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過不少值得記憶的有意義的事情,也有過不少想忘記也忘記不了的事件。我在中國生活了三十多年,在北美也度過了十來年。我在小城鎮裏住過,也在大都市中呆過。但是,我感到我生活中最美好的階段,是我當知青的時候的生活。我最留念的地方,是那個有著青山綠水的湖南省的一個小山村 – 杉木橋。
每當感到生活困倦,無聊的時候,我幾乎就想到杉木橋。那條蜿蜒的蕩漾著清亮的水的渠道,那片一直延伸到湖邊的春天嫩綠,夏天金黃的稻田,就浮現出我的腦海中。那群曾經和我生活在一棟房子裏的男女知青夥伴的歡聲笑語,就真真切切的繚繞在我的耳際。 我真想回歸到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去。 重新再過一遍。在離開杉木橋的最初幾年裏, 因為離得近,我每年都要回那裏一趟兩躺的。有時想去見見熟人。有時隻是想去那些曾經走過的地方再走走。流連忘返一番。
知青時的生活其實是很苦的。那時根本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在北美擁有我自己的房子和車子。旅行也是飛機來飛機去的。那時每天能填飽肚子就心滿意足了。三伏天我們要頂著烈日在田裏插秧,收割。大冬天就住在到處透風的房子裏。吃的是少油有時甚至是沒有油的瓜菜,常年累月見不到肉類。穿的也是舊衣服,爛棉襖。看不到書籍,雜誌,更看不到電影,戲曲。過的是一種“麵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起,日落而眠的單調乏味的遠古農牧式的生活。
那是什麽讓我如此留念呢?
我想我是留念那裏的自然的美。這輩子看過不少的風景名勝。包括北美,南美,歐洲以及中國的其它許多地方。但我對杉木橋的山水的印象卻特別的深。其實呢,那裏並不是一個神仙境地,它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據說從前杉木橋的確是有一座用杉木搭成的橋,但不知是何年何月被大水衝走了。後來再沒有搭橋。隻是放了一條渡船在那原來是橋的地方。渡船也沒有人管。隻是在船的兩頭各係一條粗粗的草繩,分別牽在河的兩岸的木樁上。要過河的人必須先把船拖到自己呆的這一邊,上了船後自己拔著草繩過河。要是人多,拔草繩的事自然是屬於那些年輕力壯的人,或是對拔船感到新鮮好奇的人,比如象我們這班知青。杉木橋沒有此起彼伏的的樓房煙囪,沒有喧囂嘈雜的車水馬龍。每當我披著晨曦去上工,呼吸著散發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或是帶著晚霞回我們知青點的路上,順便在那溝渠邊用那清涼的水洗去手上臉上的泥垢的時候,我覺得特別的清爽愉快。當我偶爾在紛紛細雨中,持竿獨釣,看著雨點在平靜的小塘的水麵上點出一圈圈漣倚,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沒有憂鬱,沒有擔心,有的隻是寧靜和舒心。那裏的月光也讓我留念。記得有一次發大水,我和其他幾個知青擔任巡邏值勤。水漫過了緊戒線。領隊的隊長叫我和另外一個知青去通知大隊長和支書。從隊長支書家回知青點的路上,已經是二更時分。當時一輪浩月當空,把一個夜晚照得清亮。能清清楚楚地看清遠處的山,近處的水,還有那輕柔淡白的霧藹。人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亮”。回憶起來我覺得“杉木橋的月亮比外國的還要亮”。還有那麽一片山腳下的竹林,也是讓我經常去的地方。我喜歡在那片竹林中散步。特別要是一場陣雨過後,那林子裏的空氣特別的清新。沿著林子裏一條蜿蜒的小路信步走去,往往讓我不知時間流逝。知青點麵前的那一片幾乎望不到邊的稻田,更象是一幅畫家在不停的畫著的水彩畫。冬天是一幅淡淡的素描,春天是大手筆的綠色,加上星星點點的燦爛,那是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夏天是深綠,到了秋天則是金黃了。我常常站在知青點的走廊上,欣賞那大自然的造化。感歎它的美麗。
