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鄉土

故事並非虛構,或曽身臨其境,或則道聽途說。
正文

三道灣胡同 中 六 學校少書聲

(2025-11-22 09:13:22) 下一個

  正陽街小學牆高院深,想是以前哪家大戶的宅院,解放後就做了小學校。學校坐南朝北,臨街是一麵近二米高牆,其它三麵都是寬敞的瓦房頂教室。正陽街小學是兩進的大院子,整個小學南北呈長方形坐落在居民區裏。從正陽街小學最裏麵也是最南麵的教室翻過兩個居民大院就是三道灣胡同,三道彎胡同的大多數孩子們在這裏上小學。某一特殊年份,三道灣胡同適齡孩子太多時,會向中央路小學調劑新生。正陽街小學北麵開一大門,有門樓卻很寬敞,早晨學生熙熙攘攘從大門進去,上課鈴一響,大門關上放學了才再打開。如果有誰上課期間進出,兩扇大門之一開有小門容一人出入。像每個學校一樣,有專門的工友負責看守大門,並準備開水桶或者防病防疫漱口水。如果不是校園裏有朗朗讀書聲傳出,路過的人或以為這是一家什麽防衛森嚴的保密單位。這環境對小學生非常友好,學生離家不遠學習鬧中取靜,上體育課就在後院。相鄰的都是居民住家,沒人找學校的麻煩。

  文革開始後,喧囂從街頭巷尾卷入校園,正陽街小學也未能幸免。教室窗玻璃都被砸碎了,課桌坐椅都被破壞,昔日秩序井然的教室變成一片狼藉。老師們身處風口浪尖,有造反的,有和校長一起挨批挨鬥的,有在家逍遙躲事的,就是沒有上課的。老師不來了,學生不來了,校園裏少了讀書聲;學校關大門了,隻有那個工友王師傅每天到學校完成他的例行工作。沒人找他的麻煩,不是產業工人卻也是工人階級一員,沒有曆史汙點,不造別人的反已經是厚道了。整個一個正陽街小學校園,就他自個兒一人,倒也是逍遙自在,大門一關兩耳不聞校園外的事。

  王師傅上午快十點了才來上班,其實他不來也沒人知道,王師傅是盡職盡責的老工友;以前都是睡在學校,星期一到星期六很早起來燒熱鍋爐為大家準備開水,隻有周末才回家。王師傅緩緩走進院子,腳步不緊不慢,仿佛還在等那些清晨吵鬧的孩子們突然從某間屋子裏奔出來,打破這不合理的寂靜。學校關門了,王師傅還不習慣學校每天都這麽安靜,隻有放寒暑假時才有的寧靜讓王師傅心神不安。他更喜歡小學生的喧鬧,孩子們的整齊讀書聲,偶爾哪個屋裏上音樂課傳出的童音歌唱。王師傅不識字,他想上學的時候家裏窮,小時候連鞋都穿不上,窮人家的孩子沒錢上學。太平年代,怎麽就把好好的教室破壞成這樣,以前軍閥土匪也不會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吧?誰家沒有孩子,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有點出息,至少小孩們應該來學校讀書識字啊!工資照發、學校空著、老師不上課、學生不上學,這是什麽世道?王師傅歎口氣,去傳達室拿出一把大掃帚,按他的習慣,一下一下地掃院子,掃過的地方留下掃帚劃過的印子。中午快到了,他在傳達室裏坐下,打開一鋁飯盒,裏麵是從家裏帶來的窩頭和鹹菜。

  一聲爆響撕裂了校園的寧靜,緊接著一陣爆豆似的雜亂槍聲,然後是一片嘈雜、混亂的喊叫:“衝啊,殺啊!” 王師傅的心驟然一緊,腦中意識到“不好”,他放下鋁飯盒,抱頭躲進傳達室一個桌子下麵,這時就聽到外麵亂跑的腳步聲。校長被批鬥不知去向前最後一次和他談話時,囑咐他安全最重要,不要和人爭執,有人來衝擊或者破壞學校,能躲就躲千萬不要和人起衝突。王師傅已經看到多少起的暴徒進學校打砸教室破壞學校財物,他能做的就是關緊大門,大門被砸壞了他就修理好;有個大門擋著,就多了一道屏障,一般的人就進不來避免了更多的破壞。

