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死了,中國人比美國人傷心。為什麽呢?據說因為基辛格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基辛格是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死了,無處去問。但“中國人民”是基辛格的“老朋友”,卻因基辛格的去世,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從官方的唁電,到網民的悲悼,幾乎兔死狐悲,唇亡齒寒。所以,說基辛格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倒不如說“中國人民是基辛格的老朋友”,來得靠譜。
就算基辛格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那也是位若即若離,時隱時現的朋友。中國人民過去半個世紀來,最波瀾壯闊的事業,莫過於“改革開放”。和中國“改革開放”有關的外國人名字,可以列出一長串。別的不論,光美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起碼一半以上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出過力。從約瑟夫·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到米爾頓·弗裏德曼(Milton Friedman),從左到右,都曾排著隊去中國出謀劃策。但有誰聽說過基辛格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做過什麽?基辛格是謀略家,擅長縱橫捭闔,和“改革開放”不沾邊。要等到中國出事情,如北京開槍殺人時,基辛格才會現身,奔走遊說於朝野上下,縱橫捭闔在中美之間。也就是說,中國人民的好事都和基辛格無關,隻有壞事才和他有關。所以,基辛格就算是老朋友,也是位時隱時現的朋友,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的。
當然,也有人說,基辛格根本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基辛格是被中國政府收買,替中國做“大外宣”的。這回“中國人民”闊氣,做上了基辛格的老板。但這種說法,有點太小看基辛格。基辛格雖然生不逢辰,沒趕上春秋戰國,也沒趕上歐洲“維也納會議”的年代,但終究是位謀略家,什麽世麵沒見過?憑基辛格的資曆,哪能隨隨便便為五鬥米折腰?在基辛格的行業裏,他屬於“現實主義”流派。但基辛格的“現實主義”,和中國語境中的“現實主義”不太一樣。中國人的“現實主義”,總有點“機會主義”的意思,隨波逐流,甚至同流合汙。江澤民執政以後,中國人的“現實主義”更野蠻演變,變成了赤裸裸的“有奶便是娘”、“悶聲大發財”,一切向錢看的“撈錢主義”。所以,中國人比較容易相信,基辛格“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在為咱們打工。
基辛格的現實主義,講的是國際關係中的國家行為。其理論根源,是愛德華·霍列特·卡爾(E. H. Carr)和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等人創立的國際政治中的現實主義學派。該學派認為,國際政治和國內政治不同,國內政治是有政府狀態,而國際政治是無政府狀態。在一國之內,張三打了李四,警察會管。在國際社會裏,A國打了B國,沒有世界警察來管。從“人性本惡”的角度出發,國內的無政府狀態,必然導致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謂的“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而國際的無政府狀態,同樣會導致國與國之間的弱肉強食。所以,在國際政治裏,沒有什麽“人類命運共同體”,每個國家都隻能拚命增強實力,以求自保。現實主義學派後來經過肯尼斯·華爾茲(Kenneth Waltz)等人的發展,變成了新現實主義或結構現實主義。新現實主義強調體係和結構的作用。有什麽樣的結構,比如兩極世界、多極世界等等,就有什麽樣的國家行為。就像天體運動由萬有引力決定一樣,國家行為或外交政策,是由國際關係的結構決定,和政治領導人的主觀意願無關。
不管是新的還是舊的現實主義,都把一個一個的主權國家作為分析單位(unit of analysis),而忽視國家內部的情況。因為在他們看來,國家內部的情況無關重要。在一定的國際關係結構下,任何國家,無論是民主的還是專製的,都有相同的行為模式。所以,他們不重視人權、社會製度和意識形態,而重視均勢、地緣政治和國家實力。所謂國家實力,在他們眼裏主要是軍事實力,以前是看誰的坦克大炮多,後來則看誰的核武器導彈多。所以,基辛格在中美關係中的所作所為,不是出於對中國的偏愛,也不是要到中國撈錢,而是出於自己對現實主義理論的信仰。
但現實主義也有現實主義的問題。例如,前蘇聯有那麽多的導彈核武器,在基辛格們的現實主義看來,無疑是龐然大物。但這麽個龐然大物,為什麽一夜之間就土崩瓦解,“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了呢?麵對這樣的問題,現實主義顯得相當蒼白,有點難圓其說。蘇聯剛解體那會,有位基辛格的知音,同樣信奉現實主義的芝加哥大學教授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趕緊出來寫了篇文章,題目是“為什麽我們即將懷念冷戰”(Why we will soon miss the cold war)。意思是蘇聯一解體,好端端一個兩極世界瓦解了。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以後天下大亂,你們就要“懷念冷戰”了【注1】。從那時到現在,三十多年過去了。世界人民,包括同樣是基辛格知音的“中國人民”在內,好像沒人“懷念冷戰”。米爾斯海默後來又寫了本題為《大國政治的悲劇》(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的書,從頭到尾沒有新東西,都是些現實主義教條的重複。一如以往地數坦克大炮,一如以往地數導彈核武器。甚至至今認為,陸軍是最重要的軍種,土地是最重要的資源等等【注2】。寫了洋洋數百頁,不忍卒讀。世界上任何主義,往往創立者是天才,追隨者則每況愈下。例如,馬克思是天才,馬克思主義者卻往往是庸才。現實主義的情況大概也差不多,卡爾和摩根索相當於馬克思和恩格斯。基辛格重在行動,最多算列寧斯大林。到了米爾斯海默,水平相當於中央黨校的老師。
基辛格及米爾斯海默們,眼睛盯著坦克大炮看,看久了難免眼花。例如他們數中國和俄國的坦克大炮,數著數著,心生敬意。以為這兩個國家,坦克大炮那麽多,必須高看一眼。所以,冷戰結束後,北約東擴,他們便大驚失色,以為要出事情。一年前,普京發動“特別軍事行動”,他們一方麵憂心忡忡,一方麵又難掩得意:“看,我們怎麽說來著,大事不好了吧”?沒想到普京打了一年,非但沒把烏克蘭幹掉,自己反倒差點被幹趴下。這次,不知道基辛格及米爾斯海默們怎麽說,不會是“我們即將懷念俄烏戰爭以前的歲月”吧?
