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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菩提一尊佛(12)一一西藏,凝眸七年(連載十五)

(2020-10-11 18:58:15) 下一個

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人(12)

普蘭這個名字會使人想起純淨的天空和深邃的海洋,但實際上位於喜馬拉雅山脈北麓,崗底斯山以南穀地之中的普蘭縣城卻是群山環繞,滿目是白皚皚的雪峰層疊。當我們的車子在一個廣大平坦的台地上行走,黑灰色直射雲天的山崖斷層如一排巨大的石雕群像默不作聲地屹立在我們對麵。那些風蝕的黑色岩石讓我屏住呼吸,看著耐人尋味的落日殘暉在岩石的頭顱上表演出一片燦爛。

台地的下麵是孔雀河穀,縣城隨意散布在河的兩岸,河岸的道路一側山坡有成片年代久遠的碉堡、鹿砦、鐵絲網等防禦工事俯瞰著河兩岸不多的一些土黃色的老舊建築。後來我才發現除了眼前這些20世紀60年代初中印邊境戰爭的工事外,在普蘭的幾處山上還保留有更為古老的作戰工事,據說是幾百年前抗擊來自克什米爾的拉達克的戰爭遺跡。無怪乎普蘭不像西藏的其它口岸城市,它的整個布局和規劃不是為商業和平民服務的,是一個以軍事要塞為核心設計的城市。

與樟木和亞東相比,普蘭顯得很冷寂。也許是人口稀少和距西藏腹地太遠的緣故,盡管它與印度和尼泊爾接壤,卻沒有看到任何的繁榮跡象。

晚上我們隨羅布去看望他在這裏的一個朋友,來到位於山坡上的一幢藏式房屋,主人早已在門口迎候,我見他把一條高大的黑色藏獒的頭緊緊抱在懷裏,原來是他怕這條狗因不認識我們而對我們非禮所采取的防範措施。屋裏很暗,牆邊佛龕上的酥油燈如豆的火光把所有的人和神都變成了一張曝光不足的底片。全家人正在忙著為我們準備晚餐, 大家高興地大聲寒暄著、嬉笑著。我獨自坐在黑暗角落的羊毛卡墊上,身旁主人家的一位老奶奶在火塘邊不停地揉動羊皮的風囊(用於生火,其功能類似中國內地古老的風箱),隨著她嫻熟的動作,火焰也就有節 奏的忽高忽低忽明忽暗。老人的麵部浮遊出黑暗,在火光的照映之下滿是皺紋的黝黑臉上泛著動人的紅光,這就是生活在這片荒涼之地的人們,在經曆了無數的歲月滄桑之後仍顯得那麽從容不迫。

接下來自然是主人盛情的款待,酥油茶、青稞酒、手抓羊肉和一大鐵盆糌粑使得我們一行大醉而歸。

位於縣城的中間孔雀河把沙質的地表深深地切割成陡直的河床,深灰色的混濁河水湍急流淌,回旋出低沉的轟鳴。一處平緩的岸邊建有一座10多米長的名為“東風橋”的鋼木結構人行橋,兩岸各有一個漆成 藍色的鋼製門架牽引幾根鋼索斜拉住整個橋身。河的對岸山半坡就是 有名的“國際市場”,一個專供邊民進行小額貿易的場地(當地人又稱唐嘎市場)。因此橋的中部有一鐵門,白天開放供交易的人們來往,到夜裏關閉,防止境外邊民進入,但奇怪的是橋上任何時候都無人檢查。

來普蘭前聽說這裏的國際市場十分熱鬧,特別是在每年8月更是繁華。而我們去時正是8月,卻未見有熱鬧的跡象,反而感到非常冷清。廣闊的山坡上有幾排無頂的卵石牆平房,夏季交易開始時那些來自印度、尼泊爾甚或巴基斯坦的商賈們便用或白或灰的帆布或毛氈搭在牆上成為屋頂,所有的交易就在室內或室外展開。我們彎腰走進一間小店,在昏暗之中隻看到貨架上擺放著一些簡單的首飾、藏香和毛織品,比起樟木、亞東甚至拉薩八廓街都相去甚遠,不免令人失望。不過,我很快發現這裏大宗的交易是屋外堆積如山的羊毛,一群群頭戴花帽的尼泊爾工人和身穿紗麗的印度工人聚在一起,將商人們收購來的羊毛撚成又粗又長的繩子,然後再裹成大團進行捆紮後用馬或犛牛馱運出境。在河的另一邊的一個空地上則是阿裏當地的藏民出售羊毛的地方,幾天來我發現有一個身穿藍色羽絨服,戴黑色寬邊眼鏡的老年尼泊爾商人騎一匹白馬頻繁往來位於河兩岸的國際市場和羊毛市場之間。在羊毛市場他和那些藏民輕聲細語地談價,而在國際市場他又高聲吆喝工人趕快幹活,看起來他在當地算是一個頗有聲望的成功商人。不過那些工人們對我們相當友好,盡管他們大多衣衫襤褸,但長滿胡須的臉上總是泛著最燦爛的笑容。

