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七月的一個驕陽似火的日子,我和一幫高中畢業的同學被一條機帆船送到了離家三十裏外的一個叫杉木橋的鄉村,在那裏安家落戶,當上了知識青年。我和另外六個男同學,五個女同學被安排在農業隊種田。
本來我是可以根據有關家庭情況留在城裏不下放的。但我高中畢業後一心想上大學,而那個年代大學隻招收工農兵學生,留在城裏顯然難以上大學,我於是就主動申請下放農村。在當時,很多人都想躲避下放。因此我的舉動還被當成先進事跡被宣傳。下放到了那個農業隊後,我又被指定為知青隊長。我對當隊長與否無所謂。我想的是老老實實的勞動,表現突出一點。等熬過兩年,夠上大學的資格了,爭取被推薦上大學。我因此在農業隊裏幹得很積極。出工老是走在前麵,收工總是最後一個。幹活拈重的幹。象三伏天搞“雙搶”(收早稻和插晚稻),我基本上每天都是踩打稻機打穀子。那是最消耗體力的一個工作。
沒想到我在農業隊才幹了一年多一點。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收完早稻,插下晚稻之後,大隊要調我去大隊學校當赤腳老師。本來是調了一個女同學在那裏幹的,但她被認為沒幹好,被調回到農業隊來了,而我被調去頂替她。
我開始有些猶豫,不想去大隊學校當老師。我下放的目標就是幹上兩到三年然後去上大學。我從來沒有想到要當老師。我擔心去當老師會影響到不被推薦而上不了大學。但管農業隊的大隊周副支書叫我服從組織分配,聽從黨的安排,不能不去。他還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別發傻啦,後生子啊。別人想幹還輪不上呢!”我於是隻好答應了。在學校開學的前兩天,我擔上行李鋪蓋,離開了農業隊。走了三裏地,到大隊學校報了到。
大隊學校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是一排兩端各突出一截的土磚房,構成了一個少了一邊的長方形。土磚房中間的那片空地上,一頭豎了一個自製的籃球架,那就是學校的操場和籃球場了。山坡下,是一個四方的池塘,晴天水是碧清的,但是雨天就渾了,因為它周圍山坡上的渾水都流到了池塘裏麵。學校師生的飲水,就是做飯的廚工從那裏一桶一桶挑上來的。池塘對麵,是一個更高一些的山坡,那裏有一大片竹林,看上去鬱鬱蔥蔥的。學校周圍,有幾戶農家,早晚的從那毛草房頂嫋嫋升起的炊煙和此起彼伏的雞鳴狗叫聲,總讓人想起陶源明的《桃花源記》。
那個學期,我被分配教小學五年級的數學,初中班的物理,化學,地理和曆史,還有全校的體育。雖然我愛讀書,也喜歡寫些文學習作,但我從來沒有教過書,沒有一點上課的經驗。上課之前也沒有人教我怎樣備課上課。所以上的第一堂課數學課砸了鍋。應該是五十分鍾一堂的課。但我準備的上課的內容,不到十分鍾就講完了,剩下的時間隻好叫學生做作業。學校的校長和教務主任都來聽了那堂課。課時沒有分配好,是教學中的一個問題。講完課後我很不好意思。好在校長和教務主任對那堂課還是肯定的多,否定的少。
有了那次教訓之後,我增加了每堂課備課的內容。有時間多講,沒有時間就少講,避免了再出現同樣的問題。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講課還算生動,還是因為我是從城裏下放的,對那些山村裏的小孩來說有一種新鮮感。他們很喜歡我給他們上課。隻有幾個星期,我就被認定是能教書的,從而在學校站住了腳。
學校的條件非常簡陋,教學條件更差,上初中的物理,化學課沒有一點儀器設備。叫學校出錢購置少許,校長置之一笑,說學校根本沒有多的錢。他並且告訴我,連公社聯校的高中班的物理,化學課都沒有什麽儀器設備。象我們這樣的村學校就談不上添置了。沒有辦法,我在講課時自己動手做了幾件簡單的實驗用品。象講串聯,並聯電路時,我自己買了電池,燈泡和電線在課堂上作示範。學生們對有實驗的課特別感興趣。
