院裏韓家有親戚來了,一米八的大個子,長得健壯結實孔武有力。見人有禮貌,說話很得體,是梅子的大舅從老家投奔姐姐韓嬸來了。韓家大舅是退伍軍人,在部隊是副連長,轉業分配到山西一個小縣城工作。大舅是個怪人,梅子後來告訴海子許多她大舅的奇聞異事,三十多歲還沒結婚。不願意蝸居在山高水遠的小地方,無牽無掛一個人“闖關東”,要在大沈陽成家立業。當過兵一副五大三粗的樣子,卻又是個喜歡文藝的人,畫得花鳥蟲魚讓外行拍手叫絕。這麽個能幹有本事又體麵的漢子,都當了副連長,怎麽就退伍轉業了呢?這問誰去,大舅不說院裏人不提,韓嬸知道有人嘀咕卻啥也不透漏,連梅子都不知道原因。大舅見了院裏人,連個招呼都不願意打,點點頭就過去了。
韓家大舅在院裏沉默寡言,卻和崔大姨家寶昌大哥一見如故,二人年齡相當,就連個頭也差不多高,更難得的是兩人脾氣對路。倆大個子,都是多才又手巧的人,啥東西一看就明白啥活都會幹。寶昌就把大舅介紹給他那一幫朋友,有什麽活就捎帶著大舅一起幹。沒活幹了,大舅買來油墨水彩,等韓家孩子們不在家鋪開宣紙畫龍鳳花鳥字。什麽“家和萬事興”、“馬到成功”、“抬頭見喜”,遠看近看都是花鳥蟲魚,細看卻是龍飛鳳舞或彩蝶或小鳥和花枝綠葉合成的幾個彩色大字。大舅還用花鳥字寫過年時門框上貼的對聯,臘月裏拿到中街攤在一塊包袱皮上賣;帶著水彩毛筆和剪裁適當的大小紙張,在眾人圍觀下隨人要求任意塗抹花鳥字。這樣的花鳥字既有藝術美感,又寓意吉祥,院裏人家都特別欣賞,卻不曾問他價錢幾何,大舅也從不送他的字畫給人。就連韓嬸家都沒見著一副,可見大舅是多麽有個性的人。
韓家隻有一間房,炕上用家具分隔成兩部分,好讓大人孩子多少有點隱私。如今突然多了個一米八的大個子男人,空間更顯局促,厚道的韓叔對大舅子毫無怨言,孩子們更是被大舅用糖果點心哄得高興,絲毫不覺得家裏擁擠。韓嬸心裏卻不痛快,她看不得弟弟那副心高氣傲的樣子,嫌他不能安下心來結婚生子,過個正常日子。她覺得男人到了一定年紀就該找個女人成家立業,安安穩穩過家庭生活,而弟弟卻總是漂泊不定,讓她心裏憋著一肚子氣。
家裏多了一口人,睡覺的安排也變得緊張。韓叔帶著小兒子和大舅睡炕琴這頭,韓嬸帶著女兒們睡炕琴那邊。大舅沒戶口,也就沒有口糧,好在韓家女孩兒多,定量吃不完,大舅時不時地買些副食品補貼家裏,吃飯倒不算是個大問題。但韓嬸心裏始終有個疙瘩,她希望弟弟能回家鄉找份安穩工作,結婚生子,過個踏實日子。韓嬸在居委會幹點事兒,自己家有個長期居住的外來人口,心裏也有壓力。為了讓大舅知難而退,韓嬸有時故意不給他好臉色,話裏話外都帶著幾分不耐煩。大舅卻從不計較,裝作看不見韓嬸給的冷臉。畢竟那是親姐,心裏再有不痛快,也不會在姐家鬧別扭讓姐夫為難,還有一群孩子呢。大舅偶爾鬱悶了,他就買瓶酒,就著兩個鹹鴨蛋或一盤花生米,找個姐姐不在家的時候和姐夫韓叔坐在炕頭喝酒散心。韓叔心眼實在不會耍嘴皮子,想幫大舅子卻無從下手,又不好過問他的事,隻能陪著他說些家長裏短。大舅喝了酒,心裏有些苦澀,卻也有幾分釋然。這百萬人口的大都市,能讓他隨意坐著喝酒的地方,恐怕也隻有姐家了,愛說就由著她吧,誰讓她是親姐呢。
大舅心裏憋著一股勁,有力氣無處使,有本事不得用,千裏馬不遇伯樂,徒呼奈何。他曾是副連長,當兵時演練操場準備打仗,可如今隻能做臨時工或在街頭擺攤賣畫,靠著體力和一點手藝混飯吃。姐姐給他的冷臉、自己生活的局促、沈陽方城的繁華,都讓他意識到自己難以融入這個城市。他不願回老家過那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可在這兒他也沒有真正的立足之地。
