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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東西方》第1章-生命的恩賜

(2021-12-15 08:45:02) 下一個

生命的恩賜
作者:吳經熊博士(Dr. John C. H. Wu)


我於己亥年(公元1899年)陰曆二月十七出生,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寧波府的天光。時值早春,空氣清新,天方破曉。根據古老的傳說,二月又稱“如月”。在這個月中,“漫山草木葳蕤,如如然翡翠一般”。葉子嫩芽正準備著迎接陽光;柳梢吐出新綠;芝蘭散發著陣陣芬芳;果園裏花朵含苞待放。簡言之,這一年已經走出了漫長黯淡的冬天,步入陽光明媚的春季。正是在這樣一個季節,《雅歌》中的那位新娘聽到了愛人在歌唱:
看哪,至愛謂餘曰:
吾之佳偶,吾之白鴿,吾之美人,快與我偕往。
嚴冬已逝雨水止,
吾鄉花開該歌唱,
斑鳩之聲聞吾鄉,
無花果實方轉綠,
葡萄花開吐芬芳。
吾之佳偶,吾之美人,快與我偕往。
正是天主選擇了我出生的季節和日子,並把我從母親的肚子裏召喚出來。後來家裏人告訴我說,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光明,還沒等到接生婆,我就提前出來啦!
作為生日,同其他日子一樣,二月十七是個好日子。這天正好介於兩個常見的傳統節日之間。根據古老的民間傳說,道教始祖“老子”(字麵意思是“老男孩”)的生日是二月十五,而佛教女神觀音菩薩的生日則是在二月十九。這樣一來,我正好舒舒服服地夾在釋道之間。加之陰曆二月專門用來祭孔,你會發現,中國儒釋道三大教派似乎走到了一起,成為我的三位精神乳娘。盡管我最終看到的光是啟迪每一位世人的聖言,但我從這三大教派中受益匪淺。
我目前對這三大教派或者思想流派的態度,可以借用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以下幾句話來闡明:

在我恭敬讚揚諸位留在此處的一切之前,
我不敢向前邁步,隻在附近徘徊:
我仔細看了又看,承認這一切令人豔羨(我在其中漫步片刻);
我想不出其他更偉大,更值得稱讚的事物;
我全神貫注地注視了很久,然後將其拋開,
正是在此處,我和我自己的時代各就各位。