雖說是過著一種貧窮,單調的生活,但我對未來卻充滿了憧憬。利用不多的休息時間,或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埋頭在煤油燈下,或是在工間歇息時坐在田埂路邊,我寫生,我作詩,我譜曲。我幻想著有一天成為一個畫家,一個詩人,一個作曲家。我特別想去上大學。但當我知道去我理想的大學上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的時候,我也沒有特別的失望。高爾基不就是上的《我的大學》嗎?保爾•柯察金不就是在艱難困苦中百煉成鋼的嗎?我就走他們的路吧。我一定會成功的。當我的第一首詩在縣裏唯一的縣級文藝雜誌上發表後,刊物的編輯給我寄來了兩本稿紙,鼓勵我堅持創作。我的信心倍增,勁頭更足。常常挑燈夜戰。我還和另外四個最要好的朋友一塊,每人湊了兩塊錢,買了一筒蠟紙,幾盒油印紙,悄悄的辦了一份油印文學報。我既寫文章,又當主編,還兼印刷。我們沒有錢買油印機。用的是臨近一個大隊的大隊部的油印機。但是我們不敢讓人知道。我們必須晚上跑到那個大隊部,悄悄地把門撥開。用手電筒照明把文學報印出來。我很激動地把文學報發給同村和鄰村的知青,也發給帶隊的隊長和支書。還郵寄給其它地方的朋友。當支書接到我遞給他的文學報時,他手都緊張得抖了起來。他抖抖簌簌地拿著一紙文學報,心驚膽戰地說,“小馬啊,這有沒有經過批準啊?”不幾天,公社管知青的書記就傳來通知,叫我們幾個人去他蹲點的大隊去見他。我們去了。他嚴厲禁止我們辦那份文學報。我們據理力爭也無用。這樣,才出了三期的刊物就夭折了。盡管如此,我對未來的憧憬卻沒有因此而受挫。我想方設法借到了一本當時很難見到的《古文觀止》和一本《唐詩三百首》,有時間就讀和背。我繼續夢想著有一天當一個詩人或是作家。我有意與那裏的農民交朋友,經常與他們聊天,收集和積累索材,象民間故事,諺語俗話,民情風俗。我現在還有的一點點寫作的基礎和興趣,主要就是那段時間培養起來的。後來招工到了工廠,被分配在辦公室裏寫公文,然後是學商業管理專業,專門與數字效益打交道。我的一腔文學熱情從此被一掃而光。文學細胞也都蕩然無存。寫的東西都變成了八古文,道貌岸然,索然無味了。
雖說是一無所有,但我們對生活卻是無憂無慮的。我們晚上常常出去捉田蛙,小的留下自己改善生活,大的賣給食品收購站。然後去供銷社買最便宜的連貧下中農都不大願意抽的一毛三分錢一盒的“經濟牌”香煙抽。抽得喉幹舌燥的。有時運氣好,賣的錢多一點,就買兩毛錢一盒的“沅水牌”香煙。檔次就高多了。大家搶著抽。在稻田裏鋤草時,我們也隨身帶個竹簍捕鱔魚泥鰍。收工後煮一鍋,放點油鹽,大家分享。有時侯下雨出不了工,我們就站在走廊上,衝著門前經過的行人特別是姑娘們扯著嗓子大唱“黃婆婆偷雞”(跟當地農民學的罵情吊俏的民歌)。或是大家湊幾塊錢“打平夥”,開點葷。還間或搞一個象棋比賽,輸贏兩包香煙。記得有一次出工時,突然狂風暴雨大作,雷鳴電閃的。那些農民都跑回去避雨去了,我們男女知青卻聚到一堆,站在瓢潑大雨中,集體造好型,唱起了《沙家浜》中蘆葦蕩新四軍勇鬥暴風雨,“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 的那段戲。事先也沒有排練,但大家的動作卻很協調,一舉手,一投足,還真象那麽一回事。大家都被淋的渾身透濕,但都興高采烈的。因為那次經曆的緣故,後來當大隊找我們協商看我們能不能排幾個節目到全公社的民兵大會上去表演時,我們一口承諾下來。當然排節目不用出工照拿工分是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我們花了十來個日日夜夜,自編自導的十幾個節目,其中的花古戲《沙家浜》裏的“智鬥”(我在裏麵扮演參謀長刁得一),男聲表演唱“我們是公社的牧鴨員”,我的獨唱“洞庭魚米鄉”,民兵們反映特別好。