寶昌大哥也是個不服輸的人,打小在胡同裏長大,不像鄰裏街坊同伴們那樣循規蹈矩,骨子裏藏著一股不甘認輸的狠勁兒。他常說:“好漢子不掙有數的錢。”他最瞧不起的,就是按部就班拿死工資的“螺絲釘”生活。規章製度於他而言如同囚籠,他寧願奔波在灰色地帶的邊緣,也不願被被人管著框死一生。活多有錢掙時,他慷慨大方,和兄弟們吃香喝辣;活少沒錢了,小半年閑在家裏吃老本,那點存款不禁花,賬上數字變得越來越小。做了這些年合同工,他見慣了工地上的人來人往,也親眼看過吊車倒塌、人被砸斷雙腿的事故。合同工沒勞保,生老病死靠自己,全憑命硬撐著幹,感情路更是走得跌跌撞撞。他不是沒談過戀愛,換過好幾個女朋友,甚至有一兩個他曾認真考慮過未來。女朋友交了不少,卻總是過不了對方父母那一關。女方父母要的不是麵子,是收入穩定,是一本正式職工證和一整套國營企業的福利待遇。一說起成家立業,現實就像一把無情的棍,棒打鴛鴦斷了他的希望。可他也從沒認過命,每當夜深人靜獨自抽煙解悶時,總會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幹出個樣子來。哪怕沒人撐腰,哪怕沒人理解,他也要咬牙活得像個樣兒,總有一天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
寶昌大哥那次帶回來一個姑娘,梳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和他比個頭不算高,站在他身旁顯得格外秀氣。姑娘長得俊俏,舉止文靜,讓院裏的孩子們忍不住好奇,紛紛猜測她是誰、從哪兒來的、和寶昌大哥是什麽關係。這些調皮的家夥們一見兩人進屋,便不約而同地聚了過去,趴在窗戶邊偷看,想弄清寶昌大哥究竟是怎樣“搞對象”。寶昌大哥發現門外的鬼鬼祟祟,笑著順手拉上窗簾,想到“兒童不宜”吧,或許是覺得孩子們實在太淘氣了。可寶昌大哥不是個細心的人,窗簾沒拉嚴留了一點縫,院裏孩子們輪流湊到窗簾縫那兒看他們幹什麽。一個個小腦袋湊過去,爭先恐後地窺探裏麵的情況。孩子們蹬鼻子上臉,不怕寶昌大哥發火,也不知道壓低聲音。看過之後興衝衝地向其他人匯報:“他們躺在炕上了!”“臉對著臉躺著呢!”還有孩子不甘心地問:“聽他們說啥?”屋裏的兩人肯定聽到了外麵孩子們的議論,說不定偷偷在笑一群“臭不要臉”的孩子們沒羞沒臊的樣子。孩子們的興致終究沒維持太久,窗簾後的兩個人一直隻是躺著聊天,並沒有什麽稀罕事兒發生。後來看寶昌大哥和那個姑娘就那樣躺著說話,覺著沒趣兒孩子們散了。姑娘陪著寶昌大哥待了一下午,傍晚時分離開,之後便再也沒來過。
大舅和寶昌經常去鐵西區找工作,那兒工廠多,一座直立高聳入雲的大煙囪,要靠人力一塊磚一塊磚地壘到天上去。這種活兒有危險雇的臨時工多,除了技術人員,體力活就包給他們這群合同工。他們幹完這樣一個包工,拿到錢在外麵犒勞自己,吃喝之間聊起那些無法實現的人生規劃,感慨著人快到了中年卻孑然一身。大舅喝的不痛快時,如果身邊正好有筆有紙,就潦草地劃拉些沉重的句子:“天不得時,日月無光;地不得時,草木不生;水不得時,風浪不平;人不得時,利運不通。”字跡蒼白無力,標點符號卻力透稿紙,全是些不甘、無奈與痛苦。寶昌歎了口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喝醉酒二人相扶著,哼唱個野調兒回家。