所以,基辛格對中美關係的種種言論,主要是他數坦克大炮,數導彈核武器數出來的。因此而稱他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有點自作多情。麵對不算“老朋友”的俄國,他會說同樣的話。有人可能不服氣,說基辛格還是和咱們交情深,你看他來中國訪問一百多次。臨死前幾個月,還不遠萬裏來中國開場生日派對。他和俄國沒這交情吧?是,基辛格是沒去俄國一百多次。但那不是他不去,而是俄國沒人請他去。除了中國,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熱衷於邀請基辛格去訪問。作為一個迷信“權力就是春藥”的人,基辛格離不開曆史舞台的聚光燈。中國的邀請,對基辛格來說,是曆史舞台上的回光返照。所以,對中國拋來的邀請,基辛格來者不拒。連薄熙來在重慶搞“唱紅打黑”,基辛格都會趕去捧場。可見,離開了曆史舞台,又不甘寂寞的基辛格,對重新出現在聚光燈下的機會,多麽饑不擇食。
“中國人民”最喜歡的美國政治人物,第一要數尼克鬆,第二就是基辛格了。但有趣的是,這兩個人,在美國人心目中,甚至在整個西方世界裏,並不怎麽受歡迎。尼克鬆因“水門事件”,被美國人民趕下了台。當年的毛主席,和“中國人民”一樣,對這事很不理解。心想就這麽點事,至於把皇帝打倒嗎?毛主席講義氣,聽說尼克鬆下台,就派架專機,把尼克鬆接到北京,好言安撫,惺惺相惜一番。毛主席心裏的算盤是,你都下台了,我還把你奉若上賓,夠患難見真情吧?毛主席的算盤打得天衣無縫,幾乎是中國式現實主義的頂峰。但毛主席沒想到的是,他和“中國人民”一樣,對外部世界不甚了了。他的那點算盤,是和蔣委員長爭天下時積累下來的,用在尼克鬆身上,牛頭不對馬嘴,根本不對路。尼克鬆不是西哈努克,不需要北京庇護,他能對你感激涕零?
“中國人民”喜歡尼克鬆,愛屋及烏,自然也就喜歡上了尼克鬆的宰相基辛格。但問題是,“中國人民”喜歡基辛格,基辛格喜歡“中國人民”嗎?基辛格多半並不喜歡“中國人民”。對“中國人民”和中國文化的熱愛,基辛格遠比不上任何一位美國的漢學家,甚至比不上許多被中國政府禁止入境的漢學家。基辛格非但看不上“中國人民”,他連自己的老板尼克鬆,也未見得看得上。基辛格看得上的,是十九世紀歐洲維也納會議的靈魂人物,奧地利帝國的梅特涅(Metternich)親王。在馬克思看來,像梅特涅那樣的人,無疑是全世界最反動的人物。在《共產黨宣言》裏,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指出梅特涅是舊歐洲反動勢力的代表。但基辛格最崇拜的人物,恰恰是梅特涅【注3】。基辛格人生在20世紀,心卻留在19世紀,癡迷於維也納會議裏的外交氛圍。因為在那裏,幾位親王貴族在沙龍坐定,一番縱橫捭闔,便能搞定全歐洲的地緣政治。基辛格喜歡這種氛圍:神秘、狡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所以,在自己的外交生涯中,基辛格也經常故弄玄虛,搞得好像自己是梅特涅再世。一分鍾前,公然讓肚皮舞娘坐在大腿上撒嬌;一分鍾後,神秘飛往某國,展開戰略核武會談。這是基辛格的高光時刻,集權勢、神秘、美女於一身,充分實現了自己對“權力就是春藥”的期盼。
所謂“權力就是春藥”,也是基辛格從梅特涅那裏學來的。梅特涅在十九世紀初的歐洲外交界,以風流倜讜聞名。為了看上去更像梅特涅,基辛格亦步亦趨。梅特涅風流倜讜,基辛格便倜讜風流。別人有緋聞,都是遮遮掩掩。基辛格有緋聞,恨不得滿世界都知道。所以,基辛格的風流韻事,被炒得滿城風雨,從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一直傳進中南海毛主席的書房。
毛主席多年來一直以為自己是哲學家,不知道誰向他報告,說基辛格是“哲學博士”。“中國人民”那時比較閉塞,不知道所謂的“哲學博士”,即PhD,在西方大學裏,是可以通用於任何專業的。基辛格獲得PhD,並不說明他學的是哲學。但毛主席不管,一口咬定基辛格是“哲學博士”。毛主席這人有個特點,對別人的學曆比較敏感。一聽基辛格是哈佛大學的“哲學博士”,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非要在會見尼克鬆的第一天,當著基辛格的麵,不談政治,隻談哲學。毛主席大概以為哲學是自己的強項,所以想從“實力地位”出發(from a position of strength)【注4】,給尼克鬆、基辛格一個下馬威。但沒想到,當毛主席、周恩來、尼克鬆、基辛格四人,在毛主席的書房落座後,談的竟不是哲學,而是基辛格的風流韻事。四個男人圍成一堆談女人,不知在場給他們當翻譯的唐聞生小姐,內心是什麽感受?
