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幼兒園的發小給我轉發來嗶哩嗶哩的一個視頻,那是關於上海一幢老公寓的近百年曆史。發小告訴我:視頻裏多處引用了你的文章。
我好奇地打開,視頻開頭敘述的是老公寓的曆史。公寓建於1928年,當時是設施十分“領先“的大樓,住戶以外國人為主。老房子經過了90多年的風吹雨打,如今成了“曆史保護建築”,修繕如新。90多年前建造的公寓,即便用今天的眼光去看,設施、布局也沒有落伍。
介紹了公寓的建築特點之後,視頻提起了老住戶,引用了一名猶太女孩的的回憶,她在公寓的陽台上,用冰桶裏的碎冰塊,襲擊樓下過往的行人。不幸有一天,她的冰塊擊中了一位要人。為防止女兒再次闖禍,全家搬離了高層公寓,住到隻有三層樓的”新式裏弄“去了。
那是1949年以前的回憶。革命後,幾乎所有的外籍人士都離開了上海,公寓樓一度“人去樓空”,他們帶走了各自的記憶。住戶的”斷檔”使得後來搬來的人家,對以前的住戶一無所知。五十年代初期,新政府接管了空樓,改為辦公樓,後來辦公室都搬走了,成了機關宿舍。在我出生之前,我家搬進了這棟公寓。
媽媽常給我講往事,她說的一些細節,給我留下深刻真實的印象。比如說,隔壁那套180平米的公寓裏,曾住過德高望重的薑先生,寬大的走廊裏兩邊擺滿了玻璃門的大書櫥,感覺就像是圖書館。這樣的圖像令人難忘,也成了我心目中最佳的室內設計。至於薑先生是誰,全然不知,也不重要。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他是中國大百科全書的奠基人。
在媽媽的故事裏,我自然也占有一席之地,從她那兒,聽到了自己年幼時的種種劣跡。小時候,哥哥在幼兒園寄宿,隻有星期天回家。媽媽為我倆分糖果,他一顆我一顆。分到一堆糖果後,我馬上吃個精光,哥哥舍不得吃,藏好他的糖果,下周回來繼續享用。可是隻要他在吃糖,而我卻沒有糖了,我就會不講道理大鬧一場,非要吃哥哥的糖,因此被家人斥為“強盜婆”。
記事之後,我有了自己的故事。公寓承載了我對許多故人往事快樂和哀傷的記憶。雖然我在美國生活的時間長於在上海的時間,但是記得最清楚的是青少年時代,或許是因為那個年齡段的大腦格外活躍?還是因為身處“亂世“?
相比之下,在美國度過的幾十年,因為平靜安逸,變得乏善可陳。我看似進入了美國的“主流”文化,卻常有遊走邊緣之感。同樣,上海一日千裏的改變,也減弱了我對那座城市的眷戀。漂浮感纏上了我。
十多年前,我毅然請假一年,回上海工作,去陪伴我纏綿病榻的母親。我意識到那是我一生最後的機會,如果我再不回去,餘生將追悔莫及。那時候,與母親交流已很困難,但是我住在家裏,睡在自己的床上,看著熟悉的天花板,下午跟母親麵對麵坐在灑滿陽光的餐桌邊,我把想起來的往事,有一搭沒一搭說給她聽,她專注地看著我,時而對我微笑,她的無語讓我心碎,很想大哭一場。可是,歲月帶走了我的悲傷,如今再去回想,那是多麽溫暖多麽珍貴的時光。
住在上海,每天坐公交去上班,不再是匆匆回家休假探親的過路客,又成了地道的上海人,飄忽感煙消雲散,我腳踏實地,生活在上海濃鬱的煙火氣之中。上班的路上買個糍飯團,包上一根油條加榨菜;下班的路上,聞到老大房烤蛋卷、炒栗子的香味,買上一小包,慢悠悠逛街回家,路過老同學家門口,敲敲門進去跟她分享。
那一年,有充裕的時間跟老同學老朋友聚會,在街上就幾次不期遇到了年久失聯的朋友,喜出望外,停步在薄暮的街頭,重敘舊話,直到天完全黑下來。
這期間,遇到了樓裏的老鄰居,他成了一家出版社的編審,兩人聊起了公寓裏發生的種種往事。門廳裏的浮雕牆壁、鑄鐵鏤花的電梯、金黃色的銅鑰匙、能望到外灘的頂樓大陽台,都承載著我們童年、少年的回憶。他說我們應該把這些事寫下來。
