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國內的高考早己落下了帷幕,澳洲鈕省的高考(HSC)將於下星期二拉開序幕,曆時3周,有近8萬名12年級畢業生參加。今年的高考正逢新冠肺炎肆虐全球,人們的社會活動,生活次序深受破壞,而中學畢業生的高考依然能有序進行,不得不承認全社會把教育放在何等重要的位置上,真為這些學生感到高興。現在的學生很幸福,有書念,有父母的寵愛,還有廣泛的社交和開放的資訊,更有美好的前程向他們招著手,他們沒有任何理由不好好讀書。反觀我們中學畢業時的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場人生大考?
在那還未恢複高考的年代裏,全社會上依然盛行"讀書無用論"。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我一個臨近畢業的中學生還能有什麽鴻鵠之誌呢?沒有讀書的苦與樂,也無"高校夢"可做,當然更省去了全家一起投身高考的體驗。現在的高考被稱之為人生的華麗轉身,而我們那一代隻有整齊劃一的集體轉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百無聊賴的等待,等待國家分配工作,我們畢業班的同學全都在得過且過地混日子,而我除了混日子,心頭還籠罩著另外一層陰雲。
那是1975年初春,這段日子我過的很不開心,因為過完了農曆新年,我將要轉學,去一個新的學校上課。眼下正值中學階段的最後一年,本來日子混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想要轉學的呢?
父母按排我轉學,我隻能老老實實地聽從安排。轉學我倒不害怕,讓我不開心的是將要與那些朝夕相處的小夥伴告別了。我們從小一同上學,一起玩樂,一塊成長。這種從小成長起來的友誼,會隨著我的轉學離開而漸漸地疏離,沒有比失去這樣的友誼更讓我傷心的。我懷著很深的依依不舍的心情,一種難言的割舍之痛過完了春節,新學期開學的日子一天天地臨近,這種忐忑的心情更讓我坐立不安。
現在學生轉學大多是為了能上一所好的學校,所謂的理想學校,不外乎師資強,口碑佳,硬件好,升學率高。我那時的轉學,現在聽來有些匪夷所思,既不考慮學校的質素,又不為上學便利,更沒有為了升學一說。竟然是為了畢業分配能夠留在上海,逃避下鄉務農。
中國父母對孩子舐犢情深一代甚於一代,堪稱舉世無雙。在我們那個年代,父母們不太關心自己孩子在學業上的表現,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畢業後的工作前程上。雖然"上山下鄉"運動已近未聲,但對我們這批青春少年來說去上海近郊農場務農,還是大多數人的宿命。能留在上海,捧上一個"鐵飯碗",隻能是少數人的夢想。而此時這個夢想已經在向我招手。
新的學校是坐落在四川中路上的浦光中學。這所學校是黃浦區一所大型學校,畢業班的學生眾多,一個年級有十六個班,一個班裏有四,五十個學生,算下來整個學校有近800名畢業生。我轉入該校並不是因為這所學校有多麽出色,完全是因為我的班主任和年級負責人都是我父親的朋友,教育局和區委領導也與我父親熟識。這種關係可以保證我畢業後有一個好的前途。當然轉學並非易事,先要把戶口轉入隸屬於浦光中學招生的戶藉所在地,然後才能方可入學,父母找關係,托人情,忙前忙後,耗時近1個多月。總算可以按時在新學期入學了。
新學校,新同學,對於我來說一切都是全新的。同學們很友善,王明白班主任更是對我照顧有加,這些都讓我在這個陌生環境中沒有被邊緣化的感覺。上課如和尚撞鍾般的流於形式,學些極為有限的知識。沒有被父母逼迫學習的壓力;沒有同學之間學業上的競爭;沒有男女同學之間情感的糾葛;沒有致青春的遠大夢想。一個蒙懂的青春少年帶著"四無"走進了中學的畢業季節。
