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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東西方》第3章先妣事略——庶母篇

(2021-12-23 06:27:12) 下一個

先妣事略——庶母篇
作者:吳經熊(Dr. John C. H. Wu)

天主賜給我兩位母親,一位是把我生到這個世界的庶母,另一位是把我撫養長大的嫡母。在此我稱庶母為我的小娘;養育我的嫡母,我稱為大娘。
家君已過不惑之年,仍未有子嗣;大娘比家君小四歲,和家君結婚二十年仍未生育。根據舊中國的倫理道德標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毫無疑問,這與整個社會的祖先崇拜製度息息相關。因此,大娘督促家君納妾,以便為他生孩子。家君從一個貧窮女人家裏找到了我的小娘,她是從一個更貧窮的家庭被人收養,那家人姓餘。我的小娘名叫“桂雲”,意思是“桂樹的雲彩”或者是“一朵桂樹雲”。公元1889年,家君找到了她。那時她還不到16歲,生於公元1873年。家君把她帶回家,第二年我哥哥便出生了。公元1894年,有了我姐姐。我在家中排行老小,也是最不重要的一個。公元1903年小娘去世時,我才4歲,而她年僅30歲。
我一點都回憶不起小娘的相貌,她連張照片都沒給我留下。我唯一能隱約記得的是,她能在蠟燭被吹滅後,再通過吹氣使其重新燃燒起來。一定是某種特殊的力量打動了我幼年時期的幻想,甚至是現在,每當我想到複活的時候,這個畫麵就會從我的潛意識裏泛出。
我對她的另一個記憶是這樣的:當她被人扶起整理頭發時,我不知道她已經去世了,人們給她的兩腳穿上的那雙紅鞋,給我的內心造成很大的震撼。我問道:“媽媽要去參加喜宴嗎?”
幾年前,我寫了一首詩——“懷念母親”。這首詩被翻譯成英文,發表在1939年3月號的《天下》月刊上。這首詩表達了我的真實感受,我在此抄錄如下:

When my mother bore me,
She was only twenty-six.
Four years after I was born,
She passed away.

Her features have left
No imprint on my mind.
Often have I wept
In the depth of night.

But I can never forget
That day,
When she was propped up
For her last coiffure,
How I still clung
To the skirts of her robe,
How I thought that she was going
To a wedding feast.

母僅廿六,生我劬勞。高堂見背,我方垂髫。
音容笑貌,未留印象。夜深人靜,哭泣悲傷。
出殯之日,永生難忘。母被搊起,理鬢梳妝。
母之袍裙,緊抓不放。母赴喜宴,唯我所望。

(譯者按:英文由吳經熊博士以原配李德蘭的名字作為筆名翻譯而成,很可惜找不到中文原詩,譯者隻好從英文試著回譯成中文,僅供各位參考。)

有人曾告訴我說,小娘活得一點都不幸福。苦難使她成為了一位哲人。她看蜘蛛織網,不由地發出一聲歎息。她常常會說:“為啥要這樣瞎忙活呢?明天一陣風刮過,這張精心編織的蜘蛛網就會被卷走,不留一點痕跡,這隻小動物知道這些嗎?”我懷疑從小娘那裏我繼承了一絲悲觀情緒,莎士比亞所說的話很容易引起我的共鳴,即死亡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的心弦對所羅門的智言也產生了共鳴:“虛幻之虛幻,一切皆虛幻”。當我的好朋友溫源寧(Wen Yuan-ning)向我朗誦《塔木德》中的一段話時:

聖書曰:“生命即影,樹之影,塔之影?非也,生命乃飛鳥之影。鳥已飛去,既無鳥,也無影。”

對我的耳朵而言,這聽起來就像是一首熟悉的曲子。
在我的心理構成中,有兩種品性:一種屬於消極品性,從我母親那裏繼承而來;另一種屬於積極品性,從我父親那裏繼承而來。消極品性幫助我從過去的事物中脫離出來;而積極品性則幫助我依附於一直陪伴我的那一位。其結果是,我把世界看成一個舞台,台上的演員進進出出,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對我來說,一個人如果隻屬於這樣的一生,無論他多麽成功,都隻值得同情,而不值得羨慕,因為他隻是:

一個在舞台上高談闊論、指手劃腳的拙劣伶人,
登台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不再登場。

隻有一件事才具有永久的價值,那就是遵行天主的旨意。
母親的精神幫助我理解道教;父親的精神幫助我賞識儒教。我心中的道教把命運的滄桑看成是日夜變換、春秋交替的自然過程。我心中的儒教敦促我繼續培養仁愛,隻有愛才是永恒。因此,我對一切事情都做最壞的打算,但抱最好的希望。
聖保祿致格林多人書中寫道:“第有一語,不得不為兄弟告者,即人生在世,為日無多;故有妻當若無妻,有憂當若無憂,有樂當若無樂,有財當若無財,用世當若遺世;蓋斯世之形形色色,皆如雲煙過眼,瞬即杳矣。”(聖保祿致格林多人書一第7章29-31節)。這正是道教的精髓!曾幾何時,我每次讀到這段經文,並且苦思冥想時,我的內心就會升起一個回響。母親的精神奏效了。

