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太太一直在追看電視連續劇《流金歲月》,電視劇是由亦舒小說改編的,亦舒是上海作家,她的筆觸自然而然的偏重於上海人的生活,《流金歲月》也不例外,這是太太追看此劇的重要原因。太太似乎也想從這些熟悉的生活場景中喚醒自己那段流金歲月,雖然這是一段千萬人雷同的普通上海人的生活,但是對於個體來說卻是最精彩的日子。
小時候,我和太太都住在提籃橋,雖然二家離的很近,但雙方彼此並不認識。在提籃橋,我們倆曾嬉戲於同一個街頭,同一個弄堂,同一家影院,同一家商店……以至於回憶起有太多的相同之處。媽媽原本不住在提籃橋,那裏是外婆住的地方。外婆獨居,眼睜睜的看著幾大房間陸續被別人強占,也無能為力。後來媽媽怕外婆獨居被惡人欺辱,房子進一步被侵吞,把我們的家從襄陽南路搬來與外婆同住。我童年記憶全都是提籃橋的一街一景,那裏的市井生活,即使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還能如數家珍般地娓娓道來。
我們的家是舟山路6號,這是一排奶黃色連排小樓房(6號至26號),6號是最左邊的一幢,處於舟山路和霍山路的丁字路口,朝南的窗戶正對著霍山公園。每當春暖花開的時節,公園不時有陣陣的花香飄入房間;夏日炎炎之時,滿林子都是蟬(知了)的世界,此起彼伏蟬鳴像是在迎風合唱;秋風蕭瑟的季節,殘枝落葉散落滿地,臨窗觀園有種落寂的傷感;白雪紛飛的寒冬,樹林裏掛滿了銀枝,一派錯落有致的銀色世界。像這樣的居住環境在上海算是非常的稀罕。小時候一直很困惑,為什麽公園裏那麽大的樹林鮮有鳥鳴聲?後來才知道,麻雀以穀物為食,與人相爭,豈能容忍,必須加以消滅,這就是荒唐離奇的"打麻雀運動"帶來的後果。站在家裏朝東的陽光房裏,眼光順著霍山路就能看到提籃橋行走的人群,穿棱的汽車,還能聽到叮當叮當的有軌電車聲。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提籃橋市廛繁華,人潮熙攘,一條東大名路主街由西向南橫貫提籃橋,幾條支路交匯於東大名路,這些支路有海門路、霍山路、惠民路,主街和支路上分布有上百家南店,虹口區除了四川北路商業街之外,要數提籃橋最為繁華和熱鬧。東大名路東側有大名電影院、食品店、西藥房、大名照相館、大名百貨商店、新華書店,報刊雜誌門市部,東大名路北側靠海門路口有一家很大的飲食店,每當夏日炎炎的夜晚,我最喜歡吃這家店自製的赤豆刨冰,一層厚厚的碎冰堆在杯口,塞的滿滿的,杯子上半部呈晶瑩剔透的白色,下麵是略帶咖啡色,吃的時候先把杯口的碎冰放在嘴裏,一層層的往下吃,特別是碎冰和帶有甜味的赤豆一起放入嘴裏,特別的沁人心脾。海門路和霍山路的轉角處有一家二層樓的布店,這家店是我太太最愛逛的商店,小時候跟著大人來,到了自己會做衣服的時候,那就來的更勤了,做衣服,納鞋底,做布鞋,這些都是我們那代女性的追求。我隨外婆進去過幾次,一進門就讓人感到眼花撩亂,雖然布色有些單調,但那時還算的上是五彩繽紛。一匹匹布整齊地佇立在架子上,分上下二層,熱買的布料安放在上層顯眼的地方,滯銷的像是打入冷宮一般放在下層的角落裏。顧客看中哪塊的布料,營業員會把布料放在碩大的台麵上,然後拿起一把木尺,幫著裁下所需要的布料。這家布店每天人頭攢動,忙碌熱鬧,可見當時的人們偏愛於自己選擇布料,然後親自動手做一身合體的衣服。上海人的衣著合體,穿著時髦,引領風潮,與這種文化有莫大的關係。