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文集

不是文人,就是想寫下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如此而已。
正文

故鄉的汽笛

(2007-12-03 19:26:54) 下一個

夜裏在床上輾轉無眠,迷蒙中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經過的火車的汽笛。那汽笛聲象一絲微風吹動一池清水一樣地劃過平靜的夜空,也把我的思緒牽回到三十多年前,我的故鄉,一個資江邊的小鎮。

 

資江象一條玉帶,蜿蜒的從那遙遠的西邊雪峰山飄然而下,從小鎮邊經過,然後緩緩地向東邊流去。資江的水特別的清亮,站在水邊能看到水底下數尺深的鵝卵石和遊動的魚兒。資江的水也特別的甘甜,喝一口沁人心脾,渾身舒坦。

 

小鎮是在資江的北岸。鎮子靠著資江的河岸一線兒排列,從東到西隻有一裏多長。窄窄的麻石街已經有了很長的曆史了。人們在下雨時節習慣穿的木屐和愛漂亮的女人們穿的釘有鐵掌的皮鞋敲在上麵駕駕作響,很遠都能聽到。要是在夜晚就傳得更遠了。那聲音不但不讓人煩躁,反而送給人們一分有節奏的寧靜。夏日時節,半晚時分,家家戶戶都喜歡在自家門口的麻石街上擺上一張小飯桌,或是一張涼床,一家老小圍著吃晚飯。男人們這時候不免要喝上一兩杯,麵紅耳赤的跟街坊隔著麻石街聊天。女人們這時候也不免要嗬斥小孩們吃飯時不要搶菜。隔老遠就能聽到她們那響亮悅耳的聲音。也是麻石的階梯從上到下一直從河堤上麵鋪到水裏,鋪成一級級平平整整的平台。男人們從那裏用木桶往家裏挑水,女人們在那裏漿洗衣服,小孩子們則在那裏戲耍玩水。

 

資江是一條平靜的河,卻也是一條的熱鬧的河。每天都有一些纖夫牽拉的單艘帆船經過。也有一些被蒸汽拖駁船拖著的成組的帆船穿過。還有那一天到晚象個好脾氣的老頭不慌不忙倘悠的擺渡的機帆船,突突突的慢悠悠的來回兩岸。江麵上也總還有三兩隻捕魚的小船,在那裏來回蕩漾。立在船舷邊的黑油油的鸕鷥鳥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小鎮的節奏也象資江一樣,平緩流淌但又不失生機。它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經年累月,長流不息。小鎮醒得很早。每天天不亮,就能聽到街頭早行人的腳步聲,還有早起人家的生火做飯鍋碗瓢盆的聲響。天剛蒙蒙亮,鎮東頭的集市就開始熙熙攘攘起來。那賣油條豆漿小攤上繚繞的炊煙與人們買賣小菜討價還價的喧嚷摻和在一起,給小鎮帶來了一片盎然生氣。小鎮睡得也早。天一斷黑,人們就早早歸家。街上隻剩下不多的行人,熱鬧的江麵也早早地安靜下來。停泊的帆船在夜風裏輕輕地搖晃,盞盞桅燈在夜色裏閃爍,三兩聲低語隨風飄來,讓人感到特別的安詳和溫馨。

 

在鎮的中間部位,是輪船碼頭。那是鎮子與外界連接的唯一的交通區紐 那時隻有輪船,沒有公路和汽車。不管是往上遊去縣城,還是往下遊去省會,都必須從那裏坐船。每天淩晨四點,從縣城去省會的輪船要從那裏經過。早上六點的時候,從下遊本縣一個更小的鎮子的去縣城的班船又在那裏停靠。輪船到的時候和離開的時候,都要拉一兩聲汽笛。那汽笛把人從夢中喚醒,又把人送回到夢中。每天下午黃昏的時候,會有一趟從省會來縣城的輪船從這裏經過,那趟早上去縣城的船則打道回府,也要在這裏停靠一下。這是那些有家人早上出去的人家把飯菜做好,把燈點上,盼望家人回家的時刻。汽笛聲響,他們就不免要探頭往街頭看看,看自家人有沒有回來。性急的,就幹脆跑到輪船碼頭去接了。鎮子不大,人口也不多,從那些下了船的肩挑手提沿著碼頭拾級而上的人群當中,你總能見到一兩個熟悉的人或是見過的麵孔。

 

