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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他鄉的上海室友(三)

(2022-09-24 02:10:17) 下一個

 

中國人遇事愛紮堆議論,偏聽偏信之後又一窩蜂的走極端,這種風氣存在於社會的方方麵麵。雖然從眾心理是普遍的人性,但我們民族卻格外著迷這種群體性思維,我們剛來的留學生更是一批忠實的從眾者。李祁和孫小玲從學校回來,同樣帶來許多被放大的傳言,沒有一則讓人覺得開心快樂,弄得我們都憂心重重,茶飯不思,好像頭頂上籠罩著一片悲觀的烏雲。

 

我們房間現在住了七個人,細分一下有三組年齡段,Peter年齡最大,比我差不多大10歲,ThaneSam又比我小10歲,剩下我們四個人年齡差不多。如果按抵澳的時間來區分,我、李祁、孫小玲都是最近才來澳洲,而其餘四個人都是六·四以前來的。六·四是條命運的紅線,前後的差別,隻有你來了這裏才能有所體會。命運不同,二大群體關注的話題也是南轅北轍。六·四前來的人,他們關心的是打工掙錢,等待家庭團聚,或者周末結伴去哪兒玩。而我們關注的則是打工掙錢付學費,升學讀書保出勤率。有時我們偶爾也會放鬆一下自己,但很少盡心投入。所以有關讀書、找工的話題,房間裏要數我們三個人最感興趣。其他人總是以過來人的身份,對我們說一些寬慰的話,或者給點建議。每天一見麵總是要先問:"工作找的怎麽樣?"末了不忘加上一句安慰的話:"不用急,時間長了,慢慢都會有工作的。"可我們並不這麽想,我們前麵有不少欄路虎,後麵又有源源不斷的追兵(新來的留學生),如果不爭個先機,搶個位置,處境會變得愈加艱難。

 

吃完晚飯,我們三人又坐在一起議論找工事宜,得出的結論是找工易早不易遲,每拖一天就多出上百號競爭對手,找工和薪資的壓力都會與日俱增,聽說唐人街中餐館洗碗工才3澳元/小時。何況我們從下個星期開始都要準備開學上課,到那時真的會麵臨分身乏術,顧此失彼的窘境。在上海,李祁學機械設計,孫小玲是法律科班出生,我讀的是分析化學專業,三個看似完全不相關的職業背景,來到這裏一切都得從頭開始,什麽工作都要幹,生存才是第一要務。現在,坐在燈光下的我們三個人真可謂是殊途同歸,歸到了同一個起點。

 

 

第二天,我們三人便開始分頭行動,重點是悉尼的西南區。聽人說,那裏人口密集,工廠、倉庫、商家比較集中,新年過後會有一些臨時工的工作機會。我背上一隻背包,裏麵放著地圖、幾片麵包,一瓶自來水,披著晨曦出發了。到了火車站,先花17.50澳元買一張綠色通勤周卡,搭上一列開往Marrickville火車。到了Marrickville,隻見街上冷冷清清,許多商家門窗緊閉,即使開門營業,門前也是門可羅雀,顯然都還在新年的假期當中。我先穩定一下情緒,確定要行走的方向,開始所謂"地毯"式的找工。當然先找賣體力的活再說,像商店、修車行、餐廳等都不在考慮範圍內。過去在大學學過的專業英語,大多派不上用場,自己頂多是一個識字不多的啞巴。我一路左顧右盼的在街上轉悠,見有人精神抖擻的出入大小工廠,鏟車進出裝卸貨物的倉庫,或者聽到有機器的轟鳴聲,我的眼睛就放光,好像一個渡越沙漠者望見綠洲一樣的欣喜,但又不敢徑直走上前去問有沒有工作機會,隻能遠遠的看著。

 

走過幾個街區,我開始注意有一些與我相向而行的中國人,這些人身影是何等的熟悉,男的穿一身T恤衫,牛仔褲,腳蹬一雙"狼牌"運動鞋。女的穿素色襯衣和裙子,或素色的連衣裙,很少有穿著花枝招展衣裙招搖過市的。這些人誰也不理誰,臉上略帶羞怯的表情,眼光刻意的回避陌生人,還有意與人拉開一段距離,但是我知道他們也和我一樣,都是新近來的留學生。

 