那是一個愛被禁錮的時代。尤其對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青少年來說,談愛完全是一種大異不道的行為。但是,愛是一種人的本性,人的愛是禁不住的,人的情也是扼殺不了的。盡管當時“談愛”會影響到招工,上學,但我沒有顧及那麽多。下放的最初半年時間裏,我與遠在異地的兩個高中女同學寫信往來。她們一個是高中女同學中最漂亮的,另一個是高中女同學中最有才華並且也很漂亮的。每當我收到她們的字體娟麗的信時,我就特別的高興和興奮。急急忙忙地讀信,然後又急急忙忙地回信,再然後又是焦急地盼信。日子就在一種興奮,幸福,甜蜜,等待,盼望中度過。但是半年過後,那個高中女同學中最漂亮的女同學突然跟我斷了聯係。一打聽,原來她與她當民辦教師的學校的校長談上了愛,不久就跟那個校長結婚了。那讓我很失望。還好,幸虧那個最有才華並且也很漂亮的高中女同學還繼續與我保持聯係。雖說在高中畢業後的兩,三年的時間裏,我們一直沒有再見過麵,但相互的通信,把我們的心一直連在一塊。那種聯係,給我以溫暖,給我以驕傲,給我以鼓勵,給我以希望。它使得我的那顆圖謀進取的胸襟沒有被那種原始停滯的環境所封閉。它使得我沒有被平庸愚昧所同化因而墮落。它是我年青的生命中的火炬,照我前行,催我奮進。水到渠成的,她後來作了我的太太。我們忠誠相愛,過得很幸福。在三十年後的高中同學會上,我和那個最漂亮的女同學見了麵。雖然已經收了媳婦,但她還是很漂亮。兩人相對,她落了淚。說當年純粹是一場誤會讓她跟我斷了聯係。我感歎唏噓,不知說什麽好。隻能對她說,哎,事情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對自然的留念,對未來的憧憬,對生活的無憂無慮,對愛情的向往,說到底,是一種對逝去的青春年華的懷念。十八,十九歲的年齡,真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在那年齡,心裏沒有陰暗,沒有邪念,有的隻是光明,正氣。在那時候,眼中的一切都是美的,幾乎看不到醜惡。哪象幾十年以後的現在,人的心理是灰色的或是陰暗的。總是覺得處處都是陷阱,到處都得防人。對外麵的人是這樣,甚至連對自己家裏的人也是這樣。有的人即使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幾十,上百萬的家產,存款,也還是經常感到岌岌可危。這真是一種人生的危機,人生的倒退。那時候的生活是多麽的美好啊!我甚至都留念在那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高一腳,底一腳地獨自行走在那彎彎曲曲的堤埂上的經曆。那是一個周末的夜晚,我急急地從家裏趕回杉木橋,準備趕第二天一大早的早工。當時除了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狗犬,四周什麽也看不見。那漆黑是濃密的,沉重的,幾乎就象一張厚厚的門簾擋在我的前麵,連伸腿都感到困難。我想起了,更準確的說是感覺到了傳說中的給夜行人擺迷魂陣的女鬼 -- 她擺下迷魂陣,讓行人兜圈子。運氣不好的,就掉進水裏,或是跌到深穀。運氣好的,就會一直走到天亮,最後會發現一個通宵都是在一個老地方兜圈子。想到女鬼,我的頭皮突然發麻,冷氣唰的掃過全身。。我那時刻真希望有人出現,或打著手電筒,或舉著火把,來到我的麵前,從我身邊經過。但是沒有。就我一個人,在那漆黑之中獨行。我沒有其它選擇,隻能壯著膽子往前走。直到我走近村子,看到隱約的燈光,聽到人的聲音,我才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掉進水裏或是掉進溝裏,也沒有在一個地方兜圈子出不來。
逝者如斯乎。美好的光陰一去不複返了。我真希望我還能回到那個年齡,那個時代去。去了以後就永遠停駐在那裏,不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