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女士們不再喝酒了。但是除了一位個頭較高,身材粗實的女士,看上去像是一名摔跤選手,她和其他人一起一盅接一盅地喝著酒。我們肚子裏像是在著火,我們努力用筷子夾眼前的各式菜肴。我們盡力去夾菜,但是空肚子喝下去一斤五十度的白酒,我們無法控製手中的筷子。坐在我旁邊的一名女士,名叫李東萍,給我介紹著各式菜肴。
“花生米、雞蛋炒西紅柿、豬肝、涼拌豆腐——你管這個叫什麽?漢語我們叫鬆花蛋。”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認出來那些是中國的千年蛋。
“這盤是什麽?”我指著另外一盤問道。那是像一根大胡蘿卜形狀的蔬菜。周身潔白,從頭到尾有許多窟窿眼,像是瑞士奶酪的樣子。每一片切得很薄,澆上一些糖和醋,最後撒上剁碎的薑末,酸酸甜甜的味道,非常好吃。
“呣——這是一種花的根。漢語中我們叫“蓮菜”,你知道嗎?”
“哦——不知道。我的漢語現在還不怎麽好。”
我們心裏默想著。坐在我左邊的一位男士,名叫李建強,打破了我們的沉默。他不同於刻板印象中的中國人,身高超過一米八,體格魁梧。
“這是蓮花的根,”李建強說道,然後向曹先生打手勢,曹先生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對麵。“你們大家都知道,他是我同學。是的,”他接著說,“我們過去是同學,但是現在曹先生是‘大人物’了。”為曹先生的成功,看起來有理由大家需要大家祝賀一下,所以我們喝了一盅。
“李建強剛從英國回來。”曹先生說著,給我們的酒盅都斟滿。
“是嗎?”我說。“你去的英國什麽地方?”我激動地像是置身在離奇古怪的現實海洋中,最後發現自己被拋向一個有點熟悉的海岸,盡管是個很偏僻的海岸。
“諾丁漢。”他回答道。
“啊!羅賓漢——你去舍伍德森林了嗎?”我說道,對這些地方我了如指掌。
“沒有,我沒去。”
我仍沒有放棄。“那你去其他地方了嗎,隨便其他什麽地方?”我換個方式問道。
“這趟很有意思,就是比較貴。我哪兒都沒去,原因是太貴了。所有東西都很貴。我得自己找住處。房東要我們每周出一百英鎊的房租。住宿條件很差,我搞價降到六十五英鎊。最後一個學期,我交了好運——我看到一則提供免費住宿的廣告。有一對老夫婦想找個人和他們一起住。他們的兒子大部分時間出差在外,他們希望房子裏有年輕人住。所以我成了他們的兒子!”他笑道。
“免費?”我問道,一臉驚訝。
“是的,完全免費。他們是一對印度夫婦,我想他們習慣有一個更中國化的家庭。”
我無法想象孤獨的英國父母打廣告招外國留學生來和他們一起居住,而且不收他們房租是個什麽樣的情形。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要麽會去偷錢,要麽一口痰會吐在織花地毯上。任何一個到英國的外國人也不會像我一樣,一落地就能享受這樣一場熱情的歡迎會——這兩種現實情況不免令我對我那個人情淡薄的國家感到有點害羞臉紅。
“你是怎樣出的國?”我換了個話題問道。
“你可能聽說了,我們學校獲得世界銀行給的一些經費。有了這筆錢,學校可以送一些老師到海外學習。但我想這筆錢現在已經全都花完了。”
“你喜歡英國嗎?”
“喜歡,非常喜歡。對於像我這樣的人而言,英國實在是太好了。隻要你有能力,你就可以生活得很好。我在那兒一家公司打工——非法的那種——但是我非常勝任我所做的工作。我感覺很好,在中國我沒有機會。我想在英國多呆一段時間,但是我又不能。”
“為啥不能?”我問道。
“我們家隻有我一個兒子。聽說我要出國,我媽非常傷心——她嚇唬我說,要是我不回來,她就不活啦,她不想讓她唯一的兒子離開她。我想這對你難以想象,但這就是我們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我不能在那兒呆超過一年。”
我們繼續說了一會兒話,但是我希望聊一聊有關英國的事情徹底泡湯了。我感覺他完全沒有真正了解多少有關英國的情況。但這對他來說更多的是遺憾,因為我認為對於任何一個中國人而言,到西方國家去一趟可以說是一輩子就這麽一回,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對這些感到很是驚訝,但是後來隨著我對中國有了更多的了解,我想我知道了其中的一些原因。這就好比對某些人而言,在中國呆四十天好比生活在荒原,而一個中國人到了西方國家則是夢想成真了。自由、決心、金錢以及科技,這些東西集中起來形成了一種強有力的混合物——對於已經習慣了更死板的生活方式的某些人,這衝擊來得實在是太大了。相反,我們熱愛獨處和私人空間,而這對於普通中國人是件很痛苦的事。他們一直以來居住的條件,我們稱作擁擠不堪,總是有很多人相伴,所以一個中國人不會把獨處當成奢侈品,而隻會看成是沒有同類陪伴的孤獨體驗。同時我心裏想的是英鎊,驚歎於在中國低廉的生活成本,以及中國人對人民幣元的認識,並且驚歎於他們能夠在西方國家省吃儉用,存下來一些錢,帶回來資助家庭成員的教育或者幫助照顧父母。他們到了國外不學習英語,而是找一些可以有微薄收入的非法工作,然後把所掙的錢帶回家。
我轉過臉來問坐在我另一邊的李東萍,“你覺得你將來能有機會去英國嗎?”
“啊,有可能。這很困難,尤其是對女的就更困難了。我年齡太大了。”
她看上去三十歲左右,實際年齡三十二歲。我告訴她說,這個年齡並不大。“為啥尤其對女的來說出國更困難呢?”我補充說。
“通常對女的年齡限製在三十五歲以下。男的到了中年正是年富力強,而女的則不然。據說如果女人一過三十歲,人們常說——怎麽說來著——啊——女人就像豆腐渣。”我們都笑了。“是啊,說起男人,他們一過三十歲,每個人都像一朵花——意思是說他們精力旺盛。”
“但是王副院長不就是剛剛從新加坡回來的嗎?她肯定超過三十五歲了吧。”
“是的,”她說道,並沒有進一步說下去。
她接著和我用英語聊著,這感覺很好,因為桌上其他人開始用漢語交流了——女的說著閑話,男的則提高嗓門開始劃拳。“我們這所學校由三所學校合並而成。我們校長歲數很大,但是各方麵能力很強,他不想退休。他去年已經超過六十四歲了,但是每年他把自己的年齡少寫一歲。今年六十三,明年六十二,依此類推。很好笑,是吧!如果有人想要看上去顯年輕,我們就說,‘哦,你看起來就像我們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