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鍾情
什麽是一見鍾情?男生或女生一見麵就愛上對方,包括時下日益被人們理解並接受的同性之間的戀情,不過這個不在我們今天的討論之中。一見鍾情在英文中叫Love at first sight(或者glance),我更喜歡glance(一瞥)一詞。《一介書生》中有一句話:突然很喜歡驚鴻一瞥這個詞,一見鍾情太膚淺,日久生情太蒼白,別人眉來眼去,我隻有看你一眼。順便提一下,英文中鍾情的對象還可以指除了人以外的其他有生命或者無生命的東西。
根據英國赫特福德大學教授魏斯曼主持的大規模快速約會實驗,如果在30秒內無法讓異性印象深刻,那麽就注定成為“無緣人”。而要在短短30秒內愛上一個人,根本沒有慢慢觀瞧的時間,所以準確地講應該是一瞥鍾情。一見鍾情中眼睛的作用至關重要,見為實(Seeing is believing),聽為虛,所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就是這個道理。
東方傳說中牽紅線的是一位月下老叟,據唐·李複言《續玄怪錄·定婚店》(因續牛僧孺《玄怪錄》而得名,宋代因避趙匡胤始祖趙玄朗之諱,改名《續幽怪錄》)記載,略謂:杜陵韋固,元和二年旅次宋城,遇一老人倚布囊,坐於階上,向月撿書。固問所尋何書,答曰:‘此幽冥之書。’固曰:‘然則君何主?’曰:“天下之婚姻耳。”又問囊中何物,答曰:“赤繩子耳。以係夫妻之足,及其生,則潛用相係,雖讎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此繩一係,終不可逭。”月下老人的形象常被塑造成白胡長須,臉泛紅光的慈祥老者;左手持著姻緣簿,右手拄著拐杖。唐朝人認為命中注定的婚姻不講門第,隻要有緣分,哪怕是貴賤貧富天差地別,男女雙方有著不同的地位,不同的階層,甚至兩家原來有仇,都無關緊要。這個時期要比梁山伯與祝英台以及英國文學巨匠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時期要進步得多,比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現代社會都要好。
而西方傳說中搭弓射箭的愛神確是一個長著兩隻可愛小翅膀、渾身赤條條的小嬰孩丘比特。據說這位愛神射箭時是蒙著眼睛的,因此西方人說愛情遮人眼目。丘比特有一張金弓、一枝金箭和一枝鉛箭,若被金箭射中,便會使人向往愛情且促進愛情走向婚姻,即使是冤家也會成佳偶,而且愛情一定甜蜜、快樂;相反,若被鉛箭射中,便會使人拒絕愛情且相愛的人也會產生憎惡,以分手而告終,即使是佳偶也會變成冤家,戀愛變成痛苦、妒恨摻雜而來(是不是應了中國那句“銀樣鑞槍頭”,就不得而知了)。可見神秘的愛情往往不長眼睛,英諺有雲:愛者,瞽也(Love is blind)。
無論東方還是西方,主宰人類愛情的要麽太老,要麽太小,兩個毫無關係甚至從未謀麵的前世冤家,就由著他們胡拉被子亂對氈地把安排在一起。個中道理,古今中外,我估計全世界各路神仙匯集一起也解釋不清。
從生物學上講,男女之間一見鍾情主要是有足夠多的苯基乙胺(phenylethylamine簡稱PEA)在彼此大腦中作怪,於是神秘的愛情產生了,這就是我們平常所說“來電”的感覺,或者英文中所說的chemistry(但與化學無關)。事實上PEA也是一種神經興奮劑,它讓人有一種極度興奮的感覺,使人覺得更加有精力、信心和勇氣。由於PEA的作用,人的呼吸和心跳加速、手心出汗、顏麵發紅、瞳孔放大。PEA是人體自然合成,另外有一種物質的學名叫苯異丙胺,屬人工合成,兩種物質化學結構非常接近,功效也相當接近。苯異丙胺就是大名鼎鼎的amphetamines(安非他明),一種中樞神經的興奮劑,也是一種著名的毒品,搖頭丸的主要成分就是這種物質。
古今中外,關於一見鍾情的事情多如牛毛,我們舉幾個文學名著中的例子(至少是我認為還算比較有代表性)和各位聊一聊。
先來看看《金瓶梅》中慶蓮初會時的情景吧:“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裏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個眼色兒。”潘金蓮眼中的西門慶外貌描寫著墨不多,這很可能與當時男尊女卑的思想有關,而且在封建社會,所以潘金蓮應該是偷眼觀瞧,而且是左躲右閃,沒有正麵端詳。當時潘氏心裏自然有了對比,家中三寸丁穀樹皮的武植和膀大腰圓卻不懂風情的武鬆,都不如這個號稱潘驢鄧小閑的西門大官人,所以她一眼就認定了這位就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或者叫真命天子。她必須把握好這一大好機會,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否則過了這個村下個店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出現呢。