那段時間,各級學校對文化課不怎麽重視,但對“三隊”(演講隊,文藝隊,體育隊)卻相當看重。哪個學校的“三隊”抓得好,就說是哪個學校的工作好。因此各級學校從上到下抓“三隊”,評比比賽一個接著一個。我是學校唯一的體育老師,抓體育隊自然就是我的事了。我所在的學校被“片”學校的領導(管公社下麵的幾個大隊的學校的頭)規定抓出一個中學女子籃球隊。全校隻有兩個籃球,有一個還是破的。接到任務後,我以籃球隊是一項政治任務為由頭,硬讓校長批準買了八個新球。然後從兩個初中班的女生裏“矮個子裏麵挑高個子”,挑了十個組成了一個籃球隊,搞突擊訓練。每天放學後帶著那群女孩子練習一到兩個小時的籃球。教她們一些基本動作,還教了她們幾個基本的進攻和防守配合戰術,那些女生很聽話,也很能吃苦。兩個月時間下來,進步很快。開始她們連球都拿不穩,但是到後來本校的男生已經不是她們的對手,打她們不過了。不久我又帶她們征戰公社聯校的高中部女生聯隊,把高中部女生聯隊打得一敗塗地,我們凱旋而歸。我因此而在學校和片校都大受表揚。
我的隊最後還代表公社學校出席了全區的的籃球賽。可惜是“生不逢時”,對手是後來取得了全國少年女子籃球冠軍的在同一個區的一個城鎮中學的女子籃球隊。我的隊在那一戰中也是一敗塗地。要不是對手過分強大,兩個隊根本不是屬於同一個數量級,我的隊肯定還會取得更好的戰績的。回憶那些刻苦訓練的聽話的女孩子們,我現在都還心有感動。對她們都還懷有幾分懷念。她們現在都應該是作母親的人了。隻不知她們的生活是不是都幸福。隻不知她們還記不記得那些練球的日子,還記不記得我這個一本正經的,嚴肅的知青老師,也不知她們還想不想打球,或者是不是也會憑她們那時學的一點球藝,教她們的小孩打球。不過仔細想想,她們都是一些鄉下的女孩子,後來上大學,進工廠的機會不是很大。家境一般也不好,想必大多結婚比較早,小孩家務一大堆,早把那些打球的日子和我這個知青老師給忘了。
赤腳老師教書是跟其他社員一樣拿工分。然後按工分分稻穀。比其他社員好很多的是,每個月政府發給十元錢的津貼。除了交給學校食堂五,六元作每月的夥食費外,還剩下三,四元零花錢。放暑假的時候,我們不能象公辦老師一樣回家休息,而是被分配到不同的生產隊去勞動。到生產隊去勞動的那些天,是吃“輪飯”。就是今天去這家吃飯,明天去那家吃飯。村裏人講客氣。每餐都至少備一點點葷菜,比如說煎個蛋,炒一碟自己撈的小魚什麽的。吃飯的時候,往往隻有男主人上桌陪客先吃,女主人和小孩先呆在一邊,等我們吃完了再吃。那個時代物質缺乏,平時很少見到葷菜。那一個蛋,一碟小魚對我的誘惑力實在是很大。我真想吃。但是看著那些社員家裏的小孩子們的比我更饞的眼光,我不忍心吃。往往都是在主人的催促下,用筷子夾少許,作個樣子。我的那幫知青同學可沒有我這麽斯文。有一次他們來大隊學校開完一個大隊的大會後,周副支書邀他們去他家吃飯。我陪他們一塊去。周副支書的妻子蒸了一碗大肥肉,大塊大塊的,沒有一點瘦肉沾在上麵。我想她是估計沒有人會吃那全是肥油的肉。但是她的估計錯了。那碗大肥肉被端上桌沒有兩分鍾,就被我們風掃殘雲般地席卷光了。
那段時間也正是所謂“割資本主義尾巴” 的時候,民兵小分隊進駐各個村落掃蕩“資本主義的殘餘”,社員家裏的“自留地”都被砍掉,不準種菜。市場上連青菜的影子也見不到。那年冬天,學校食堂宰了一頭豬。大家都很高興,心想這下夥食將會大有改善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足足有一個月買不到新鮮蔬菜,我們隻好每頓飯都吃肉。開始當然高興,但後來根本吃不下了。不管炊事員將那肉是煮,是炒,還是蒸,我們一端起飯碗就倒胃口,吃得相當辛苦。有一天一個社員送來幾兜青菜,大家如獲至寶。比吃山珍海味都高興。
我慶幸當時聽了周副支書的勸告去學校教書。因為那一年多的教書讓我有時間看書,沒有荒廢學業。我想盡辦法找書看。找到一兩本書,就廢寢忘食的把他們讀完。學校沒有電,照明用的是煤油燈。在那山村裏麵,天黑以後冷火悄煙,到處漆黑一團,也沒有什麽地方可去。我就在寢室裏挑燈看書。學校附近的農民都注意到我的房間裏的燈亮得很晚。因為是學校提供煤油。校長埋怨我好幾次說我用的煤油是全校老師中最多的,必須要節省點。我說要看書備課,沒有辦法。學校有個林老師,有一本《古文觀止》,被我知道後,硬是借來從裏麵抄了很多文章。那是我當時能找到的最好的一本書。當我讀那本書的時候,我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好象是進入到了一個充滿寶藏的新世界。我如饑似渴的讀和欣賞裏麵的那些經典作品。從那裏汲取了相當多的文學營養。我後來沒有上中文專業,我讀過的古典散文很多就是從那本書裏來的。
