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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什麽是“新冷戰”?

(2020-10-01 17:02:29) 下一個

“新冷戰”最近成了時髦名詞。但究竟什麽是“新冷戰”?甚至什麽是“冷戰”或“舊冷戰”?大家似乎語焉不詳。對多數人來講,中美之間的衝突,之所以稱為“新冷戰”,第一,是因為中美兩國沒有或不會真打起來。因為不是“熱戰”,所以是“冷戰”。第二,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世界和中國的衝突,是兩種價值觀的交鋒。因為這是自蘇聯解體後又一場反對共產主義的鬥爭,和美蘇以前的冷戰相似,所以稱為“新冷戰”。

那麽,在“新冷戰”和“冷戰”之間,有沒有不同之處?“新冷戰”究竟“新”在哪裏?要回答這些問題,必須先談談什麽是“冷戰”。今天,在談論“新冷戰”的人中間,不知有多少知道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的名字?從某種意義上講,喬治·凱南是當年的“冷戰”之父。他在1946年從莫斯科發給美國國務院的著名 “長電文” (Long Telegram),以及隨後於1947年發表在《外交季刊》上署名X的文章(《蘇聯行為的根源》The Sources of Soviet Conduct),奠定了美國冷戰中奉行的“遏製政策”的基礎。在冷戰形成過程中,有不少不可忘卻的曆史事件。從1946年邱吉爾在密蘇裏發表的“鐵幕演說”到1947年“杜魯門主義”(Truman Doctrine)宣告誕生;從1948年馬歇爾計劃(Marshall Plan)的簽署到1950年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NSC-68報告的完成,所有這些事件,都為冷戰政策的成形和完善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真正為冷戰提供靈魂的人物,是喬治·凱南。

在他的“長電文”以及後來發表的X文章中,凱南深刻地分析了蘇聯外交政策的動機和特點,明確地提出了美國應該采取的相應對策,並且天才地預見了美蘇冷戰可能的結局。凱南認為,在曆史傳統和意識形態的雙重驅動下,蘇聯政府對外部世界充滿敵意,並頑固地奉行對外擴張政策。但是,蘇聯的擴張主義和納粹德國不同。它不會像希特勒那樣,對西方實施 “閃電戰”式的襲擊。蘇聯的擴張主義不是奔騰咆哮的大海,而是一條頑強而又靈活的溪流。它是那麽頑強,哪裏出現權力真空,它就必定流向哪裏。但它又是那麽靈活,哪裏有不可逾越的障礙,它就會在哪裏戛然止步。針對蘇聯擴張主義的特點,凱南強調,美國政府必須采取全麵反製措施。根據蘇聯行動的變化,在不斷變化的地緣和政治熱點上,對蘇聯的擴張采取長期的、耐心的、堅定的、機警的遏製政策。“遏製政策”這個名詞,從此橫空出世。凱南用的英文是containment,原意為“限製在一定範圍內,防止其向外擴展”。中文譯得好,譯成“遏製”。“遏製”,顯然不同於“壓製”,更不同於主動出擊,徹底殲滅。“遏製”,包含著被動的意思。蘇聯的“溪流”流到哪裏,美國便“遏製”到哪裏,有點像中文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意思。總之,是防守,不是進攻。

但這種防守,不同於消極防守,是帶著全麵戰略眼光的防守。凱南難能可貴處,是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當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潮如日中天時,能在共產主義的華麗外衣下,洞察其內部的衰落。他借用小說家托馬斯·曼(Thomas·Mann)在《布登勃洛克一家》(Buddenbrooks)中的比喻說,當一顆遙遠恒星的光芒到達地球時,那顆恒星本身可能已經消亡。而蘇聯的光芒,正是那顆亦已消亡恒星的回光返照。凱南用共產黨辯證法的套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斷言蘇聯體製帶著毀滅自身的種子。在蘇聯內部矛盾和美國外部壓力的雙重作用下,總有一天蘇聯體製會一夜崩潰。到那時,蘇聯就會從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淪落為最弱小最可憐的國家。凱南的預言,令人難以置信的準確。在凱南發出“長電文”45年後,蘇聯於1991年宣告解體,美蘇冷戰正式結束。在人類曆史上,兩個大國間的爭霸,無論是雅典和斯巴達為爭奪古希臘的衝突,還是羅馬和迦太基為爭奪地中海的衝突,甚至近代英國和德國為爭奪歐洲霸權的衝突,無一不是在戰場上最終決出勝負。但美蘇冷戰是個例外,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不戰而屈人之兵,做到了“拔城於尊俎之間,折衝在千裏之外”。

