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上海,盛行台風。二00七年九月,上海更是台風預警不斷。坊間流傳:那位後來成為中國新一代皇儲的習近平先生,此刻正從浙江省委書記任上,中轉上海主政。浙江是台風多發區。習先生居浙有年,可能“積久成習”,可能要“提高執政能力”,反正到任不久,滬上警報頻傳。
這天,警報又起,言之鑿鑿:十一級大風晚六時襲擊上海。大概算對美國生活的“反動”,在滬期間,我素喜安步當車。這回借習先生光,親戚堅持駕車相送。上車一路駛來,但見路人行色匆匆。平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上海,交通更顯擁擠。車近居住小區,開始寸步難行。這時,本來前後有序每排一輛的車隊,逐漸變得肥大臃腫。接踵而至的車輛,不分先來後到,硬擠進來。前後左右,幾乎摩肩擦踵。不久,有人“歸心似箭”,開始借用對麵車道,逆向行駛。再不久,有人衝上人行道,半邊車輪在“道”下,半邊車輪在“道”上,如雜技表演般,疾駛而去。親戚叫苦連天,抱怨被擠在中間。否則,一定也如雜技表演般,飛車向前。我暗暗感歎,對上海汽車駕駛員技術之高超,行為之勇敢和法製觀念之淡薄,不勝驚訝。
終於拐上小區旁主幹道,誰知情況更糟。本來南北走向的大路,已被眾多“歸心似箭”的車輛,改造成單向行駛。“鄙車”所屬由南向北的車流,占據著整個路麵。“一夫擋關,萬夫莫開”,任何對麵駛來的車輛,休想從此通過。親戚久居上海,頗具經驗。眼看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囑趕緊下車,徒步返家。下車前行幾步,回頭看,親戚的車已淹沒在巨大的車流中。複前行,路勢漸高。登高望遠,頓時被眼前景象所驚呆:原來,我剛離去的那股“車流”,隻是滄海一粟。正對麵,一股同樣“歸心似箭”、且遵循同樣行為原則的車流,也占據了整個路麵,正從反方向撲麵而來。兩股車流,組成兩個方陣,如兩軍對壘,交鋒於楚河漢界,旗鼓相當,陣營分明。放眼望去,如此“兩軍對壘”的方陣,不止一個。而是每兩個“方陣”組成一對,在霓虹燈、街燈和車燈的交相輝映下,猶如即將出征的羅馬軍團,蜿蜒伸展,一望無際。細觀“羅馬方陣”,公交車輛和出租車不多,多數是“私有”或“公有”的小汽車。在中國,能擁有私人汽車,或能享用公家汽車的人物,當屬“主流經濟學家”推崇的中產階級。百聞不如一見,原來“中產階級”如此開車。
路上擠滿剛從車中撤退,徒步返家的“中產階級”。大家議論紛紛,或咒罵警察,或嘲笑習先生,卻偏偏沒人指責逆向行駛的汽車。不遠處,一輛閃著警燈的警車,好似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圍困在“羅馬方陣”中動彈不得,顯得如此孤單、可憐和無能。幾位警察,擠在“兩軍對壘”交界處,聲嘶力竭地企圖疏導交通。而一位逆向駕車的“中產階級”,卻在和警察爭論不休。如果在美國,我暗自尋思,這位雄辯的“中產階級”,應該已被戴上手銬,押往警局。當然,近年流行“中國可以說不”,美國的故事,不足為訓。但是,就算在第三世界裏,在她們飽經憂患的土地上,在她們逃避敵軍炮火的人群中,我們可曾在電視上見過這樣的交通混亂?環顧四周,大上海高樓林立,燈火輝煌;“中產階級”紅男綠女,香車寶馬。我不禁想問,究竟是什麽原因,能在沒有外敵入侵的和平年代,在歌舞升平風情萬種的夜上海,在典型的“中產階級”住宅區,僅為一個後來證明一場虛驚的台風警報,就使一個現代化交通,在頃刻間退回到幾乎“無政府”的混亂狀態?
