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的天仿佛染上了一層灰色,商場裏櫃台邊的顧客們、副食店排隊的婦女或孩子們、還有擁擠的公交車上的乘客們,常被人偷走自己的錢包。聽到丟失錢物的人們哭聲和罵聲時,拐過街角就會看到有半大小子們在囂張竊笑。他們成群結夥,眼裏沒有敬畏隻剩挑釁,站在巷口抽著煙,時不時衝路過的人吐口水。原本隻偶爾出沒的小偷,現在像是雨後春筍般地繁衍著,城裏每條商業街,每天都有人被偷,或是被悄悄剪了衣兜,或是被人劃開了包。
街頭流氓橫行,他們不再低調行事,他們是小偷們的“保護傘”。小偷們為爭地盤打架,為了有後台保護,把偷的錢財上供給流氓,以求得這幫人給他們撐腰。流氓之間的鬥爭也愈發激烈,誰能打出更響的名號,誰就能收到更多的“保護費”。他們比勇鬥狠,在街頭當眾施暴,隻為向那些小偷們證明自己的“實力”。流氓們開始編織話術,散播自己“罩得住”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城市慢慢有了一個黑幫的生態。小偷為地盤鬥,流氓為名號鬥,方城裏外有幾個胡同被有名氣的惡勢力籠罩著。太陽底下,黑社會運行著自己的規則,靠不勞而獲吃喝玩樂。
小偷們在掏走陌生人錢包之後,並不滿足於填飽肚子或享受好煙好酒。他們用部分“收入”去討好那些名聲不好卻風情萬種的女孩。這些被稱為“馬子”的姑娘,穿著時髦而挑釁,她們在街頭倚牆賣呆,在胡同口和男友打趣,有她們的地方總能引起一陣騷動。
看到她們坐在男友的自行車後座上招搖時,胡同裏的孩子們會起哄:“尼龍襪子小白鞋,毛藍褲子露半截,不是馬子是破鞋。”在流氓小偷的眼裏,這些“馬子”是榮譽的象征,誰能得到她們的青睞,誰就在同行麵前有了臉麵。為她們爭風吃醋的衝突時常爆發,流氓們大打出手,胡同角落傳來尖叫與咒罵。吃了虧的人不會輕易認輸,會去找“大哥”為自己撐腰。
有組織的犯罪開始泛濫,流氓們為了出名去找各胡同有點名氣的人打架,能打敗更多的人會讓自己聲名遠揚。他們不再滿足於收“保護費”,為了出名去找哪個胡同裏有名的狠人晦氣,能打贏這樣一場架,他的名字就能在胡同各巷口流傳。小流氓們擺起陣仗時會狂妄地叫囂:“誰誰誰是我大哥!”打架鬥毆愈發暴力,誰的拳頭硬,誰的馬子漂亮,誰在胡同裏就有更多的發言權。
三道灣胡同最有名氣的人物,非張鬆林莫屬。他的身影一出現在胡同口,總有三五個兄弟默契地圍在身旁,有的擼胳膊攥拳頭,有的嘴角叼著煙,一副江湖氣十足的樣子。張鬆林不能算混混兒,他是沈陽黎明機械廠的學徒工,端的是國營單位的鐵飯碗。黎明機械廠在沈陽是響當當的單位,大門口那塊白底黑字大招牌,在陽光下映得路人睜不開眼。廠子裏轟隆隆的機床聲晝夜不停,仿佛沈陽這座城市心跳的節奏。能在黎明機械廠幹活的,都是產業工人,比一般的工人更有組織性、紀律性和革命性,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張鬆林對自己的這份工作,有不一般的自豪感。
張鬆林從不禍害鄰裏,他為人和氣,見了胡同裏大人們會打招呼問候。他不欺負胡同裏的孩子們,有時還加入孩子堆兒,一起扇啪嘰彈玻璃球;從哪個小孩借幾個啪嘰,輸了拍拍屁股走人,贏了的啪嘰都給那個孩子。胡同裏真正的混混兒,對他倒是禮敬三分。胡同裏那些壞了名聲的男女們,一見到他都會笑嘻嘻地迎上去,一口一個“林子”或“大哥”叫得親切。誰都不知道為啥,沒見張鬆林幹啥非法勾當,可混混兒就服他。老少爺們都看得出來,三道彎胡同的混混們給他麵子。