  王師傅貓在桌下不敢動彈,耳邊傳來的是越來越近的喊殺聲和腳步雜遝。他心裏暗道:“怕啥就來啥,今天這個陣勢來頭不小,也不知道這次又是幹啥?”王師傅平時沒這麽膽小,都是武鬥嚇的,拿刀拿槍的人都瘋了,見了對立一派的人就打就敢開槍。王師傅是逍遙派,可以呆在家裏或者在學校逍遙,武鬥時學校不是逍遙的地方,三十六計走不了躲為上。

  院子外麵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有拿木頭製大刀片的,有背著自製木頭長槍的,最厲害的是胡同裏那個有一把自製火槍的。自製的火槍為了安全,必須要用無縫鋼管做槍筒,一般人弄不到這種管製材料。大多數胡同孩子們玩的木製長短槍都是打“紙炮”的,也就是指甲蓋那麽大兩片紙中間有火藥,稍微用力一擊發出一聲爆響。這都是商店裏可以買到的,專門為玩具紙炮手槍配套的,一買一大張幾十個火藥紙炮。大多數人家舍不得花錢給孩子買玩具,胡同孩子們動手能力強,女孩縫布包包做毽子收集“嘎啦哈”,男孩做木製刀槍冰滑車船模型。男孩們玩的刀槍五花八門,木製長短槍都有一個擊發紙炮的功能,就為了聽那一聲響,也為了背在身上一展雄風。誰做的木頭槍好看,功能多更像真槍,那就是胡同男孩自傲的資本。誰做的木頭槍要是真的好,會有其他男孩兒拿自己的好玩意兒來交換,找塊好木頭不容易,把塊木頭粗鋸成槍型再打磨光滑是手藝。胡同孩子從小就聽父兄講什麽“車鉗銑沒法比,刨鉚焊沒人幹”,再有就是誰誰誰“幾級工”,誰要是八級工那就是摸到了人生的天花板。

  現在學校不上課,社會上搞武鬥,單位的各種材料亂扔亂放,不上學的孩子們就有時間,從哪兒弄根鋸條,再找塊好木板,最好能有個子彈殼;無縫鋼管還是難弄,火藥也危險,紙炮很容易和同伴手裏交換。這段時間胡同裏有“槍支”黑市,孩子們可以拿自己的木製長短槍紙炮互相交換互通有無。那個有一把無縫鋼管火藥槍的叫侯三兒,不是個“全職”的混混兒,有了一把火藥槍,胡同的混混兒們就有點怕他。侯三兒試驗他的火藥槍時,大家都跟著看熱鬧,為了顯示威力就要瞄準個啥。為了看家護院有人養狗,那條狗有時沒栓住跑到胡同裏轉悠;侯三兒把槍裝上火藥,手裏端著槍,槍口朝上避免火藥掉出來;悄悄地來到距離那條狗幾米遠的地方,一緊張摔了個跟頭,手裏火藥槍就響了。一聲爆響一片火光,那條狗嚇得狂吠幾聲夾著尾巴跑了。侯三兒爬起來右手還抓著冒煙的槍,低頭對著槍口吹了幾口氣,那個神氣勁兒就像李向陽似的。侯三兒有把能開火的火藥槍被人傳開,混混兒們對侯三兒表示最高尊重,希望哪天有需要時能借侯三兒的火藥槍威力給自己壯膽兒。

  (注:李向陽是1955年電影《平原遊擊隊》中的抗日英雄角色,由郭振清飾演。他的典型形象是雙手拿著駁殼槍左右開火,作為遊擊隊長,其戰術神出鬼沒。)

  侯三兒有了名聲,玩槍弄炮的這夥孩子們就有了頭領,侯三兒也願意帶著大家一起玩,人多了熱鬧。這天侯三兒就製定了一個攻擊正陽街小學的戰鬥計劃,事先分派了誰負責開火壓製敵方火力,誰負責扔“二踢腳”當炸彈造聲勢,還有四個人負責翻牆進入學校打開大門。一切安排停當,大家“人銜枚馬裹蹄”,一群人裝模做樣地“運動”到正陽街小學前門,大家各就各位,侯三兒做了“戰前檢查”。他把火藥倒進槍管,右手高高舉起,等了一小會兒,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兒,電影裏都是這樣。突然一聲槍響,大家夥齊聲呐喊著“衝啊,殺啊!”。就有兩個人蹲在學校牆根,另兩個人踩著二人肩頭,蹲著的人站起,肩頭上的人翻過牆去。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大門從裏頭被打開。一個個紙炮被擊響,偶爾有個二踢腳竄上天發出震天動地的兩聲爆響,大家呼嘯著一窩風地衝進學校。

  侯三兒站在校門口笑了,他一腳踏入學校院內,如同電影中指揮官踏上敵方陣地。他向左右一揮手,孩子們立刻分散衝進各個教室,有人躥上講台大喊“勝利了!”