每天清晨,晨光熹微,父母就把我從熱被窩裏拖起來,然後緊跟著他們的節奏去刷牙,洗臉,吃早餐,然後背上書包同父母一起出門。父親工作忙,通常我同母親一起坐公車去上學。行走在匆匆上班的人潮中,頭一回感覺自己似乎己經長大成人了。然而母親並不把我當成大人來對待,在她的眼中我永遠是個孩子。她總是在車上不停地叮嚀囑咐,生怕我在學校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父母親都在醫院工作,他們的醫院和浦江中學分別處於四川中路南北兩頭。中午下課後,我會沿著這條路去醫院食堂吃午飯,用完午飯再返回學校繼續下午的課程,下午放學後,我還要去醫院等父母下班,然後一起回家。在這條路上,光這樣來來回回的走起碼要花上1個半小時,而我則要花更長的時間。我喜歡這裏看著,那裏逛逛。在外人眼裏我完全不像個學生,倒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遊蕩少年。看路政工人挖土修路可以花上大半個小時;鑽入圍觀的人群看大人們吵架可用去大把的時間;看見有人抓子小偷,也會湊熱鬧地上前圍觀,還不時在小偷身上踹上幾腳;尾隨著外國遊客可以送上好幾條馬路,像看外星人似的,直至戀戀不舍地目送他們遠去。學校處在鬧市真好,對於我們這樣沒處打發時間的學生來說,實在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四川中路橫穿上海三條知名的馬路-北京東路,南京東路和福州路,它與外灘平行,隻有一街之隔。這條路上有許多機關、旅社、銀行、飯店、商鋪。與南京路上的大商場相比,這裏大多是一些小商店,一家緊挨著一家,有雜貨店、五金店、藥店、中藥輔、理發店。在這些商店門口的人行道上,雜亂無章的停滿了許許多多的自行車,人要穿行其中,真有點舉步維艱的感覺。有時為了節約行路時間,人們幹脆大搖大擺地走在馬路上,這樣在狹窄的馬路上就會出現汽車,自行車,人群爭先恐後爭道的景象,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聲,人群的叫罵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特別的好玩。就是這樣一條給人整日不得安寧的馬路,我每天要走上二個來回,花的時間要比看書的時間還要多,真是有趣無比。
上午有四節課,坐在教室裏感覺時間過得很慢,還沒等到課上完,我已經饑腸轆轆,心裏總盼著能早點下課,老惦記著吃午飯,老師講的課自然都成了"耳邊風"。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課,我就匆匆地趕去醫院食堂吃午飯。當然路上碰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也就顧不上肚子的"抗議",趕緊湊熱鬧要緊。
我出生在父母的醫院,小時候父母又把我放在醫院的全托托兒所裏,所以醫院對我來說就是另一個家,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哪個科室在什麽大摟,在哪個樓麵,科主任是誰,我都了如指掌。父親的外科病房那就更不用說了,今天進來幾個新病人,明天有那些人要出院,我全都知道。讀書無長進,這些與我無關的事情卻能如數家珍般地娓娓道來。
去醫院食堂吃飯,無需父母陪伴,同醫院職工一起排隊買飯,與熟識的醫生、護士打著招呼,坐下來吃飯還不時同他們聊聊天。我特別喜歡吃醫院食堂蒸的米飯,上麵一層硬硬的,吃下去卻又香又軟。通常我買四兩飯,外加二個菜。父母親總怕我營養不夠,經常囑咐食堂裏的張師傅給多加些菜。如果父親晚上急診搶救病人或做一個大手術,那未第二天下課後,我可以美美的吃上一頓,父親總會把他的營養餐留下給我吃。年輕時不懂事,吃的時候總是來者不拒,其實這是父親用一宿的睡眠,從死神那裏搶救一個個鮮活生命換來的,現在想想真是受之有愧!
