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常聽人稱上海為"大上海",這個"大"字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地方大,而是指人多,車多,高樓多,店鋪多,商品多,戲院多,洋房多……特別是人多,這是上海的一大標誌。走在四通八達的馬路上,看到的盡是摩肩接蹱的人流,上海南京路更是市廛熙攘,熱鬧非凡,在這裏的人潮或許有個早晚之分,但絕對沒有平日和假日的分別,永遠給人有種風中揚起的塵埃無法落地的感覺。
人多首先體現在公共交通上,電車、汽車、渡輪每天都是擁擠不堪,尤其是上、下班時間,搭上一輛公交車並非易事,有時你必須使出渾身的力氣,還得有人在你背後推上一把才行。擠上了車不是說萬事大吉,車廂裏空氣混濁,乘客都像罐頭裏的沙丁魚擠在一起,讓人動彈不得,碰上車子刹車,拐彎,全車人都要東倒西歪,叫苦不迭,罵罵咧咧之聲不絕於耳。車子行駛一段之後,剛上車的人都想往裏麵稍有空隙的地方挪動,到站下車的乘客則向車門邊移動,車內又是一陣騷動,有被壓的喘不過氣來的,有被踩痛腳的,有被擠痛背的,有被扯亂秀發的(女士),有被拉得衣衫不整的,有勢單力薄的姑娘被擠得花容失色的,更有人在鬧哄哄的車內,老神在在地想著心事,當車子到達車站,售票員打開車門,扯著嗓子喊下車,他老兄方才如夢初醒,使出吃奶的勁不顧一切拚命往門外擠,聲勢力竭的喊:"等一下,我要下車",頓時又讓稍些平靜的車內亂作一團,像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波乘客下了車,又蜂擁而上另一波新人,車子緩緩地開向下一站,車廂內的乘客又開始重複剛才熱鬧的一幕,直到你自己下車,這出戲才算真正落幕。
來往浦西和浦東的渡輪卻是另一番光景,因為船上的空間大,很少見到前胸貼後胸的擁擠狀況,但也不盡然,乘坐渡輪的至少一大半是騎自行車的上班族,拉黃魚車運貨的壯漢,擔著新鮮肥美的菜蔬、雞鴨魚肉進城推銷的農民(八十年代),還有來浦西求醫治病的病人,渡輪的大部分空間都是被他們帶上船的東西所占有,反而人活動的空間變得很有限。大家都緊挨著站在渡輪上,神情茫然的望著黃浦江上的景致。濃濃的霧霾籠罩天地,眼前盡是灰蒙蒙的一片,鱗次櫛比,風格各異的外灘高樓大廈像是披上一層巨大的灰色紗巾,如同一個個黯然神傷的巨人默默無語的站立在江邊。混沌的黃浦江,浪花中盡是丟棄的生活垃圾,引來陣陣的腐臭味。來往的大小船隻噴吐著刺鼻的黑色煤煙,在天空中隨風盡情飛舞。還有渡輪上到處散發著農貿市場的氣味。渡輪過一趟江,除了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受累,輕鬆美好的心情也會蒙上一層陰影。所以,當渡輪一靠上延安東路外灘的渡口,船上的鐵柵欄一經打開,便聽聞自行車鈴聲大作,黑壓壓的乘客推著車沿著碼頭浮橋魚貫而出,像一副虎凹出柙的架勢,浩浩蕩蕩匯入外灘的人潮和車流之中,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聲,人們的喧鬧聲,組成了一曲城市交響樂章。
相較於道路上的車水馬龍,室內也非安靜的綠州,甚至比外麵更加喧鬧,尤其是飯店,如果你想在熱鬧場所找一家清靜雅致的吃飯場所,簡直是件困難的事情。很多時候,當你帶著一家老小饑腸轆轆地走進一家飯店,看到一張張飯桌旁圍著一排排男男女女,連一個插足的地方都沒有,你肯定會萌生退意,想再找一家飯店看看,其實情況大致都相差無幾。如果你選定了一家飯店,那麽在店內找個座位除了運氣還得有些基本功,臉皮厚,手腳快,還得貼身緊盯,發現稍有空隙就得搶先一步,背包、手袋、衣服都可拿來作占位的工具,一旦建立自己的"根據地",便可慢慢地蠶食,直到坐擁整張桌子。還有更厲害的人,他們僅憑自己的一副眼神,足以達到趕跑正在就餐的食客,這些人擺出三天沒吃飯的樣子盯著吃飯的食客,還不時的用舌頭舔一下幹裂的嘴唇,好像是在說:"能否勻一些給我吃",看的低頭吃飯的人心裏直發毛,越吃越口不擇食,狼吞虎咽,匆匆收場,拍屁股走人。