基辛格告訴毛主席,他搞女人是為了掩護自己的外交工作。後來在接受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Fallaci)采訪時,基辛格講得更露骨。說自己搞女人隻是消遣(diversion),是一種業餘愛好(hobby)【注5】。法拉奇是世界級名記者,素以采訪政治領袖著稱。當年在複旦大學新聞係念書時,她是我們那一代新聞係學生心中的偶像。法拉奇獨家采訪過的領導人,包括霍梅尼、卡紮菲、阿拉法特、巴列維、英迪拉·甘地、阮文紹、鄧小平、基辛格等等。法拉奇的采訪不是一般的我問你答,而是言辭潑辣,唇槍舌戰。讀她的采訪,可以讀得熱血沸騰,感到提問比回答更精彩。其中,她對霍梅尼的采訪,堪稱經典。伊朗革命後,霍梅尼是伊朗政教合一的最高領袖,享有神一般的地位。她去采訪霍梅尼時,被迫穿上伊斯蘭婦女的黑色長袍。她問霍梅尼,為什麽要強迫婦女穿長袍。霍梅尼反唇相譏,說這種長袍專為淑女而設,西方女人不喜歡可以不穿。她當即回答霍梅尼:“您真好心,教長。既然您這麽說,我現在就扔掉這愚蠢的中世紀破爛貨”!【注6】回答得果斷、勇敢、擲地有聲、酣暢淋漓。她當著霍梅尼的麵脫去長袍,若無其事地繼續采訪。邏輯嚴明,步步緊逼。整篇采訪,猶如戰鬥檄文,可以看作是伊朗革命後,西方文明對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最漂亮的反擊。但在法拉奇采訪過的所有人中,最令她討厭的人物,既不是霍梅尼,也不是卡紮菲,而是基辛格。
在法拉奇看來,基辛格虛偽、傲慢、冷酷、狡詐。她討厭基辛格談話的內容,也討厭基辛格談話的語調,她一度甚至稱基辛格為“小醜”。共產黨最喜歡罵別人“反動派”,但無論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還是像法拉奇那樣的自由主義者,都視基辛格為全世界大最大的反動派(reactionary)。就這麽一個反動派,竟幾十年如一日地被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是不是很滑稽?其實,基辛格和“中國人民”,誰也不是誰的老朋友。基辛格和“中國人民”,不過因緣際會,一個秉承西方的現實主義,一個秉承中國的現實主義,一個數坦克大炮,一個“有奶便是娘”,互相需要,互相利用。就這樣,兩個相反的極端,終於走到了一起。
注釋:
【1】Mearsheimer, John J. 1990. “Why We Will Soon Miss The Cold War", in Atlantic Monthly, August 1990.
【2】Mearsheimer, John J. 2014. 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pp 55-82.
【3】參看基辛格的博士論文,A World Restored: Metternich, Castlereagh and the Problems of Peace 1812–1822.
【4】中美安克拉奇會談創造了兩句名言:一句是布林肯說的“from a position of strength”,中方理解為美國要從“實力地位”出發和中國談判。但也有人說“from a position of strength”,隻是要從對自己有利的地位出發,即揚長避短的意思。另一句是楊潔篪說的:“中國人不吃這一套”。楊潔篪是上海人,講出來的話,充滿上海的市井氣。
【5】法拉奇對基辛格的采訪,見https://scrapsfromtheloft.com/history/oriana-fallaci-henry-kissinger-interview/
【6】紐約時報1979年10月7日刊載的法拉奇對霍梅尼的采訪,見https://www.nytimes.com/1979/10/07/archives/an-interview-with-khomeini.html
(2023年12月16日)
陳翰聖
原載《新世紀》網站:https://2newcenturynet.blogspot.com/2023/12/blog-post_2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