夏日一個星期天的上午,陽光灑進三道灣胡同,溫度合適讓人感覺很舒服。院門口張鬆林正跟幾個哥兒們兒在門口吹牛,說的熱鬧有趣,引發一陣陣的笑聲。沈陽的夏天少了南方的潮熱,隻有陽光和空氣裏的幹爽,這是一年裏最好的季節。
突然,兩個生麵孔小夥兒從正陽街胡同口走了進來,他們步子不快卻走得很穩,一步一步像有人在喊著口令似的。高個兒上身一件黑背心,下穿一條黑褲子,不到二十歲,胳膊粗壯有力;低個兒十幾歲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小跟班,緊隨那個人的身後。二人走到眾人麵前,目光掃了一圈,語氣冷冷地問:“誰是張鬆林啊?”張鬆林迎上去,笑著回了句:“是我,有啥事兒嗎?”他沒起戒心,在胡同裏待久了,習慣陌生麵孔打聽人的場景。
那人一聽找到了正主兒,他左腳跨前,右手抓住張鬆林頭發同時高抬右膝,趁張鬆林錯愕之際,拽著他臉部向下,用自己右膝蓋向上磕去。那人動作連貫,一做就是十幾下,和張鬆林一起的夥伴們嚇得一哄而散逃進正陽裏大院。
張鬆林被打懵了,腦子嗡嗡作響,可身體卻下意識地敏銳。他反應夠快,知道是有人“拔橫”來了,顧不得麵部疼痛,他掙脫開那人的鉗製就跑。那拔橫的高個兒有備而來,動作幹脆利落,從懷裏抽出一根錚亮的自行車鏈條。鏈條約有一米半長,在陽光下甩起時嘩啦作響,像是一條遊動的鐵蟒。張鬆林是逃命,在前麵拚了命地跑,後麵追的高個兒打人時耗費了力氣,就有點氣喘籲籲總差那麽點的距離抓不住他。那人眼見是拿不住張鬆林了,就手一揚甩出那根一米半長的自行車鏈條;張鬆林正跑的急,忽覺腦袋被一根鐵鏈子像蛇樣繞頭擊中,他不顧一切伸手摔開纏頭鐵鏈,像隻甩脫捕獸夾的動物逃走。張鬆林熟悉三道彎胡同裏的拐彎抹角,那人追了幾步,跑得慢下來,眼前不見張鬆林的身影。他四外望望看不到什麽動靜,叫上小弟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三道灣胡同。
張鬆林隻覺天旋地轉,眼前光影化作一片模糊,他強掙紮著又跑了幾十米,就覺著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地上。慢悠悠地聽到有人叫他,睜開眼一看是他剛參加工作的弟弟,聽說哥哥著了人的暗算,拎著根鐵棍子出來幫他。“哥,誰把你打成這樣?”弟弟聲音有點抖地問他。張鬆林費力地撐起半個身子,想安慰弟弟一句,可嗓子幹澀頭暈眼疼,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弟弟的胳膊。弟弟見狀,什麽都沒說,蹲下身一把背他起來,哥哥挺重卻虛弱得像團棉花,多虧弟弟有力氣把他弄回家。家裏母親正煮著午飯,聽見門響抬頭一看,圍裙都來不及摘,上前拉著張鬆林的胳膊扶他上炕。父親則黑著臉,半怒半心疼地吼著:“平日讓你低調點兒,你就不聽話,和一群狐朋狗友在一起。出點事留你一人挨打,別人都嚇得躲沒影了,你這是結交了一群什麽狗屁東西啊?”
張鬆林在家裏養了十多日,再見他時又是一條好漢,隻是再不和那群朋友一起玩了。那就是一堆孬種,平時拿他像“大哥”一樣捧著,有事了全都逃個賊快。胡同混靠的是江湖規矩,可該講義氣的時候,卻被“兄弟”夥背叛了。不過胡同裏混混們見了張鬆林更加尊敬,讓人“墊炮”後被人攆著跑,又被一鐵鏈子打暈也沒開口求饒這份硬氣了不起。捫心自問在那種形勢下,自己隻有跪下喊“大爺饒命”的份兒,《水滸傳》裏“鎮關西”和“蔣門神”被打倒後,不都是大喊“好漢饒命”嗎!