那時候,三角地菜場是上海最大的菜市場,天色沒亮,菜市場便人頭攢動,人聲鼎沸。售貨員迷著惺忪的睡眼,拖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來到自己的崗位,此時攤前已排滿了一大群買菜的老老少少,這些排隊的人一個個精神抖擻,人附人的排成一長溜隊伍,有些人甚至半夜便來到這裏排隊,購買緊俏的雞、鴨、魚、肉、蛋,雖然很多東西都得憑票供應,但很多人都願意犧牲那麽一點點寶貴睡眠,為家裏人的一日三餐"衝鋒陷陣"。其實,提早排隊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最大的考驗還是開張售賣的時候,每當這時,排隊的人像打了雞血似的異常亢奮,神情緊張,眼睛四處亂轉,還不停地提醒前後左右隊伍裏的人,嚴防被人插隊。越是排在前麵的人,越是被擠的喘不過氣來,就算你如願買到所要的東西,一天的精氣神差不多也已消耗殆盡。如果碰上排隊的人有事走開一會,再要回到原來的位子,得費好大一番口舌,還要拉上幾個證人,盡管人們嚴防死守,插隊的現象還是層出不窮。愛占小便宜(插隊)是人的天性,但上海人卻非常痛恨這種不守規矩的行為。
菜市場隻是上海商業的一個小小的縮影,南京路的熱鬧才真是名揚天下,走在路上盡是一波波人群,很多商店被人潮擠得水泄不通,有時把整個櫃台都團團圍住,時新商品一出現在櫃台,立刻會引來人群的瘋搶,像是不要錢似的,聲嘶力竭,手舞足蹈,生怕與自己心愛之物擦肩而過,根本輪不到你東挑西揀,當拿著屬於自己的東西奮力擠出人群時,那種美滋滋的喜悅全寫在了臉上。當然,遊南京路的大多數都是外地來的遊客,很多上海人認為性價比不高或者過時的東西,在他們眼裏幾乎都成了寶貝,圍巾、童裝、布料、皮鞋,時新的羊毛衫,色彩鮮豔的外套,這些商品帶到外地,都是炙手可熱的東西,自用,送人,倒賣都是不錯的選擇。有些人出差來上海還兼有釆購的任務,甚至有些人專幹投機倒把的營生。大件昂貴商品大都憑票供應,因為一票難求,所以看的人多,買的人少,家俱、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到後來的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錄音機都屬緊俏商品,不光要有票,還得連夜大排長龍,上海人趕時髦的精神著實可嘉。最令我難忘的是恢複高考所帶來的全民購書熱潮,數理化自學叢書、辭海、英語900句、新概念英語、許國璋英語都是年輕人爭相購買的書籍。我在這方麵花的時間也不少,河南中路,福州路上的上海科技書店,福州路的外文書店、古籍書店、舊書店,南京東路,山東路口的新華書店都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有時為了買一本自己喜愛的書籍,便早早的來到書店,等門一開,隨著人潮蜂擁而入,在浩瀚的書海裏急切地淘書。更誇張的是購買高考自學叢書。記得那是個晨光熹微的清晨,我早早的來到了上海科技書店,隻見書店門口已經人山人海,盛況空前,購書的隊伍沿著河南中路一直排到廣東路,隊伍裏有男有女,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上掛滿了無盡的渴望,人人都想把這套叢書當作實現"高考夢"的敲門磚以遂淩雲之誌,當我拿到了這套叢書,那種無上的快樂油然而生,像是半隻腳已經跨入大學的校門。這種感覺至今回憶起來還很幸福。
華燈初上,夜幕低垂,外灘便開始熱鬧了起來,下了班的男男女女,個個打扮的漂漂亮亮,精神抖擻的匯聚這裏。外灘熱鬧繁華,交通四通八達,是約會戀人,介紹對象,結伴夜遊,飯後散步理想的地方。那時我和太太都在外灘上班,下班之後,我們倆在堤岸上彳亍而行,喁喁而語,度過無數歡唔的時光。當然,成雙成對熱戀中的情侶不隻我們倆,外灘公園、外灘步道到處都是人來人往,摩肩如雲,男的一個個穿著整潔得體,顯得彬彬有禮;女的盛裝打扮,衣著時新,盡顯迷人魅力。上海人外出總會花一點心思在梳妝打扮上,以免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尤其是情侶約會這樣的大事,姑娘們更是要多加修飾,盤桓在穿衣鏡前左顧右盼,容不得有半點馬虎。