我暫住的小區,和上海許多“中產階級”住宅區一樣,設有稱為“保安”的門衛。門衛身穿製服,頭頂蓋帽,腰係皮帶,好似三軍儀仗隊。一日,一輛外地人貨車欲進小區。“儀仗隊”盤問,雙方發生口角。不知何故,“儀仗隊”突然動怒,揮拳相向。“外地人”不敵,逃竄報警。警察到,聽完原告訴述,警察甲劈頭問道:“你要怎麽辦”?“外地人” 一怔,不防有此問題。稍頃,答要“驗傷”。警察甲好象學過“主流經濟學”,頗懂“機會成本”,聲言驗傷麻煩,耽誤送貨得不償失,不如讓“儀仗隊”道歉。幾經討價還價,“外地人”讓步,但莊嚴地堅持道歉必須態度誠懇。於是,警察甲通知“儀仗隊”道歉。孰料“儀仗隊”態度雖然“誠懇”,卻是同樣“莊嚴”地拒絕道歉,理由是“外地人”罵人在先。於是,警察乙介入調查,經過權衡,改判雙方“互相道歉”。警察乙判案,猶如法院判決甲方賠償乙方一萬元,同時判決乙方賠償甲方一萬元,雙方都有收益,雙方均無損失,轉眼間便創造出“雙贏”結局,構築起“和諧社會”。此案自警方介入到警察乙宣布改判,曆時超過一個時辰,經曆了一場零加一再減一的遊戲,終於回到起點。到我離開現場,警方對此案調查仍在進行。
中國有龐大的警察部隊。近年來,這支隊伍更引進西方技術,建築起舉世聞名的網上長城。“金色盾牌”外匯鑄就,在網絡這個幾近虛擬的世界裏,他們在意識的疆域裏站崗, 在靈魂的邊境上放哨,保證隻有最衛生的思想方能流入中國。但是,裝備如此精良,能將互聯網封鎖得滴水不漏的國家機器,卻不能有效管理最起碼的城市交通和張三李四的吵嘴鬥毆。莫非,中國警察也兩極分化了?
今天,中國警察或許可分為幾種。第一種專門對付包括“動亂精英”、“維權人士”在內的“國家公敵”。他們肩負黨國興亡,身係社稷安危,拱衛京師,猛不可擋。網絡警察,是這支精銳部隊中與時俱進的新秀。第二種警察一般出沒於邊遠地區,他們黑白不分,兵匪一家。朋友曾投宿於海南某酒店,當地警方或許也想“提高執政能力”,公然布告於酒店:“如遇騷擾,請打警局電話;如遇警察騷擾,請打局長電話”。“警察騷擾”,如此罕見的案例,居然大言不慚地出現在警方的友情提示中,實為曠古奇聞。第三種警察,介於前兩種之間。他們基本信奉老莊哲學,身體力行“無為而治”。精明的上海警察,大多屬於這一種。在他們臉上,既沒有往日“無產階級專政”的凶狠,也沒有現代專業警官的威嚴,新添的是一層小販的猥瑣和油滑。靠這等警察,既不能嚴肅綱紀,更不能除暴安良。“沒有白沒有,有了也白有”。
經濟學上有一種稱作“停滯膨脹”的現象(簡稱“滯脹”,stagflation)。這是一種經濟停滯和通貨膨脹同時並存的現象。本來,在經濟周期中“停滯”和“膨脹”互相矛盾,此消彼長。經濟停滯時,一般不會有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時,一般不會有經濟停滯。因此,政府可以交替使用經濟“擴張”和經濟“緊縮”這兩個相反的手段,分別對付兩個問題。經濟停滯時,采用“擴張”政策;通貨膨脹時,采用“緊縮”政策。但是,一旦“停滯”和“膨脹”同時出現,也即“滯脹”出現,政府的經濟政策就會陷入兩難局麵。今天,中國是否存在一種政治學意義上的“滯脹”?
本來,一個能有效地對互聯網實行新聞檢查的製度,是標準的專製製度。專製製度因為不需要分享權力,沒有平衡製約,所以比較容易產生權威。即使從詞源學意義上說,“專製”(authoritarian)和“權威”(authority)也是同根所生。但是,今天中國的“專製”,卻似乎正在失去“權威”。上述所見所聞,不過是民間隨處可見的冰山一角。這種喪失“權威”的現象,同樣存在於中共上層,體現在所謂“政令不出中南海”的傳說中。這種強“專製”和弱“權威”同時並存的現象,無以名之,姑且稱為“沒有權威的專製”(authoritarian without authority)。這種現象,頗象經濟學上的“滯脹”,也是一種兩難局麵。因為,如果中國政府想朝“民主是個好東西”的方向前進,就可能冒進一步喪失“權威”的危險。相反,如果中國政府要加強“權威”,則可能和“民主是個好東西”背道而馳。
上世紀七十年代西方經濟“滯脹”的原因,眾說紛紜。多數學者似乎認為和石油漲價有關。後來西方經濟“滯脹”得以緩解的原因,同樣莫衷一是。有人說和“高利率”有關,有人說和技術進步,代用能源有關。今天,如果中國真存在政治意義上的“滯脹”,原因是什麽?對策在哪裏?這些問題對有緣目睹上述那場“交通奇觀”的芸芸眾生來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這些問題對象習先生那樣的當朝重臣、袞袞諸公而言,卻無疑是需要認真思考的課題。
(陳翰聖,2008年1月29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08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