大舅沒有沈陽戶口,這使他在勞務市場上的地位遠不如寶昌大哥。寶昌大哥不是正式工,可有份合同在手,有活幹時掙錢多。大舅隻能靠臨時工的方式維持生活,工程一結束拿到錢,他就必須離開,仿佛從未存在過。有時候工程趕進度,急需人手時,一個口信兒他就得趕過去;有時候天降大雨,工地停了工,他就得幹坐在家裏。大舅要一點點計劃著,拿到手不多的那一小筆錢,每一分都要仔細花。每次趕工期的時候,項目單位為了壓縮成本,才雇臨時工。大舅不能抱怨,也不能奢望,什麽時候有活,什麽時候去掙小錢。沒活時去中街賣畫,那裏不讓擺攤時,大舅去小北門外。多虧寶昌大哥的關係,知道哪兒的工程需要臨時工,把大舅介紹過去,有時兩人會在一個工程上幹活。
政府或某個單位接到大的建設項目,比如修路、蓋樓、建大煙囪、或修水塔,短時間內急需大量有技術的熟練工人,卻又無法提供長期的聘用關係。這種時候,寶昌大哥就會被招進工程。他幹的活要求技術,報酬比臨時工高,沒有任何勞保和福利,也不給他一本職工證。寶昌大哥的工作不算穩定,有活幹就簽合同,明確工期、工資和責任。用人單位對他也多幾分尊重,不像對大舅那樣,隻看成一個召之即來的人。他們的勞務關係,是按時完工拿錢,沒有任何長期聘用的承諾;有時候工資按小時算,有時候是承包的工程,幹完就拿錢走人。合同工也不容易,他們的工作常常是季節性的,冬季活很少。掙得多的時候存點錢,沒工程幹時,生活要靠有活幹時存下的錢。
正式工是最保險的身份,定期發放勞保用品,有一整套計劃經濟的保護體製。從進廠那天起,他們便與單位建立了一種長期的、近乎命運交織的關係。他們工作穩定,工資按月發放,生病或工傷有醫保,退休有養老金,甚至死後也有單位給開追悼會。那是一種“鐵飯碗”的生活,幹不幹活或幹多幹少,一輩子生活都有了保障。除非有特別重大過失,否則單位不能隨意將正式工開除。正式工辭職要有流程,退休時可以領取一筆體麵的退休工資。大多數合同工和臨時工的夢想,就是轉正當正式工,不是工資有多高,是被體製接納。正式工從社會和時代所獲得的,是國家對其工人階級身份的正式承認。正式工有這麽多的好處,就少了很多自由,要聽從單位的分配。
有人從小地方跑去大城市當臨時工,有人在自己的城市做合同工,正式工有時被單位派去山溝裏、塞外、邊疆、或荒漠去支援搞建設。不知寶昌大哥是否後悔過他自由自在的活法,人是時代大潮裹挾的一粒沙子,看似有選擇,很多時候卻身不由己。
“三年大饑荒”過後,國內經濟好轉,國家周邊形勢卻不樂觀。中蘇矛盾加劇,中印領土糾紛,美日南朝鮮敵視中國,台海局勢緊張。打起仗來,沿海工業基礎必然遭到毀滅性的破壞,為了備戰備荒的目的,上麵規劃在內地省份開始大規模國防、科技、工業、電力和交通基本設施建設。這是一次大規模工業和人才的遷移過程,以加強國防為中心的戰略大後方建設,對抗外部敵對勢力對中國沿海的武力威脅。沿海各省市是帝修反攻擊的第一線,中部省份是戰備第二線,雲、貴、川、陝、甘、寧、青七省及相鄰數省的腹地部分是後方第三線。第三線都是經濟基礎落後地區,“三線建設”就是建設戰略大後方。數百萬工人、幹部、知識分子、解放軍官兵還有成千上萬的民工,離開熟悉的城市和眷戀的故土,去深山荒漠人煙稀少的三線搞建設。“好人好馬上三線”的號召下,一大批熟練工人和知識分子攜家帶口,在異常艱苦的環境下修路、建廠、開礦,要在短期內初步建立起門類齊全的工業生產體係。
“先生產,後生活”,大山深處荒山野嶺,不見人世間炊煙。土地是陌生的,山是沉默的,人卻如水般川流不息。來自全國各地的建設者們,有的拋家舍業、有的攜家帶口,來到大三線;住在臨時搭起的帳篷、或者幹打壘的土窩裏,克服著水土不服的反應。平地、挖洞、修橋、鋪路,靠一鍬一鎬,付出辛苦、血和汗水,建設出一大批基礎設施、工礦企業、生產車間、大中小學校和科研院所。