我還是一個勁的往前走,真不知自己是在找工,還是在逛大街。第一次自己出門找工,我對自己要求不高,出來走走,碰碰運氣,跨出這一步純粹是被形勢所逼,其實自己根本還沒有準備好。拐了個彎,我看到街對麵有二個中國留學生正在一家工廠的門口,用手比劃著與一個人高馬大的澳洲人說著什麽。看到這一幕,我立刻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這裏有工作。我的正前方不遠處有個巴士站,我趕緊加快腳步,一屁股在巴士站的長凳上坐了下來,裝摸做樣的像是在候車,眼睛卻緊盯著這些人的一舉一動。不一會兒,二個留學生失望的朝另一條街走去。等他們走遠,我起身往前走,在工廠對麵猶豫不決,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個回合。去!還是,不去!二種聲音在內心激烈的交鋒。最後前者占了上風,我下定決心,鼓足勇氣穿過馬路,來到工廠的大門口。我四處朝裏麵張望,看是否有接待的人員,這時我赫然發現門邊的一個角落豎著一塊牌子,上麵用中英文寫著"沒有工作!NO JOB!",看到了這塊牌子,我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唉!終於不用開口了,我實在羞於啟齒去求別人,從小到大我可沒幹過這種丟人的事情。

 

日照三竿,太陽突然變得火辣辣,氣溫也明顯上升。這時我感到口幹舌噪,眼冒金星,背包裏的一瓶水也喝完了。我望了望萬裏無雲的藍天,心中不由自主地想,今天我努力過,走過不少的路,也見識過什麽叫找工作,也算是有所收獲。然後,自己安慰自己的想,如果再繼續這樣走下去,我怕自己會支持不住,中暑暈倒,還是到此為止,打道回府,等明天再說吧。想著想著,自己竟往回家的火車站走去。

 

 

我沿著Wilson StRedfern火車站走。忽然從身後傳來一陣尖利的汽車緊急刹車聲,隻見一輛迎麵馳過的汽車,在我後方大約50米的路中央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一個年輕小夥子,衝到街的對麵,以飛快的速度奔跑著,這時我才看清在小夥子前麵有一個土著模樣的人一路狂奔,二人上演了一個逃,一個追的驚險場麵。這時路上行馳的車輛都被迫停了下來,有的人下車查看發生了什麽事情,有的朝不遠處圍著的人群奔去。我趕緊橫穿馬路,好奇的往人堆裏擠,隻聽一個女子的叫喊哭泣聲從裏麵傳來,再湊近一看是一個中國人模樣的女孩,她雙手掩麵,急得在原地直跺腳,根本不聽旁人的勸慰。不停地用上海話叫喊:"我的包,我的包,他搶走了我的包!……還有我的護照、我的入學通知書,我的錢包……"一陣陣撕心裂肺叫喊聲,聽了不免讓我心驚肉跳。不多時,隻見那位追趕竊賊的年輕人二手空空的跑了回來,顯然他是無功而返。他重新坐上自己的車,把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然後走到女孩子的身邊,不住的安慰她。馬路上的車輛開始有序動了起來。不久,隻聽警笛聲由遠及近,二輛警車飛快來到了現場。除了目擊者陪著受害女孩做筆錄之外,其他人都漸漸散去。我繼續朝Redfern火車站走去,一邊走一邊心裏嘀咕,護照、入學通知書、錢包,我的背包裏也揣著這些東西,莫非她和我一樣是新來的留學生,也在找尋工作。上海女孩走路總愛單肩挎著包,一隻手輕輕的搭在包上,一副優雅閑適的芳姿,豈能料到這種優雅反而給了壞人可乘之機,等我回家之後,一定要把今天這一幕告訴張惠萍和孫小玲,叫她們出門多加小心。

 