搞懂了“舊冷戰”,再來談“新冷戰”。既然“舊冷戰”是以美國對蘇聯的“遏製政策”為其特點,“遏製政策”既然是美國贏得冷戰的法寶,那麽美國對中國的“新冷戰”,能否沿用“遏製政策”?說美國對中國實行“遏製政策”,那是不知所雲。當年美國對蘇聯之所以能采取“遏製政策”,是因為蘇聯擴張的那條“溪流”,還在西方陣營外麵,沒能“流進”西方內部。為了防止其滲入內部,所以要“遏製”。今天的中國,通過四十多年的“改革開放”,早已滲入西方世界的方方麵麵。美蘇冷戰打了45年,中國的“改革開放”及其滲入西方的曆史,幾乎和美蘇冷戰的曆史一樣悠久。所以,中國領導人今天可以自鳴得意地宣稱:“中國和美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明麵上說“合則兩利,鬥則俱傷”。心裏想的其實是:“老子已鑽進你肚裏,再怎麽折騰,能把我怎樣”?

但世上事往往不能盡如人意,說什麽“雙贏就是我們贏兩次”,畢竟是唱滑稽。“改革開放”也好,“滲入西方”也罷,都要付出代價。你加入WTO,融入別人的分工體係,固然可以“悶聲大發財”,把GDP做到世界老二。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凡能把你捧起來的,就能把你摔下去。人站在地上,不爬高,本來不會摔。但一旦“爬得高,摔得重”,摔下來後,還想和原來一樣站在地上,那是癡心妄想。現在想起來要搞“供銷合作社”,準備印糧票,就是摔下來後,還想和原來一樣站在地上。這和前兩年意氣風發,四麵出擊,要為世界提供中國方案,沒有什麽兩樣,都是小孩沒長大的表現。

“改革開放”融入西方是雙麵利刃。一方麵,你鑽進別人肚子,折騰一番,居然折騰出不少錢。可以用來對內維穩,對外搞“一帶一路”,幾乎“雙贏”。而且,別人對你還沒辦法,“遏製政策”也不好使。 “遏製”不成,人家開始驅逐,也就是“脫鉤”。但“脫鉤”得花代價,說“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有點誇張。但“殺敵一千,自損個兩三百”恐怕難免,這是雙麵利刃的一麵。雙麵利刃的另一麵,講的人比較少。但這另一麵形勢有點不妙,那就是你其實不是鑽進別人肚子,而是騎在老虎背上,騎虎難下。繼續“騎”下去,越來越不可能。摔下來,那就可能要命。世上事,“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任何所謂“進步”,都是單程票。一旦踏上去,再無回頭之路。發明計算機前,人類也能正常生活。但現在如果取消計算機,那就天昏地黑,社會陷入一片混亂。“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注1)。北朝鮮政權尚能穩固,是因為沒有“改革開放”,沒有“驪龍之珠”。中國要回到北朝鮮,即使有人想,也早就不可能。

從這個角度看,就知道在所謂的“新冷戰”中,中國的戰略地位有多麽脆弱。以前自說自話,講中美是夫妻關係。就算是,現在人家要離婚總可以吧。硬是不肯離,不是因為有感情,而是怕離了婚,淨身出戶。所以,一方天天嚷著要“脫鉤”,一方就是不肯,說“與中國脫鉤,就是與機會脫鉤,與未來脫鉤”。講得信誓旦旦,天花亂墜。中國政府什麽時候變得悲天憫人,別人錯失良機,要你急得滿地打轉?一方要“脫鉤”,一方死也不肯,正好說明雙方戰略地位的懸殊。中國政府為什麽不肯“脫鉤”?因為知道一“脫鉤”就可能要命。原教旨主義的共產黨社會沒有這種弱點,但經過“改革開放”融入西方社會,把GDP做到世界老二的共產黨政權,卻有這種致命弱點。從這個意義上講,誰說特朗普總統以前曆屆美國政府的對華接觸失敗了?

