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國,我和馬裏傲合住同一套公寓。馬裏傲當時二十四歲,剛結束了在愛丁堡兩年的西班牙語教學工作,因而他講英語時略帶蘇格蘭口音。他個頭不高,但眼睛碧綠,留著油光發亮的棕色馬尾辮,他看起來和他的中文名字完全貼切——馬裏傲——意思是“一裏長的驕傲種馬。”盡管我們的肉體和精神被迫如此近距離地朝夕相處,但是他從不遲到,幹淨整潔,而我恰恰相反,我們卻相處得很融洽。我倆來中國的原因大致相同——都希望看看外麵的世界——馬裏傲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三十歲之前不回西班牙,這樣可以躲避服兵役。
我和馬裏傲第一次見麵是在參加海外誌願者組織麵試的那天,我們甚至還不知道能否成行,更不用說將去哪裏,和誰同行了。麵試在哥拉斯格舉行,我請一個男人重複說了三遍,才弄明白他告訴我如何去麵試地點的走法,我開始擔心自己能否安全到達麵試地點,更甭提要去中國了。到了接待室,隻有我和馬裏傲不是蘇格蘭人——一位來自奧克尼渾身毛發濃密大塊頭的機械師,一位圖書管理員,一位男護士,還有其他幾位我已記不清了。和英國人相比,他們更喜歡西班牙人——可能任何種族都會這樣——這點偏好顯而易見。
西班牙文化和英國文化之間的任何差異,在我們共同經曆的中國文化衝擊麵前,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與和我們一起朝夕相處的中國人相比,我倆居然有如此多的相同之處,以至於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我是一名真正的歐洲公民。但是無論我們相處得有多好——兩個西方人,在中國這樣一個狹小的生活環境裏——我倆都同樣不可避免地遭受著孤立感,這種孤立感把我們和我們所熟悉的人和世界徹底分隔開來。在運城,有好多次我不堪這種孤立感的重負,以至於隻要某人——任何人——讚同我以約克郡為中心的世界觀(本地人當然也會以運城為世界中心),我便會與他(她)有同病相憐之感。不過這完全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學習體驗,在我思維比較清醒的時候,我還能夠回憶起我離開英國的原因。我重新拾起自己的信心——我已經離開我的家鄉、我的家人和我的家國,來體驗另一種生活方式。
我和我們單位僅有的另一個西方人合居一套公寓,我的英國老家和他的西班牙老家相隔幾百公裏,這顯然會給任何關係增加一些獨有的緊張感,但我和馬裏傲相處得出奇地融洽。我倆都非常理性,彼此之間的關係更多的是相互依存,我無法想象如果要是我一個人獨居的話,那該如何排遣孤獨。真正影響我倆的第一個做法是,一開始我倆就商定不喝酒,宴會除外(在筵席上喝酒,有助於消除我們和當地主人之間的隔閡),和其他外國人聚會也除外(喝酒有助於大家減輕壓力,這種壓力是由其他西方人突然把我倆圍起來而導致)。初到運城時,我們曾有幾個晚上把冰箱裏的啤酒全部喝光。我倆聊了許多事情,包括嚴肅話題、政治話題,幽默話題——但就像所有醉話一樣,我們的話題繞到了比較私密的個人問題之上——以至於到第二天早上——我倆見麵都感到有些不尷不尬。我們已經被迫同居一個屋簷之下,如此親近,彼此互相吐露各自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同樣讓人感到已經有了同室而居的近距離壓力感,再口無遮攔地講出彼此內心深處的秘密,更會讓人窘迫不安。對人了解太多,自己便會產生不安,所以還是滴酒不沾為妙。
酗酒是誘惑很多駐外人士的陷阱,我們設法逃脫掉了——接近瘋癲的行為乖張是另一個陷阱,而在這點上我們表現欠佳。在中國,人們看我們如此奇怪,以至於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變得古怪,因此有一種誘惑使我們不辜負此種感覺。自己作為一個完全的未知數,你可以自編劇本——出演一個新的角色——就是在同齡人裏麵你永遠無法擺脫的那個角色。擺脫任何發人深省的西方思想的影響,按照西方標準,我過的是一種完全不同尋常的生活方式。問題是在我開始消化並吸收了中國式的處事態度和思維方式而放棄我自己的處事態度和思維方式之後,正常和異常在我的腦海裏已經變得完全模糊不清了,從而可能會導致普通程度的超現實主義好像時常占了上風。