任何人為的事物都比不上這三大教派更為偉大,但基督教超凡入聖。把基督教看成屬於西方的事物,這是個錯誤。西方也許信奉基督教(我但願有更多人信奉),但基督教並非隻屬於西方。基督教超越東西方,超越新與舊,比舊的更古老,又比新的更新穎。對我來說,它比我出生的儒釋道環境更令我感到親切。我很感謝這三大教派,因為它們是引導我走向基督的導師。基督構成了我生命的統一體。正是由於這種統一體,生為一名黃種人而接受白種人的教育,我為此內心感到無比喜悅。
根據我從小接受的某些迷信說法,我的八字命格大富大貴。由於天主的恩典,我已經擺脫了這些迷信。但事實上,由於受到這些迷信的一部分影響,我從小就對自己的富貴命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作為一個男孩,我覺得將來有一天我應該在政壇上會大有作為,我的國家甚至整個世界都會因為我的存在而變得更加美好。因此,我一開始就抱負遠大,但我後來的生活證明了這些遠大抱負是多麽的不靠譜;每當我把理想和現實進行比較時,我就會對這種顯而易見的對比結果啞然失笑。也許這就是我為何變得如此幽默、如此乖巧的原因吧。因為除了某種自發的秉性,以謙遜的態度坦率承認赤裸裸的真理,嘲笑自己的愚蠢和失敗之外,幽默又會是什麽?天主的確有能耐把美善從邪惡中拽出來。
按照陽曆算法,我的生日是公元1899年3月28日。當我得知我特別崇拜的阿維拉的聖特蕾莎(St. Teresa of Avila)在公元1515年的同一時間和同一日期見到了光,以及成為聖人的聖約翰•卡皮斯特拉諾(St. John Capistrano)律師在公元1465年的同一天升入天堂,這對我而言是一個很大的安慰。所有這些並不能保證我也會成為聖人,但確實是對我精神生活的一種刺激。我想,假如我出生在聖誕節或複活節或我們聖母的任何節日,我會更加高興。但我又有何資格質疑天主的智慧呢?難道祂不比般雀•比辣多(Pontius Pilate)更有權利說:“書者書矣!”嗎?至於我,無論天主從太初之時為我書寫了什麽,我都欣然接受並將我的自由意誌發揮到極至。
一些朋友發現,自從我成為一名天主教徒後,我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雄心。事實上,我現在比以前更有雄心壯誌了。我有過世俗的榮耀,但我發現那些非常空洞。一個人滿足於易腐易逝的事物,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麽雄心壯誌。對我來說,整個世界不再提供任何值得我垂涎三尺的東西;我唯一的雄心就是成為天主的一個溫順的孩子,而這對每一個立誌於此的人都完全開放。如果這雄心不是最崇高,那麽我的心就不會停留在這個誌向上;但如果這個誌向不向所有人開放,我的內心就不會有片刻的喜悅。既然成為天主的孩子這一最高特權向所有人開放,那麽在此之外享受任何其他特權又有何用呢?
天主不僅賜給我一個吉利的出生日期,也賜給我一個良好的出生地點。我出生在寧波一個叫“廿四間”的地方。“寧波”的字麵意思是“寧靜的波浪”。我不知道它到底為何取名叫“寧波”。可能是因為建在與大海連接的甬江岸邊,甬江的潮漲潮落有一定的規律,我們這代人過去常常根據甬江的潮汐來判斷一天內的時間。
寧波人並不高雅,但他們熱情誠實,充滿活力,富於冒險精神。相對於文學藝術,他們更熱衷於做生意,辦實業;他們腦子好使,孩子生得多,這很可能是因為他們主要吃魚和其他海產品的原故。
據我所見,寧波人最大的特點是他們全身心地享受著生活。天主造就了寧波人,而寧波人看到了活著真好。誠然,他們屬於土地,顯得很土氣;但他們從未忘記土地屬於天主,土地上生長出的一切,他們都當作天主的恩賜來接受。換句話說,他們對天主提供給他們享用的生命盛宴有著良好的胃口。我們假設天主喜歡寧波人,而不喜歡那些對吃的挑三揀四之人,因為對天主所提供的菜肴,這些人像是被邀請來品頭論足,我認為這種假設並非沒有道理。寧波人享受生命的恩賜,就像一個饑餓的美國小學生享受熱狗(麵包加香腸)一樣。
寧波人有一種粗獷豪放、桀驁不馴的性格。他們並非膽小怕事,猜忌多疑。他們內心充滿了動物信仰和生活的基本常識。他們詼諧幽默,盡管他們的幽默方式是以現實笑話而非耐人尋味的故事的形式呈現出來。他們依戀美麗的大地,嗅著泥土的芬芳。他們發現自己在宇宙中生活得舒適自在。不隻是這些,太陽、月亮、星辰、風雨、貓狗、花鳥,在寧波似乎比在其他地方更有人情味。這些東西似乎成為了每個家庭中熟識的家庭成員。在我孩提時代,人們經常聽到這樣的談話:“看,日頭已經下了第三個台階啦,該準備晌午飯了”;“雞都進窩啦,爹爹該回來了”;“看那片晚霞,明天天氣會更熱”;或者“聽!喜鵲在你頭上叫了三遍,明天你準會有喜事”。如果碰巧是一隻老鴰在你頭頂上叫,那就是警告你災難將至,而你消災解難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向地上吐口水,說聲:“呸!”為何會是這樣,因為你的整個身體就是一根占卜杖。如果你打噴嚏,這是個信號,表明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有位朋友肯定正在說你的好話。相反如果你耳朵發癢,你就可以肯定有人在你背後嚼舌根。西方國家尚未聽說過無線電之前,我們就早已經發明了一套心靈溝通體係。
因此,我的童年生活如同在仙境中度過一般。我還記得第一次被人帶去參觀一家正在投入生產的棉紡廠,我內心感到無比驚訝。我像個哲人那樣說道:“我肯定巫婆就在這裏麵!”我當時覺得自己確實非常勇敢,竟能在這樣的鬼屋中鎮定自若。
還有一次,鄰居邀請我去聽他們新買的留聲機。“太可憐了!”我心裏在想,“這個垂死之人的靈魂一定是被心腸惡毒的魔術師抓進盒子裏。隻要魔術師一念咒,這個可憐人就得重複魔術師所說的話!”那些日子在我生命中最令人感到震顫,那是純粹的東方想象力與西方科技發明首次接觸的日子。對我、對寧波或中國任何其他地方的孩子來說,那些日子都一去不複返了。科學發現了宇宙的許多奇跡,但也扼殺了人們的好奇心。
十四年前,我寫過一些東西,忠實地表達了我當時對西方物質文明及其與中國接觸的感受。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文字仍然代表我目前的感受。
舊中國的甜美靈魂令我魂牽夢繞,就像那些在童年時代曾經讓我陶醉卻隻能記起一半的美好旋律。要是能再次生活在老母親懷抱中,那該有多好啊!回顧她時,我的心嘭嘭直跳,因為:

她是溫厚大地的一道柔和風景,
這裏的一切如此和諧安詳平靜,
鬱鬱蔥蔥萬物萌生樂而無笑聲,
遠超過你至高無上的種種激情,
如果說連這些都還算不上幸福,
那就真沒啥比這更接近幸福了。

現在中國已經變了,她被拖進了世界的漩渦。就像被西風卷起的一片葉子,或者像飄落在滾滾長江水麵上的一個花朵,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在違背自己意誌的情況下被卷進了一個未知的命運之中。我知道她會在各種風暴和洪流中幸存下來,並在種種考驗和磨難中贏得勝利,但她不會恢複她最初的寧靜靈魂和甜美脾性。她的音樂不再像笛子一樣,悠揚回蕩在清風流水之間;她將變成如同金屬般粗糙的東西,像是瓦格納的(Wagnerian)傑作。對她的兒子們來說,她將不再是從前那位溫柔的母親,而變成一位嚴厲的父親,像夏日陽光火辣辣一樣嚴厲的父親。中國,我的母國已死。中國萬歲,我的父國!
目前,中國的靈魂正經曆著她曆史上最痛苦的時期。曲調已經結束,而和聲還沒有到來。她現在正處於令人心碎的紛爭之中。就我自己而言,天主已經為我解決了所有紛爭,並在我的靈魂中注入了超自然的和聲。但是,這種情況何時會出現在吾國和吾民身上呢?隻要這種情況沒有發生,隻要世界上的紛爭仍在肆虐,我自己的和聲就不可能完整。
無論如何,一想到寧波,我就會產生強烈的惆悵情緒,這種情緒部分是鄉愁,部分是對我童年時代的懷念。我最後一次到寧波是公元1949年春天。我特意去找了我出生的那所房子。(因為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們就從那所房子裏搬走了,此後我再也沒有進入過那所房子)。在我哥哥的陪同下,我敲了敲門,當時的住戶很友好地把我們讓了進去。我哥哥指著我出生的房間,母親去世時安放遺體的大廳,我們從前街坊鄰居所住的區域,他們都已經走完了自己的俗塵道路,相繼過世。這一切恍若夢境一般。
關於我的出生地,有一件事我無法用文字來表達。寧波方言聽起來就像演奏得糟糕透頂的爵士樂一樣,上海有句口頭禪:“寧和蘇州人吵一架,也不和寧波人拉情話。”但奇怪的是,盡管寧波話聽起來粗俗刺耳,但口音卻伴隨寧波人一生,以至於他們一開口講國語,就會被人發現他們是寧波人。我認為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唐朝最有名的詩人之一賀知章(生於公元659年)是寧波人,他在一首不朽的詩中證明了他在離開寧波幾十年後如何保留了自己的家鄉口音。我為大家選用的是Ruth Chun的英譯本:
As a young man I left home;
As an old man I return.
My native accent unchanged,
My temples have turned grey.
The village boys, seeing me,
Know not who I am.
Smilingly they ask:
“Honorable guest, where are you from?”
回譯成中文如下:
年少離家歲老回,
鄉音未改鬢灰白,
村童見我不相識,
笑問貴客何處來?