早春方城的風還帶著料峭的寒,張姐下班回到家,幫著母親擺好飯桌等著父親回來。父親回家時眉頭不展,作為建築公司的骨幹人員,剛參加了公司赴貴州開發的動員會。全家人坐下吃飯,飯後母親給父親泡了缸子熱茶,父親喝著茶說出他心中的疑難:“三線建設是長遠的事,不會是一年兩年。”父親放下茶缸,語氣放緩了說:“領導希望我們全家一起過去,說是全家生活、你的工作、和弟弟們上學都有保障。”父親說完屋裏一片沉默,張姐聽懂了,父親的難處是如何安排她。她已有穩定工作,也有一個正熱戀的人,兩人常在星期天並肩逛商場,說些朦朧的未來。貴州在大西南,那是地圖上遙遠的地方,火車也要走三天三夜,全是未知的山水。“留下還是和家人一起走?”父親終於問出這句話。她懂父母的憂慮,一個女孩留在北方,路遠家人相見太難,她的戀愛剛開始,未來有太多的變數。
張姐的父親是建築公司的技術骨幹,又是先進工作者,作為首批赴貴州開發的人員,他麵臨著艱難的選擇。他要考慮把已經工作的女兒留在沈陽還是全家一起去陌生的貴州,這個決定將深深地影響這個家庭的生活。麵對父親的問詢,張姐陷入了痛苦之中;留在熟悉的沈陽,和戀人在一起繼續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也可以隨父母遠赴千裏之外的陌生地方,投身到國家的三線建設。她那天夜裏幾乎沒睡,去三線不僅是地理上的遷移,更是情感上的割舍。那個日夜為全家人操勞的母親,帶上鍋碗瓢盆盥洗用具,要隨父親踏上艱難的旅途。他們一生老實,上麵說去哪裏,他們就去哪裏。她必須在個人幸福與家庭團聚之間做個選擇,父母怎麽會放心讓她獨自留在沈陽?交通不方便,去貴州坐火車也要幾天幾夜,將來女兒和家人團聚太難了。上麵承諾會妥善安置隨遷家屬,給予就業、教育等保障,經過反複權衡,張姐決定隨父母一起搬遷,一家人要有苦同吃有難同當。
做了走的決定,張姐的心被一種更深沉的痛苦撕扯著,她和男朋友的關係,因為她去遠方而要異地相處。聽著張姐傷心的哭別,海子他大哥能做的是一起流淚,告別時說什麽都是傷心。他想起他們相識的滑冰場,想起他們在車間的第一次手拉手,想起他們一起在中街逛商場。他們曾多少次憧憬過,一起努力工作,共建一個溫馨的二人世界,可命運卻讓他們不得不麵對彼此的離別。大哥心裏苦澀無處可訴,作為初戀男友,一個剛出徒的二級工沒有能力也無法保證兩個人的未來。一旦分開,大哥無法想象怎樣什麽時候才可能再見到初戀女友,貴州遠在天邊啊!
沈陽南站火車月台上,張姐站在那兒,眼眶早已泛紅。大哥深情地凝望著張姐,雙手不舍地握緊她的手,家庭、變遷、命運,一下子粉碎了他們所有的夢。那夢雖渺小,對他們卻亮得像星星,現在星星都被烏雲遮住了。張姐眼裏滿是淚水,望著男朋友的臉,仿佛要把這一刻深深刻入心底。父母不安地站在一旁,默默轉過身去,不忍再看女兒與戀人的別離。汽笛聲忽然拉長,像是在提醒他們,分別就在眼前。“你要保重……”張姐終於開口,卻隻說了半句話,聲音就碎成了片兒。火車緩緩啟動,大哥猛地向前跑,跟著車揮舞著手臂,喊著:“一路平安!到了記得寫信,我等著你!”張姐淚流滿麵,她聽不到他的喊聲,卻看到他滿臉的不舍和痛苦,兩個人是同一種無可奈何的心碎。張姐忍不住伏在窗邊,任憑淚水滑落臉頰,這一別就是不可預知的漫長等待,甚至可能成為兩人永遠的分離。
火車漸行漸遠,男朋友的身影逐漸消失,而張姐的心隨著列車駛向未知的遠方分成兩份。一份是她的期盼,將在陌生的土地,進行艱難的建設,迎接時代的大浪淘沙。一份是她的愛情,留在故土,任歲月衝刷,任命運安排。她輕輕地握著男朋友臨行前送給她的那支鋼筆,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著:“親愛的,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