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癢無痕(1) 揮別舊情

(2019-12-21 17:49:36) 下一個
在美國的短短幾年還不足以改變她那洋溢著濃濃愛國情的中國胃。
 
林苗趕在慵散冬陽晨起前,一咕嚕爬起來,洗漱完畢後,便哼著小曲,揮灑一人的料理,享用一人的早餐。本著虧什麽也不能虧五髒廟的人生信條,慰勞起自己的胃老爺來,那可是毫不含糊。這不,今早暖暖地灌下一杯牛奶,一碗蛋肉羹,一個鬆仁蒸糕,一小碟酸辣醬菜和三隻泡椒鳳爪。除牛奶是直耗品外,其他食材的取材來自五湖四海,經由她那芊芊十指,搖身變成色味俱全的精美佳肴。成日混跡在老美中,英語不見長,烹飪技術倒是突飛猛進,那可是她能拿出手的響當當的亮點之一。
 
林苗住在繁華市區的一幢百年老房裏。老房承襲敦厚樸實之風,紅磚結構鋼骨架,蹲蹲實實像個小巨人,扛個十級風八級震不在話下。步行到兩個街區之遙的地鐵站乘紅線,不到半小時便可直達華盛頓西北部的繁華市區。
 
這一帶的房憑借占據天時地利,房價翹到天上去了。當初買時,林苗是經過一番掙紮的,這裏或百年獨棟,或高層新公寓,除此別無他選。若想兩者取優,從中都捎帶上一小撇,來個優質組合啥的,那便是癡人夢想。林苗不是沒問出口,經紀人以毫不掩飾的冷哼做了回答,
 
“我幾百萬現金趴在賬上,守株待兔幾年了,連個兔毛都沒見過。”
 
林苗聽罷,立馬噤了聲音。
 
思前想後,林苗拿下了這橦獨棟。老房靜寂中帶著深厚的文化底蘊,脫胎換骨的裝潢粉飾抹不去歲月留下的淡淡幽香和那份令人遐想無窮的神秘感,這與她對婚姻的感覺相得益彰,如暗湧注於潭底,激起股股緩流;如輕羽浮於水麵,旋出淡淡的漣漪,平靜而幸福。
 
婚姻是戀愛墳墓之說純屬無稽之談。林苗婚後的逆向發展便是將這說法砸摔粉碎的鮮明例子。結婚三年了,仿佛仰麵躺在用快活因子的泡沫絮成的棉褥子上,她越陷越深,越深越滋潤,害得她隻得把這份幸福像防賊似的偷偷藏在心裏,對外人絕口不談,生怕因招搖過市,張揚炫耀而惹怒天威,遭天忌被收了回去。
 
林苗穿戴整齊,拎包拿著車鑰匙走出房門。聖誕前夕,灰蒙蒙的天如同一張大網籠罩著大地,整個城市像頭剛睡醒的巨獸,經過一夜的沉寂和靜默,隻等著熹微的晨光將孤寂吹散,重披燦爛和明媚。
 
她吸了口氣,無數條陰冷的蟲子立刻鑽進她的鼻腔裏,她用手捂住嘴鼻,不停地搓幾下,感覺有熱度了才敢開始呼吸。手腕一甩,滴的一聲打開車控,一貓腰,風一般地鑽進了車裏。
 
拋棄地鐵的便利,選擇開車在她看來可是一石幾鳥的明智之舉。幹枯的樹枝,陰霾的天際在眼角優雅地向後逝去,她的思緒如同在城市車流緩行中的車輪,悠揚地翻滾轉動,多少事情的細枝末節,設計方案的雛形,談判技巧的拿捏斟酌便是在短暫的車河閑遊中有了考量。當然有時她也縱容思緒天馬行空般馳騁在天際。現實實現不了,夢裏喚不來的那些美好,通通被她用思緒的觸角抓了過來,即便隻是虛情假意地在腦中走遍過場,她也便覺著心裏甜甜的,綿長的餘韻讓人有說不出的滿足。
 
二十多分鍾後,林苗便停好車。這是在華盛頓西北市區的一家希爾登飯店的地下車庫,善於捕捉商機的飯店獨具慧眼,充分利用當地繁華的商機和如雨後竹筍般湧現的公司企業,將其一半麵積改為寫字樓作為商用。林苗所在的五十來人的小型審計師事務所便租用了其中的一層。
 
