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月下旬開始到聖誕節前夕,是澳洲一年一度藍花楹盛開的季節。每當這個時候,鋪天蓋地的紫色浪漫便會席卷澳洲的東海岸,從昆士蘭州一路延伸至維多利亞州。所到之處,人們都能感受到那無處不在的紫色,而裝點紫色世界的天使便是小小的紫楹花。
藍花楹原產於南美,是一種極普通的樹,它長的高高大大,樹枝慵懶的向四處張開,有點像澳洲人大大咧咧的模樣。初夏的十月是它的花季,滿樹的紫楹花,紫中略帶點藍的悠遠,藍中又有紫的浪漫,它帶著嬌豔的紫色闖入千家萬戶,裝點著城市裏的大街小巷,也讓悉尼變成一座名副其實的紫城。
一年前,我負責辦理過一棟房產的出售,它位於悉尼上北岸的富人區,這幢獨立別墅有上百年的曆史,在掛牌出售前,房東剛剛完成了房子的大翻修,售房前對房子進行適當的裝修,一來容易脫手,二來也能在市場上買個好價錢。
初夏的悉尼,陽光燦爛,風和日麗。一天,我和我的同事Lisa來到這幢待售的別墅,準備與房屋的主人林女士討論代理售房的細節。我們來到了她家門口,前院是一排新修的白色木柵欄,粉紅、白色、紅色的杜鵑花爭先恐後的從柵欄的空隙中探出身子,看著我們兩個不速之客。我們也以同樣驚詫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這幢嶄新的別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的印象中,以前這處房產是這條街上最老舊的,經過了這次的翻修改造,房東在原先的單層建築上又加蓋了一層,舊貌換新顏,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這條街的一大亮點。.
林女士半個小時前曾給我來電,告知她的車被堵在了路上,可能要晚些才能到家,請我們在她家的院子裏稍候片刻,於是我們便走進她家的前院。前院很大,種著許多花花草草,有牡丹、月季、杜鵑、繡球花、九裏香。院子的中央種著一棵藍花楹,綠葉中開始冒出紫色的花蕾,濃蔭蔽日的樹枝,慵懶的叉開無數的枝枝葉葉,遮擋著炎炎的烈日。紅色地磚鋪成的小徑,從前院的柵欄門一直延伸到房子的前廊,沿著小徑種有二排小黃揚。房子的外牆塗了白色的塗料,新的屋瓦油光鋥亮。藍天白雲,紅瓦白牆,綠茵茵的草地,花團錦簇的院子,讓人覺得這個春天並未遠去。如果這次我們與林女士談的順利的話,再過二個星期,這幢別墅可以推向市場,到那時姹紫嫣紅的花圃裏又多了一層紫色的浪漫,房東售房的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房東太太是一位林姓的華人女士,年齡大約六十出頭,一頭齊肩短發,皮膚白皙,瓜子臉,丹鳳眼,臉上總是掛著和靄的微笑,中等身材的她,體型有點發福,保養的很不錯。林女士是個熱情豪爽,易於打交道的人,在這之前我們曾見過二次麵,彼此之間不算陌生,其實不陌生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們都是從上海來的移民,也算是老鄉,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雖然我們沒有上演如此激動一幕,但說話少了許多的客套那是事實。
這時一輛白色奔馳車拐進了她家的車道,我料想可能是林女士回來了。果不其然,隻見她家車庫的自動卷簾門緩緩拉了起來,林女士也隔著車窗向我們招了招手,稍停了片刻,她便直接把車開進了車庫。林女士下車之後,對著我們一個勁的說,"抱歉!抱歉!路上車堵的厲害,讓你們久等了。"
林女士看上去神采飛揚,粉紅色的Polo衫,小褲角牛仔褲,腳穿一雙粉色和白色相嵌的耐克運動鞋,前額的留海有點淩亂,臉頰緋紅,卻掛滿自信的微笑。她熱情地同我們一一握手,我連忙說:"沒事,反正我們在院子裏轉轉,看看花草也挺不錯的。"
剛送孩子去上學,回來的時候,去了一趟超市,可哪知道,出了超市卻被堵在了路上。"
"孩子?……"
還沒等我開口往下說,林女士截住我的話,說:"是送我的孫女上學。"
"你可真是好福氣呀。"
林女士哈哈一笑作為回應。
"你的院子打理的非常漂亮,這花,這樹,還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整院子的花草,以及一堵九裏香做成的植物牆,上麵開滿花香襲人的白色小花。
"每周我都要花點時間打理花園,在老房子也是如此,這已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今年藍花楹的花期要比平時來的早,再過幾個星期,清理落下的花瓣也夠你忙的。"
"是啊,比起自己喜歡,忙又算得了什麽呢?"林女士抬頭望了頭頂上的藍花楹,不無感慨的說:"我是紫楹花盛開的季節來到澳洲,一見到這種顏色,就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它。"
"一見鍾情,這緣分可不淺呀。回想起當年所付出的代價,總算可以欣慰了。你現在是種花弄草,含怡弄孫…… "我一時語塞,找不出合適的句子往下說,說她晚年生活真幸福,可她看上去還很年輕,跟晚年還相差了一大截。說她退休生活好愜意,聽說她還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工作生活依然忙忙碌碌。
見我半天找不出一句話來,林女士急忙笑著說道:"大家都不錯,都不錯…… "她說這話,像是在給我打圓場。
林女士打開了房門,把我們引進屋內,招呼我們坐定之後,旋即又回到了車庫,把先前購買的東西,從車上拿下來,放進廚房的冰箱裏。
趁她離開之際,我站起身來,仔細打量著客廳。客廳很大,呈長方形,四扇落地窗朝正北方向,明媚的陽光灑滿了大半個房間。落地窗外是一個大平台,正對著後花園。客廳布置的非常雅致,雪白的牆壁,上麵掛著幾幅靜物油畫,油漆一新的白色窗框在陽光下泛著亮色,白色絲質平開簾垂在落地窗的二邊,鵝黃色的地毯,顯得寧靜淡雅。一台55英寸壁掛式電視機前放著一雙二單的皮沙發椅,雙人沙發旁放了一隻白色小書桌。房間給人的印象既簡潔明快,又富有藝術氣息,看得出主人對這裏的一切花了很多心思。