而西門慶眼中的潘金蓮就不同了,且看:“……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鴒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嫋嫋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撚撚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髻,一逕裏踅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袴。口兒裏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原文這一大段精彩的細節描寫:從頭到腳、由外及裏(包括西門慶片刻的性幻想,也就是後世曹翁所謂的意淫,這個可以參看電影《唐伯虎點秋香》中9527在華府幫秋香上牆頭撿紙鳶時的心理幻想情景,周星馳演技絕對一流),包括潘氏麵容、服飾甚至姣好身段的裸體描寫……(18歲以下未成年人應該在家長的正確引導下閱讀)。正是那根小小的竹竿,撮合了這對鴛鴦的好(壞)事。男看官們要是被這麽個漂亮美人用竹竿打一下,你會生氣嗎?女看官們當時如果換做你,碰到西門大官人,難道不會怦然心動嗎?這就叫一見鍾情,外加眉目傳情,接著很快就兩情相悅(當然我也不反對人們把這說成勾搭成奸、奸夫淫婦)了,而此時無聲勝有聲。在此引用東吳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的一段:“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正如弄珠客所言,此書“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讀此書時,讀者應時刻提醒自己。
我們再來看看寶黛初會的情景吧: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的,何等眼熟!”……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兒……隻見: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麵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隻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好,好!這麽更相和睦了。”
這比一見鍾情更進一步,應該是似曾相識,借用法語詞Déjà vu,意為Already seen(曾經見過)。曹翁承襲《金瓶梅》的寫法,但不落窠臼,而且有創新,不寫黛玉的服飾和打扮(其實前八十回中隻有兩次,我們可以看到黛玉所穿的衣服:第八回黛玉到薛姨媽家,正值下雪,“寶玉見他外麵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第四十九回:…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其他回目黛玉到底穿什麽衣服,讀者隻能自己想象了,曹翁深知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道理),單單在麵容和神態描寫上下功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超凡脫俗、絕代無雙的佳人形象活脫脫地躍然紙上,同時把黛玉心裏想的和寶玉口中說的和盤托出,真是心口呼應,不謀而合。慶蓮初會時沒有這個細節,我認為這種處理方法簡直是神來之筆,這一點上曹翁確實技高一籌,不愧為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高手。
其實寶黛初會何止是似曾相識,第一回中曹翁已經埋下伏筆,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在前世已經見過麵,(絳珠)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這已經不能算作是一見鍾情了,應該是寶玉所說的遠別重逢,或者叫一見如故了。《西遊記》中披香殿侍香的玉女(下凡後托生成寶象國三公主百花羞)和奎木狼(為了百花羞,也偷偷下凡幻化成了黃袍怪)也是這種情況,不過百花羞失去了前世記憶,奎木狼卻仍然一往情深,隻能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還是《甜蜜蜜》唱得好:“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啊在夢裏,夢裏夢裏見過你。”詞作者莊奴先生在寫這首歌的時候一定受到寶黛初會場景的影響吧。當然這種姑表親輩輩親的說法與現代優生優育相違背,不值得提倡,但這和一見鍾情關係不大。
我們最後看看安娜和傅龍初次見麵的情景(本人不懂俄文,以下段落從英文本譯出,如果有不準確的地方,各位就湊合著看吧。市麵上中文版本很多,各位不妨找出其他中文版本和我這個比較一下):