也有一些閑時間。偶爾是放學以後,大多是星期日,我喜歡拿一根自製的釣魚杆,去學校周圍的幾口池塘裏釣魚。我最喜歡在雨天裏釣魚。那一則是因為雨天魚容易咬鉤。二則是因為雨天特別安靜。人們都躲在家裏不出來。我或站,或坐在雨中,似乎一個人擁有變得平靜安寧的整個世界。那平靜的水麵上的星星點點的被雨點激打而形成的一圈圈的波紋,讓我思想人生,理想。那微微抖動的浮標,給我一個又一個的美好的憧憬和希望 – 就象我對我自己人生的憧憬和希望一樣。
晚飯後,我喜歡去那眼池塘對麵山坡的竹林裏散步。晴天,我喜歡那透進竹林的一摟摟陽光。雨天,我喜歡那被雨打濕的晶瑩的竹葉。山坡那邊,是一條新修建的全縣最長最大的渠道。那時全國“農業學大寨”,每個地方都要搞一點“移山倒海”的工程。我所在的縣搞圍湖造田,動員全縣的農民,自帶糧草,前後花了好幾年時間,挖了這條渠道。這項工程,沒有造出什麽糧田,但把全縣都搞窮了。但是,當我站在山坡頂上,在夕陽裏看著那條巨大的望不到頭的長龍一樣的渠道時,總是有一股壯麗從我的心底升起。一方麵,我切身體會到人的偉大,農民的偉大 – 一種可歌可泣的偉大。另一方麵,它也讓我體會到人生的長遠,隱隱約約的感到世界總是要變化的。果然不出三年,國家就恢複了高考製度,不再從工農兵中挑選大學生了。
在那段山村小學的時間裏,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事,是我的一段誰也不知道的情緣 -- 我在那裏遇到了教五年級語文的林老師,並且還悄悄的愛上了她。林老師是我去學校的同一年從縣師範學校分配來的公辦老師(拿國家工資的老師)。大概是大我一歲兩歲的。我不能用“漂亮”來形容她的美,而隻能用“美”來形容她的漂亮。她真的是美,包括她的外貌,她的氣質,她的行為舉止,她的為人處世。她的內在和外在的美渾然一體,就是一個美的存在。我至今都還記得她那不施粉黛,對人明眉一笑的燦爛。可以說現在那些所謂的“第一”,“絕色”的歌星,影星沒有一個能和她相比的。她還寫得一手特別漂亮的字,端莊秀麗,就象她本人一樣。一見到她,我就被她的美,被她的氣質所吸引,並且愛上了她。
不妙的是,我很快就聽說她已經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師範學校的同學。那消息給了我當頭一棒,讓我大失所望。那個時代有這麽一種傳統觀念:有了男朋友或是有了女朋友無異於已經結了婚。去追求有了男朋友的女性是被人認為是不道德的。如果是自己有了女朋友而再去追求其他的女孩子,那就被認為是更不道德的了。她有了男朋友,而我那時也正好有一個保持通信聯係的女同學,於是一道天然的心理屏障就聳立在她與我之間了。我於是隻是悄悄的愛她,從來也沒有讓她知道我愛她。我悄悄的隔著牆聽她講課,我悄悄的在自己的房間裏注視著她在外麵散步。當她被分配到另一個生產隊去勞動,因為參加生產隊的會議很晚還沒有回學校的時候,我擔心她的安全,摸黑走一兩裏地去接她。但當我接到她時,我也隻是對她說我碰巧在那裏散步,是正好在那裏遇到了她。
我在杉木橋沒有能上成大學,兩年後被招工進了工廠。在我離開杉木橋後不久,她也調回到她家鄉所在的學校去了。我給她寫過一封信。她也回了我一封信。還是因為她有男朋友我有女同學的原因,我再沒有寫信給她。從此就杳無音信,斷了聯係。其實當時我也聽說她跟她的男朋友的關係並不太好。我跟我的那位女同學那時也沒有確定戀愛關係。但我受一種傳統觀念的約束而沒有去找她,去追她。我相信我要是告訴她我愛她,去追她的話,她會是屬於我的。現在想來我那時實在是很愚蠢的。但這真已是後悔莫及了。因為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並且我後來的妻子,也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女性。我們在一起過了二十年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直到她因病出世。她就是那位與我保持通信聯係的女同學。我不後悔我找了她。
但願林老師的生活是幸福美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