布店門口有一個交通警察的崗亭,像是一隻半身透明的大瓷缸,裏麵坐著一個警察,眼觀六路地操縱紅綠燈的開關,控製南來北往的車流,一個人每天局促在一個狹小空間,看外麵的繁忙世界,實在是一份苦差使。交通崗亭不遠處是一家花鳥市場,售買各類的花草、盆景、鳥蟲、鳥籠等,市民閑散的情趣都能在這裏一一釋放。花鳥市場的旁邊是臨潼中學,這裏是太太中學讀書的地方。過了臨潼中學就是提籃橋郵局,這裏也是我常去的地方,幫著家裏人寄信是我的任務,從小就樂此不疲。東大名路、惠民路口隻剩下幾爿零星散落的小店。東大名路是南北交通的大動脈,這裏有8路有軌電車橫貫楊樹浦到外百渡橋,還有49路,13路、22路公交車終點站。這裏緊靠黃浦江邊,有上港三區碼頭和公平路碼頭,從公平路碼頭渡江可去浦東,也可乘輪船出海去青島、大連等城市。
海門路上有許多商家,有飲食店,服裝店、理發店、五金玻璃店、東風服裝店還有一家大型的舊貨商店,文革中舊貨商店堆滿了抄家物品,有紅木家具、鋼琴、樂器、自行車、衣物,應有盡有。舊貨商店旁是海門路派出所,這裏原來是一幢帶花園的洋房,現在人們都避而遠之。過了長陽路有一家東海電影院,這家電影院頗有氣派。我的學生時代所看的電影大多在大名和東海兩家電影院,放影的都是些樣板戲改編的電影,還有《地道戰》、《地雷戰》、《上甘嶺》,一些有關文革的紀錄片,外國電影有《賣花姑娘》、《流浪者》、《瓦尓特保衛薩拉熱窩》等。雖然大部分的片子說教濃厚,單調乏味,但還是有比較好的片子,記得在大名電影院觀看朝鮮故事片《賣花姑娘》時,我被影片的劇情深深的打動,留下了眼淚,我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或許當時能打動人心的故事太少。這兩家電影院距離我家都很近,走路不到5分鍾,離我家最近還有在霍山路上的東山戲院,站在我家的窗台前能清晰的看到戲院裏的燈火。這家劇院場地很小,原來是百老匯大劇院,樓上羅伊花園屋頂餐廳是當年猶太人經常光顧的娛樂休閑場所。它於1930年建成,文革期間停業很長一段時間,文革後我在裏麵看過幾場京劇樣板戲。 東山戲院旁有家茶葉店,每次路過,店內總是空蕩蕩的,生意清淡,唯有店內充滿了茶香花香,鬱鬱菲菲,相比其他人擠人,人看人的店鋪,這裏有一份難得的清閑和雅致。茶葉店旁是一家食品店,夏天這裏最熱鬧,各式冷飲、酸梅湯、大麥茶、啤酒、水果,這裏出售的西瓜瓤用的是平湖西瓜。平湖西瓜個大,皮厚,味甜。西瓜皮厚正是食品加工廠所需要的,那個年代,西瓜皮做成罐頭也成了一條出口創匯的途徑。而西瓜味甜是夏日人們降溫消暑最理想的選擇,大家各取所需,可謂是物盡其用。特別是賣西瓜瓤的時候,每到下午時分,店門口總是擠的水泄不通,擠在前排的大多是些男孩,毎人穿著短褲,短衫,有些男孩幹脆赤搏上陣。每個人手裏都捧著大小各異的鍋子,有鐵鍋、鋁鍋、鋼精鍋、搪瓷鍋,人附人,亂哄哄的擠成一團,還不時傳來各種罵聲,叫聲,鍋子的碰撞聲,像是演奏雜亂無章的交響樂曲。女孩子們也會即興參與,但很多時候都退之一旁,或站在後麵隨時準備接應,提供後援。太太也經常跟著哥哥姐姐一起來買西瓜瓤,後來我打趣地對她說,當年在店門外看到你的時候,就被你一雙大眼睛給迷住了,整整蹉跎了十年才彼此認識,喜結情緣,說的她笑逐顏開,10來歲的小姑娘就有人暗戀,那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隔了幾個店鋪是一家維也納皮鞋店,店裏經營各式新款的皮鞋。