  王師傅不敢出去看,嚇得躲在桌子底下抱著腦袋,一個小時後安靜下來。他輕輕挪動身子,慢慢從桌下出來,臉上落了灰,眼神裏殘留一點驚慌。王師傅小心地探出頭,試著一點點打開門,校園裏安安靜靜。院子裏碎紙炮殘片灑落一地,那是孩子們留下的火光痕跡,玻璃上有新裂的痕,水管邊的鐵桶翻倒在地。這時就想起來,軍管會發過通知,有什麽緊急情況,要向軍管會報告。王師傅拿起電話,手指一下一下地撥動電話轉盤,要通了公安局,匯報了正陽街小學受到攻擊的經過。下午公安局來兩個人,在學校四外巡視一圈,記錄下了諸如玻璃被砸課桌損壞等情況。走時囑咐王師傅:“現在形勢特殊,你自己多留神,發現任何可疑情況及時報告。”然後兩個人騎著自行車走了。

  砸過了打過了鬧過了,最高指示下來,大中小學校都要複課鬧革命。全國人民積極響應,各個學校通知學生返校上課。胡同口的胡廣輝,馬家老五和前院張樹力、鄰院的趙阿光、於泳海、王克武、正陽裏的劉經新、丁春來、高誌齊,一起打鬧著去學校。於開明受過彈傷已痊愈,幸虧沒留下任何殘疾。趙淑華、馬桂芬、韓亞芹、杜華、翟淑梅、李淑麗、張晶,讓教室充滿笑聲的女生們都來了。

  大家進了學校,窗戶都破損不堪,好在天氣還不冷,沒玻璃讓教室裏的空氣更新鮮。缺角的黑板上有殘留的標語,書桌和椅子都被砸壞沒法用了,亂堆在教室的一個角落等待修理。原來那麽寬敞亮堂的教室,後麵角落裏堆的破爛桌椅占去了四分之一的空間,讓整個教室顯得灰暗破敗不堪入目。第一天開學,就是和老師見個麵,大家沒課本沒桌椅,什麽準備都沒有。老師告訴大家,明天來時要各自帶一個小板凳,課堂上老師講課,功課都留著回家去做。學校條件不好,大家暫時上半天課,等桌椅都修好了重新安裝上玻璃,學校再恢複原有的秩序。大家也不失望,十幾歲的孩子們玩心大,不上課正合心意。這一陣子在社會上都玩瘋了,規規矩矩地上課一時也不習慣,老師上課也不點名,誰想來就來不來沒人管。倒是家長催得急,放任孩子亂跑瞎玩,這不糟蹋孩子嗎?都依著孩子的性子,這社會以後就亂套了。學校沒人敢管老師不願意管,就靠家長監督著,學生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時有同學大義滅親批判父母,有時老師講錯話被同學揭發。這麽亂哄哄地折騰了半年,大家坐在小板凳上,大多時候寫批判文章,更多時候學習最高指示,上學的日子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打發著。又有不是最新的最高指示下來:“……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兩年多沒正經上課,學生們個子都長高了不少,他們跳升為五年級,女老師四十多歲姓楊。學校老師都被人貼過大字報,揭發老師講課時放過什麽“毒”,老師們都被搞怕了。以前的教材都是“封資修”毒草,現在上課能用的教材都是政治學習材料或者是“老三篇”,老師讓學生讀這些文章。學生讀完課文,再讓其他學生總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小將上講台”嘛。老師自己要避免讀錯字說錯話被學生抓“現行”,老師隻負責教給大家生字,講解一些詞語的意思。

  (注:“老三篇”指毛澤東於抗日戰爭期間撰寫的三篇短文《紀念白求恩》(193912月)、《為人民服務》(19449月)及《愚公移山》(19456月)。)

  班裏男生何奇偉和女生任馨,來自一個大院,平時在一個學習小組。五年級的學生,開始讀他們那個年紀能找到的小說,很多書在文革初期都被燒了,或者撕破了扔在一邊。何奇偉和任馨找到的都是些沒頭沒尾的書,整本小說被撕開成幾份,特別適合十多歲的學生。一本厚厚的小說,拿著費勁兒,又那麽厚嚇得高年級小學生不敢讀。大部頭小說被撕成幾份兒,一份幾十頁甚至一份十幾頁,他們正好撿來讀;不知道開頭,也不知道結尾,就那麽一段不完整的故事也足夠生動有趣,讓十幾歲的學生欲罷不能。在家裏翻箱倒櫃,把那些有字的書本都翻開查看是否有可讀性。何奇偉喜歡去同學王建陽家幫著糊紙盒,他家每次從廢品收購站領來一堆舊書,去他家總能找到自己感興趣的讀物。這種自學的動力和所產生的效果,真是老師教不來課堂學不來。那天何奇偉找到了一本沒頭沒尾的小說,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正讀到:

餘永澤望著道靜悒悒的愁悶的眼睛,望著秋風中她那微微拂動著的濃密的短發,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陣心跳。自從在海邊第一次看見這個美麗的少女,他就像著迷似的愛上了她。他是個小心謹慎、處世穩健的人,他知道過早地表露是一種危險,因此,他一直按捺著自己的感情,隻是根據道靜的情形適可而止地談著各種使她中意的話語。現在,他已看出道靜對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摯。因此他就想向她談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猶疑著,怕說得不好反而壞了事。於是他忐忑不安,望著道靜樸素的白衣,心裏像燃燒似的呆想著:“含羞草一樣的美妙少女,得到她該是多麽幸福嗬!……”

這樣的文字突然呈現在一個正在發育的男孩麵前,可想而知何奇偉心裏是怎樣的躁動。他捧著那本殘書,一下子沉浸在書中……。突然後麵有人蒙住他的眼睛,他懵怔了一下,知道這是任馨。兩人從小一個院裏長大,平時不用說話不等看見,隻聽腳步聲他就能分辨出她。今天讀得太用心,忽略了周邊一切,任馨過來他竟然毫無察覺。何奇偉抓住任馨的手,感受著少女的氣息,所感和書中所讀竟有所相似。他不由得背誦著說:“可愛的,含羞草一樣的美妙少女!”這一句話驚著了任馨,她鬆開手走到他麵前看著他。何奇偉抬頭看著任馨的眼睛,勇敢地重複:“可愛的,含羞草一樣的美妙少女!”任馨一把搶過他手裏的書,放在身後,想要嚴肅卻憋不住笑地問道:“你從書裏學的吧!哪兒找來的?書名?作者?”何奇偉不回答,他拿來一個小板凳遞給任馨:“你坐下來自己看,我也不知道書名,更不知道作者是誰,王建陽家糊紙盒子領來的舊書,我借來看,看完還要送回去。”

  任馨不再說什麽,她接過何奇偉遞給她的小板凳,坐下一字一行地讀起來。書寫得真好,那些滾燙的句子,讓她讀得臉紅耳熱。討厭何奇偉坐在旁邊一起讀,他出的氣好重,讓她脖子癢癢的。她讀不下去了,站起來故意生氣地說:“這是黃色小說,我要沒收。”何奇偉說:“我還沒讀完呢,再說還要還給王建陽,別鬧了我讀完就讓給你。”任馨說:“可以不沒收,但我必須先讀。”書在她手裏,何奇偉不想和她搶,隻好點頭同意但有點抱怨地說:“行,你可要快點,我正看的入迷,還得讓你先讀。”任馨拿著書就往家走,走出幾步還回頭臉紅紅地看了何奇偉一眼。

  在他們這個年紀,已經知道“愛”這個字很重,不可以輕易說出口。從異性嘴裏聽到這個“愛”字,有點不明白甚至不知所措,更不會有什麽行為。“愛”是一粒種子灑在他們心田,要等待太陽、要等待風、要等待雨露,等待溫度適宜的春天!

  這是禁欲的年代,“愛”這個字是敏感的,你可以“愛”勞動,但不可以說“愛”自己的親人,甚至不能說“愛”你的男/女朋友,談情說愛是資產階級情調。何奇偉和任馨讀到的那本殘書已經被打成“大毒草”,作者正在被批判,夫妻反目身心受創。批判揪鬥作家老舍時,她在現場看到整個過程,令她恐怖之極,導致高血壓心髒病一齊發作,人一下子癱倒在地……。

  作者也是幸運的,受到了她的同事們盡可能的保護,召開批判《青春之歌》的大會,參加批判的人比讀過《青春之歌》的人還多。台上聲嘶力竭的怒斥全是不知所雲,沒讀過《青春之歌》也不知道書裏講了什麽,一株“大毒草”不需要誰再咀嚼一回。隻有何奇偉、任馨、和那些還渴望讀書的人有可能看到那些閃光的文字,一本殘破的書讓他們不知道作者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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