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第一次去伊斯坦布爾。行前,上司跟我侃了一番伊斯坦布爾(他父親是土耳其人,母親是瑞士人)。上司的祖父是醫生,曾投身一戰和土耳其獨立戰爭(上世紀二十年代初),之後繼續行醫,居住在伊斯坦布爾西化而富裕的尼桑塔西區,他家的公寓樓裏。
這令我聯想到諾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寫過的尼桑塔西區,帕穆克家也居住在那裏。那個街區的不少老住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改建過自己的舊住房,加高至四五層樓的公寓。擴建加高的初衷並非出租給陌生人,而是便於大家族和平共處在一個屋頂下。祖父母、父母、叔伯之間有了牆體的隔離,各家關起門來自成一統。大家庭向小家庭的轉化象征著土耳其的現代化(西化)。
上司的父親是外交官,曾被派往數個阿拉伯國家,並將這段經曆視為受苦。主要原因是那些國家缺水,洗澡不方便。阿拉伯人為了掩蓋體味,拚命噴香水,殊不知異味和香水混在一起,氣味同樣令人難忍。上司的父親苦盡甘來,後來總算被派往鄰國伊朗任土耳其大使。因此,上司也算是土耳其“高幹子弟”吧?
2011年在伊斯坦布爾,一日收到上司發來的短信,建議我坐輪渡去看看王子群島(Prince Islands,土耳其語稱 Adalar),尤其是群島中最大的Buyukada島。土耳其語 Buyukada 的意思就是“大島”。
王子島位於馬爾馬拉海,距離伊斯坦布爾市中心約20公裏。在拜占庭和奧斯曼時代,曾被用來流放王子、皇族和持不同政見者,故而被稱為“王子島”。到了奧斯曼帝國的末期(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伊斯坦布爾精英階層的崛起,希臘裔、猶太裔、亞美尼亞裔的富商權貴開始在大島上建造精美的別墅,作為避暑之地。這一傳統延續下來。如今,王子島被視為伊斯坦布爾的“後花園”,除了富貴,還吸引了不少平民遊客,島上既有地中海休假勝地的悠閑,也有奧斯曼帝國曆史的沉澱。
接到上司的短信後,一個陰沉的下午,忙完了那天的工作,我決定上王子島看看。從旅店一路下山,到了輪渡碼頭Kabatas。十多年前,碼頭很簡陋,在木頭小票亭買了輪渡票,索要了一張輪渡時刻表,就上了船。記得從輪渡上回望伊斯坦布爾非常美麗,一路停靠了幾個島,一個多小時後抵達了大島。
大島禁止機動車,隻能步行、騎行或乘坐馬車。2011年,大島上遊客稀少,獨自走過不少空曠的街道。那次沒做任何功課,在島上瞎逛,見到不少帕穆克描寫的奧斯曼時期留下的維多利亞式木頭別墅,盡管不少大別墅年久失修,油漆剝落,牆麵斑駁,但往日的氣派華美依舊存在。拉客人的馬車,給人年代久遠和奢華之感。
大島的老別墅、馬車、鬆林和海風很容易喚起對奧斯曼帝國末期貴族生活的想象,引發歲月無情的感慨,帶來美好轉瞬即逝的哀傷。以下圖片均攝於2011年,可以看到當時島上的模樣。(第一張照片中的建築位於大路旁,被拍攝率很高,幾乎成了那個島的地標建築)。
第一次的大島之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這個島嶼處處散發出沒落貴族的氣息,彷佛走進一個塵封的曆史空間,一切都保持在以前的狀態,跟現代世界毫不相幹。
這次去伊斯坦布爾,自然向旅伴大力推薦,希望她也能感受到與世隔絕、跨越時空的特殊韻味。
我倆又是在Kabatas碼頭上的船,但不是我記憶中的簡陋碼頭了,那兒出現了一座建於2019年的海鷗形現代建築。候船大廳裏,電子屏幕上展示著不同輪渡線的出發時間,入站一律刷交通卡,大廳裏立著售票機。
我們坐的是Kabatas - Adalar航線,每半小時到一小時一班。輪渡船艙有兩層樓,艙內寬敞,一路停靠了王子群島中的其他幾個稍大的島,從伊斯坦布爾到大島花了1小時45分鍾。藍天下的大海是深藍色的,海浪起伏,海鷗飛翔,景色美麗。
下了船,吃了一驚,曾經寧靜的大島變得熱鬧了。碼頭附近人來人往,有不少遊客,還有旅遊團。馬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電動車,甚至有了電動小巴士。更有許多裝滿建築材料的電動拖車奔馳在島上的四麵八方,隨處可見建築工地。碼頭附近開出了眾多酒吧、餐廳、禮品店、自行車出租店。大島從沉睡中蘇醒,跨入了喧囂的21世紀。
