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君直到天蒙蒙亮才入睡,可睡了沒多久就被鬧鍾給叫醒,她昏沉沉的想再睡一會兒,可今天對她意義重大,自己來澳洲不就是盼著這一天嗎?她睡眼朦朧中坐了起來,迷迷糊糊看見晨光已經見縫插針的爬進了房間,丹丹在地上睡得很沉。她不由的暗生羨慕,自己也想舒舒服服偎在被窩裏,可是隨心所欲的日子再也找不回來了。於是她急忙起床洗漱一下,然後在廚房喝一杯牛奶,吃幾塊餅幹,就是急匆匆出了家門。
早晨,陽光燦爛,微風拂麵,帶來了清新,寧靜和期待已久的心情。街上人很少,到處鋪滿了錯雜的陰影,屋陰,牆陰,樹陰,草陰,車陰,籬笆的陰影,地上虛幻的陰和沐浴在陽光裏的物交交疊疊,影與光,暗與明,和諧共生,豐富而又多姿多彩,勾畫出一幅幅晨光滿天,綠意盎然的街景。
淑君低著頭匆匆趕往車站,街上再好看的景致都引不起她的注意,今天是她新生活的開始,她要專注於自己。大約走了十來分鍾,便來到小鎮上的火車站。她先買一張綠色周通勤卡,然後登上開往市區的城際列車。列車分上下層,每層車廂有十幾排座位,每排分左右兩邊,一邊是二人的座位,另一邊有三人的位子,每層可乘坐近百人。淑君來到上層,揀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車廂內的乘客很多,大家都安安靜靜坐著,有看書的,寫東西的,閉目養神的,還有聚精會神的望著車窗外的。
列車保持勻速行駛,淑君輕輕把窗拉開半尺寬,立刻一陣清風拂麵而來,清涼而又愜意,和風一起湧進來的還有那窗外的明麗景色,整齊的道路,成排的房屋,成片的樹林輪番交替在她眼前晃動,猶如一幅幅帶著晨光流動的畫卷。淑君茫然的注視著前方,心裏默記著站點,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坐過了站。昨天下午,Sarah專門給她畫了一張出門指南,有文字,又配上一張草圖,買什麽車票,坐幾點鍾的列車,在哪個站點下車,出了站台怎樣走去學校,寫得清清楚楚,畫得明明白白。Sarah這個人挺熱心的,除了嘴巴不饒人,在錢財上丁是丁,卯是卯之外,同她相處並不困難,要不是她搶了佳麗的男朋友,淑君甚至也願意把她當成朋友看待。
列車開出去了好幾站,每到一站照列下去一波人,又上來另一波新人。看著匆匆忙忙的人潮,淑君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局外人,跟這裏所有的人無關,跟這個社會無關,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她也不知道別人姓甚名誰。她輕輕歎了口氣,心想:"每個人都有個去處,可我呢?這條孤獨的路今天才跨出去第一步,那麽第二步,第三步又會是什麽樣子呢?"想到這裏一絲悲涼湧上心頭。
淑君極力想甩開剛冒出來的念頭。她從包裏取出Sarah畫的那張線路圖,可左看右看還是不得要領,反正Sarah還告訴她一個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看到列車過了悉尼大橋後第三個站點下車即可。於是她又把圖塞進了挎包裏,幹脆靜下心來欣賞沿途風光。
列車到了中央火車站。淑君隨著人潮下了車,來到車站前的大街上,四通八達的道路讓她不知所措,還好穿過馬路便是蒙派克公園,來到公園,接下來再找學校就方便了許多。淑君看看時間還早,便在一棵濃密大樹下的一隻長椅上坐了下來。公園裏的空氣真好,四周散發出淡淡的草香和花香,樹枝伸展在她的頭頂,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斑點點落在她身上,有幾隻羽毛鮮豔的鸚鵡在樹枝上追逐嬉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淑君又如夢似幻的想起了上海。上海的早晨那該是啥樣子的?淑君隻記得菜巿場盡是些亂哄哄的買菜的大媽大叔們。熱氣騰騰的點心店裏裏外外都擠滿了心急如焚的人。路上見到的都是相同表情的麵孔,木訥,煩躁,甚至還帶著昨夜未消的慍怒。公交車上都是神情緊張,隨時隨地準備跟人幹上一場的乘客。醫院裏碰到是一張張痛苦的表情,一雙雙求助的目光。多年來,淑君早已習慣千篇一律,冷冰冰的早晨。然而她坐在悉尼市中心,眼前是一片燦爛的景象,陽光明麗,清風徐徐,鶯啼鳥囀,樹枝婆娑,來來往往的路人麵帶笑容,晨練的老人悠閑自在,學生們活潑可愛,這裏充滿著熱情和活力,可她的內心卻感到百般的孤獨,茫茫然不知所措。她覺得還是提筆寫信,或許能排遣心中淡淡的憂傷。