出車場門,穿過華麗優雅的飯店大廳,沿著厚重地毯鋪設的走道直行,盡頭處向右一拐,乘電梯上八樓,一出門便直對公司大門。林苗刷卡推門,打開壁燈,黑漆漆的敞開式辦公區頓時亮如白晝。
 
下午要去接機,林苗今天便很早來到辦公室,準備在離開前把下屬報來的審計報告審核一遍。
 
打開電腦迅速掃了一遍郵件,起身去水房泡了杯咖啡,回身落座,屁股剛坐穩,茶杯還沒送到嘴邊,便聽耳邊有嘻嘻的笑聲,抬頭,靈芝水嫩如花的笑臉晃入眼瞼,她淡眉如樹梢上的一抹青煙,狹長的眼睛笑眯眯地彎到了額角,膚白如瓷,水嫩光盈中透著嬰兒暗粉,馬尾高高紮在腦後,幾縷未能攏起的長碎發隨意垂在耳前。年輕就是好啊,淡淡的一記微笑都能融化對方的心。
 
靈芝是林苗出了N伏的遠房親戚。幾個月前,林苗突然收到見過不超過三次麵的中國遠房姑媽的來電,讓她多多關照即將在美財會專業畢業的、她從未謀過麵的表妹。正好本部門有個初級審計職位空缺,她便以芝麻大的小權謀了點鹽巴粒大的小利,軟磨硬泡說服老板,將表妹收之麾下。
 
靈芝便在審計部給林苗打下手,校對審核,打印編輯,跑腿打雜的雜活細活全部包攬,忙起來時去廁所要一路小跑。審計公司的慣例向來如此,對新人不炸出油花來,那是絕不會誓罷甘休的。
 
自暴身份的傻事她們當然不會去做,她倆心照不宣地將這層表親關係爛在肚裏。兩人團結得像滾成團的刺蝟,刺一致對外,連伸延的方向都不差絲毫。美國的辦公室政治絕不遜色於中國,膚色種族差異性引起的勾心鬥角輪番上演,精彩紛呈,更增加了辦公室人際關係的詭異和複雜性。在這異國他鄉,勢單力薄華人唯有擰成一股繩全力拚搏,才能避免悄無聲息地被這政治漩渦吞噬埋葬的命運。林苗本為青蔥一枚,但善於察言觀色,是那種典型的用心不用嘴之人。在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中長歌善舞,遊刃有餘,權衡拿捏與審計稅務和客戶間關係方麵更是高人一籌。對這個未經世事的遠房妹妹自然是照拂關愛,寵溺有加。
 
“早晨好!”靈芝將胳膊架在格子間狹窄的台麵上,打聲招呼後,便拉把椅子坐在林苗旁,神秘兮兮道,
 
“姐,我昨天去相親了。”
 
自去年同初戀分手受了打擊,靈芝便像被開水燙著了的青蛙般一驚一乍的,迎親路上不擇手段地勇往直前,大有不抓回個金龜婿誓不罷休的架勢,以婚姻作為捷徑實現美國夢,隻有手中有卡的成功男士才在她狩獵範圍內。
 
“要是哪個周末你沒去,再來告訴我。”林苗苦笑,無奈地搖搖頭,白了她一眼後,便扭頭將視線凝定在電腦屏幕上。
 
“這次的這位可不一樣。”靈芝眉毛一挑,換上一副嚴肅的麵孔,塗滿蔻丹的長指尖習慣性地在桌麵上胡亂劃扯。
 
“屬貓的啊?”林苗斜眼瞄著那流光暗盈的漆麵大班台,心裏暗暗叫疼,她手腕一甩,手下的鼠標板呲溜一聲滑到了靈芝眼前,
 
“不好意思啊,手癢……不,是爪子癢,爪子癢,”靈芝嘿嘿一笑,麵帶囧容,手很自覺地摞在了滑板上,邊撓邊說,
 
“你瞧,我一原裝的大姑娘,中介竟給我安排了個大叔級的禿頭,那人目光猥瑣地盯著我,好像見過我沒穿衣服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是在猜忌我整容了,我沒質疑他那顆大金牙,他倒先猜疑起我的C罩摻了假,你說氣不氣?”
 