傅龍尾隨列車員向車廂方向走去,到達包廂門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一位女士正走了出來,他給她讓了路。憑他世故老練的見識,傅龍一眼就看出這是上流社會的一位貴婦。他道了聲對不起,走進車廂之前他感到必須再回過頭來瞥她一眼。這並不因為她長相漂亮,也不因為她身材窈窕,性情溫和(這些特征顯而易見,不言而喻),而是因為當她與他擦肩而過的一刹那,她那攝人魂魄的嬌好麵容中散發著某種特別的嫵媚和溫柔。他環顧四周,她也轉過了頭。她那雙灰色眼眸,閃閃放光,在濃密的睫毛下更加深邃,落在他的麵龐上則顯得格外和藹可親,聚精會神,好像她正在仔細端詳並要認出他一般,然後驀然回首轉向路過的人群,又像是在其中找尋某個人。正是在那驚鴻一瞥的瞬間,傅龍有片刻閑暇留意到她臉上洋溢著被壓抑的渴望神情,在她灼灼閃亮的眼睛和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淺笑之間輕輕掠過,而這淺笑使得她朱唇彎曲,往上輕挑。似乎她天性中洋溢著某種東西,以至於違背她的意願,時而在她的眼神中流露,時而在她的微笑中綻放。她故作鎮靜地收斂眼中的光芒,但這光芒又不聽她的使喚,在她隱約可見的微笑中波光粼粼。
這是俄國版的一見鍾情,這是真正的恨不相逢未嫁時!一個是已為人母的貴族少婦,一個是上流社會風流倜儻的血性未婚男兒,這應該是當時真實的人物表情和心理活動描寫。這段精彩的心理活動描寫是不是很像李義山的“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男女主人翁在分外嘈雜的酒席宴上默不作聲、含情脈脈、四目相對、秋波暗送的情景大概也應該是這個樣子吧。李義山的詩一向是比較含蓄,不正麵寫人,完全借用情景來營造氣氛。不過我認為托翁這段人物表情和心理活動真是令人拍案叫絕,作為世界文學的泰鬥,當之無愧!
其實一見鍾情的例子還有很多,牛郎織女,董永和七仙女,白娘子和許仙,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當然這其中司馬相如應該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在《史記》的字裏行間有透漏),甄宓和曹操、曹丕以及曹植父子三人之間的四角不倫之戀、張君瑞和崔鶯鶯、陳大郎與王三巧(見三言二拍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蒲劇《送女》也是基於這個故事)、《西遊記》中金池長老見到唐僧的袈裟、唐太宗看到王羲之的《蘭亭序》真跡,等等等等。《聊齋誌異》中一見鍾情的故事那就更是數不勝數了,而且許多都是先上床後談情。雖然民國在中國大陸隻存活了短短三十八年,但是才子佳人一見鍾情的例子卻爭奇鬥豔,其中不乏政界要員、商業大佬、學界泰鬥、藝術大師以及其他社會各界名流,由此而演繹出的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國共內戰國民黨敗走台灣,而在寶島近現代最著名的一見鍾情莫過於情愛寫作高手瓊瑤阿姨和《皇冠》雜誌創始人平鑫濤阿姨夫了吧(這裏撇開第三者插足、小三上位、婚內劈腿不談),這一點從她的處女作《窗外》不難看出。
很多人不相信一見鍾情,因為美隻是膚淺(Beauty is only skin-deep)。但人終究是視覺動物,我們都偏愛於美麗的皮囊,明明知道是粉骷髏,但也許隻有莫名其妙的吸引和久處不厭的喜歡才是我們初心萌動的緣由。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不是沒有原因的,隻是大多細小,似乎連自己都不易察覺。因為一絲眼神,一個動作,一抹微笑。是有那麽一種情愫在你心中瞬間夏花般絢爛開來,悄無聲息,蔓延覆蓋。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脖子後麵的一個小痦子、嘴角邊上的小酒窩、微微露出的小虎牙、鼻尖上細細的汗珠……怎麽能教人不浮想聯翩、心馳神往呢?正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Beauty is in the eye of the beholder)。
有人說“一見鍾情”其實就是一個打開欲望的法門?鍾情的不過是肉身皮囊而已。真地是這樣嗎?也許吧。大多數的一見鍾情基本上以悲劇收場,這樣才使得一見鍾情可歌可泣,令人神往。無論是在虛構的作品裏,還是在現實生活裏,一切都才有可能延續下去。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而今生的一次偶然邂逅,定然孕育前世太多甜蜜,同時也預示著今世百般痛苦。
今世的一見鍾情,山盟海誓,白頭偕老,固然美好。但是當年丁香般的姑娘最後可能變成水桶腰、不修邊幅的床頭母夜叉。曾經瀟灑倜儻的少年郎難免也可能會成為啤酒肚、滿身油膩的摳腳漢。西施最終和範蠡泛舟五湖之上,姚平仲歸隱青城山,他年未必不死,隻是希望人們不要看到他們老了之後的醜態罷了。故曰:神龍使人見首而不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