昨天淑君本來準備寫二封信的,不料下午來了個丹丹,把她的計劃都打亂了。現在她覺得寫給家裏的信拖後點倒是無所謂,但佳麗的信一定要盡快的寫。可是一想到要提筆寫信,她的心情就很沉重,自己的處境比較好寫,反正實話實說。難寫的是賈東傑,和盤托出,恐怕佳麗看了會氣得吐血,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後果,自己被掃地出門事小,賈東傑欠債不還事大;如果隱忍不發,又等同與賈東傑穿一條褲子,背上對朋友不忠的罵名,這真讓她左右為難。
她攤開信紙,剛寫了個開頭,便不知如何寫下去,賈東傑是個繞不開的話題,說實話,說假話,不提他都很難,還是考慮周全再提筆寫信,但佳麗卻在引頸期盼著這封來信。唉!這輩子淑君還沒遇到過這等的困擾。算了,還是幹脆先給馮子健寫一封信。於是她又開始奮筆疾書。剛寫到一半,忽然淑君聞到有一股惡臭襲來,自己坐的椅子也震動了一下。她撇過臉去,隻見一隻行李鋪蓋丟在了椅子上,占去一大半的位子,再一抬頭看,驚得她差點叫起來。她的右手邊站著一個混身髒兮兮的人,他高高大大,亂蓬蓬的頭發遮住半個臉,花白的胡須長滿了下頜,臉上的五官,隻剩下二隻眼睛依稀可辨。顯然這位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對淑君占據他的領地,頗為不滿,罵罵咧咧說個不停。淑君本能地站起身來,隨手把紙和筆塞進包裏,頭也不敢回的拔腿就跑,像是躲避瘟疫似的。
離開公園,淑君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沒地方可去,隻能先去學校。她沿著彼得街往北走,不多時便來到一棟大樓前。淑君拿出地址,再抬頭瞧瞧這幢大樓,心裏犯了迷糊:"這哪像是學校,分明像一幢辦公大樓。"她戰戰兢兢走了進去,一問這裏還真有一所語言學校。於是她坐上電梯來到10樓。10樓的電梯對麵有一個接待處,一位前台小姐笑意盈盈迎接了她,一番詢問後,這位接待小姐便帶她來到走廊的盡頭,她們右手邊是一間大的會議廳。她告訴淑君先在裏麵休息一下,過半個小時會有老師來安排新生注冊,考試和分班事宜。
房間已經擠滿了來報到的新生,人們三三二二圍在一起說著話,一見到淑君嫋嫋婷婷走進來,大家都停止了議論,幾乎所有的眼睛齊刷刷地投向了她。今天她紮一個馬尾辮,身穿一條米黃色的真絲連衣裙,肩上挎著一隻休閑布包,顯得閑雅恬靜,清新脫俗。她覺得這麽多雙眼睛看著她,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徑直走到房間裏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這時大家又繼續各說各話。
房間光線明亮,空間很大,呈長方形,一張張嶄新的書桌並排擺放,圍成一個長方形,書桌後麵放著幾排靠背椅。房間裏有一堆人,有男,有女;有年近中年的,也有剛走出校門的;有的站,有的坐;有的激動的侃侃而談,有的則安靜聆聽,偶而插上幾句話,大多數人的臉上掛著焦慮的神情,他們都是最近剛來到悉尼的中國學生。剛才在走廊上淑君就聽到房間裏此起彼伏的說話聲音,現在身處沸沸揚揚的教室,讓她感到震驚。這些人旁若無人的高聲說話,而且說的又都是上海話,不要說進門的外國老師聽不懂,就是坐在裏麵的外地學生也是一臉的茫然,不知所雲。
淑君剛才走的急,坐下之後覺得頭暈眼花,心還在怦怦亂跳,頭上滲出不少汗珠。她從包裏拿出一塊手帕,揩了揩額頭和臉頰上的汗,然後把幾張剛拿到手的新生注冊登記表格折疊成扇子形狀,使勁上下扇風。
這時忽然有個輕聲細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姑娘,心靜自然涼,隻要安安靜靜的坐上5分鍾,保你比現在舒服很多。"
淑君回頭看見一個皮膚白皙,顴骨突出,樣子猴精的中年男人。他身子前傾,用一口柔聲細語的上海話跟她搭訕。淑君衝著他笑了笑,算是禮貌性的回答,接著從挎包裏拿出一本《新概念英語》,一邊讀,一邊慢慢吞吞扇著風,這招還真管用,沒過多久她就覺得涼快許多。
這時身後又傳來那男的聲音:"讀啥書呀,準備臨時抱佛腳用?"
