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菜端上了桌，雞蛋炒西紅柿，有一盤看上去並不能引起我的食欲，有人告訴我說是“海參”，但是看上去周圍一圈是切碎的蔬菜，海參已經辨認不出來了，還有一盤黑糯米甑糕，上麵點綴著水果和蓮子。
大家都等著我對每道菜先動筷子。“吃——吃——吃！”，他們興奮地用筷子一邊比劃著，一邊勸我動筷子。我笨拙地使用筷子和勺子，努力從每一個盤子中夾菜。我常常動作太慢，這時有人就把盤子中最好的那部分夾起，然後放到我麵前的盤子中。我吃不了太多，要讓他們高興，這實在是太困難了。
李東萍接著說，“鄧小平實行開放政策——打開國門歡迎外國思想，並且和外國人做生意——接著第一批外教來到中國，他們非常認真而且工作很努力。他們給我們付出了許多辛苦，而學校並沒有給他們額外付錢。我的外教，我們過去叫他是“工作狂”，給我們布置很多非常難的作業。我想，他有時候太嚴格了。有時候大家都恨他。但我們也很崇拜他，尤其是女生。”
“他長得帥嗎？”我問道。
“不帥，他太嚴肅了。”她說。
“那為啥女生崇拜他？”
“我不知道——因為他是男的。因為我們可以從他那兒學到很多知識，我想女的很容易崇拜一個人。男的不會這樣。男的天生有著如何才能做個男子漢的深沉想法。是的，這是事實。他太嚴肅了，後來又呆了一年。後來有來了個女外教——不對——她已經回英國了。她剛開始很嚴肅，但是後來變得比剛開始好多了。她跟著中國人學。中國人工作不努力。他們總是想找借口。這是真的。老師隻是讓學生通過考試，這樣他們就不用因為不及格而補考了。她學著模仿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我想外國人都喜歡旅遊，對吧？”她換了個話題問道。
“啊，”我說，“那是因為所有不喜歡旅遊的外國人都不來中國。”
我的這個簡單的解釋聽起來對她似乎很新鮮，她覺得很有意思。“是啊，大部分外教來中國隻是為了旅遊。我碰到過很多外教，他們都有這個目的。假期一到，他們都很興奮，準備出去旅遊。是的，也許你說對了。中國有許多古老的東西——古老建築、古老房屋、古老物件，這些保存在各個地方。這些很有意思，會吸引外國人。”
“其實我並不這麽認為。”我很快說道。很明顯的區別是，我想象的中國應該是翠竹環繞的寶塔，而實際看到的是一棟棟混凝土高樓。“我認為中國的城市太令人感到失望了。根本很難看到任何古老的建築，現在還能看得到嗎？隻有那些政府接管的並且下令說，‘我們把這塊留下來供人遊覽。’其他全部毀掉，然後在舊址上麵蓋高層建築。”
她笑了。“那是因為我們喜歡公寓樓。公寓樓看上去洋氣。比鄉村的房子好得多。我看歐洲城市的照片，沒有很多公寓樓。”
“在歐洲，我們實際上並不喜歡公寓樓。我們喜歡古老建築。”
李東萍看上去一臉茫然，她說道，“但是我認為如果一個城市沒有現代化樓房、高樓或者公寓樓——那看上去就顯得太土了。”
“是這麽回事，但是我們並不介意。在英國，我們圍繞著老城蓋房子，而在中國你們是在老城上蓋房子。我們認為所有這些現代建築看上去一點都不吸引人。”
“中國地皮太少了，”李東萍提出她的理由說道。“人越來越多。或許在你們國家這不成問題。在中國，大家都想要住在城市裏和東部沿海地區。在英國，有錢人住鄉下，窮人住城裏。你們城市裏很髒吧，汙染嚴重吧，不是嗎？”