那時候我是在上中學。我和我的一幫朋友們喜歡做的一件事是晚飯以後,傍晚時分沿著那條麻石街散步,海闊天空的聊天。我們從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到頭了,折轉身從另一頭又走到這一頭。如此往返,樂此不疲。不過,我們在散步聊天時還前後觀望,希望碰到一兩個漂亮的女同學。但真要是碰到了,我們又誰都不好意思去打招呼,而隻是偷偷地瞟看她們一下。被我們碰到的女同學們往往是靦腆一笑,低頭快走,穿過我們這幫遊手好閑之輩之後揚然而去。我們因此要興奮一陣,彼此打笑一番,說我們之中誰誰誰與剛過去的那位女同學如何如何好之類的,一兩點真實之中參雜了很多的捏造。

 

夏日在資江裏遊泳,是我們的另一大樂趣。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在資江裏泡上一兩個小時。我們在水裏捉迷藏,比賽。有時比賽遊得快,有時比賽潛得遠。江麵很寬,但我們個個都很神,遊著追著,誰也不讓誰,一不在意幾乎就過了河。我們有時侯也悠閑遊閑,看到有拖駁船拖著的往上遊的船過來,就遊到河中間等著它們。等船到了近邊,就爬上船,讓船把我們載到上遊老遠的地方,然後再跳下水慢慢地遊回來。當我們仰麵朝天的躺在水麵上,或是看著那風和日麗的藍天白雲,或是閉著眼睛靜靜養神,任河水把我們慢慢地往下遊推移時,別提有多瑕意了。有時侯船上的人擔心我們把船甲板弄濕,不讓我們上船,把我們趕下水。我們從這一條船上被趕下來,又一窩蜂的爬到另一條船上去。人家也拿我們沒有法子。我和我的夥伴們在水裏就象在岸上一樣的靈活和快捷,遊泳都成了當地第一流的。上高中時學校組織遊泳比賽,幾十個選手參賽,前幾名都在我們裏麵。

 

三十多年真是在彈指之間就過去了。這三十多年裏我已經國內國外的漂迫流離了不少的地方,經曆了很多的事情。但是故鄉小鎮的那一切都好象就在昨天。那故鄉小鎮也好象就在眼前。小鎮的過去的情景經常在我的腦海中浮顯。就象一個溫馨的影子一樣的伴隨著我,在繁忙中給我帶來一片安寧,在奔波中給我帶來些許沉靜。

 

但是去年回國時,聽當年故鄉的老友說那小鎮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成了一個“鬼城”。我不竟大吃一驚,那可能嗎?那麽美麗的小鎮,那麽生氣勃勃的小鎮,怎麽可能會變成廢墟,變成“鬼城”呢?但我的老友說那是的的確確的事情,因為是他親眼所見。他說那是因為小鎮上的那些青壯年前前後後的都離開了那裏,搬去了縣城。然後又把他們的年老的父母們也接去了。留在那裏的隻是少許幾個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留下來的房子無人居住,年久失修,就慢慢的敗落倒塌了。從縣城到省會有了高速公路。水泥公路也從縣城通到了小鎮所在的鄉。人們去縣城,去省會都改乘車而不乘船了,於是輪船沒有了,輪船碼頭也荒廢了。因為人跡希罕,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斷亙殘壁之間,青草長了出來,野藤也開始蔓延,原來的小鎮就那樣成了一個荒涼的地方,變成了一個“鬼城”了。它再也沒有了那令人興奮的輪船的汽笛,再也沒有了那來來往往的人群了。

 

也不是沒有人往小鎮遷移 原來那些住在邊遠地區鄉下的農民也漸漸地搬來這裏。但是他們沒有搬進小鎮,而是開始在小鎮的邊上,在靠近公路的地方蓋新房。慢慢的,一個新的鎮子就在原來的老鎮邊上出現了。當然,房子再也不是那原來的房子,街也不再是那原來的街,路也不再是那原來的路,人更不是那些原來的人了。

 

聽了老友的故事,我身體裏湧出一種沉重的黯然和失望。多美的小鎮呀!它就那樣成了曆史了,就那樣在歲月的風雨飄搖中消逝了,我再也不可能見到它了。我再也不可能在那條麻石街上散步了。多麽的令人可歎和無奈呀。

 

在這靜靜的黑夜裏,那火車的汽笛讓我想到那過去的故鄉的小鎮。在回憶之中,我想,我懷念小鎮是真,但細細想來,其實真正的讓我難以成眠的,讓我刻骨銘心的,還是那過去了的青春歲月。小鎮沒有了,我的青春歲月也都過去了。小鎮沒有了,還有新城出現,盡管那新城與我無關。但青春過去了,它還能再來嗎?我隻能在回憶中去品味那青春的充實,它的向望,它的甜美,它的憧憬。每當回味過去的無憂無慮的青春歲月,我會在暗夜中輕輕的一笑。但隨之而來的長久的伴隨我的,還是我對它的無窮無盡的懷念。隻有在我的心靈深處,那故鄉的小鎮才永遠不會消失,我的青春也才會在那裏常駐。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