淑君生氣的把書往腿上一放,也不看他一眼,隻是重重歎了口氣,那意思是說真是多管閑事。
"哎——你看那邊那女的,像不像是從西郊公園來的,上兩個禮拜剛用專機運到這裏。"那男的努努嘴,示意淑君朝那個方向看。
淑君抬頭看見不遠處有個俗不可耐的胖女人。她燙了一頭蓬鬆的卷發,身穿一件棕色風衣,腰粗的像一頭母牛,正跟人比手畫腳的說話。可淑君覺得身後那個男人更加的可恨,於是沒好氣地懟了他一句:"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你們像是同一架飛機運來的。"
"說得沒錯,我們倆正是坐同一架飛機來的,她目標大,讓人過目不忘。"他把"坐"的發音說的特別重,以區別剛才的"運"字。他歎了口氣,又說:"你罵人的角度蠻刁的,算我栽了一回。"
這時從人群裏又傳來一個洪鍾般的聲音,一個剃著平頭,皮膚黝黑,身穿一套皺巴巴西裝的男人正嘰哩呱啦發表演講。淑君這才聽清楚他們在議論租房子的事情,可是她身後那男人聽得有點不耐煩了,說:"你看那個聲音跟銅鑼一樣響的人,像不像華僑商店門口的打樁模子?"
淑君又抬頭望過去,卻被人堆裏說話男人的一副痞腔給嚇了一大跳,便忍不住插上一句,說:"我怎麽覺得他更像是十六鋪扛大包的。"可話一出口,她就有點後悔。她不喜歡背後議論別人,尤其在不認識的男人麵前。
"嗨,那是解放以前,看來你三十年代老電影看多了。現在這種腔調的人都跑到友誼商店,華僑商店門口打樁子去了。"
"是嗎,你認識他們?"
他咧嘴一笑,說:"我以前跟他們打過交道,一看這副腔調就一目了然。三十年代上海女人站在馬路上招蜂引蝶,半個世紀過去了,現在改成上海男人立在馬路上投機倒把,都是錢在作怪,錢就是上海人的親爹親娘,就是馬路天使。"
"打過交道,那意思是說你也曾被他們斬過一刀?"淑君覺得這人說話蠻有趣的,便跟他聊了起來。
"我真懷疑你是不是上海人,打過交道跟斬過一刀完全是二碼事,怎麽可以混為一談?但是依我的經驗那個小黑皮就是一個靠嘴巴吃飯的人,喜歡豁胖,隻會吹大牛的人。"
"那他們剛才都講了些什麽?"淑君對這些人也來了興趣。
"你湊過去聽不就知道了嘛。"
"難不成你所說的‘吹大牛’都是聽來的?如果這樣的的話,你不妨先講給我聽聽。"
那人把身子挪到前排,在淑君相隔一個座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淑君這才打量他一眼,他瘦高個,有一雙精明的眼睛,穿著幹淨得體,看上去有點閱曆。這人清了清嗓子,開始一板一眼的說了起來。原來這個人姓賴,他在淑君進教室前就一直在注意這些人,對他們說的內容略知一二。他告訴淑君說,這群人當中有兩個女的,她們來到悉尼二星期,卻已經搬過三次家,具體為什麽她們也沒說,反正被人騙去一些錢,至今居無定所。今天來學校想找找關係,度過眼前的困難。
"那又怎樣,出來總會碰到難熬的日子,不管是誰,隻要能幫上忙的就得試試。"淑君覺得遇到難處,找人幫忙實在無可指摘。
"話雖如此,但腦子應該保持清醒,什麽人可信,什麽人不足信,自己要有個衡量尺度,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說著他看了他們一眼,做了個瞧不起的手勢,說:"唉——都說出國不容易,其中最難的要會看人,同時要擺正自己的心態,隨遇而安。"說罷,他笑了笑。
"話說的倒輕巧,如果生活把你逼到塵埃裏,恐怕你也會笑不岀來的。"淑君覺得說話帶點挖苦更加有趣。
"你講我是不是特別開心呀?張愛玲塵埃裏都能開出花來,何況是我呢?哈……好了,我們不討論這個話題。"我停頓一下,想了想,說:"剛才說到了哪裏?哦……對了,所以我的信條就是‘穩’字當頭。戒驕戒躁,情緒穩定很要緊,這可以讓你看清很多事情,少走彎路。"
"難道穩下來之後,天上就能掉下個大餡餅來了?"
