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萬經文(2)
在所有那些討論西藏曆史的著作中,少有談及宗教對於西藏社會曆史發展進程的影響。達賴喇嘛及流亡的噶廈政府認為,因為宗教西藏才能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佛國樂土。而中共政府則按馬克思的說法認為,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於是眾多的人群也就被雙方的觀點引導,按照自己的理解各自附和著這一方或那一方。
不管雙方的觀點如何,勿庸置疑的是,不同的宗教對同一個地域,或者同一個宗教對不同的地域,都會產生不同的影響和導致不同的曆史結局。這其中除了地理環境和族群傳統的差異,宗教和僧侶們的身份差異,起點差異和所傳之道的差異,必然會將信仰者和他們所處的社會,引向完全不同的歸宿。在西藏的曆史發展進程中,宗教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過去和現在的一切都與宗教有著密不可分的聯係。
在鬆讚幹布之前,西藏占據主流地位的是起源於本土的原始宗教苯教。苯教是一種萬物有靈的信仰係統,是流傳於西伯利亞和亞洲腹心地帶的薩滿教的分支。它所崇拜的對象有天、地、日、月、星辰、雷電、冰雹、山川甚至土石、草木、禽獸等萬物在內。苯教起源於上部阿裏的古象雄地區,後來沿雅魯藏布江自西向東傳播至整個西藏。它的的祖師據說叫饒米沃且,意思是最高的巫師。而從聶赤讚普起,有27代讚普都用苯教來協助管理行政事務,那時的苯教巫師控製著部落的祭祀、會盟等重要儀式的主持權,還作為專職的官員為讚普占卜吉凶,借機參與政治事務的決策,所以有著很高的政治地位。
佛教進入西藏的時間,一般被認為是在公元五世紀的拉托多聶讚時期,而真正有係統有規模的進入西藏,還是在公元七世紀鬆讚幹布統治吐蕃之時。佛教怎樣進入西藏,並無一個統一的說法。據神話傳說,某天當拉托多聶讚在王宮的屋頂休息時,從天上掉下了幾件佛教經書和供養物,佛教就這樣傳入了西藏。當然這傳說在今天看來是受了苯教的影響,因為苯教對天十分崇拜,此說使民眾認為佛教進入西藏的形式,具有無可爭辯的合理和合法性。
而學者們並不這樣看,他們認為這些佛教經書和物品,應是當時零星進入西藏的印度僧人帶來。中共政府的官方說法則認為佛教在鬆讚幹布時期,從尼泊爾和中國兩個方向傳入西藏,是鬆讚幹布與尼泊爾的尺尊公主和中國的文成公主聯姻時,由兩位公主分別帶進來,得到王權提倡和扶持的政治結果。這是一種偏頗的帶有政治色彩的話語範式。雖說一種宗教在某個區域的盛行,必然要與當地的政治結合並得到統治者的支持,也不可否認王權對佛教的支持,公主們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但這種上層路線的結局是吐蕃內部政治鬥爭加劇,最終導致了幾次宗教迫害運動的發生,公主們所起的作用在今天看來是無益和有害的。
佛教在西藏最終確立主流地位並得以發展,僅靠公主們的努力不能令人信服,根本還是僧侶們有意識有規模的身體力行與當地民眾的互動,完全是一種民間行為。鬆讚幹布曾三次派人到印度學習,但都不是為了輸入佛教,而隻是創製藏文字,因為那時精通聲明(音韻學)文字的大師多是婆羅門和佛教僧人,所以接觸佛教是正常的,但不能認為就此佛教傳入了西藏。
在這個問題上,寺院僧侶集團也有他們的說法,即認為佛教進入西藏實際是釋迦牟尼預言的實現。據陳天歐所著《喇嘛教史略》說:“一時佛陀為眾弟子所環繞,座於竹林精舍苑中,眉間忽發五色妙光宛如虹霓,其光屈折射向北方雪國(西藏),釋尊莞爾而現無限歡喜,目視彩光的方向。一菩薩請釋尊說明此奇瑞的原因,釋尊乃授以《梵蓮華經》,經文言曰:‘此惡魔惡神所居住未開化的雪國,三界諸佛從未施以教化,但將來我教將傳入此國,恰如太陽光照全國而教化之。’”
當然,這僅僅是佛教的傳說,不能成為佛教傳入西藏的必然原因。實際上在公元前2世紀佛教就不但遍及印度全境,而且已到達地中海東部沿岸國家。其傳播範圍北到克什米爾、南沙瓦,南到斯裏蘭卡,進入東南亞,並在公元前1世紀就越過蔥嶺通過新疆進入中國。那麽為什麽公元前6世紀就起源於印度的佛教,在1000多年中沒有向西藏傳播?又為什麽在1000多年後大舉進入西藏,相繼挫敗其它宗教,在往後的又一個千年中成為具有統治地位的、最為龐大、最有權勢的寺院和僧侶集團,建立了如此宏偉的宗教基業?