這家店過去是猶太人開的,後來老板回國了,店鋪和店名都給留了下來。霍山路的另一邊是一家北京飯店,有二層樓麵,中午食客稀少,晚上偶爾能見到高朋滿坐的盛況,我人生第一次吃北京烤鴨就在這家飯店。飯店旁的街角有一家大型的南貨店,專門出售中、西糕點、零食、南北風味的幹貨食品,貨物充沛,品種齊全,每天門庭若市。南貨店對麵是49路公共汽車終點站,旁邊是一家綠葉飲食店,那裏的8分錢一碗的豬油陽春麵特別好吃,一碗熱氣騰騰陽春麵,上麵浮著一層淡淡的油花和碧綠的蔥花,味道鮮美,香味四溢,可以讓人快樂半天。
我家住的舟山路是提籃橋另一個熱點,有"東方維也納”之稱,從霍山路到長陽路一整條街是舟山路的精華。40年代,約有3萬多德國、奧地利、波蘭、匈牙利的歐州猶太人為逃離納粹迫害,遠涉重洋來到提籃橋定居,歐洲的文化也隨之而來。 當時的舟山路是遠東最大的猶太社區,商業和文化中心。猶太人的教會、舞廳、咖啡館、麵包房充斥在這條街上,非常的熱鬧繁華。這條有著歐洲風情的街道也隨著猶太人的離去而漸漸落敗、消失,但整條街依舊存有濃濃的商業氛圍。我家對麵的霍山公園是當時猶太孩子戲嬉玩樂的公園,我們一直把它稱之為"小人公園"。
小的時候,我家樓房的花園圍牆都拆除了,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是為了放便擺攤。舟山路上擺了許多地攤,有賣狗皮膏藥的、配眼鏡的、修腳的、修腳踏車的、賣炒貨的、裁剪衣服的,甚至還有沿街乞討的,這些都在文革中消失的無影無蹤。沿街商鋪也移到靠近長陽路的那一段,有糧油商店、賣魚、肉、蛋、禽的商店、水果店、煙脂店、五金店、竹器店。對麵一側原來都是歐洲古典式建築,後來把房子外的圍牆全部拆除,搭建了一長串店心店、飲食店,有四、五家之多。那裏的早餐都是清一色的上海風味,鍋貼、小籠、次飯糕、油等子、包腳布、蟹殼黃、單擋、雙擋、排骨年糕、湯圓、陽春麵、大餅、油條、春卷、蔥油餅、豆漿、餛飩、咖哩牛肉湯、雞鴨血湯……上班的人,上學的人,買菜的人,有相識的,也有陌生的,大家聚集一堂,吃吃喝喝,開始新的一天。舟山路除了沿街的建築還存有歐洲文化特色之外,一切都已經注入了上海風情,中國元素。過了長陽路,就是舟山路菜場,這裏是繼著名的三角地菜場以外第二大室內菜場,整個菜場呈四方型,擺了幾十個攤位,由於光線不足,白天都要點著燈。每天清晨,大街上還是一片寧靜,這裏卻早已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處處都是喧騰,給人一種塵埃沒有落定的感覺。與菜市場形成鮮明對比是,路的對麵是一片寂靜,高高的圍牆,圍牆上拉滿鐵絲,安著電網,這裏就是遠東第一大監獄,據說,一個十年刑期的犯人,每天換一個牢房,刑滿釋放之時,還有很多牢房還未光顧。菜場過去就是有名的"下海廟"。文革中,一切佛教活動都戛然而止,隻記得當時紅衛兵把廟裏的東西搬了出來,放滿整條街,然後付之一炬。
