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過程很順利。捷達公司股票歸我,房產歸博軒,股票收益及工廠分紅,無論婚前婚後,各歸其主。
春天並未因人間的愛恨情仇而放慢了腳步。搬家那天春光正好,淡黃的陽光灑在身上。雨蝶一早就過來了。搬運工麻利地打包裝車,東西將運到我在事務所旁新租的公寓。
我慢吞吞走在街頭,回頭望一眼那高聳的公寓,曾經的歡歌笑語、打鬧哭泣,都在今天畫上了句號。再轉過頭時,眼角掃過路對麵的星巴克,男人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窗前,眼光隨著我的步伐移動……
患者在截肢後的一段時間內,會感到被切斷的肢體仍在,且在該處發生疼痛,這便是所謂的幻肢痛。我正經曆著“婚姻幻肢痛。”離婚一個月了,雖然能換的都換了,但我仍能感到他無所不在的氣息。早餐,我會做出兩套,然後扭頭喊他吃飯;去超市,手裏無顧多了條他愛吃的鱸魚;晚八時,我的手會伸向裝有過敏藥盒的抽屜;睡覺時我腦袋會蹭向他睡的那邊,尋找那寬闊的胸膛。
痛嗎?痛。可短痛到底要好於長痛,人說七年婚癢,我的婚姻五年便壽終正寢。我也品味過甜蜜,可我感受的所謂甜蜜卻裹了欺騙的華衣,我的婚姻建立在另一無辜女人的痛苦之上,它用謊言築成,日後會有無數的後續謊言來圓。不,這不是我所要的生活。
七月的齊陽市烈日炎炎,空氣裏充滿了汙穢燥熱的城市味道。俊澤提議周末去草原避暑,華輝和雨蝶同行,六小時後,我們到了將夕暉草原。
餘暉照在綠油油的厚地毯上,大片大片的火燒雲籠罩了天際,美如畫卷。牛羊群在吃悠閑地吃草, 蒼鷹在天空展翅飛翔。
住進訂好的四合院,換上輕裝,我們趕往不遠處的篝火晚會。台上白帷高高掛起,幕前人群黑壓壓一片。我們找到一張桌子坐下。不一會兒,白屏上有亮光閃現,喧囂的人群齊刷刷低下頭來,偌大會場突然寂靜無聲,連身旁三人都沒了聲息,專注地操弄著手機。我一團霧水,轉頭望向舞台,大白屏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對話框,進度條在框內緩衝了幾秒後,一行行信息羅列了出來。
“小蘭,爸爸,祝你萬事如意……”
“大獠牙,兄弟我祝你餐餐燕窩熊掌、夜夜歌舞升平、日進金銀需鬥量!”
“玉華,你是我心中的蓮花,高雅純潔;你是我永遠的牽掛,我每日的祈禱。”
……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場祝福詞博弈賽,在場觀眾既是參與者又是評判者,最後選出最感人祝福句。我迅速掏出手機,手指在熒屏上飛舞,輸了起跑線,隻能迎頭猛追,我美好的祝詞呈現在屏幕上,
“媽媽,您的愛陪我成長,女兒想你,女兒會很快回來看你。”
“小芝,你還好嗎?我隔山跨洋的祝福,你可曾能聽到?”
“小果果,阿姨再見到你時,會不會被你的小酒窩醉倒?”
“保重……祝福……”猶豫片刻後,我按下發出鍵,給苑傑還是博軒?我不知道。所有的過去會濃縮成回憶,對曾經給予過我愛的人,我心裏隻有感激。
……
忽然又是一片寂靜,我抬頭,隨意一瞥,立刻驚得捂住了嘴。
碧綠的小苗苗一排接著一排,占了大半個屏幕,在微風的吹拂下,它們扭動著柔嫩的身子,展示著最優美的舞姿。祝福的花語雪片洋洋灑灑,從天而降,彩色橫幅掛在屏幕的上方:
“苗苗,我們的微笑,因你綻放!”
我疑惑地看看身邊的三個人,他們相對會心地一笑,在人們的掌聲中,我抱著隻毛絨大白羊走下舞台。
有朋友真好!
接下來是文藝類表演。我們喝著啤酒,期待著餐宴主角登場。烤羊腿皮焦肉嫩、濃香醉人,一亮相,多付刀叉便蜂擁而至。我大快朵頤,正盡情享受這人間美食時,耳邊傳來了熟悉的歌曲,
再唱不出那樣的歌曲
聽到都會紅著臉躲避
雖然會經常忘了我依然愛著你
因為愛情 不會輕易悲傷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
因為愛情…
歌聲牽出了如絲的回憶,傷疤又被揭開了,我口中鮮美,立刻變得味如嚼蠟。
那是菌味餐廳常放的曲子,它見證過我和博軒的快樂時光,而今天再聽到它,已不再歌曲,而是一段已消失了的歲月。莫名的憂傷降臨,我鼻子一酸,猛地站起身來,擦著淚,向周邊的草地跑去,倚在欄杆上,望著那皎潔的圓月,我默默地流著淚,
“初識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曾經陪我走過一段人生的你,還好嗎?
地上有個拉長的影子靠近,俊澤倚欄站在我身邊,他從我手裏抽出了手機,
“密碼?”
我空攤著隻手,麵帶疑惑,
“幹嘛?”