"掉餡餅?哈……哈……看來你隻顧跟我抬杠,說話都忘了過自己的腦子。告訴你吧,穩下來後就輪到了減肥。"
淑君卟哧一笑,睥睨地看他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在說這都哪跟哪兒呀,是不是又在唬人了?
"我知道你會用這樣的眼神來看我。"他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繼續說:"我問你上海人最愛什麽?"
"沒啥統一標準,而且男女有別,不過我倒想聽聽你喜歡什麽?"
"門檻精!"他用手指了指淑君,說:"不過我還是滿足你那不太高雅的好奇心,我好麵子,愛虛榮,吹大牛,不過這也是上海人的通病。我問你這些通病,上海人把它叫做啥?"
"豁胖,我看你跟小黒皮一票裏貨色。"淑君咯咯笑個不停。
"算我又栽了一回,不過總算跟上我的節奏了,看來你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上海人,那麽我問你豁胖要不要減肥?"他狡狤的看了她一眼,眼睛中露出嘲弄的神色。
"哦,原來你講的是這個。我看你管的也太寬點了,減不減‘肥’是人家的事情,與你何幹?"
"當然跟我沒關係。不過嘛,到了外麵還是實在點好,不要虛頭巴腦的,減‘肥’的目的就是把虛胖的東西去掉。既然走出國門,就算是跟國內一刀二斷,再也不要留戀過去。忘記過去,才能迎接明天,這跟再婚是一樣的道理。"
"大道理倒是不少。"
"想不想聽接下來的話題?這對你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怎麽越說越玄乎了?什麽話題說來聽聽?"淑君來了興致,反正老師還沒來,閑著也是閑著。
"找對象結婚呀,減肥的目的就是為了人樣子好看點。"他從上到下打量了淑君,露出詭異的一笑。
"哼……哼…… "淑君這次沒言語,二手交叉放在胸前,冷冷的看著他,心想:"……看你還能弄出什麽花樣經來。"
"沒用剛才的眼神看我,反倒讓我吃了一驚。我還是言歸正傳吧。找對象首先是你想找什麽樣對象,這跟我們的處境差不多,有人想要讀書深造,有人為了嫁人,為了身份,還有的純粹為了打工賺錢,目的不同,應對的方法也不一樣。就怕沒目標的瞎忙,白忙,吃的苦中苦,還是人下人。"他停頓了一下,既像是喘口氣,又像是看看淑君的反應。
看到淑君還是剛才那副表情,他又開始說了:"有了心目中的那個‘她’,接下來你得用行動去擇偶,想找有錢的,你總得進入他們圈子去找呀,所以在國外交往的圈子非常要緊,結交一個向上的圈子,它能帶你一起成長,還有找一個好的地區居住也至關重要,上海人的眼界為什麽不一樣?就是這個道理。最後就是運氣,每個人的遠氣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譬如,娶妻靠月老,你也不知道他手中的紅線栓在哪一頭?老婆娶進了門,能生不能生?生男,還是生女?是龍,還是鳳?這些全憑運氣。不過出國運氣裏麵包含著更多自身努力的成份,稍微有點運氣的加持就能助你美夢成真,反之亦然。"
"這就是你討老婆的套路?"