沿著大路走向島的中心,兩條流浪狗跟上了我們。說到流浪狗,帕穆克在其作品中多次提到伊斯坦布爾街頭的狗,有個場景印象極深。夜深人靜時,一群野狗狂吠奔跑在空曠的街上,讀罷頗有悲涼感。這次去土耳其,清晨在卡帕多細亞旅店的陽台上,見到幾隻野狗你追我趕,奔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了一座山坡,又讓我回憶起帕穆克筆下夜晚的野狗。
2011年第一次去伊斯坦布爾,在富裕的尼桑塔西街頭公園,一下子遇到了十來條脾氣溫順的金毛犬,自管自地遊蕩。據說,流浪狗(是不是該稱為“自由狗”)千百年來,是伊斯坦布爾的一景。從拜占庭帝國到奧斯曼帝國,街頭狗民無處不在。雖然有些伊斯蘭教義認為狗不幹淨,但是土耳其人對狗向來持寬容態度。大約人們從記事開始,就認識到流浪狗是城市生態的一部分,沒有嫌棄,沒有恐懼。街上有不少人喂養流浪狗,還幾次見到衣冠楚楚的小哥大叔停下腳步跟狗玩耍。前幾年,有統計說伊斯蘭流浪狗的數目已經超過了13萬。
去年(2024年),土耳其政府為解決公共安全問題,通過了新法案,要求各城市集中收容街頭的流浪狗,如果收容後30天無人認領,就可以實施安樂死。這引起土耳其人的強烈反對,他們習慣了和流浪狗友好共處,所謂的收容在他們看來是大規模捕殺。一些獸醫公開拒絕實施安樂死。在伊斯坦布爾,數千人上街抗議,認為這項法案不人道,違背了土耳其的文化傳統。
新法案通過後,這次去伊斯坦布爾,街上的流浪狗大大減少,偶爾見到一二條尚未被收容的。而上了大島,馬上被兩條流浪狗跟蹤,不知它們是如何來到島上的,是不是有人為了救狗狗一命,帶它們來到島上?不得而知。狗狗也挺聰明,見我倆對它們不理不睬,便去尋找新的跟蹤對象。(見下圖)
我們往島的中部走,是為了去參觀希臘孤兒院的遺址。一路上,見到一些改建完畢的老別墅,不少成了小旅店和民宿;有更多的別墅正在整修中。跟十多年前相比,島上更有人氣了。
爬上山坡,透過鬆林,能眺望湛藍的大海。在一片樹林中,突然出現了一座巨大的木樓(見下圖,建築太大了,無法拍下全景),這就是希臘孤兒院遺址。這是歐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木結構建築,高五層,麵積達2萬平方米(世界第一大木結構建築是日本奈良的東大寺)。
從外部看,這座巨大的木建築年久失修,搖搖欲墜,自然不對外開放,門口也沒有任何解說資料。
後來上網找到了孤兒院的曆史:這座大樓建於19世紀末年,原本是為了豪華酒店和賭場而建的,卻無法獲得營業執照。後來被一位希臘慈善家購買,捐贈給希臘東正教會作為孤兒院。孤兒院持續了60年(1903-1964),曾收容過5800名孤兒。建築內有206間房間、廚房、圖書館和小學。直到1964年,塞浦路斯的希臘裔和土耳其裔居民爆發武裝衝突,土耳其政府強行關閉了孤兒院。
孤兒院關閉後,該建築被遺棄了,後又遭受火災,屋頂損毀一半,部分樓層坍塌。2012年,土耳其政府將這座破敗的建築歸還給了希臘東正教會,但教會缺乏足夠的資金修複。如今,大建築的殘骸靜靜佇立在大島的山丘上,無聲訴說著曆史滄桑,震撼而又哀婉。
站在這座建築前,多少會理解到,為何土耳其人有“呼愁”(hüzün)情結,一種獨特的土耳其集體憂鬱感。如果人們每天麵對搖搖欲墜的建築,日漸消失的傳統,文化認同的迷茫,不憂鬱也難。從帕穆克筆下一貫流淌出來的正是這種憂鬱之美,這比明亮之美更能引起共鳴,更打動人心。
跟上次一樣,我們在島上毫無目的地步行,體驗當地風情。下午坐上輪渡(下圖第一張是大島輪渡站),在船上最後一次回望大島,我應該不會再來了,因為也患上了“呼愁”。十多年前的與世隔絕、跨越時空、時光凝固等各種奇妙的感覺,這次都找不到了。大島有了些新建築,舊建築也改頭換麵成了熱鬧的商業場所,現代化使得世界各地都越來越雷同了。
給前上司發了兩張大島照片,因為他家在島上也擁有別墅,夏天住在島上。他多次向我講述那些無憂無慮、慵懶的夏日下午,躺在沙灘上、樹蔭下、沙發上白日做夢,聽海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消磨緩慢的夏日時光。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時光加快了腳步,一眨眼,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夏天了。
上司回言說,除了還能認出那幢建築(兩隻野狗奔跑的背景建築),海邊的新建築很陌生。一切都變了。也難怪,他上一次去大島還是上世紀的90年代。父親離世後,母親回瑞士定居,他也離土耳其越來越遠了。
圖片均為原創
終於寫完了土耳其遊記。以下是鏈接:
謝謝你帶我們神遊土耳其, 文和景都很美, 以後隨著你的腳步去。
祝周末愉快!