“實踐出真知,讓他摸摸不就行了。”著眼回信中的林苗撲哧笑了出來,咖啡沒喝上,正好需要這類猛料打雞血振作一番。
 
“哪能這麽便宜他。”靈芝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手指優雅地在桌麵上打起了拍子,
 
“我指著胸脯告訴他是矽膠做的。材料不如他,要是早知道和他相親,當初就該用金子,這樣才般配。”
 
林苗一口氣沒上來,引發了一陣劇烈咳嗽,她捂著嘴賊溜溜地瞄向四周,還好,時間還早,辦公室靜悄悄的。她倆是兩隻早起的孤鳥,可放心大膽上中文。
 
靈芝一邊幫她拍著背,一邊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說道,
 
“你說我若真有個金的那個啥,交男朋友多虧啊,摸一次揩下一層金粉,那我還不心疼死。這和金牙可不一樣,磨牙打牙祭,那粉可是掉到肚裏,虧不著自個兒。”
 
林苗好容易止住笑,用手指虛點著她,
 
“快拉倒吧。你的那個啥硬得像石頭,哪個男人喜得摸?碰一下折斷根指頭,你以為男人是傻子,會做賠本買賣?”
 
靈芝正要開口的還擊被一陣清脆的鈴聲打斷了,她餘猶未盡卻隻得起身告辭,林苗目送她離去,按住笑意,抓起桌上的座機接聽,
 
“老板,不好意思,我今天胰腺疼,想請天假。”
 
是傑克。林苗剛被提升為主管,下屬除靈芝,便是這二十啷當歲的傑克,金發碧眼純種美國人,人不大卻一身的病,尋常的發燒感冒上不了台麵,人家一出口,可是牽扯到五髒六腑的大事,什麽肝疼,肺疼,腸子疼,每回請假用個器官名,從來不帶重複的。不當醫生還真是屈才了。真擔心哪天他那身上的某個物件撂挑子罷工了。
 
林苗準了他的假,剛才和靈芝閑扯時,過了一眼傑克遞上來的報告,初審報告今天必須送交給客戶,她才剛發現一筆賬的記賬時點有誤,看來她隻好親自與客戶溝通了。她拿起桌上的電話正要撥號,就聽喵喵兩聲貓叫聲從身後傳過來,扭頭望過去,見黑老板正手持一張紙,笑盈盈地站在她格子間門口處,黑老板是運動員出身,利用業餘時間在一家小學當足球教練,人長得彪悍高大,不知是什麽日子,他身著黑色正裝,猛一看去,以為是托塔李天王現世,那排白牙愈發整潔光亮,
 
“苗,我挑了幾個好聽的女孩名,你選一個。”
 
林苗這才恍然大悟,記起了這檔子事。她的這個“苗”子害人不淺,老美發不出這個音,苦不堪言,一直攛掇她起個英文名。身體發膚,姓氏稱謂取之父母,那是在天堂有籍貫的,豈容她造次?可她這情況實在特殊,每當大名被老美同事喚起,她或因拗口的發音不知被喚而直接忽略,或被似野貓發情的叫聲所騷擾,起一身雞皮疙瘩。苦不堪言的煎熬讓她咬咬牙痛下決心,入風隨俗,改!必須的。
 
她接過那張紙,紙上列有二十幾個名字,每個名後都有注解和出處,老板就是老板,心細如絲,林苗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種感激之情。她飛快地掃了一眼,選定了露比,紅寶石之意。
 
黑老板高興地晃著紙,拍拍林苗的肩膀,
 
“很高興認識你,露比小姐。我這就去人事部將你所有的通信方式全部更新。”
 
被叫了二十多年的稱呼瞬間便改頭換麵,依依不舍中帶著深深的眷戀。林苗稍愣片刻,後知後覺地點點頭。
 
就在黑老板將轉頭離去的那一刹那,如靈光一現,心中的某處裂開了一個口,舊情往事奔瀉而出,林苗想起了她那支離破碎的家,父母離異,各居天涯,如果她連自己的名字都舍棄,那麽那曾經的家真是室徒四壁,一貧如洗了。
 
她拽住老板的胳膊,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
 
黑老板麵帶深明你意的表情,同情地一聲歎息,
 
“好吧,就暫時不改。不過你總要學會去忘記過去,適應……”他目光遙遠,望向窗外,做出一副沉迷於舊憶的沉思狀,
 
“說起適應,二十年前我剛畢業走向社會時……”聽到老板的侃侃而談,林苗心裏暗叫一聲糟糕,看來聽得起了耳繭的憶苦思甜的奮鬥史又不得不重溫一遍。有些話第一遍聽了勵誌,第二遍累贅,三遍以上便想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林苗是最後一種。於是她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
 