"被你一眼就看穿,這是我今天栽的第三隻跟頭,跌得我暈頭轉向。不過我想用這些方法度過接下來的歲月。"
這時又有幾個新來的人加入那些人的談話,那裏的氣氛也更加的熱鬧。那個姓賴的瞧了他們一眼,又繼續說:"你看那些亂哄哄聚在一起的人,一般都沒啥大花頭,你知道啥叫不聲不響?"
"不聲不響就是不愛說話唄。"
"唉喲喲,剛剛表揚了你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上海人,怎麽又開始翻毛腔了。"他嘲弄的笑了笑,故意壓低聲音說:"不聲不響就是門檻精,也就是悶聲大發財。我可以跟你打個賭,三年之後,如果大家有緣再坐在這裏,看誰比誰強!"
"你知道這決無可能,所以也無需為自己說的話負責,可以開閘放水般的使勁吹。"
"開閘放水?你說的真有趣,還挺形象的。不過我這並不是在吹,我從你的表情中看得岀來,你跟我們在坐的人都不一樣,你看上去有一種負有崇高使命的感覺,憂鬱而平靜,持重又溫柔,有著冷美人的氣質。"他恭維地說,一改剛才嘲諷的口吻。
"我的表情?"淑君不由自主用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可她心裏卻在想:"飛機上碰到的夏小慧同樣也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怎麽聽上去怪怪的,看來冷若冰霜過了頭會被別人說成是假正經……"
忽然,姓賴的話打斷了她的沉思默想,他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你自己?當房間裏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你的時候,你隻是淺淺一笑,既禮貌又高雅,然後遠遠的坐下,不慌不忙,胸有成竹。而房間裏的那些人要麽伸長脖子打聽情況,要麽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托人幫忙找房子,找工作……"
"我不也是熱的滿頭大汗,剛才還在不停地揩汗呢。"淑君打斷他的話。
"唔,你是運動後出的汗。他們是激動的不知所措,暈頭轉向,跑到這裏來是為了找救星,你說這能相同嗎?"
這時,人群中有一個女人開口說話了,她聲音尖尖的,有點刺耳,說:"我大老遠的來到這裏,真是後悔死了。在上海勿要太適意噢,要啥有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來到這裏剛二個禮拜,吃的苦比我吃一輩子的苦還要多。"然後她臉轉向平頭男,說:"小黑皮,我們約好一起出去租房子,這到底是行,還是不行?不要我回頭了人家,你那邊又泡湯,害得我兩頭沒著落。"
"可不是嗎?要是我把這裏的情況告訴我老公,他一定立馬叫我回去,就這麽幾天,人都瘦了一大圈。"另一個胖女人也不甘示弱的說。
小黑皮急忙安慰的說:"老阿姐,你們放心好了,找房子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那位姓賴的一邊搖頭,一邊說:"瞧瞧吧,這兩個女人暗中較上了勁,一個說在上海生活怎麽怎麽樣,另一個說她老公怎麽怎麽樣,小黑皮頭子活絡,左右逢源。"說完他歎了口氣,不無失望地說:"唉——想到這些人將來要跟我們同窗,你覺的這書讀得還有啥意思?還不如賺點鈔票,打道回府拉倒。"
"這就是你要找的‘對象’?"