國際市場並沒有滿足我們預期的希望,接著在橋頭一些尼泊爾婦女的地攤上也沒有發現具有吸引力的東西。就連在西藏頗有盛名的普蘭木碗也不見蹤影,還是羅布托他的朋友不知從何處為我購得一個抓糌粑用的大木碗,價格為人民幣50 。普蘭木碗不知是什麽木料所製, 其重量要比其他地方(如同樣有名的加查木碗)的同類木碗要重許多, 並且我保存至今仍細膩光滑而無一絲裂紋,可見其名不虛傳。據羅布的朋友說,此木碗所用木材係生長於印度高山密林中的珍貴樹種,是尼泊爾人去偷伐運來,再由普蘭工匠用精湛的工藝製成,所以稀罕少見,不要說拉薩和獅泉河見不到,就是在普蘭本地商店也不見有賣。當然他的這個說法至今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國際市場後麵的達拉喀山是古時從南亞通往吐蕃的故道,從山後向西、向南可分別前去印度和尼泊爾。著名的賢柏林寺遺址後的山崖之上開鑿有密密麻麻的已日見風化的洞穴,遠處看去頗似敦煌的洞窟。這些洞穴的一部份是一些尼泊爾商人和流浪者的住所,另外的一大部份則是被稱為貢巴宮寺的古宮,據說是原普蘭古王國諾桑王子的冬宮,並居住著他的500位王妃,不過這隻是藏戲中所演繹的故事。而曆史上真實存在的是公元9世紀末西藏吐蕃王朝覆滅時,末代讚普之後裔吉德尼瑪袞逃到阿裏,其子紮西德袞於公元10世紀初在此建立普蘭王朝, 但這些洞窟是否是其王宮則不得而知,隻聽說後來這裏成為許多印度教和佛教苦行者修行的去處。

順著陡峭的山坡攀上數十米高的古宮,沿著在崖壁之上懸空伸出的年代久遠的木製樓台和嘎吱作響的棧道一個個洞穴地觀看,洞內四壁被千年的煙火熏得發出黑色金屬的光澤,而燈火早已在荒蕪開始時熄滅,我想,當尊者離開這蒼老得一貧如洗的洞穴,眾生於是發現了無法歸來的痛苦,信念便再次流失於祭祀。正午的昏暗中無神的神龕冷靜得使人目眩,所有的故事都變成了符號,隻剩下洞外的空中串串經幡在風中劈啪作響,隻有風是亙古不變的了。古堡的全部經曆使苦行的人們隻能用冥思把心砌成塔,讓築塔的人盤坐塔中,然後在酷寒的空白裏堅守自己,在無聲無息中去證實那也許無法證實的寓言。

千瘡百孔的山崖下麵是一片廣闊的平地,煙灰色的砂礫地上零亂支著十數頂同樣是煙灰色的布帳篷,這裏居住著一些流浪的人們。我無從知曉他們的國籍,但看來不是藏族,而是南亞某個國家的部族。我走近他們,隻見四麵透風的帳篷外麵用幾塊石頭壘著簡易的爐灶,四處雜亂地擺放著做飯的家什及盛水的陶罐和塑料桶。衣衫襤褸的老人和兒童靜靜地在陽光下好奇的看著我,當我的照相機鏡頭對準兩個正在梳理長發的女孩,其中的一個馬上羞澀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臉龐,倒是不遠處另一個臉上飾有鼻環正在拾柴火的女孩十分坦然地麵對我的鏡頭。從鏡頭中我猛然發現她臉上黝黑而有些肮髒的塵灰仍然掩飾不住她漂亮的麵容,而那微微晃動的腰肢也洋溢著我們從來不曾有過的荒野中的青春氣息。一個幼小的男孩用大大的黑眼睛緊盯著我,一邊在藍得發暗的天空下撒了一泡尿,沙地上泛起一堆泡沫。我努力想象著這些最後的屬於荒漠而沒有鄉愁的流浪部族,也許他們總是無緣無故懷念那些孤獨的遠離,懷念那些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也許沒有人知道明日天涯,走過許多個四季之後,那個漂亮的女孩會不會依然漂亮著?她的兒子會不會繼承這漂泊的神秘血統?