林苗十萬火急地開回了家,重新描上一臉精致的容妝,換上一身最漂亮的衣裳,收腰款天藍羊絨大衣尤顯腰部曲線,寬大的衣尾搖曳婆娑,灰色過膝長靴光澤亮麗,靴麵紋路新穎別致,白色手編鏤空圍脖隨意搭放在頸間,長長的流蘇瀟灑飄逸,她在臥室的落地大窗前左顧右盼,直到滿意為止。左手拎起桌上的手包,右手捧起花瓶裏的那大束鮮花。她嫌棄店裏賣的包好的花俗氣,昨日特意買來各式鮮花,按照自己的心意精心修剪排列。收拾停當後她推門而出,迎著凜冽的寒風重返車裏,打火加油直奔裏根機場。
 
車子在高速上奔馳,眼前的高樓大廈如同怪獸向她傾斜著撲麵而來,又風馳電掣般向後撤去,瞬息間便消失在視線裏。想到兩小時後的重逢,林苗的心裏一陣狂跳,口幹舌燥,耳根像燒燃了似的,連同麵頰都跟著一陣發癢發燙。
 
一個月的分別算不算久別?在林苗眼裏算。三年的婚姻算不算新婚?在林苗眼裏算。那麽新婚裏的久別是啥滋味?在林苗眼裏,那是深刻到骨髓中的思念,憂戚的孤獨和甜蜜的失意混淆於其中。那是冷酷命運對人性情感試探性的挑釁。
 
好在一切即將結束。
 
天灰蒙蒙的,飄降起小雪,如紗如霧輕飄飄地灑在車窗前,才剛通暢無阻的高速開始堵塞堆積,林苗萬分火急,但也隻能隨著車流緩行。等她到達機場時,副駕駛上的航班行程實時跟蹤圖在手機屏幕上已定格多時,飛機早已安全著陸。
 
推開車門,隨著長裙在車門上方劃出一道美麗的弧度,她雙足飄然落地,將手包斜挎在肩,彎曲伸展的手臂將那大把鮮花攏護在胸前,眼中原本溫濕的液體突遇冰寒驟縮,冷凝成白花花的水霧籠罩在眼前,她用胳膊肘擦擦眼,顧不得本欲端起的淑女矜持風範,一路小跑地衝進了機場大廳。
 
大廳溫暖如春,窗明幾淨,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過往行人步履匆匆,那亮如白晝的白熾燈明晃晃地打在臉上,眼中霧氣遇熱變成的水珠成了望遠鏡,迷離中她的雙眼像馬達似的在四周巡視。
 
她的目光鎖定在上下滾動的航班時刻表大屏幕下的一個背影。灰色羊絨大衣襯托出他寬肩窄骨的身材,垂順筆挺的黑色西褲套在他筆直的雙腿上,曲線優美的衣袖蓋不住那他那肌肉線條勻稱的臂膀。烏黑的短發順伏地貼在腦後,每根發絲如同經過美發師的精心設計,都順著它應去的方向伸展。花灰格短款男士圍巾在脖頸處時隱時現。他背對著林苗,仰頭看向眼前的大屏幕。
 
林苗心中一陣狂跳,狂喜中加夾著惴惴不安,麵頰因激動而飛上兩朵紅霞,她略一遲疑後,便像一隻歡快的小鹿朝那大屏幕方向飛奔而去,鞋跟擦地時發出的清脆噠噠聲在周邊回蕩。她終於站定在那背影後,翹起腳跟,右手持花抱在胸前,左手徒然伸向那背影的腦後,繞過他的臉頰,捂住了他的雙眼。
 
就在隔著手套的左手觸摸到他眼睛的那一刹那,某種熟悉又陌生的心理感應主宰了她的大腦,林苗像被仙女的魔棒點了穴,定定地站在那裏,手也慢慢地從那人的臉頰滑落,收回到了原位。
 
那男人原本抬著的頭慢慢低下,緩緩回轉,隨著修剪整齊的發根向後微移,線條優美的耳部輪廓,棱角分明的側臉展現在她的眼前。
 
在彼此驚訝的目光對峙中,他的整個身體轉了過來,真真實實地對立在她的眼前。
 
他的眸光如深潭博淵,冷凝沉靜,那瞳孔中的色彩如萬馬奔騰般變化萬千,在燈光的映照下,冰冷得令人窒息,劍一般的眉毛斜斜飛入鬢角落下的幾縷烏發中,光潔白皙的臉龐,透著棱角分明的冷俊,高挺的鼻,絕美的唇形,無一不在彰顯著高貴與優雅的氣質。
 