人們對國外的認識通常都會比現實情況滯後，常常會停留在完全過時的印象，這很容易令人們注意到這個問題。這種現象比現實還要來得真實。在英國，我們印象中的中國仍然停留在紅寶書、毛式製服、或者甚至是留著長辮子的個子矮小和經營鴉片煙館剃光頭的人們。在中國，我開始有一種感覺，他們思想中對英國城市的觀念還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貧窮肮髒的景象。我發現吳主任在給同學們上英國文化課上還在談倫敦的霧霾。我想他仍然生活在本世紀六十年代的鋼城——謝菲爾德。
我們的談話結束了，因為我被拉過去和曹正玩拚酒遊戲，這種遊戲要求參與者每次伸出一個手指頭，類似於當地人所說的“杠勁寶”——石頭、剪刀、布。李東萍解釋道：“啊，是這樣的。你的拇指擊敗對方的食指、你的食指擊敗對方的中指、你的中指擊敗對方的——怎麽說——對了，我想起來了——無名指，你的無名指擊敗對方的小指，你的小指擊敗對方的拇指。”
遊戲玩了一半，我發現曹正在搗鬼——他伺機等候看我將要出哪個手指，然後抓住機會擊敗我。在北京時，一位中國人提醒過我說，當地的中國人會很好奇看到，一個外國人喝醉酒之後會是個什麽樣子，所以他們努力想把我灌醉。
午宴的後半部分，餐桌上大家任意添加著汾酒，開懷暢飲，直到上來最後一道菜。中國的宴會席上，大家在結束之前一個鍾頭裏，會強迫給你夾菜，每道菜實在是太好吃了，其實你並不需要別人把食物送到你的嘴邊，如果你還沒有吃飽——最後還有一道菜叫做“溜縫”。中國南方是米飯，在運城是麵食、湯或者餃子。吃之前，把餃子蘸上黑醋——味道非常強的一種液體——堪稱醋中的黑色糖漿。李東萍給我手中的中式瓷湯匙裏倒了一點。“這是山西老陳醋，在中國很有名。”
我開始吃餃子溜縫。但我不需要溜縫，其實我急需要把腦袋傾斜，倒出來一些食物。我使勁吞著餃子，但是餃子卻下不去，餃子們就這麽一個個端坐在我早已吃下去的一層層食物的頂上，看起來我胃裏的食物都要快溢出來了。如果你把我整個人一切兩半的話，你隻會看到不同層級的食物——最底下是蓮藕、然後接著是雞蛋、糖醋魚、黑糯米、蔬菜、麻婆豆腐、炸雞、羊肉湯、蓮子、紅燒茄子，餃子端坐在最頂層。
我夾起最後一個餃子。“真的很好吃。”我說。“但是我實在是吃不動了。”我已經有些醉意，一半是在自言自語了。
李東萍和李建強身子傾斜靠近我，聽我在說些什麽。餃子太滑，從我手裏的兩根筷子之間溜了出去，翻了個筋鬥，當的一聲落在我的湯勺裏，滿滿一湯勺醋。餃子穩穩當當呆在湯勺裏，深棕色的醋四處分濺，落在周圍人的衣服上，尤其是那些穿白色上衣的人最為明顯。
我感到太窘迫了，向周圍各位表示萬分抱歉，但是他們卻讓我保持安靜，慷慨地把更多的餃子堆在我麵前的盤子裏，這樣省得我（和他們）麻煩再去一個一個地夾。我又吃了幾個餃子，但是我的胃開始隱隱作痛，我已經吃得撐著了。我心裏默念，我已經發現人類體格的最新極限了。迄今還沒有哪個人可以吃這麽多，而且還能保持活著。我是第一個人類時空維度的化身。
大家身子都往後靠了靠，調整坐姿以便給肚子留出更多的空間。片刻之後，我們站起身來，出了飯館。午宴結束了。
我甩開一條腿跨上自行車座，這一動作險些令我脫肛。騎上自行車，我都懷疑我是否可以抓得住車把手，剛才吃飯我的胃太夯啦。不過我還是抓住了自行車把手——隻不過是剛好能夠得著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