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沒有報紙,沒有書店——一無所有——抵禦枯燥乏味和心情抑鬱便顯得至關重要。我們在這方麵做得非常成功。實際上,我們要學習很多關於中國方麵的知識——中國語言、中國風俗習慣、中國食品價格、中國禮儀、中國藝術、中國哲學、中國宗教和中國國際郵費。在剛開始的半年中,我想我根本抽不出半點閑暇時間。我最終說服了我父母,給我寄來了一些有關中國的厚重書籍,我和馬裏傲貪婪地閱讀了不少。隨著時光流逝,我們又開始了其他的追求——當時普遍流行的歌舞廳跳舞、籃球、攝影,最後發展到打太極。太極是門藝術,需要多年的練習,方能臻於完美。
我們在中國學習如何適應當地生活,麵臨其中的一個困難就是陌生人永無休止的各種要求。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任何時間,我們都可能成為被襲擊的目標。他們還隨時打來電話,要麽直接敲門,從而打破我們內心的平靜。他們心懷好意,隻不過沒擺對位置,再找不出比這更能增加我們煩惱的事情了,他們大多數人隻不過是想與一個外國人交談,要麽就是聽聽外國人說話,請我們幫忙解決一個英語語法問題或幫他們輔導作業,了解一下我們的家庭,要麽幹脆隻是撥通電話之後,咯咯笑著,然後掛掉電話。
“抱歉打擾,我想練習英語口語。”交談通常是以這樣一種毫無趣味可言的方式開始。接下來那個可憐的來訪者便站著不動,神情驚訝。這些人鼓足了全部勇氣來到這裏提出問題,但當一個活生生的外國人出現在他們麵前時,他們一個個又像是受到驚嚇的動物渾身顫抖。結果,整個交談過程隻是我一個人從頭講到尾而告終,這種交談注定沉悶而又無趣。
而對於其他來訪者,他們的反應卻異常強烈。要麽是我的鼻子太大,要麽是我的眼窩深陷,要麽或許是我的眼睛發藍,這些使他們感到慌張。但是既然已經來了,他們隻是咯咯笑一笑,然後轉身就離開了。
在有關描寫中國的一些書裏,我總是讀到中國人樂於助人。他們通常要麽說“打擾一下,我能幫你嗎?”要麽說“哈嘍,先生,你來自什麽國家?”,借此隨時準備伸出援助之手。而在這種隻能自救的情形下,我有時感到這些身披閃亮鎧甲的騎士跟隨我左右,伺機隨時跳起來一撲。我外出逛自由市場時,用我從課本中學到的漢語和真正活生生的中國人溝通交流,而他們回答我的卻是英語,這讓我學習漢語的努力隻能半途而廢。
當沒有熱心的英語學習者上門,或者對於敲門聲我們懶得去理會時,我們會悠閑地坐在公寓四樓的陽台上,俯瞰著樓下正在上演的一幕幕真實生活場景。但好景不長,我們發現對麵居民樓的窗簾後麵或透過門縫,有許多張中國麵孔在朝我們這邊觀望。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我們打開公寓門,住在對麵的那位女士好像永遠都在門口掃地,要麽就是拿著簸箕往樓梯井裏倒垃圾。她偷偷用眼角的餘光要麽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要麽注意來來去去都是些什麽人,我們都和什麽樣的人在交往。
走在大街上,我們永遠是被關注的焦點。姑娘們站在商店門口,對她們的朋友喊到:“嗨!趕緊過來啊,看外國人!”,她們的朋友便會一頭衝過門檻,把自己絆倒在地,一邊指手畫腳,一邊大聲叫喊。母親們會抱起自己的孩子,用手指著說:“看,外國人!”,於是孩子會被嚇得放聲大哭。“別怕,”母親細聲細氣地哄著孩子。而我隻好走開,感覺自己像個巨獸。城裏的農民看見我後,則會在街上站成一排,嘻笑著,要麽好奇地靜靜觀看著我的表演——外國人走過來了,外國人停住了腳步,外國人買土豆白菜,外國人走過去了,真是太有意思啦!
在市場買吃的時候,我們和狡詐的商販討價還價,很快就會被一群人圍了起來。因為好奇和好笑而產生的推搡,起初令人感到非常害怕。我們的漢語磕磕巴巴,加上缺乏自信,我們試著討價還價,卻被周圍的人指指點點、細細盤查、品頭論足。圍觀的一圈人時不時會哄然大笑,我雖莫名其妙,但能感覺出來這笑聲與我有一定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