這張臉,她熟悉到骨髓。
 
林苗驚得連退兩步,她呼吸被奪走,也感覺不到心跳,她甚至懷疑心髒是否還在體內。一股陡然上升的氣流在她腦中盤旋糾纏,奪走了鮮紅的腦細胞,留下一片狼藉,她眼前漆黑一片,如同墜落到了無底深淵。
 
手中的花束如同仙女撒下的彩雲,不期然中從手中墜落,紛紛揚揚墜落在地板上。林苗緩緩地蹲下身來,低頭伸出顫抖的雙手,一束一束將它們拾起整好。
 
“苗苗。”這聲音如同來自天際,在她頭頂的某個空間回蕩,像個巨大的漩渦,扯著她的靈魂在飛旋,她快要窒息了。
 
隻有他,才能把這兩個字喚得那麽美,那聲音低醇靜斂,如同來自天籟,又如大自然的妙語奇音,她仿佛聽到了春日裏青草躥苗、樹木拔節,聽到了炎夏中泉水滴石、浪襲海灘。
 
這兩個字,他喚了十多年。
 
即便今天,那聲音一旦飄入耳膜,便會產生神秘的魔力,讓她心中一振,蕩氣回腸。
 
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他們就這樣長時間地盯視著,眼神中帶著深切的探究,都想從對方身上尋找著什麽,明顯是跟曾經的共同記憶有關。
 
他一如既往的英俊灑脫,可他的臉上卻寫滿了無盡的憂傷。眼中流淌的淺色水霧,眉宇間的皺痕,緊抿成一線的雙唇,實在讓人不忍去碰觸,如那樣,傳遞到手尖上的感受,將是這世上最消極的悲痛。
 
林苗緩緩地站起身來,把那花束重新攏在胸前,她揚起下巴往上看,飄散的視線凝集在他左眼的眉骨上。
 
那長約一厘米的狹長疤痕,微微凸起泛著白光,它被主人小心翼翼地隱匿在濃密的眉毛下,不知情的人完全不會在意這小小的瑕疵,可林苗不然,隨著他眉毛的顫動,她準確地捕捉到了它那時隱時現的羞答答的容顏。
 
這疤痕她頭回見,雖然她向來都知道,它存於他的眼角眉梢。
 
那是四年前一個雨雪交加的夜晚。
 
那夜她記不清喝了多少酒,頭痛欲裂,心如刀絞。她的理智在盛怒下完全脫韁失控,憤怒的火焰在爭分奪秒中爆發,她用盡這世上最惡毒的語言攻擊他後還不解氣,像個無頭蒼蠅四處亂轉,當桌上那厚重的煙灰缸跳入眼簾時,她毫不猶豫地一手將之抄起,衝著猝不及防的他狠狠砸去……
 
她看到他立刻捂住了左眼,有鮮紅的液體不斷從他指縫間滲出,順著他寬大的手背流下,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地板上。
 
他捂著半邊臉,麵無表情地扭頭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甩開大步前行,袖筒匆匆擦過她的衣袖,從她眼前閃身而過,直奔房門,迅速扭轉門球後抽身而出,呯的一聲關門聲砸向了靜靜的黑夜。隻留下驚甫未定的她久久地站在原地,望著那消失了的背影發呆。
 
這以後他們再沒見過麵,雖然他曾無數次魯莽地闖進她夢裏。這疤痕便是她留給他的最後禮物,它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連同那十來年來淒婉哀怨的情愁,將伴隨在他的餘生中。
 
惻隱之情連同淡淡的憂傷席卷而來,她深知這個男人在她心裏曾經埋下的歡能向來不容小覷,隻要輕輕用手指一撥,便立刻可以翻滾而起,將她在瞬息間吞噬。
 
在被巨浪淹沒之前,她必須立刻逃離這是非之地。
 
她慢慢轉過身去,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將包裹在心表層的幽怨之氣吹散在空中,她踩著優雅的步點,朝接機大廳的方向走去。
 
眼角掃過拐角處的一個垃圾桶,她腳步一滯,猶豫片刻後便徑直走了過去。她後背如芒在刺,火辣辣地持著燃燒的痛,他隨影而來的灼熱專注的目光,甩也甩不掉。她站在垃圾桶前,緩緩地脫下那隻碰觸過他麵額的手套,把它果斷地扔到了桶裏。
 
她痛嗎?
 