在普蘭的三天裏,我們不停遊走於那8月陽光下的街頭、山崖、河岸和洞穴,幾乎踏遍了這個小城的每一寸土地。有時我們長時間的守候在風化的佛塔和坍塌的廢墟旁,幾個頭戴花帽的尼泊爾人笑容滿麵地向我們點頭示意,一個隻有幾歲的小女孩身穿黑色長袍,赤著雙腳,頭頂龐大的盛滿水的陶罐目不斜視地從我們麵前快步走過,隨之隱入崖壁和洞穴的陰影中。除了遠離人們視線的唐嘎市場忙碌的尼泊爾羊毛商販外,這裏出入境的多是朝聖的人們,因此整個城市並沒有其它邊境口岸那種繁忙濃厚的商業氛圍,而更像是一個靜謐的、不惹俗塵和與世無爭的聖跡遺址。

回到獅泉河後,由於新疆方麵的律師還未趕到,因此我們的工作還無法開始,這使得我有了空閑的時間來了解這個遠離塵世的小鎮。這裏的居民幾乎都是各種政府機構的官員和他們的家眷,另外就是為他們服務的各種商業、衛生、運輸等部門的人員,除了一個規模不大的可以自由交易的市場中為數不多來自於新疆的商販在做一些季節性的小商品買賣外,在這裏工作的人們基本是來自於西藏各地的藏族和出生於中國內地或西藏的漢族。這裏看不到電視,報紙要幾周後才能送到,收音機也隻收得到有限的幾個電台,而且沒有一個城市所應具備的交流和娛樂場所。這個在戈壁荒漠中的城市完全是為了便於行政控製的目的而建立的,所以其本身具有的完全是一種政治的功能,而基本沒有多少經濟和文化意義。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我正在獅泉河的中心地帶百貨商店門前閑逛,忽然看到從西邊的公路上狂奔來一輛藍色的大貨車,當車來到離我不遠的路口時一個急轉彎,隻聽轟然一聲巨響,整個車子頓時側翻在地,掀起滿天黃塵,隻見幾個人從仰麵朝天的駕駛室側門往外爬。由於在戈壁行車此類事故經常發生,隻要無人受傷便引不起人們的關注,我隻看了一眼該車是新疆牌照,便回到了住地。不料晚上新疆來的律師前來拜訪,原來他就是中午我所目睹的翻車事件的當事者,從傾翻的車子往外爬的人中就有他。大家聽後相視大笑,隨即律師將帶來的一麻袋西瓜撿幾個切開,大家大快朵頤,自然這也意味著明天我們就要開始工作了。

我們所住的阿裏飯店是當時為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20周年而興建的43項工程之一,由於那時前往阿裏的人極少,所以入住的人屈指可數,大部分客房設施都處於閑置狀態,房客中外國遊客居多。大概飯店從事服務工作的那些女孩們也是閑多忙少,又很少見到外麵來的人,幾天下來,許多女孩便常來與我們聊天,我便知道了她們大多家在遙遠的中國內地,這裏枯燥而與世隔絕的生活令她們感到煩悶,於是大家的唯一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回到繁華的都市。不過我知道,在沒有遷徙自由的那個年代,這種願望要實現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當然,阿裏飯店總的來說條件還是不錯的,唯一令人不便的是從來沒有熱水供應,冷水則是盛在大鐵桶裏放在走廊供旅客使用,客房的衛生間形同虛設。當然這不是飯店的問題,整個獅泉河都處在燃料極為匱乏的困境之中,不過這樣一來洗澡就成為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了。於是,在一個陽光強烈的正午,我決定無論如何要洗個澡,那怕是冷水浴也行。我帶著水桶來到飯店的庭院的水龍頭前,渾身脫個精光隻剩一條短褲。戈壁上夏天的水也冰冷刺骨,陽光下全身都熱氣蒸騰,這時兩個歐洲青年看我洗得痛快,便問我能不能這樣洗澡?我回答甭管能不能,因為根本就沒有能洗澡的地方讓你去洗。當我洗完準備離開時,已有一大群外國遊客在那兒赤身裸體地仿效著我,整個庭院變成了水花四濺、歡聲笑語的大浴場,而一群女服務員則遠遠地站在走廊裏驚訝地看著這從未見過的一幕。