"鄙人正有此打算。接下來你一定會問一大堆的問題,那就索性跟你全招了吧,省的你再尋根究底的。首先我不可能住到外國人家裏,剩下的就是跟上海人打交道,跟上海人打交道用不著我來教你吧,可看到那兩女的手足無措的樣子,我有點替你擔心。"他哈哈笑了二聲,用調皮的眼光看著淑君,說:"還是讓我來傳授一下自己的經驗。嗯——上海人喜歡自顧自,都以為自已是一條蛟龍……"
"自顧自有什麽不好!大家都管好自己的事情,我們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淑君一見到他那副神氣的樣子就來氣。
"看來你一出國,把過去上海的事情忘了個精光,哈……"他笑的前仰後合,然後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用你那聰明的腦袋瓜回憶一下。自顧自的後果是什麽?"他瞧了一眼淑君,見她沒開口,接著提高了聲音繼續說:"自顧自隻是自私自利的一塊遮羞布,到頭來肯定是一盤散沙,亂作一團。想想看如果沙子拌點水泥進去,你覺的效果會怎樣?"他停了下來,想看看淑君的反應,接著又說:"加了水泥的沙子就不是沙子了,它要比沙子硬上千百倍。所以自顧自的圈子我會祝福他們,但我會敬而遠之。現在你又該好奇我這裏所講的‘水泥’到底是啥東西?告訴你吧,說白了就是人情味。上海從開埠起講究的就是規矩,可在外人眼裏就少了人情味,如果能補上這個缺失,你會怎樣看,是不是覺得上海人挺可愛的?所以鄙人決不與沒人情味的上海人打交道,就這麽簡單。"
聽了他的長篇議論,淑君確實有點不耐煩了,心裏想:"他那副自問自答的腔調跟小黑皮又有什麽區別,還不是一樣在吹大牛。"不過再轉念一琢磨,他的有些俏皮話還是有一些道理,於是她說:"我急著想聽你說下去。"
"真的嗎?——那好吧。運氣之說蠻難把握,如果大家運氣好的話,能跟六四前那批人一起留下來,那就再理想不過了,如果不能,恐怕我們要在上海碰頭了。"說完他看了淑君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上海碰頭也不賴。隨後他又不忘加一句:"當然囉,你的選擇要比我多些,比如繼續深造啦,嫁人啦,甚至假結婚也行,隻要你樂意應該都易如反掌。"說完他又大笑起來,引得眾人目光紛紛投向他們這邊來。
從學校出來,淑君一直在回想那位姓賴的所說的話,不可否認他有些看法確實很獨特,可就是離自己有點遠,現在她唯一能確定是來澳洲的目的,那就再嚐一遍寒窗苦讀的滋味,可問題是拿什麽來支撐這份堅持,沒有經濟作為基礎一切都淪為空淡,問題又回到原點,得快快找一份工作,有了工作心裏才會踏實,才能迎接接下來的挑戰。
臨近中午,大街上到處都是人,還有隨處可見的咖啡館、快餐店、餐館,陣陣麵包、咖啡、烤肉、炸雞的香味迎麵撲來。幾乎把她胃裏的饞蟲都給勾了出來,前幾天在上海,她還在逢時按節的胡吃海喝,現在開始進入周而複始的饞了,小時候饞的印象又開始浮現在眼前,那是一段銘心的記憶。"唉!——看來不光是寒窗苦讀,接下來還有節衣縮食,結交新朋友,適應新環境,還有……還有……還有可真多,可一切才剛剛開始。"
原創作品,未經同意請勿轉載。謝謝!
正如海風姐所言,說話刻薄,貶低別人,進而抬高自己,這也是上海人的通病,那個老賴是一個較為典型的人物,這種人剛來時見過,後來就見得少了,可能大家都學乖了,也沒啥可以炫耀的。謝謝海風姐的謬讚和鼓勵!
這篇對白用的上海方言比較多,可能會影響到其他地方人的閱讀體驗。小說最好是用大眾化的語言,除非非常有必要,否則還是盡量少用方言,在這裏我看不到有什麽特別的必要,等回過頭來再作修改。論寫小說可可是老前輩,我完全是一個心血來潮的"菜鳥",還請不咎賜教。謝謝可可一如既往的支持和幫助!
當時來澳洲的上海人真多,是你所不能想象的。我們大學裏同班同學就有三個人差不多同時來到澳洲,後來大家碰到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們這批同學大都在實驗室工作,隻有我去搞了行政,其實我們在上海都算很不錯。唉!六四一下子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謝謝菲兒謬讚和鼓勵!祝周末快樂!
“列車開出去了好幾站,每到一站照列下去一波人,又上來另一波新人。看著匆匆忙忙的人潮,淑君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局外人,跟這裏所有的人無關,跟這個社會無關,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她也不知道別人姓甚名誰。她輕輕歎了口氣,心想:"每個人都有個去處,可我呢?這條孤獨的路今天才跨出去第一步,那麽第二步,第三步又會是什麽樣子呢?"想到這裏一絲悲涼湧上心頭。”,這段淑君的心理描寫非常到位,細膩。
“你看那個聲音跟銅鑼一樣響的人,像不像華僑商店門口的打樁模子?"“"門檻精!”,哈哈哈,笑死,很多上海人一看就覺得親切的東西。
大家後麵的對話也很有意思。這些人是讀語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