父親是個大忙人,醫院內外找他看病,做手術的人絡繹不絕,每天有看不完的病人,有做不完的手術,平時在醫院要找他並不容易。 有一天,我放學後,在醫院正碰上剛做完手術的父親,他看到我很高興,提議我們倆早點回家,真是難得有這樣在一起的機會。我們父子倆沿著外灘的堤岸往家的方向走去。
夏日的上海外灘,陽光明媚,江風習習,午後的外灘顯得格外明亮和富有生機。人們告別黃梅天悶熱多雨的季節,剛剛迎來豔陽高照的初夏時節。黃浦江江麵上往來穿梭著一艘艘的拖船、渡輪、客輪、貨船,一片繁忙景象,站在浦江堤岸上,不時能聞到陣陣夾帶著柴油的海腥氣味。我們父子倆站在岸邊聊著天。父親看著一艘在我們麵前馳過的客輪,用手指著問我:"兒子,你知道這艘客輪開往哪裏?"我不假思索地說:"向北去青島、大連,往南馳往寧波、溫州。"父親並不在意我的回答,他若有所思地說道:"目的地對我們局外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輪船上的人要清楚自己的目的地。"他停頓一會兒,繼續說:"人們抵達目的地後,有些人選擇往東行走,有些人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東、南、西、北,各有各的去處,各有各自的歸宿。"我心裏暗暗地想父親怎麽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父親的話鋒一轉接著說:"你去新的學校已有好幾個月了,還剩下半年的時間就要畢業,將要走上工作崗位,你有什麽打算,你的人生方向又在哪裏呢?""你給我轉學,不就是為了能把我留在上海,安排一份好的工作。"我回答道。父親見我一副不思進取的樣子,接著說:"我給你安排一份好職業,把你安頓好,這是父母對你的愛。如果你自己對今後沒有打算,沒有理想,你又怎麽能在社會上立足呢?"父親用手指向那艘漸漸遠去的客輪"就像這艘剛離港的船,如果你乘在上麵,你自己想一想,你到達目的地後又有怎樣的規劃?"對於父親的拷問,我一時語塞,我哪有什麽雄心大誌,人生規劃。"年輕人要有人生目標,這樣活著才會有意義。目標不要訂的太高,太大,但一定要切實可行,不可好高騖遠。有了目標之後就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不要輕言放棄,堅持到底,總會有所收獲的。"父親平時話不多,今天卻興致十足,侃侃而談。
父親接著對我說:"你是否還記得小時候跟你講的童話故事?"我當然記得,父親不太擅長講故事,他講的為數不多的故事我一直不能忘懷。父親講的故事大意是,在很久以前,北方大山裏有一個小村莊,村裏住有一戶人家,父母都已過世,隻留下兄弟二人相依為命。一天,附近寺院裏的和尚來村裏化緣。他向二兄弟講述大山以外的大千世界。大哥老實憨厚,不喜歡冒險,雖然心裏向往外麵的世界,但還是選擇守著自家的幾分薄地,過著起早貪黑的農耕日子。然而,和尚所講述的外麵世界在他的心裏總是揮之不去,他隻好每天坐在幹涸的枯井裏,做著出山的春秋大夢,最後哥哥變成一個"井底之蛙"。而他弟弟生性活潑,向往深山外麵紛繁的世界。有一天,弟弟含淚告別了哥哥,不辭艱辛,翻山越嶺,最後變成了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從此以後,他們兄弟倆再也無緣相會。
父親的這則故事有點老生常談,我也知道他接下來又要細數他年輕時那些陳年舊事。父親看我整天一副滿足於現狀,不思進取的樣子,心裏很是著急,不時拿他過往的人生經曆來教育我,勉勵我。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人生如拔山涉水,你隻有翻越山頂,走向遠方,才會有與常人不一樣的人生。"
沒有高考的畢業季,我走在大街上,看社會的蕪雜。在醫院就診的人群中,看生命的無常;在一張張病床上,看人情的冷暖;在父輩們的身上,看那代知識分子為自己心中的理想無私奉獻的情懷。每天,我都在讀社會這部"無字書", 而這些內容都是我在學堂上,在書本中學不到的。帶著畢業季裏的收獲,讓我在以後的工作,讀大學,出國留學,定居澳洲中獲益多多。
"年光似鳥翩翩過"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努力地往山頂上攀爬,雖然沒有成為父親故事裏的那隻"雄鷹",卻讓我看到了遼闊的天地,壯美的山河。站在高坡,舉目四望,藍天白雲,山巒疊翠,曾經走過的山路已經掩隱在綠色的叢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