那個打人的,跟張鬆林即不認識也無舊怨,不過是奔著想在城裏立威來的。他是外胡同的狠角,為人孤傲,膽子大能打架。在城裏要獨霸一方,靠的不是嘴皮子,更不是人緣,而是用拳頭一場一場打出來的“名聲”。三道灣胡同在城裏也是人人知道,張鬆林在三道彎混混們眼裏是“老大”,混混們把張鬆林被打了這事兒一傳開,各胡同的混混們聽了都皺起眉頭。他們紛紛詢問:“三道灣的張鬆林挨了打?”“誰敢動他啊?是哪個道上的?”那個高個打手,則一夜之間名聲暴漲,他敢對三道灣拔橫,動了手打傷了人,而且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地走了。
流氓們搞不到槍支,甚至長刀也沒有,就隻好自研武器打架。自行車鏈條甩出去時鏈節順著力道一節節展開,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哢噠哢噠地纏向目標;一旦擊中人頭,鐵鏈既砸又纏,往往讓人當場昏厥。那是一種既暴力又容易攜帶的武器,甩鏈的人手腕和眼力要過關,別甩出去打不著人反纏住自己。長螺絲刀也是打架利器,它能輕易戳穿勞動布做的衣褲、棉服甚至皮衣,打起架來不講花哨,隻講一擊必中。更冷酷的是斜著鋸斷的鐵管,揮舞起來連刺帶劃,對人傷害極大。還有家裏的切菜刀,一塊板磚,都容易藏在書包裏。有人在帽子後沿縫進兩個大鋼珠,日常戴著時腦後垂著兩團硬疙瘩,看著不起眼打起來手握帽簷掄過去;鋼珠砸在腦袋上,輕則腦震蕩,重則讓人昏迷。
打人也有門道,不能出手就把人打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個道理都懂。張鬆林就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吹過牛:“拿斧子砍人時,不能照著肩膀砍,那人肯定躲,你或者砍不著或者正好砍在他腦袋上。你要對著他腦袋砍,他一躲避斧子正好砍在肩膀上,就出不了人命。”
聽聽,這夥子人在一起都交流個啥!沒有王法,混混們都遵循著黑道的規矩。
公檢法被接管,政府失去了權力,昔日的秩序如同風中殘燭搖搖欲墜。公家的倉庫成了任綹子取用的後勤處,綹子們白日裏高喊口號,披著“造反”的外衣,行的是私欲橫行之事。他們隨意抓人、批鬥,寫大字報貼標語、抓人遊街示眾,權力的真空讓這些人如野草般瘋狂滋長。平時綹子們進胡同抓人都是在白天,隻會破壞財物卻不稀罕東西,公家倉庫裏啥都有,需要啥去拿就是。
在這亂象之中,有些混混們趁機組成了幾股綹子,這幾股綹子帶給人的恐慌太大了。他們不再滿足於白天的小偷小摸,而是在夜幕下膽大包天。他們偷來公家的大卡車,白天踩好點、夜晚結夥兒出動。月黑風高的深夜,以“造反”的名義穿巷過戶,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賺開門後開始洗劫,他們翻箱倒櫃,搜索現錢衣物和手表,自行車和縫紉機也全被一掃而空。
這是徹頭徹尾的劫掠,這幾股綹子無法無天,卻不敢去搶公家倉庫,那裏有持槍的守衛。他們專挑普通居民下手,那些守著半輩子積蓄的家庭,黑夜裏一點反抗都不敢有。他們知道,如果被打傷打死,也是報案無門申訴無效;公檢法癱瘓了,占據公檢法大樓的綹子們想的是自己的“文攻武衛”。那些維護公共秩序的人、那些有執法能力的人,全都靠邊站了。
居民們也是忍無可忍,終於大家覺悟過來,要武裝保衛自己。方城裏的居民們不再沉默不再退讓,整個方城裏以胡同為單位,從附近公家單位想法弄來鋼鐵木材,在每個胡同口裝上大門。白天有成年居民查看生人的證件,盤問外麵來人去哪兒找誰;晚上大門緊閉,由青壯男人上房頂據守,不許任何人進出胡同。房頂有木頭箱子,裏麵是報紙包裹的一包包石灰粉麵,拋灑時可傷害綹子們的眼睛。把一丈長的鐵管,斜著鋸成兩段,一尺多長的給半大孩子,兩米多長的大人當長矛用。可別小看這斜著鋸開的鐵管,鋸開的部位鋒利無比,刺在綹子身上一戳就是個窟窿,血會順著鐵管汩汩流出來。居民不再是無助的百姓,而是一支絕地求生的民兵,在“綹子”侵入時,他們會保衛自己。
居民們開會議定,綹子入侵時要鳴鑼示警,一家有事,全胡同要出動圍剿綹子。找不到太多的銅鑼,各家都有臉盆,半夜時聽到有人敲擊臉盆,各家都要在院裏敲臉盆回應。男孩拿短鐵管兒,成年人握長矛,婦孺老人鎖緊家門,全民聯防彼此守望,共同抵抗綹子搶劫。