《回鄉偶書》的原文: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寧波人稱父親為“阿伯”,這與耶穌所說的阿拉姆語非常接近。當我第一次在福音馬爾穀傳(Mark)中讀到耶穌的禱告時,我感到非常高興:“阿爸!全能者父...”畢竟,從“阿伯”到“阿爸”並非那麽遙不可及。
寧波街道並不幹淨,寧波的河流從來就是渾濁不清。但是寧波的空氣中卻有一種有益健康、令人振奮的物質。天空本身似乎比其他任何地方顯得更加活潑,更加歡快。
當我閱讀我過去所寫的一些文字時,我經常遇到一些段落,好也罷,孬也罷,隻有寧波人才可以寫出這樣的東西。比如下麵這段文字:
上海有家澡堂,服務既熱情又周到,在裏麵洗澡無疑是生活中的一大樂事,雖然這聽起來有點過於貴族氣。一個小夥子給你搓背,另一個小夥子用手指在你的腳趾間按摩,還有一個小夥子用他訓練有素的拳頭在你全身各個部位輕輕敲打。你需要做的就是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缸裏,讓“搓澡工”把你搓洗得幹幹淨淨,就像廚師對待一隻拔光毛的雞一樣。為了表現他的搓澡效率,他會把你身上所有的汙垢搓成米線形狀聚集到你身體的某個部位。經驗表明,這堆汙垢的尺寸大小與兩次洗澡相隔的時間長短成正比。這一定律適用於正常情況。我還發現了另一條定律,我想把它稱之為“吳氏邊際肮髒定律”。當你長時間沒去洗澡,比如說一個月,你身上的汙垢達到了最大限度,超過這個限度汙垢就不會再增長。這一定律是我們這個種族的可取之處。我們並不像一些外國人所想象的那樣髒,我們連他們想象的一半髒都不到。有一種說法叫自然浴,正如有一種說法叫自然療法。我更喜歡健康的髒,而不是吹毛求疵的淨。許多人似乎忘記了他們來自塵土,終將會歸於灰塵。大地才不會他媽地在乎你塗得胭脂紅一樣漂亮的指甲呢!
無論你喜歡與否,這就是寧波的精神,而我正是它的化身。一個寧波人可以在這個世上充當任何角色,但他絕不會是粉堊之塋(原文whited sepulchre,意思是:偽君子)。我喜歡健康的髒,而非吹毛求疵的淨。如果我現在幹淨,那是基督洗淨了我,我並沒有把自己洗淨。隻有恩典才能治愈我天性中的髒。純潔主義不可能真正淨化一個人。我把我們天主的這些話銘記於心:
邪魔離人,徘徊於無水之地,欲覓一安身之所而不可得,則曰:“我將返我故宅。”比至,見其室空空,掃除整潔,粉飾煥然;乃往召較己尤惡七鬼同來居寓;其人之後患,必有甚焉也。(福音馬竇傳第12章43-45節)。
這並非保持純潔的方法。正確的方法是,在邪魔消失後,以寧波人的心態歡迎基督,占據你的靈魂中心,並允許祂以祂的光輝來淨化並美化你的靈魂。然後你才會心悅誠服地發現,我們的阿爸通過以賽亞所說的全部深義和要旨:
爾罪雖丹如朱,必將潔如皚雪;雖紅若絳,必將白若羊毛。(以賽亞書第1章18節)。

初稿:2021年11月8日譯於美國加州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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