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姨"是我家的鄰居,但至今我仍不知她姓氏。
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1971年的初夏,那時,我讀初中二年級。當時,"讀書無用論"盛行。全國各種運動接連不斷,家長和老師自顧不暇,無心也無力管教我們這些12,3歲的半大孩子。因此,我們會經常編各種理由請事假或病假逃學。那天下午,我們幾個半大孩子逃學,在醫院大院裏,遊手好閑,手提彈弓,四處轉悠打鳥。我們轉到醫院太平間附近,此處樹高林密,住戶稀少,常人極少光顧此地。無意間,透過樹叢,見到一位衣著簡樸的半老嫗,提著半桶水,一步三晃,十分吃力地走向原先作為堆放雜物的,茅草屋頂的,四壁殘破的,看起來隨時會倒塌的倉庫。小夥伴們七嘴八舌,繪聲繪色地告訴我,她是我們醫學院副院長兼附屬醫院泌尿科主任,國家一級教授,留美博士陳邦典的姨太太。陳教授是中國泌尿外科創始人之一,五十年代響應政府號召,由上海一家醫院支援內地而來。文化大革命批判一切封資修。陳邦典這種"留洋"的"臭老九"白專權威,當然要被批倒,批臭。陳教授被關在牛棚內,白天勞動改造,接受批判,晚上交待"罪行",寫材料。該女人此時一人住此倉庫房內,為陳教授做飯送飯。小夥伴們說,這位姨太太挺仗義的。一次全院開批鬥大會,陳教授也位列其中。這位姨太太自報奮勇要陪鬥。造反派說,你一家庭婦女,鬥你什麽呢?她說,就鬥我是好吃懶做的寄生蟲。並說,陳邦典有心髒病和糖尿病等慢性病,一激動就大汗淋漓,如不及時喝水,會暈倒死亡的。造反派聽說這種情況,斟酌著,如果國家一級教授被鬥死了,怕擔不了責任,也就同意她陪鬥。因此,一場罕見場景出現: 隻見她脖子上掛著本該掛在陳教授脖子上的牌子,身上斜跨著一水壺,低頭站在身材高大的陳教授身前,時不時低聲囑咐身後老教授喝水。就這樣陪鬥了幾場,每場幾個小時。患難與共的夫妻之情著實令人敬佩。
1972年底,林彪事件發生後,上麵對老幹部和老知識分子政策有所緩和。一天中午放學回家,隻見家裏來了位陌生人,與正在做午飯的媽媽說話。見我到家後,她主動站起身,一口吳儂口音親切地打招呼說: "小弟弟放學了?" 媽媽隨即說: "快叫'老阿姨'。她是陳教授的太太,剛搬到我們這兒,與我們做鄰居了"。她立即打斷媽媽的話,笑著說: "不是太太,不是太太,是老婆,老婆"。我口齒不清嘟囔地說: "老阿姨好"。她緊接著就獻上了一堆表揚我聰明伶俐等恭維之詞。我這時腦子急速地想到,麵前的她定是傳說中陪鬥的陳邦典教授夫人。借拿東西和放書包為由,我在她麵前及身後晃蕩幾次,偷偷地端詳。她年齡約50歲左右,身高中等,身材微胖,皮膚白淨,柳葉彎眉,雙眸剪水,五官端莊,麵容和善。未說話前,麵部已先顯出笑意。說起話來,兩片薄唇輕啟,右手不自覺地擺動著,並配合著恰到好處的漣花指,臉麵上還帶有及其豐富的表情。她獨特的言行舉止和會說話的眼睛讓我猜想到,她年輕時定是大美女,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她的過往也一定有許多故事。後來聽說,"老阿姨"年輕時是上海灘曉有名氣的歌舞名星。她斷斷續續地說,現在落實政策,我們家先生出來了,她總是這麽尊稱陳教授為"先生",現在住處有水有電,屋不漏雨,牆不透風,先生也可休息好,認真改造了...。以後我們是鄰居,還望多多關照...。稍待不久,她即起身,婀娜多姿地,步態輕盈地去了鄰家。一段時間後才知道,文化革命前,陳家在上海鬧市區內擁有一幢街心花園洋房。"