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
父親走了,走的是那樣匆忙,從發病到心髒停止跳動,僅僅數個小時。父親走了,走的又是那樣從緩,從父親發病到我知道父親去世,足足十四個月的時間。那一刻,父親去世的消息傳到大腦,其反應如一場惡夢,下意識中喊出,這怎會可能?這一定又是一個惡夢,醒來就會好的。一天、兩天、頭腦越來越清醒,終於意識到,我永遠不會從這個惡夢中醒過來了,父親永遠也不會從沉睡中醒來了。我永遠失去了父親,沒有見上父親最後一麵,沒有和父親說上最後一句話,天人相隔,父親就永遠離我而去了。
最後一次見父親,還是一九八五年夏天,我拿到碩士學位回國探親,父母非常高興。父親出生於農民家庭,兄弟多家庭貧困,父親很早就擔起生活的重擔。少年時的父親,十四歲就到關外謀生。作為家中長子,父親必須努力工作,寄錢回去貼補家用。後來逐漸有了我們,七個兒女吞進了父母青春與壯年的全部歲月。由於種種原因,我是家中唯一正常從高中畢業的人,盡管全家人為此付出了極高的代價。父母那時已不再望子成龍,在我們成長的年月裏,整個社會是那樣地不正常。父母僅僅為使我們生存,已費盡了心力。我們年少時,因為父親的“資本家”成分,不能得到社會的公正待遇。由此心中產生的種種不平與怨氣,我們並不敢在外麵有所不滿的表示。回到家中,外麵所受的那些委屈則以青春期的反抗方式向父親發泄出來。父親那時在外麵的日子當然更難過,回到家中還要麵對兒女的不體諒。某一天早餐桌上,我抬頭突然發現父親兩鬢有了白發,心中一震,父親老了。一個早上,自己似乎長大了。從那以後,父親說話才能默默地聽下去。但也隻是聽而已,和父親並沒有任何深入的交談。
一九七七年,恢複招生考試製度,那時我全部的理想就是擺脫終日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盡管考試成績很好,又自知之明地報了所在縣的一所中等師範專科學校,最終卻沒能走進校園。剛剛看到一線希望,麵對這一打擊,我已不對升學報任何幻想。那時父親正在我們原來生活過的城市為自己恢複公職上訪,來信鼓勵我準備下一年的大專報考,並寄來複習材料。是父親及時的鼓勵和關懷,使我得以在一九七八年,抓住機會而邁入朝思暮想的大學校園,並在畢業後考取公費留學。
一九八五年回國探親,學業有成讓父母非常欣慰,並為我能繼續深造而高興。隻是我那時怎能意識到,這竟是最後一次與父親相會,回國三個月隻在家中住了兩個星期。臨別趕火車時,行李多不能全帶上公共汽車,由六弟騎車送站。不相信哥哥們,父親一定要親自用繩子把衣箱仔細地捆在自行車貨架上。年輕浮躁如我,體會不到父親對遠行兒子的關切。在家時沒有時間對親人講一講外麵的世界,臨別時也沒有認真地看一眼年過花甲的父親;更沒有囑咐父母雙親保重身體,就又匆匆地奔向遠方。
父母應該永遠為兒女活著,為孩子守住那個叫“家”的地方,不是嗎?如今父親不在了,今後有了再好的成就更高的獎項,也看不到父親寬慰的笑容了。遠行時,再沒有父親為我捆包送站;困難時,更不可能再得到父親的鼓勵與支持。這種失落,又怎是語言表述得出?
家裏有一座“三五”牌掛鍾,是父親早年去上海出差時抱回來的。每星期上一次勁兒,每天定點報時,不分晝夜整點時鍾聲“鐺鐺”響。偶而半夜會被鍾聲叫醒,一恍惚又進入夢鄉。被鍾聲叫醒那瞬間,稍微睜下眼,會看到母親在暗燈下縫日記本。那是父親從自己工作的印刷廠帶回家的活,母親用針線,把一摞摞折好了的日記本散頁釘在一起。做好的活交上去,然後再拿來新活,同樣半人高的一摞折好了的日記本散頁。母親白天為一家九口人操勞吃穿,還要隔三岔五地搞衛生。居民組經常開展愛國衛生運動,家家戶戶都把媒爐子熏黑的鍋底用爐灰擦得錚亮,屋裏屋外家俱擺得整整齊齊。白天事情多又忙,隻有晚上大小人睡了以後母親才有時間做縫日記本的活,一直縫到午夜。陪伴母親的除了全家人的酣聲夢語,就是那“鐺鐺”響的鍾聲。母親縫日記本時,針錐子先紮個眼,針線穿過本子時的那“吱啦”聲就是我們年少時聽慣了的催眠曲。母親的額外辛勞,換來黑市的苞米麵還有年節時豬或牛的紅白下水。就是這些被人看不起的動物下腳料,經由母親反複地鹽搓手洗細心烹煮,滿足我們生長的需要。一年四季不分冬夏,晚睡的母親卻要第一個起來做早飯。冰天雪地的冬日,“鐺鐺”響的鍾聲把母親早上五點準時喚醒,離開捂熱了的被窩,在寒冷中生旺了屋裏取暖的火爐。我們要等到爐火熊熊時,屋裏暖得可以讓我們光著身子爬出被窩時,才慢慢地從容不迫地起來。