“呼愁”也被你的文字喚醒。
埃爾多安不光拉上原蘇聯的中亞五個突厥語族斯坦,還把新疆叫 East Turkestan(東突厥斯坦);不把它看作是中國的西部,而是突厥人地盤的東部。
看到那張照片上被歲月剝蝕的古牆,宛如望見一位風華不再的貴族,剛好下麵看到海風的這句:這個島嶼處處散發出沒落貴族的氣息,彷佛走進一個塵封的曆史空間,一切都保持在以前的狀態,跟現代世界毫不相幹。——真是說到我心裏去了,讚!
是的。我第一次去布拉格時,鐵幕剛打開不久。
那是一個初春的季節。陰天的時候多。空氣涼爽、濕潤,天上有時還飄幾滴毛毛雨。
街上沒看到別的旅行者。視野內,隻有捷克人,上班族和學生,在匆匆趕路。他們高大、健壯、自信,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第二次去是盛夏,熱得不得了,遊人又多,很難再有上次寧靜的心情。在市中心廣場,視野內,除了餐館侍者,已經看不見多少捷克人了。
那次還去了布達佩斯,非常震撼的畫麵,整修如新的華麗宮殿和年久失修的破落宮殿交錯林立,對比太強烈了,給人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間。這些宮殿在被忽視遺棄的日子裏,發生了什麽?那時遊客不多,匈牙利經濟不怎麽樣,宮殿尚未全部修複,估計現在已經是一片輝煌,遊客如潮了。修複的老房抹去了時光摧殘留下的痕跡。而我們有機會見證時光的痕跡,也是見證一段曆史。
“跟著海風姐學了新詞“呼愁”,照片和文字都絕佳,有對比,有曆史,有感悟!出租的自行車很特別,都有一筐花,顏色真好看!”, 一起點讚。同事每年都要到伊斯坦布爾度假,跟我說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她家先生就是從這裏出來的。
不管什麽感受,與外界交往,與時間同行,與美好相擁,都是生活中最最值得珍惜的。
你的描述、照片,總能吸引人的眼球,不惜時間品讀。我最喜歡那張原木碼放整齊照片。
謝謝你的分享。
“他多次向我講述那些無憂無慮、慵懶的夏日下午,躺在沙灘上、樹蔭下、沙發上白日做夢,聽海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消磨緩慢的夏日時光。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時光加快了腳步,一眨眼,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夏天了。”讀著這段散文詩般的文字,俺也產生了淡淡的“呼愁”。
我第一次看到布拉格的樣子,是通過電影《Amadeus》。電影裏的故事發生在維也納,但外景拍攝是在布拉格。
第一次到那裏,發現布拉格也是年久失修,油漆剝落,牆麵斑駁,但掩不住它往日的氣派華美。由於東歐藏在鐵幕後麵多年,它也給人一種與世隔絕、跨越時空、時光凝固的感覺,好像仍停在莫紮特的時代。
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我靠紙地圖走遍所有景點。常常街上隻有我一個人在翻地圖看路。其它都是捷克人。
第二次去布拉格,那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油漆剝落的牆麵沒有了。所有的建築都粉刷一新。市中心超過一半人口是外國遊客,廣場上是一隊一隊的旅行團。捷克人成了少數。過去沒落貴族的憂傷再也找不到了,有的是喧囂和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