另一方麵,當我讀到聖伯鐸祿的話語:“務為天主之孝子,毋複縱情恣欲,一如昔日未聞道時之所為也。蓋召爾者聖,爾亦宜修身砥行,克肖其聖。經雲:‘爾其克念作聖,如予之聖;’(聖伯鐸祿書一第1章14-16節),我從心底裏回應到“阿門”。父親的精神奏效了。
事實是,隻有基督教滿足了我內心所有的願望,證實了我頭腦中的所有見解,並將我與生俱來的兩股品性交織在一起,達成一種完美的和諧。這是天國的仙樂,而非塵世的凡音。
我現在講到哪兒啦?我擔心我提前先把這些講了,會離題太遠,請讓我重新拾起話頭講我的小娘。
有人告訴我,小娘對先君說的臨終遺言是這樣的:“我到你家是來還債的。給你生了三個孩子後,我就無罪開釋了,我該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吧。”在與大娘告別時,她對這麽快就要離開人世,並把撫養孩子的重任留給大娘這件事上,表現出很悲傷的樣子。
但她說的“我到你家是來還債的”是什麽意思?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求助於佛教,佛教相信靈魂轉世和精神因果關係的法則。如果某人在今生接受了他人的恩惠,他必須在來世予以回報。另一方麵,當他對他人施以恩惠時,他認為他隻是在償還他前世以某種方式欠下的債務。這不是我的信仰。盡管如此,生命的意義在於免除自己的債務,這種感覺從根本上說有益於身心健康。這是一種良好的情感,與我所認為的錯誤思想結合在一起。我們隻需要把所有的異教思想通過真正信仰的篩子過濾,找出粒粒金子,並把它們從各種合金中提煉出來。
對我而言,作為債戶,我模模糊糊從母親那裏所繼承的這種意識,被恩典轉化為對天主的感激之情。我經常和《詩篇》的作者一起唱道:

備承主之惠,盛德何以償?

當我背誦這句話時,我是懷著天主教徒的精神和信仰,同時也懷著一顆中國心。這位華人在繈褓中吮吸乳汁時,就吸收了債戶的意識!讓每個人都把自己當成一名債戶吧——為了天主的愛,把自己當成天主的債戶以及街坊鄰裏的債戶。事實上,我們直到死亡,甚至到了天堂,都無法免除自己所欠下的這份情債。那些自認為是債主的人要遭殃了,因為天下隻有一個債主!
在這一章向我的小娘告別之前,請允許我講述她在生我的頭天晚上做的一個夢。正如我的哥哥和其他許多人告訴我的那樣,她在夢中看到一個白胡子老人牽著一匹馬,馬背上坐著一位小夥子,一直走到她臥室的門檻。老人在門檻前停下,對她說:“夫人,此汝子也”。然後就離開了。馬進入臥室後直接向我母親走去;與此同時,小夥子在馬背上不斷地翻筋鬥,直到最後進入我母親的肚子。她從睡夢中驚醒,一大早我便出生了。
我的長輩們曾多次試圖解釋這個夢。有些人說我將會夭折;其他人猜測我可能會成為一名革命家。但是我的哥哥,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哥哥了,說:“阿寶將來會成為一名大將軍!”請讓我順便在此補充一句,“阿寶”的意思是“寶貴的那一個”,這是全家人對我的昵稱。有時他們叫我“寶寶”,意思是“雙倍寶貝”。
我們再回到剛才那個夢,我自己的解釋是,我注定要成為一名馬戲團演員,因為馬戲在中文是“馬之遊戲”的意思。有一次,有人帶我去觀看一個新來的馬戲團表演,一名女子走鋼絲,手持一根杆子保持身體平衡,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表演得非常出色,看起來如履平地一般。我回到家試圖模仿她的樣子。我在一根柱子和一塊磨石之間綁了條繩子,高度與我身高差不多。我手持一根竹竿用來保持身體平衡。我把雙腳放在繩子上。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但突然間繩子斷了,我一頭栽倒在地,好一會兒都不省人事。這是我第一次跌跤,嚴格地說,也是我人生中最重的一次跌跤。從那時起,我不再對任何運動或雜技方麵懷有野心,這個夢想從我的腦海中徹底抹去。
我在羅馬時,格裏高利大學(Gregorian University)邀請我就我精神的心路曆程做一次公開演講。一開始我就講述了我母親的這個夢,我繼續對這個夢進行說明:
但我為何要向你講述我母親的這個夢呢?我很少相信夢的意義。然而,這個夢可以作為我心路曆程的一個簡要概述。母親的肚子象征著天主教會。那個小夥子就是我自己。不斷的跳躍和翻筋鬥象征著所有的變化、騷動和不安,在我擁抱真正的信仰之前,我不得不在漫長不安的夜晚把這些都經曆一番。也許這個門檻象征著我在衛理公會教派中接受的洗禮。但是那位老人會是誰呢?對我來說,他代表著孔夫子和古老東方文化中的一切美好事物。至於那匹馬,我認為它代表了天意,因為它直接向我的母親走來,盡管這個不安的孩子做出種種動作。
我還沒有講完這些,就聽到來自觀眾席的掌聲。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的鼓勵。我心想,“這次我終於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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