沒有以前的接觸政策,哪來今天中國戰略地位的尷尬?鴉片戰爭時,清政府不肯與西方“掛鉤”,就算大刀長矛對洋槍洋炮,總還能抵擋幾下。今天,中共不肯與西方“脫鉤”,但“脫鉤”與否是人家內政,你有什麽能力幹涉別國內政?所以,美國對中國,現在連談判都沒有,連連重拳出擊。今天封企業,明天關領館。而習近平卻在聯合國大會上說,我們和美國既不打熱戰,也不打冷戰。一付“美國要打,我們不接招”的氣定神閑(注2)。請問,您是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的兩廣總督葉名琛嗎,信奉“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注3)?在這種戰略部署下,中國外交部最大的願望就是談判,說“什麽問題都可以談”,但人家就是不談。因為人家知道,論耍嘴皮搞忽悠,中國世界第一。所以,美國現在不給“耍嘴皮”的機會,以至崔天凱大使驚呼:“現在連對話都沒有,很不正常”(注4)。崔大使想不明白,世界上居然也有不讓“耍嘴皮”的時候。但他大概忘了,外交界有一句名言:叫做“弱國無外交”。光會“耍嘴皮”,終究沒用。

美蘇冷戰時,前蘇聯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弱國無外交”的禮遇。因為在冷戰中,蘇聯是遠比中國“合格的對手”(注5),這是“新舊冷戰”間的又一個不同點。蘇聯有自己的勢力範圍,有社會主義的盟國。西方有“北約”,蘇聯就有“華約”;西方有“歐洲經濟共同體”,蘇聯就有“經互會”。而且,當時的蘇聯還有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或多或少還有真誠的信仰,就如凱南借用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中的比喻,還有能照亮此岸的耀眼光芒,哪怕是虛假的光芒。中國今天有什麽?“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蘇聯在冷戰時搞過“古巴導彈危機”,中國能搞什麽?搞出個不入流的“新冠病毒”,千夫所指,人人不齒。在美國眼裏,蘇聯雖然是敵人,但畢竟是正麵的、對等的、光明正大的敵人。而中國隻是個得了便宜賣乖、吃裏扒外、滿口謊言的騙子。所以,美國對蘇聯雖然強硬,但在外交上還有所尊重,從來沒有“連對話的”機會都不給。而對中國,則是視若無睹,連正眼都不看一下,直接動手。

美國和中國之間的所謂“新冷戰”,美國采取的既不是“遏製政策”,也不是防守。而是主動出擊,如入無人之境。而中國,既有騎虎難下,騎上去容易下來難的困境,又在全世界沒有真正的盟友。從這個意義上講,“新冷戰”根本不是冷戰,它和美蘇冷戰有著本質的不同。如果一定要說美中之間會有一場“新冷戰”,那麽它也不會再打45年。它要真打起來,可能像台灣前總統馬英九所言:“首戰即終戰”。所以,曆史事件往往以不同形式出現兩次:一次是正劇,一次是鬧劇。“冷戰”是正劇,“新冷戰”最多隻是一場鬧劇。

 

注釋:

  1. 郭慶藩,《莊子集釋》下卷“列禦寇第三十二”,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061頁。
  2. 中國複旦大學有個叫張維為的,和胡錫進、金燦榮等人齊名,算中國政府的謀士,經常在電視上搖頭晃腦。他說美國要打冷戰,是因為“心亂”。中國隻要不接招,不理睬,不被帶節奏,美國就沒辦法。於是,中國便“心勝”。(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nJoHFmUlhk)複旦大學不知上哪裏找到張維為這種謀士,居然杜撰出一頂“心勝”的帽子。“心勝”,不就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嗎?
  3. 蕭一山,《清史大綱》,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109頁。葉名琛對付英法兩國的進攻,既不備戰,也不談判。唯一的辦法是不見麵,不理睬,不接招。城破被俘後,被押到印度,死於喀爾喀塔。後人嘲笑他“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負,古之所無,今之罕有”。
  4. 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311656.html
  5. 中國國防部發言人說,如果美國一定要逼中國成為對手,中國一定做合格的對手。見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19_12_27_529654.shtml

 

(2020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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