痛。但那希翼的苗頭一經露頭,她必須一腳踩上去,將其狠狠地碾滅在地上。
 
若不然,那痛,隻會變得更痛。
 
她走到了機場另端的接機大廳,抱著花,在接機人群中迂回穿行,擠到了緊挨圍欄的最前排,翹首望向燈火明亮的甬道盡頭。
 
博軒推著行李,大步流星地向甬道口走來,修剪得體的駝色羊絨大衣,熨服地貼在深灰色的長褲邊,大衣的垂角時不時被排風口的熱氣撩起,像鵬鳥半開的翅膀。他長林苗五歲,身高中等偏上,體型矯健挺闊,嚴寒將他的皮膚漂染成了淡茶色,像是被太陽炙烤過的秋葉的色澤。他的眼眸深邃幽暗如百尺深井,不泛半絲漣漪,下巴挺翹卻不傲嬌,鼻梁高聳卻曲線柔和,眉梢含蓄地收於鬢角前沿,鋒芒和曆練隱藏在他貌似親切柔和的容顏之下。
 
取行李時的小意外耽誤了些時辰,想著林苗或許會擔心著急,博軒便加快了腳步,很快便走到了甬道出口。
 
林苗將那駝色身影捕捉到視線內的那刹,心中的憂鬱之花乍然開放,附著其上的憂濁之氣隨風飄散,霎時又變成了熊熊燃燒的欲望之花,隻等開出奪目的盛夏之果。
 
臉上展出了花般的甜美笑容,她快速奔到他眼前,腳尖一翹,衝著他的臉頰湊了過去,趁他不提防,飛快地在他臉上留下一記啄吻。
 
博軒皺皺眉,立刻用手擦拭臉上的口紅痕跡,然後說,“最後一次,不要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下作我的動作。”
 
她仰眉,抿笑。
  
那笑臉讓博軒有片刻的晃神,他忍住笑意,伸手溺愛地在她臉上捏上一把,又順勢將手搭在她肩頭,把她緊緊圈在懷裏。她借機貪婪地聞吸著鼻沿嘴角間縈繞著的男人清洌的氣息。她身體向後微欠,右手由下至上,從兩人胸前劈開一條行徑,變戲法般地將那束鮮花捧到他眼前。他低頭看著,嗬嗬地笑著接過那花,她則扭身拉過行李車,邊向前推邊看著他跟他一起笑。
 
他捧著花,沒走兩步,覺察到哪點不對勁,便停下了腳步。他將那花揣回她懷裏,接過她手中的行李車,推著往前走。她右手持花,左手挽住他,幾乎以半抱的形式,將他的胳膊圈在懷裏,兩人並肩而行,有說有笑地走向車場。
 
大屏幕下的他將這一幕片刻不落地收在眼裏,他目送那俏麗的背影一跳一跳地消失在甬道的拐角處。
 
他閉上眼,捧起雙手,用寬大的手心反複地在麵額上擦拭,發誓要撫平那躍躍欲試的好戰因子。片刻後,他甩開步子,腳步不受控製地沿著她才剛離去的路走了過去。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站定在了拐角處的垃圾桶前。他彎下腰,從那齊腰高的桶中撿出了那隻被主人遺棄的手套,端放在眼前,仔仔細細地看。
 
淺褐色純羊皮左手手套,顏色正好和她的天藍色羊絨大衣相匹配。做工精細,紋理細密,一看便知是價格不菲的精品。彰顯主人心態的握拳狀已向四周緩緩舒展開來。
 
他想象著這手套下包裹著的那雙軟綿如水的手,那樣子他再熟悉不過。它怕冷,冬天時便冰冷得好像被身體遺棄的窮鄉僻壤,從未得過溫暖血液的眷顧,他曾無數次將那手揣進懷裏,衝它哈著熱氣,不停地搓試。它小巧,也就是兒童大號,夏日裏她蜷膝坐在草地上看他踢球,球踢飛了,她跑過去拾,他幾根手指便能輕而易舉地捏起的球,她卻要用兩隻手捧在懷裏,搖搖晃晃跑來的樣子活像隻小企鵝,讓人忍俊不禁。它柔軟……
 
“苑傑……”
 
一聲柔美的女音打斷了他的思維,他迅速召回飄移到天界的思緒,把那手套揣進兜裏,轉頭,
 
女孩歪著頭,站在離他幾米之遙的身後,正笑盈盈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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