老阿姨"她仍具有上海戶口。她時常來此地照顧陳教授。"老阿姨"倆口與我們為鄰四年左右,因陳教授深居簡出,我隻偶而遇見他。他身材高大,慈眉善目。雖七十有餘,但仍腰板挺直,步態穩健。身上衣服雖顯陳舊,但總是幹淨合身,熨燙平整,褲線筆直,腳上的皮鞋,油光晶亮,一塵不染。人未到,先聽到清脆的,有節奏的皮鞋聲。尤其令人難忘的是他碩大的頭顱,寬大的前額,稀疏的頭發,金絲眼鏡背後是深邃的,炯炯有神的,洞察秋毫的雙眼。人的修養,閱曆,智慧和知識是深入骨髓的。腹有詩書氣自華,超凡脫俗的氣質是他人難以模仿或裝模作樣的。
"老阿姨"搬來不久,很快地與樓內各家相處十分融洽。我起初還納悶,為何大人小孩對她都讚美有加?漸漸地我也明白了其中部分原因。見到年長者或年齡相仿者,她總是隨晚輩稱阿姨或伯伯。見到陳教授的同事或學生,她總尊稱對方為老師或醫生,見到年幼的孩童,總愛稱為小弟弟,或囡囡。像是魔術師樣,她總是隨時隨地能從著衣口袋裏掏出幾塊上海大白兔奶糖分給孩子們。她去菜市場買菜,常見她魚肉果菜裝滿菜籃子。外人均不知她倆口人之家一天能吃多少。一天中午,"老阿姨"來家找我媽媽,愧疚地說,今天去菜場買菜,見到新鮮活蝦子,一激動就買多了。這種活物又很容易壞了,懇請幫幫忙,把多餘的蝦子收拾了吧,否則,就浪費了。就這樣,媽媽在她千恩萬謝之下"幫助"了她,避免了"浪費"。後來,我觀察到,她用類似方法,經常懇請樓內各家"幫忙"。古語說: 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知識分子尤其愛麵子。''老阿姨"用這種尊重別人自尊心的方式好善樂施。常言說妻賢夫禍少。樓內各家各戶,男女老幼都喜歡她,親切地稱她"老阿姨"。同時,也更增強了人們對陳教授的尊重,敬佩和愛護。
"老阿姨"何時搬出我們居民樓,我記不清了,但一定是在陳教授於1976年過世後,那時我已作為知青下放農村。最後一次見到"老阿姨"是1979年,醫學院為陳邦典教授平反昭雪後的一天。她來到我們家與媽媽話別。她說起話來,仍像從前那樣,具有豐富的麵部表情和恰當的,優美的手勢。她說,她們家在上海的花園洋房已歸還,以前受牽連的三個女兒也落實了政策,調回上海與她團聚,日子較以前好多了。得知這些,我們都為"老阿姨"高興。這時的"老阿姨",看起來氣色尚好,但人顯得蒼老許多。陳教授的離世定給她帶來極大痛苦和無限思念。文化大革命中,倆人相互為伴,頑強且智慧地熬過了那艱難歲月。待日子稍好些,老教授卻撒手人寰,丟下了孤苦的她,怎能讓她不傷悲。老伴,老伴,夫妻到老就是個伴。半路上留下的那個人,苦啊。臨離開前,"老阿姨"再三感謝我們鄰裏在那段時間對她及陳教授的幫助和照顧。說得我們實在慚愧,無言對答。
凡有智慧,成大事者,定是能伸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愛情的真諦是寓於日常的細水長流,是遇到困難挫折時的相濡以沫,同舟共濟,是白發蒼蒼時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日月如梭,光陰荏苒,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幾十年前的往事常浮現在我腦海。"老阿姨"的夫妻相處之道和為人處事的智慧至今仍令我敬佩,也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處事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