就這樣,夜幕降臨,身著五彩的服飾的青年男女把外灘幾百米長的灰色防洪牆遮蔽的嚴嚴實實,連衽成帷,蔚為壯觀。一對對熱戀中的情侶,輕偎低傍,兩兩相依,有小夥子摟著女朋友腰肢的,有姑娘挽著男朋友手臂的,有雙方彼此勾肩搭背的,有男女相擁在一起的,也有剛認識不久,男方彬彬有禮,女方靦腆害羞,雙方連手都不敢碰一下。在這裏,無數對戀人臨風對月,喁喁私語,卿卿我我,柔情蜜意,度過無數美好的時光,上海人便把這一幕戲稱為"外灘情人牆"。五十年代出生的上海人,在他們紅紅火火的戀愛日子裏,誰不曾在這裏留下過甜甜美美的記憶?當然,站在"外灘情人牆"的感受並非全是美妙的體驗,冬天寒風刺骨,夏天蚊子咬人,漆黑一片的對岸(浦東),混濁不堪的江水,如果沒有佳麗相伴,恐怕很多人早已逃之夭夭。有時你還會遇到小小的尷尬,身旁突然來了一對情侶,男的特別能說會道,談鴻鵠之誌,吹自我身價,吐肉麻情話如鋸木屑,霏霏不絕,相形見絀之下,你卻顯得平庸,寒酸和木訥,此時還是趕緊換個地方為妙。更可惱的是一對對情侶中插進一個男人,左顧右盼,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周圍情況他都看在眼裏,了如指掌,此人若是個小偷,那麽醉心於談情說愛的情侶便會有失財的危險,這種事情在夜幕下的外灘屢見不鮮,頗讓人頭痛。
如果說在外灘月下夜遊以上海人居多,那麽南來北往的上海火車北站,十六鋪碼頭,公平路碼頭則淪為外地人的天下,出差,經商,探親,就醫,旅遊,上海就像一塊巨大"吸鐵石"引來天下無數的人潮。這些地方和周邊地區從早到晚都是雜亂無序,人滿為患,有氣喘籲籲趕時間的,汗流浹背扛著行李的,有手拿大包小包急急忙忙離站的,還有在空氣汙濁的售票大廳裏焦急等待的旅客。送走了一批,又來更大的一批,沒完沒了,永無止境。很多時候進出上海簡直到了一票難求的地步,麵對人山人海的購票者,買一張票,少則得花上半天,多則要耗上幾天的時間。有時我早上路過金陵東路外灘的十六鋪售票處,騎樓下到處是帶著鋪蓋席地而睡的購票者,猶如一群逃難的難民。平時情況還好,最多多費點時間排隊購票,如果遇上淒風苦雨的日子,那可真是叫苦連天,雖然騎樓廊道能遮風避雨,但躲不過來來往往路人雨傘飛濺而來的雨滴,一排排的購票者有的踞坐在潮濕的地麵上,有的斜靠在牆邊,蓬頭垢麵,疲憊不堪,每當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就把外出旅行視為危途。記得七十年代初,我表哥路過上海,帶我去南通姨媽家過年,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上海。那是個夜黑風高的夜晚,輪船從十六鋪碼頭啟程,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了底部的船倉,地麵上鋪滿了幹草,大家都是合衣而睡,輪船上下顛簸的厲害,船倉內空氣混濁不堪,周圍打呼嚕的聲音此起彼伏,躺在地鋪上心裏的興奮勁一下子涼了半截。還好,當表哥帶著我登上南通狼山山頂的時候,正值金色的陽光灑滿了大地,滾滾長江像一條巨龍橫臥在綠色的田野上,蜿蜒曲折地從山腳下緩緩地流過,匯入浩瀚的大海,氣勢磅礴,壯麗無比。遊罷回滬,雖然這次新年過的很開心,但是旅途中的陰影還是揮之不去。
上海人多,但結構年輕;環境嘈雜,卻崇尚規則;精明圓滑,仍腳踏實地;喜愛物質,又不缺情調;社會多元,愛追求小我,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對於人心有潛移默化之功,使人即使生活在窮街陋巷中,仍然孜孜不倦地追求自我價值,自我實現,努力把美和浪漫的元素注入平凡的生活,讓自己的生命活得多姿多彩。但也有人對此頗不屑一顧,統統都視之為自私自利的小資情調,與那種胸懷天下,心係蒼生的大誌向格格不入,所以上海人都不是一身係天下安危的人材,難免給人留下格局不夠大的印象。現在鮮有人在上海的前麵加上一個"大"字,是否與這有關,不大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