這時,我的目光被沙發扶手邊的小書桌給吸引住了,桌麵上擺放了五、六個木製小照相架,陽光透過窗戶的一角斜斜地灑在上麵,讓相架中的照片帶著和暖的色彩。其中有一張照片格外引起我的注意,怎麽這樣的眼熟?我拿起了相架,仔細端詳了一會,照片是一張時間久遠的集體照,有二十多個人,男男女女的臉上都洋溢著青春朝氣,當中還有幾名金發碧眼的外國老師,站在左邊那個不起眼角落的小夥子,不就是三十多年前的自己嗎?我家裏也保存有一張相同的照片,所不同的是照片的持有人。
照片拍攝於一九八九年年末,是臨近聖誕的某一天。那天學校為我們這批剛來的中國留學生舉辦聖誕聚會。我們除了享受澳洲燒烤之外,還有遊戲、歌唱等助興節目,氣氛相當熱烈,我手中的照片便是在那次聚會上拍攝的。我們這批同學大約二十多名,有男有女,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清一色的從上海來。這段學習語言的時間僅有半年,畢業之後,有些人升入大學讀學位,繼續深造;有些人走上婚姻這條路,拿身份,做了人妻;還有的幹脆放棄學業,一門心思地打工賺錢,少數懼怕吃苦的,選擇打道回國。同學之間相處時間短,緣分自然就淺,彼此斷了聯係並不奇怪,大家猶如四處飛散的小鳥,各飛東西,同窗歲月如過眼雲煙,許多年之後,很多人連同學長什麽模樣都記不清楚,我想林女士也有同感,否則的話,她一定會認出我來。
對自己與林女士共有過一段時空的交集,真讓我又驚又喜,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這個世界有時讓人覺得天地很大,大到可以海角天涯,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來,有時卻又特別的小,可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相處一輩子,甚至相識幾十年的故舊竟會不經意地意外邂逅。重逢總是令人愉快的,但掩飾自己的快樂卻讓人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原因在於我不想在售房之前道破我們過去那層關係,我曆來奉行生意上的往來,最好不牽涉進個人的情感,雖然我知道這種關係簡直不足掛齒。
這時林女士手拿托盤端來了二杯茶,放在我們麵前的玻璃茶幾上,這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每逢我們去客戶家,很少碰到這麽殷勤的招待,雖然是出於禮節,從中可以看出林女士還秉持著過去那一套待客之道。
林女士坐在了我的同事Lisa右邊的單椅上。Lisa先同林女士聊了一些房屋市場行情,然後確認一下售房合同的有關條款,以及售房程序,代理傭金,廣告投放,開放參觀的時間安排。趁著她倆談話的工夫,我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看著她們,更準確的說我是在觀察林女士,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尋些什麽,是些什麽呢?我自己也說不清,但有一點頗為確定,我想找尋我們那段共有的歲月,雖然它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依然對我有深深的吸引力。
我正著手寫一部長篇小說,是有關我們這批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上海人闖蕩澳洲的故事,其中收集故事素材費時費力,還好我的這份工作為我提供了很多便利。我的工作就是與人打交道,客戶有當地人,外來移民,還有我們的華人客戶,有時碰到跟我經曆相似的華人同胞,我都有意無意聊聊過去的那些話題,聆聽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感慨,聊得投緣後來成為朋友的也不少。而眼前的林女士正進入我的視線,引起了我特別的興趣,不僅是因為我們曾同飲過浦江水,還有短暫的同窗之誼,一段共有的艱難歲月。
林女士與Lisa談的相當熱絡,她看上去沉穩,幹練,英文說得很棒,我甚至懷疑她的婚姻狀況,是否有個澳洲人的丈夫?但這棟房子的售房合同上隻有她一個人的姓名。我一邊看著她倆,一邊遐思邇想,對林女士越發感到好奇,問題也一個個飛快的閃過腦際。從她的臉上看得出歲月駐足過的滄桑,那麽在她沉穩的外表下,曾否有過內心痛苦的掙紮?她那熱情洋溢的臉上,是否有過急風驟雨般的洗禮?她那光鮮生活的背後,是否有過一分錢掰成二半化的經曆?其實生活的磨難在我們這批人中間或多或少都有,隻是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林女士的身上有很多有趣的地方,讓我這個業餘寫手的好奇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Lisa要我再補充說明一下,我的思緒又被拉回到我的工作中,隨即我也加入了她倆的談話。我們接著談了些房屋銷售方麵的經驗,房間的布置,家俱的擺放,燈火照明等小建議,但林女士似乎對我們的建議興趣不大,或許她確信她所做的已經夠好了,無需再多花錢,做些收效不明顯,回報又低的事情。當然林女士也提出了一些她的要求,我們也納入考量。
其後二個星期,售房準備工作進行的很順利,售房合同,房屋建築結構報告,房屋白蟻侵害報告,開放參觀的時間安排,售房廣告牌的製作、放置,社媒的廣告投放。我們還向附近居民定點投送售房廣告,給潛在客戶郵寄推廣信件,發送電子郵件,一切似乎都按我們的計劃井然有序地向前推進。
祝藍山新周愉快!寫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