那座“三五”牌掛鍾,曾隨著我們一起被“遣送”回鄉,陪著我們在老家農村將近九年。那“鐺鐺”響的鍾聲提醒睡在農村土炕上的我們,生活雖苦卻依然不失家的溫暖。
一九七九年的春節最令人難忘,全家剛從關裏老家回到沈陽,我也剛上完大學的頭一個學期。十年動亂,一味地運動,卻少有國計民生的建設。人口的暴增,在城裏找個睡覺的地方很難。工廠後門一個小傳達室,擠進了兩戶返城的人家,共計八口人。一分為二成兩間小屋,屋裏除了炕,地下還可以站人。我從雲南回沈陽,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在北京還要排隊簽字換票轉車,一路上怎麽也想象不出家的模樣。到了沈陽南站,下了火車冷風撲麵而來,大街上白雪皚皚。沒有人接,落後的通訊設施,無法告知家人我乘坐的火車到站時刻。憑著記憶先坐公交車到大哥家,天黑後多年分離的兄弟再次見麵。大嫂生火做飯,吃過了飯,在熱乎的炕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才回父母家。進入傳達室,走過剛能擠過人用來分開兩家的窄過道,就是那間小屋,母親笑模樣地坐在炕上。屋裏沒有家俱擺設,值點錢的東西在農村都被換成糧食吃掉,屋裏也沒地兒放取暖的火爐,炕上地下全是人。結了婚的三個哥哥不在,父母帶我們共六口人擁擠在這麽狹小的一間屋裏,卻讓家更溫暖。在親人的寒暄中,牆上掛鍾“鐺鐺”地敲響,我知道這就是家了。房間雖小而簡陋,家的功能一樣也不缺,有熱飯吃、有安穩覺睡、有父母在家忙裏忙外、有熱炕頭還有掛鍾整點報時。不管離家多長走多麽遠,聽到慣熟了的鍾聲就是到了家,就有許多做不完的真真實實的夢。母親備足了年貨,還有父親從廠裏領到的半隻白光光的雞,那年月都是難得的美味。剛吃完父母張羅了幾天的除夕飯,母親又開始和麵剁餡包餃子。炕爐上水燒得滾開,我們坐在炕桌邊眼吧吧地等著母親把一盤盤富強粉包的肉餃子煮好端上來。辭舊迎新時刻,掛鍾“鐺鐺”地敲響,屋裏燈明火旺,外麵是漫天的鞭炮聲。
父親的突然病逝,母親精神大受打擊,那“鐺鐺”響的鍾聲讓母親無法忍受。平時給鍾上勁兒是父親的活,不上勁兒鍾不報時,沉默的鍾掛在牆上更讓人觸景傷情,在農村落戶的二哥把無聲了的掛鍾抱回關裏老家。“三五”牌掛鍾再次被“遣送”回鄉,在那裏忠實地定點報時,揭示著生命的周而複始。後來我們回家時,看不到父親,也聽不到鍾聲,隻有母親操勞時那孤單的身影陪伴我們。每次回國探親,我總是急匆匆像個過客,不能多花點心思和時間陪伴母親。再後來,母親也走了,這時才真實感覺到失去的不隻是父親母親,還有那個時時心裏記掛嘴邊叫慣了的“家”。
雖然還有親人在,日新月異的故鄉也依稀可辨;可是生命的鍾走完了一大圈,昨天的日月再也回不去了。我們握著人生的接力棒,該為家族延續生命與傳統,這擔子是何等的沉重!即要我們自己兢兢業業地去做,也要有上天的眷顧才成啊!得到的幸福,一定要百倍地感恩!
在朋友中間,經常聽到這種故事。家中發生了不幸,卻瞞著外麵的人,希望他們能夠專心於自己的學習和工作。我們這些浪跡天涯的遊子,總是懷著滿心的期望和祝福,企盼著家國的興旺,親朋的安康。在期盼與奮鬥的同時,我們遠方的父親或母親,也許未能等到我們去看他們最後一麵,去和他們講上最後一句心裏話,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如今我們在異國他鄉打下了生存的基礎,通過奮鬥理解了父母當年的艱辛,渴望重新建立溝通的管道時,父輩們卻已遠去。
父親說過很多話,我都沒有記住;但有一次談話,過去多年仍記憶在心。父親有一次講到我們老家歸屬唐山市管轄,唐山雖小卻海外有名,華人都愛說自己的老家是唐山。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讓父親為自己的家鄉天下有名而自豪。其實天下華人心裏的唐山是中華故土,是以那個大唐盛世為榮的心靈寄托。現在我的老家已不再屬唐山市管轄,我內心仍然是個唐山人。不隻是當年說的是唐山話,曾經在唐山那片熱土上生活與學習,而是那麽多的唐山故事牢牢地印在我的記憶裏。
願天下父母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