獅泉河的夏日天黑得很晚,這是因為它的地理經度太靠西的緣故,加上那年中國實行夏時製,因此到午夜12點時太陽的餘暉還在地平線上炫耀。每天晚飯後的漫長時光我們最常做的就是開車到10幾公裏外的戈壁,每人麵朝不同的方向靜坐冥想。黃昏的荒野中隻剩下一片肅穆的蒼黃,風偶爾的掠過,發出輕微的、哨音般的和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人總是最希望找到靈魂深處被劫掠得一無所有的情感,當遠離了空曠與蒼涼,我們就已經很少有時間和能力進行思考,一種純粹的、沒有任何功利的思考。遠方的太陽變得空蒙,我和我所詰問的一切,都隨之墜入血色的輝煌。在無聲中我聆聽天地間的無聲,感受著和風和砂土一起的漂泊,而冰冷的夕陽開始慢慢塵封住我自幼所有熟悉的名字。也許我們在享受著現代浮華的同時卻無路可逃,隻能在暗夜裏代替自己的祖先,扛著所有的季節,赤腳走過寒冷的大地去尋找我們早已丟失的智慧。

同伴的呼叫總是打破我那久已迷失的想象。我們的歸途常會在明亮的夜色映照的獅泉河邊被耽擱,午夜的河水似乎沒有了白天的耀眼和喧嘩,而顯得至清至純。冰涼的河水輕輕地撫著我的雙腳,坐在河邊的卵石灘上看月亮在水裏飄蕩,漾起道道柔軟銀白的弧線。這條發源於崗底斯山的河流,在它的水流裏千百年來跋涉過逐水草而居的牧人,血腥殺戮的兵士,虔誠朝聖的香客,風塵仆仆的商人和慌不擇路的逃亡者,當這一切都消失於無形,隻有河水仍自由不羈地在這高山荒漠之上奔走。與地球上的其它河流相比,獅泉河是幸福的了,直到今天它仍然幸運地處在人類貪婪的視線之外,沒有遭遇被水泥大壩截斷肢解的厄運。每次坐在河邊,我都要為我們那恬不知恥的所謂改天換地的行為和想法感到羞愧,都要祈禱這條美麗的河能永遠這樣無憂無慮地流淌下去。

幾天後,我們順利地審結了案件。為了歡送我們,阿裏中級法院舉辦了一個逛林卡的活動,地點在離獅泉河鎮幾十公裏以外的一片河灘。頭天晚上他們便安排車輛和人員把所需物品拉到那裏,當第2天早晨我們到那裏時,寬大的帳篷早已搭好,大量的酒和豐盛的食物也已一應俱全。本來我心中一直納悶,在這個無邊的荒漠裏根本就看不到樹的蹤跡,逛林卡從何談起?來後方知這裏有著一大片紅柳林,其實當地人都說很久以前獅泉河附近都是茂密的紅柳樹林,而當時把阿裏的行政首府由噶爾遷到此地,就是看中了這裏眾多的紅柳林可以充做燃料。這種殺雞取卵的愚蠢行為無需多少年後就使得人們為此嚐到苦頭並付出代價:當紅柳被砍伐殆盡,燃料的匱乏日益加劇,風沙肆虐,河水開始渾濁,原有良好的生態環境遭到破壞,最現實的就是人們必須驅車到很遠的地方才能享受到逛林卡的樂趣。

這片紅柳樹長的十分高大,沙灘上漫流的河水蜿蜒地穿過林中的空地,帶來怡人的清涼。在羊毛卡墊席地而坐,大家便開始喝酒吃肉,酒喝得越多,氣氛就越熱烈,至中午時分大家基本都已醉意熏然。我也在半醉半醒中和一個藏族老奶奶(是阿裏中級法院某法官的老母親)不停地玩著擲骰子的遊戲,這種遊戲有點像我童年時玩的飛行棋之類,即兩人輪流擲骰子,再按所擲點數決定各人所走步數,以先到終點者為勝。我倆把裝著骰子的皮製盒子高高舉起,然後大叫著扣在地上,翻開後看點數挪動屬於自己的幾根小木棍。雖然老奶奶不懂漢話,我也不大聽得懂她的藏話,但我們仍然比劃著,不時相對哈哈大笑。這樣一群人又吃又喝又玩又鬧,直至太陽西斜,方醉得東搖西擺地上車,然後幾輛車子也就在戈壁上彎彎扭扭地回到了獅泉河鎮。(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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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風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xq2001' 的評論 : 現在條件肯定比以前好,但有些偏遠地方仍然不能和大城市相比。轉山朝聖者很多都是風餐露宿。
xxq2001 回複 悄悄話 很有趣的描述。長時間不能洗澡太難受了,不知道現在是否仍然是這樣?在阿裏轉山的住宿條件會更差了吧?
風版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嵩山南路' 的評論 : 自由行肯定不行,隻能在成都或廣州參團進藏,指定線路,指定導遊。謝謝!
嵩山南路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現在外國人還能不能自由進出西藏了。好文,已拜讀,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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