成立了各級聯防委員會,選出負責人各司其職,有人白天安排居民守大門和巡邏,有人負責夜晚房頂放哨守衛,還有人專職巡崗查哨。每個胡同都有各自的章程,胡同成了堅固的居民堡壘,綹子們怕是有槍也攻不進來。胡同之間同氣連枝,各個胡同口都有關卡,麵生的人進出胡同都要出示證明,說明白去哪兒找誰。稍有懷疑,被押送居民聯防辦公室審查,不能證明自己的要有保人才能釋放。
已經十二歲的馬家老五和胡同裏一群男孩們都登記在冊,每星期都會輪到一次白日崗,站崗期間家裏給送飯避免換崗時被綹子鑽空子。聯防委員會發給他一根短鐵管,尖頭鋒利讓他小心不要傷著自己,每個站崗的小孩都有一個大人相伴。小孩監督放哨,大人負責盤查過往人員。有天正該著馬家老五守胡同大門,中午時分媽來送飯,媽在家攤了煎餅炒了土豆絲,拿個飯盒送過來。馬家老五正惦記著中午吃啥,看到媽送來的飯,一手抓著短鐵棍,一手抓著煎餅卷土豆絲大口吃起來。馬副廠長給馬震海和四兒子買了火車票,送回關裏老家奶奶那兒了,等這陣子混亂的風頭過了再回城。家裏少了兩口人,一下子冷清下來,兩個最能吃的去了農村,當媽的做飯容易多了。媽囑咐了他小心站崗,可別東張西望放跑了壞人,他嘴裏塞滿了食物說不成個話,就隻顧點著頭讓媽放心。馬家老五站的是上午崗,吃過午飯,文盛裏五號前院的張樹力來換他,張樹力和馬家老五是同學。
夜幕沉沉午夜時分,忽然一聲清脆急促的臉盆敲擊聲劃破寂靜,如同驚雷炸響在這老舊的方城裏。居民們倏地醒來,屋裏燈火點點亮起,有幾聲臉盆敲響。大哥夜班不在家,馬家老五和爹穿衣起來,媽帶著妹妹和弟弟躲在屋裏關緊門窗。馬家老五握著那根鋒利的短鐵管,馬副廠長在院子裏敲著臉盆,聲音刺耳連續不斷,這是一種警報,也是一個承諾。
院裏的男人們紛紛出來,有人拎著鐵棍,有人手執木棒,有人敲擊著臉盆。他們不言語,隻用一記記敲擊回應鄰舍的召喚,木頭與臉盆的碰撞聲像破鑼一樣,在寂靜中炸裂。大家敲擊著臉盆走出院子穿過巷子,胡同裏已經聚滿了人。有人將長矛高高舉起,有人敲得臉盆都破了,整個胡同裏回響著連綿不絕的臉盆敲打聲。一處臉盆響,引發更多人的回應;一聲急促的節奏,從鄰裏擴散到整條胡同;相鄰胡同聽見也敲臉盆,臉盆敲擊聲響徹了整個方城。像水麵投入石頭而激起的漣漪,聲浪一波接一波衝向還沒完全倒塌的高聳土城牆,回聲在四方城中反複激蕩。
那一夜,無數個臉盆的敲擊聲直衝天際,在黑暗中喚醒所有的方城居民團結起來。這是一次集體行動的開始,更是一種根植於血脈的守望與召喚。一聲聲臉盆響,敲出的是方城居民的呐喊,是他們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裏,為自己爭奪生機的反抗。
不要說是幾股綹子,就是訓練有素、可以排兵布陣的千軍萬馬,在這震天動地的萬萬千千個臉盆敲擊聲中當知難而退。那是居民的怒吼,是斬釘截鐵的回答,是千千萬萬個普通人拚死也要守護住的底線!胡同裏的每一個人,白天是工人、是老師、是售貨員、是家庭主婦、是奔跑在胡同裏的頑童,但在那一刻,他們是有堅定信念的鬥士、是這座方城的脊梁。他們眾誌成城不計利害,隻為不讓陌生人進來,不讓綹子們踐踏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
鐵盆敲擊聲此起彼伏,像潮水在城中洶湧奔騰,每一聲都令人心潮激蕩。這不是一座空城,居民不是一群待宰的羔羊,這是一片充滿血性的土地,這是一群敢於為自己奮爭的平民。那震天的聲浪衝破城牆回蕩在高空,也回蕩在曆史的耳廓中,成為後人永不磨滅的記憶。
當千千萬萬個普通人為守衛家園、為了生存而奮不顧身,萬眾一心與他們的敵人要拚死一搏時,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涓滴之水匯聚而成的洪濤巨浪!
(注:九一八事變時,手握北半個中國兵權的國民革命軍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張學良如能振臂一呼,幾十萬東北軍官兵和千百萬東北父老鄉親怎麽會讓日本侵略者輕易占領整個大東北?大東北的土地糧食礦山工廠及所有戰略資源為侵略者占有,導致更多的中國人死於日本侵略者的殺戮。雖有抗聯和風起雲湧的武裝反抗,不抵抗命令使人民氣餒寇氛昌熾,缺乏後援的東北抗日已無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