我是我們三人當中第一個到家的,等我吃過晚飯,孫小玲這才回到家裏。一進門就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喝著水,白皙的臉龐被陽光曬得通紅,一頭散亂的秀發披在了前額,看上去一臉的疲憊。張惠萍準備好了晚飯已等她多時(她倆一起搭夥吃飯),見她回家便力勸她先吃飯再說。我坐在一旁聽她時斷時續的說著今天的遭遇。她從早上走到中午,凡開門營業的商家,她都會走進去,問有沒有工作機會,然而回回都是吃閉門羹。下午,正感到心灰意冷的時候,路過一家越南人開的製衣廠,剛開口,老板就說要人,讓她幹拆線頭的活。她舞文弄墨在行,對亂作一團的線頭卻一籌莫展,幹了大半天,才掙了20澳元。她無不感慨的說:"現在我們是吃不到的苦比吃的到的苦還要苦。"在她絮絮叨叨談論的空隙,我也繪聲繪色的說了我找工的見聞,還把今天找工的經曆稱之為"試溫",其實我離"試溫"還差的十萬八千裏,不知道為什麽我要在別人麵前裝出很努力的樣子。

 

天黑之後,晚風習習,我一人獨坐在陽台上仰望深邃的夜空。滿天的繁星,璀璨耀眼,帶給我從未有過的震撼。麵對無窮無盡的蒼穹,人類猶如塵埃般的微不足道,而億萬塵埃中的我卻依然把自己的自尊心看得很重,端著一副知識分子的酸臭架子,想想覺得十分可笑。別人都在櫛風沐雨,四處奔波地尋找工作,而我是最需要工作的人,尋找工作卻是裝模作樣,敷敷衍衍,這樣下去,不知猴年馬月才會找到一份工作。所以我非得有一個可以時時激勵自己的東西,而最令我為之拚上全力的便是自己的妻女,一想到她們,我會信心倍增,無所畏懼。驀然有一個念頭浮現在我的腦際,我為什麽不把她倆的照片帶在身上呢?當我畏縮不前,疲憊不堪的時候拿出來看上一眼,或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說也奇怪,三天之後,我居然在North Sydney找到一份服裝店的裝修工作,從一月八日開始上班。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找到了臨時工作,雖然對出賣體力的活都不甚滿意,但大家對前程多少有了點盼頭,心情也舒暢許多。晚飯之後,我們幾個人一起外出散步。屋外氣溫舒適宜人,陽光從片片雲層的縫隙中散發出玫瑰色的彩霞,樹葉隨著晚風輕輕地搖曳,夕照下的天地是一片寧靜與祥和。我們一路往西走,橫跨馬路,走入一片幽靜的街區。這裏有好多深宅大院,到處鮮花盛開,綠樹蔥鬱,夕陽的餘暉透過樹葉漏了下來,灑在花園、草坪、別墅、小徑上,仿佛帶我們走入油畫裏的世界。Thane、李祁和我走在前麵,張惠萍、孫小玲走在後麵,姑娘們總喜歡在花木前駐足觀賞,笑語盈盈。我們男的對花草知之甚少,興趣缺缺,隻顧在一旁談天說地,二位姑娘聽到我們的聊天,也會不失時機地湊上來插上幾句。大家說著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那些猗鬱年華的時光,相遇相知的友情,酸甜苦辣的現實,如煙似霧的憧憬,輕輕道來盡是自己內心真摯情感的抒發,猶如指間流淌出來的優美旋律,有恬適,有低徊,又有些憂愁,更有熱烈和奔放。

 

在他們興致勃勃麵前,我卻有些心不在焉。出門前,李祁告訴我,他打算下個周六搬去關曉紅那裏住,因為她那裏有二個人要離開。李祁邀我同住,我猶豫再三,不知如何辦是好。這個周末我們這裏又將搬進二個人,一位是台灣來的男生,他是Thane學校裏的同學,還有一位是上海兒童出版社的石筱芳女士,她是六四以前來的。人多房租自然降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是互相侵擾的不便。李祁嫌這裏住的人多,又礙於關曉紅的麵子,所以決定要搬走,這我能理解,生活動蕩,命運多舛即是我們這代人的選擇,也是我們的宿命,我不怨天尤人,唯一可惜的是李祁為人正派,又同我意氣相投,以後不能同他朝夕相處,我的內心總有點依依不舍。如果我同他一起搬走,雖然可彌補心中的缺憾,但房東Peter會不會不高興?我沒有把握。他畢竟是我來到澳洲遇見的第一個貴人,他對我不薄,我豈能一走了之,做過河拆橋的事情。依依不舍和有負於人這二種矛盾在我內心掙紮著,言談舉止自然有點不自在。還好夜色漸黑,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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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山清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謝謝沈香!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每個移民都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寫得好,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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