“給他打電話,讓他來接你……”
“我不……”我搶回了手機。
他歎了口氣,眯眼望盡遼遠的黑夜,
“這麽說你不後悔離婚,對嗎?婚姻失敗隻能說明兩人緣分沒到,適合你的那個人還沒有出現。相信我,路隻會越走越寬……”
我跟他再回來時,桌上烤肉已被洗劫一空。我無奈隻得灌下了兩碗羊湯,安撫空空如也的肚子。
會場另頭,篝火晚會開始了。人們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載歌載舞,熒光棒追追打打,美麗的煙花在天邊綻放。這裏是歡樂的人群、火的海洋。
丟繡球比賽如火如荼,華輝接得繡球最多,抱都抱不下。女孩們衝他深情地唱起了情歌,他一臉尷尬地聽著,雨蝶則黑臉瞪著他,我在一旁哈哈笑著看戲。我說俊澤你美顏不輸華輝,陪我豈不浪費了?我邊說邊把他往人群裏推,他笑說他繡球要一個就夠了,量少質精 。“你去扔,我來接!”他說著就拉住我往台上引,我立馬掙脫開了。
他過後牽過一匹小矮馬,說這馬是經過訓練的,會賣萌拉風,可愛耍小聰明、喜賣弄。我騎著它在人群中閑逛,它一看到有人手裏捧著花,便長脖一伸,叼上花轉頭便跑,停在沒人的旮旯處,然後頭一甩,來個借花獻佛,將那花兒送給我,真讓人哭笑不得。
俊澤解釋說那是服務馬,會哄人開心。我頓然恍然大悟,原來華輝笨拙的遊戲、小馬的偷竊術都隻為博得我的一笑,正如他們在熒屏上的美好祝願:
“我們的微笑,因你綻放!”
我暗自為自己加油,別讓朋友失望。
晚餐沒進什麽幹貨,我饑餓難忍,三更半夜爬起來找吃的。四合院煙火繚繞,有田螺姑娘在忙碌,我走進一看,居然是俊澤。他頭戴小花帽,腰紮小圍裙,烤架上炭火紅亮,金黃烤串用竹簽串著,油光亮麗,呼呼地冒著氣。他一邊忙碌著,一邊衝我笑笑,
“小饞貓,餓了吧?”
我早已眼冒金花,無力答話了,一把抓向那滋滋作響的肉串,左右開弓、大快朵頤,他端著碗羊湯,慢悠悠地喝著,時不時看著我,會心一笑。
那晚我們聊到很晚,他給我講述了很多我父親的事情,他說他小的時候,我父親經常去他家,有回他畫畫,畫到最後一筆時,不小心將一滴墨水滴到畫麵上,他很沮喪,恰好我父親看到了,就說你這墨水正好滴在樓梯上,不如在那個位置上畫個小黑貓,他喜出望外,趕緊照做了,結果他的畫得了一等獎……
我聽得入神,原來父親那麽信任他,是因為看著他長大的。
月色朦朧、樹影婆娑,風兒輕拂麵頰,那夜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告訴俊澤說這樣的靜夜真的好溫馨。
愉快的假期一過,循規蹈矩的日子開始了。這天我做完常規檢查,在醫院的電梯裏,兩個護士小姑娘拿著手機,交頭接耳,
“咦,你這婚戒蠻新穎的。”
“那是。我護理的那個女孩,有回幫她換衣裳,看她戴的項墜兒造型不錯,便偷拍了一張,照貓畫虎做了婚戒,就是這張照片……”
“那女孩叫薔薇吧,好可惜。咱院的常客了,不知這回能不能躲過一劫,造血功能有問題,又找不到合適的骨髓匹配……”
“還好她男朋友對她不錯,據說男方家裏很有錢,開了個工廠,這女孩家境比較慘,是跟遠親長大的,父母很早就離開她了,蠻可憐的……”
我尖著耳朵,摒住呼吸,一字不落地捕捉著信息,眼角無意滑過女孩的手機截圖時,我的眼晴再沒從屏幕上移開,那項墜的樣式,讓我驚掉了下巴。
鮮紅的花型圖案,橢圓形,一側光滑,一側凸凹不平,看似和我的項墜驚人匹配。
我下意識地摸摸頸上的項墜,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難道她,這個叫薔薇的女孩兒,便是我苦苦尋求的姐姐?母親在與我父親結婚前,與別的男人私生下她,然後丟給遠親撫養?這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在這巴掌般大小的齊陽市,這絕非不無可能。
出了電梯,我甩開步子,直奔血液科,找了到薔薇的病房,推門進了去。
她靜靜地躺著,閉著眼,呼吸很淺,長發順著額角波浪似的披垂下來,狹長的睫毛如同一把小扇子,蓋下一片淡淡的陰影,眉毛微蹙,緊閉的嘴角掛得悲傷,那是讓人不忍觸及的痛。
我一手拿著我的綠項墜,一手撩開她鬢後的碎發,紅色的線繩若隱若現,在她如雪的頸部上格外紮眼,我手指顫抖著,順著那紅繩子探下去,輕輕掏出一塊沉甸甸的紅項墜,我將兩塊玉石對在一起,
她的是紅色的,我的是綠色的,鮮紅的花瓣依托在墨綠葉子上,天衣無縫……
我坐在她床前,久久凝視著她,心裏如波濤起伏,她本應該和博軒成為幸福的一對,卻被人生生拆散,她這病弱之軀曾承受過怎樣剜心刮骨的痛,無人可知。我眼中生起朦朧,曾有的怨恨妒忌通通化成了柔軟的同情和深深的自責。
離開病房後,我和醫生做了簡短的交流。醫生說她剛做完骨刺,麻藥還在有效時段,兩小時後才會醒來,又說她這病反複無常,情緒低穀影響心情,就會加重。她的骨髓可以造血,隻是功效要比常人低很多,醫院現在正在尋找合適骨髓,一旦她病情惡化,立馬移植。可這談何容易,她隻有一個老親戚,她對其它至親閉口不談,可供院方檢測的資源太少。
“用我的試試吧。”我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