我是在海外22年後,重回舊居居住。在這22年裏,公寓裏不少前輩離開了人世,多數發小搬離了原生家庭,在上海各個區域獨立門戶,老公寓少了以往的熱鬧,冷冷清清。”物是人非“令我感懷萬千,於是打開電腦,記下了在這座公寓裏曾經發生的事,文章上了上海的文史雜誌。
有幸的是,除我之外,公寓樓裏還有幾位喜歡寫作的發小,有的成了作家,他們在作品中也講述了自己在公寓裏的生活。不經意間,我們為這座老公寓留下了不少故事。“無心插柳柳成蔭”,因為”有史可查“,吸引了更多文化人來關心、書寫這座公寓的變遷史,使其成了上海的”著名“公寓之一。
十多年前回上海住了一年,是及時、明智的決定。不僅實現了我陪伴母親的初衷,還讓我認同了”遊離者“的身份。當我用成年人的眼光去解讀我成長的經曆,終於跟自己和解了,接受了自己和生活的不完美。”遊離者“是老天的恩賜,給了我冷眼看世界的空間,以及更多”出世“的自由。
一年後,我回到美國上班。那時候,上海加快了城建步伐,許多承載著我特殊記憶的老建築被拆除了,廢墟上豎起了幾十層樓高的玻璃寫字樓和高檔公寓。離老公寓不遠,是曾經僻靜、低調的安福路,街邊立著幾家低矮的小店,眼下卻成了上海最”潮“的高檔住宅區。
前兩個月解封後,時尚的中外年輕人聚集安福路,”衣不驚人死不休“,在街邊席地而坐痛飲啤酒,在馬路當中瘋狂跳舞,老克勒爺叔也騎著哈雷戴維森來安福路狂歡...... 上海的朋友給我發來安福路狂歡的視頻,我卻在視頻中尋找過去的痕跡。
我記憶中的安福路,中午時分,半條街陰影深濃,半條街陽光明媚,行人稀疏,小店大門敞開,老板伏在櫃台上午睡。一輛自行車從陰影騎到了陽光裏,車上的年輕人懶洋洋地哼著《哎喲媽媽》的”爵士版“,節拍像是沾上了煙火塵埃,慢吞吞,沉甸甸。
前幾年,我家搬離了老公寓。關上門,帶走的是六十年的記憶碎片。在一扇沒有生氣的窗戶後麵,曾經是媽媽的房間。多年以前,星期天下午,媽媽彈起了風琴,招來了樓裏一幫孩子,緊緊圍住了她。她房間的那兩扇窗戶筆直地開著,飄出來的是歡快的風琴聲,還有我們稚嫩的歌聲。
(今天是媽媽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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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幾張本地曆史建築的照片,同樣是人去樓空,現為加州州立公園老建築的一部分。有的成了博物館,有的放進了一些舊家具,遊客可以瞥到多年前的生活情景。我的目光漠然掠過這些老物件,而空氣裏肉眼見不到的神靈或許正在我身邊睹物思舊呢。
近二十年,老建築的遺址上建了許多高樓大廈。雖然看起來現代一些,但是也抹去了城市的特點曆史和回憶。
滿滿的回憶,深深的感動,一部個人和國家上海曆史的回憶錄,感慨!
我看似進入了美國的“主流”文化,卻常有遊走邊緣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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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海風老師溫暖的文字和故事,不但點出我們不可言說的憂傷,還替我們釋懷。
回去陪了媽媽一年,人生不留遺憾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8hvCuwLB_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