我就讀的小學是霍山路小學,母親小時候也在這裏上課。本來小孩子應該以讀書為第一要務,但到了文革,戰鼓之聲動地而來,才剛上一年多小學,還沒認識幾個字,學校就容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老師無心教學,同學們也無心念書,最可怕的是社會上的肅殺之氣席卷校園,造反派"上體司"進駐校園,上課時,一個殺氣騰騰的造反派,有些像《水滸傳》中的"黑旋風"李逵模樣,在課堂上來回踱著步,光聽他的腳步都能讓我們嚇的半死。朗朗讀書的課堂變成了耀武揚威之地,實在令人愕然。盡管如此,像這樣的膽戰心驚的上課也維持不了多久,後來幹脆無書可讀。在社會上遊蕩多時,大好時光於不知不覺中被荒廢掉。正覺得可以一輩子輕輕鬆鬆不用念書的時候,上麵一道聖旨"複課鬧革命",又把我們召回了學校,雖然天天背起書包坐在課堂,但一切都是政治卦帥,老師教的奉行故事,敷衍了事,同學聽的心不在焉,神遊八表。
自從二戰結束,大批歐洲猶太人紛紛踏上回國的旅程,舟山路的外國人越來越難見到,直到文革後期,這裏又再度熱鬧起來。經常見到一輛輛旅遊大巴停靠在霍山公園門口,遊客們一個個魚貫下車,被我們這些孩子圍觀著,一雙雙好奇的眼光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遊客中大部分是日本遊客,其次歐美遊客。他們主要是參觀霍山路"少年之家",與中國孩子一起同樂。"少年之家"是上海市外事接待單位,與我家後門隻有一牆之隔,那是一幢很有特色的歐洲建築,我讀小學時經常去裏麵參加活動,有唱歌、跳舞、朗誦、書法、樂器。當時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這些外國人不遠萬裏來這裏與我們小孩一起玩。七十年代後期,我家搬離了提籃橋,我也在外灘上班。從小樓房搬到帶有電梯的大樓,從提藍橋來到了南京路上的"十裏洋場",從每天麵對"東方維也納"到每天麵朝"萬國博物館,我走入了另一個更大的世界,聽說九十年代,舟山路又火了一把,以色列總理拉賓、奧地利總統克萊斯蒂尓、美國總統克林頓夫人希拉莉都造訪過這裏,後來到這裏尋根的猶太人更是絡繹不絕。
歲月不饒人,這些都是半個世紀前的往事,如今,我在國外生活的日子己超過在上海度過的歲月,但我一直以上海人為榮。經常有人會問我,你看上去怎麽不像上海人?我不知道如何作答,也不知道真正上海人長的是什麽樣,更不想探究其中的原因,但他們的口吻似乎對上海人的負麵評價遠大於正麵。張愛玲曾說:"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不甚健康,但是這裏有一種奇異的智慧。"三十年代的上海人或許是這樣,七十年代的上海人未必如此,新世紀的上海人更可能與她的說法南轅北轍。其實人麵前的地名並不重要,怎樣做好地名後麵的人才重要。如果做人做的不堪,無論你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外地人還是上海人,都會讓人避而遠之。
從小就聽大人說,上海是個"萬花筒"。長大之後才明白,萬花筒的比喻真是名不虛傳,這裏麵發生的事是如此,生活中的人更是如此。
我們那地方對上海人的評價是:精明但小器。
“上海往事”,顧名思義就是發生在上海的上海人故事。
印象中提藍橋那裏應該沒有49路。49路是不過外白渡橋的,它是漢口路外灘到東安新村。19 電車倒是有的。還有28路,27路。提籃橋可是個大站頭。
謝謝博主好文,看了這篇文章,又想回家了。
..我恰巧熟悉49路,記得起點在南洋中學,終點在漢口路,樓主說的應該不是它吧?
-----------------------------------------
作者可能記錯了,49路終點站應該是漢口路外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