今天看來,公元7世紀之前佛教沒有向西藏擴張,的確有著太多區域地理上的因素。傳播的願望和企圖,在巍峨聳峙難以跨越的喜瑪拉雅山脈麵前望而卻步,西藏的廣袤貧瘠、人口稀少也使得較大規模的寺院集團難以生存。但是,佛教其後進入西藏卻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公元7世紀以後,佛教進入西藏並不是被宗教狂熱所驅使的正常傳教活動,而是一次伴隨著宗教迫害和教派衰微危機的被迫大流亡,這種流亡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在今後幾百年裏不斷持續。流亡的背景是印度佛教的衰敗和印度教,特別是崇拜大自在天的“塗灰外道”(即濕婆教)的快速興起,伊斯蘭教對南亞地區的入侵,由此帶來對佛教的排斥和迫害,直接威脅佛教在印度本土的存在。正因為有這種深刻的內在原因,進入西藏以後的佛教,對西藏其後的曆史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
在釋迦牟尼創立佛教後一千多年,即公元五世紀時,印度佛教已開始衰敗。中國唐王朝僧人玄奘到達那裏時,佛教已經回縮到了幾個地區和幾個大寺院,而在更大範圍內則是持續的衰敗。公元七世紀上半葉,玄奘到達犍陀羅,那裏的十多所僧寺全已荒廢,塔多頹壞,天祠百數,異道雜居。另外一些原來佛教盛行的地區,如波斯、月氏、吠舍離國和曲女城等已是“塔廟甚多”,“全無僧尼”,佛教最發達的摩揭陀,佛教最負盛名的學術中心那爛陀寺,雖住有“正邪”萬餘人,但佛徒隻有四千,而許多地區則佛教幾乎絕跡。
印度佛教的衰敗由諸多原因造成,其內部因素首先為佛教理論的經院化。公元七世紀以後,佛教哲學理論的研討日漸稀疏,能夠代表新理論體係的大師和經典論著也不多,在理論上還能夠維持局麵的隻有大乘瑜珈行和中觀兩大派別。這時由於印度教在五印地區持久擴展,佛教的信徒日漸減少,理論學術活動不斷萎縮,最後集中於幾個大寺院。這極大妨礙了佛教的傳播,也使其離民眾越來越遠,社會基礎日漸削弱。另一個原因是佛教的密教化。早期佛教也具有神秘主義內容,盡管後來佛教正統對此不齒並加以猛烈抨擊,但在佛教傳播的過程中,必須麵對民間流行的各種包羅萬象的咒法、星占和巫術,因此在向民眾弘法中,有的僧人也以巫術靈異誘惑信徒, 這樣巫術就逐漸滲透到佛教內部,並成為向大乘佛教轉化的因素。
此後,佛教繼續向印度婆羅門教、中國道教和其他原始宗教吸取民間信仰。除巫術星象外,又有了護摩(火祀)、曼荼羅(結壇作法)、印契(手式召神)、灌頂(表征成佛)和供養、大樂、雙修以及對其他各種佛菩薩、善神惡神的崇拜。再後又把傳統的禪法演變為專門的瑜珈術,使密教由初始的一種非合法流派,演變成為一種可包容一切佛說和神變,自稱可以隨心所欲,無所不能的複雜體係。到公元七世紀,密教進入經院學派的殿堂,使用了瑜珈和中觀學派的理論建立自己的哲學基礎,成為唯識和中觀兩大學派的重要實踐內容。但後來密教中的大樂(以性關係為解脫)使得密教由神秘主義走向肉欲主義,從而離民眾越來越遠,印度佛教也就由此走向終結。
佛教衰落的外部原因,是印度教的擴展擠壓和以武力為後盾的伊斯蘭教的毀滅性驅趕。公元7世紀正處於南北印度連續數百年的割據混戰時期,這時正值伊斯蘭教興起,穆斯林軍隊進入南亞次大陸,從而改變了古老印度的曆史和文明。
公元637年,阿拉伯軍隊從海上進入孟買附近並在巴基斯坦登陸,此後又相繼攻占阿富汗南部和俾路支的馬克蘭。到公元10世紀,北印度已完全為穆斯林所統治。基於伊斯蘭教的一神教教義,穆斯林對實行偶像崇拜的佛教和印度教加以取締和毀滅,大量寺院被毀,大批包括佛教徒在內的異教徒不得不改信新的宗教。以著名寺院那爛陀寺和超岩寺的毀滅為標誌,至公元12世紀末,佛教基本上被驅出了印度。(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