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師院同學百態圖錄
(之四)
徐家禎
三位作家
(接上文)進師院的第二學期或者第三學期吧,我們係科進行過一次班級的大 調整。原因是什麽現在已經忘記,但記得係裏拆掉了幾個班,把這些班的 學生安插到沒拆的班裏去。我們班原來隻有 27 位同學,第二學期退學了 一位,就變成 26 位同學了。拆班時加進來 9 位新同學,全班就有 35 位同 學了。
後來成為作家的沈宗洲,就是班級調整後到我班的學生之一。沈宗 洲也是“調幹生”,但年紀並不比我們高中畢業生大幾歲,隻是皮膚黝黑、 言行老成,看起來好像比我們大好幾歲的樣子。
沈宗洲有幾個特點,是其他同學所沒有的。
第一個特點是脫俗。沈宗洲很善於與人打交道。隻要他想與某人接 近,他就有辦法很快與那人熟悉起來。我跟沈宗洲其實年齡相差好幾歲, 也沒有很多共同話題。但是他一調到我班之後,不知怎麽,很快就與我熟 悉起來了。
沈宗洲的第二個特點是抽煙。在那個年代,中學生是絕對不許抽煙 的,所以到了大學,我不記得有哪位應屆畢業的同學抽煙。我班的“調幹 生”似乎也不抽煙 —— 要是有人抽的話,大概煙癮不大,抽得不多,我已 經毫無印象了。但是沈宗洲卻是個“老槍” (上海人叫煙癮很大的人為“老 槍”。我想,這種說法一定來之於以前說鴉片煙癮大的人,因為抽鴉片是 要用煙槍的),整天有一支香煙掛在嘴角上。後來他成了作家,大概要熬 夜寫作,煙癮就更大了。因為抽煙抽得太多,不但捏煙的那根手指發黃了, 滿嘴牙齒也變黃了,而且對著你說起話來,也會聞到一股濃烈的煙氣。
沈宗洲還有一點,也很引人注目:他調進我班時,隨身帶了一支銅 的小號。在係裏喜歡樂器、帶樂器來大學的同學一定不止沈宗洲一人,但 是,除了最普通的帶一支口琴或笛子來以外,不知道有沒有人帶小提琴來 大學的;而帶小號的學生,我想全係同學中一定隻有沈宗洲一人。我好像 問過他,為什麽帶小號來。他說:“在學。”但實際上,我很少聽他在寢室 練小號。要練的話,也隻是偶爾吹幾個音階,作最初級的練習而已,沒有 聽他吹過一首完整的曲子。而且畢業以後,雖然我還與他繼續交往好多年, 卻再也不見他吹小號了。
沈宗洲說話十分從容不迫,跟姚德祿正好相反,所以他們倆有點相 互看不起對方。沈宗洲的慢速度說話,使他說出來的內容讓人感到更有權 威性,更令人信服。這就是我前文說他“言行比較老成”的原因。
沈宗洲進師院時已經結婚了,而且還有了一個女兒,但我跟他交往 多年,卻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這位太太和女兒。他也從來沒有邀請我去他家。他告訴過我,他家住在曹家渡,所以,回家時早幾站下車,就可以順便到 我在江蘇路愚園路口的家了。
在師院念書時,沈宗洲有沒有來過來我家,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但 是畢業以後,他來得很勤。這就與沈宗洲個性中明顯的缺陷有關了。
沈宗洲從來沒有與我細說過他的家庭出生,但我有個印象,他是職 員家庭出生,家境並不富裕,而他,卻是一個很貪圖物質享受的人。沈宗 洲不但喜歡抽煙,還喜歡喝酒,也喜歡打橋牌、跳舞、交際、所以,他喜 歡結交一些有錢、有名望、有地位的朋友。
在大學裏,據我所知,他交往最多,而且友情保持最長的朋友,除 了我以外,還有兩位:一位是跟他一起調進我班的另一位“調幹生”,崔思 明;還有一位是他原來班級的同學,高淦鑫。崔思明、高淦鑫和我,我們 三人都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在“文革”前,我們的生活狀況都比一般人高 出一大截。
“文革”前後,沈宗洲經常來我家。前麵已經提過,他為人很脫俗, 也善於交際,所以,不久,就與我父母也相處得非常熟悉了。有時,近午 飯或晚飯時來,我父母就留他一起吃飯,他從不客氣,總欣然留下。那段 時間,我父親每飯必酒,除了早飯,中午、晚上都喝。夏天,往往喝冰鎮 的啤酒,冬天就喝溫熱的紹興黃酒。我母親和我們子女,除了過年等特殊 情況以外,平時是不喝酒的,所以我父親巴不得有人陪他喝酒。沈宗洲就 很樂意陪我父親喝酒、吃菜、談話,往往吃得醉醺醺滿臉通紅才回家。
他常想介紹我認識他校外結識的一批朋友,說他們常在一起打橋牌、 開舞會,要是我去,他可以教我,而我對這些活動都不感興趣,所以大多 婉謝了他的好意。記得隻去某人家打過一次橋牌,但因為沒有興趣,以後 就再也不去了。沈宗洲告訴我,“文革”前,他跟複旦大學曆史係教授、大右派陳仁炳很熟,常去他家打牌、開舞會。不過,他好像並沒有說過要介 紹我認識陳仁炳。沈宗洲還幾次提議,可在我家開舞會,因為我們家房間 既大,又是打蠟地板,開舞會非常合適。但我從不接他的話頭。
沈宗洲的另一個性格缺陷是喜歡女色,而且喜新厭舊。他社交廣闊 的原因之一,當然就是找機會認識新的女性。他曾跟我說過,他們在陳仁 炳教授的公寓裏,常常關了燈開所謂的“黑燈舞會”。這在當時社會是絕對 不允許的。沈宗洲的這些活動,後來給他在“文革”中幾乎帶來滅頂之災。 但這是後話,在此先按下不表。
沈宗洲在他不長的一生中,結過三次婚。除了第一個太太以外,他 後麵兩個太太我都見過。他與他第二位太太,何時結婚我不知道,隻記得 在“文革”後期,沈宗洲已經度過難關後,有一次,他請我去他當時在虹口 區的家吃飯。他介紹他太太說:她姓蔣,是單名,名字現在我已忘記。他 還說,他太太是複旦大學生物係畢業的,好像是與他同一學校教生物的同 事,現在也記不清楚了。我與這位太太隻見過一次麵,留下的印象隻是: 一個胖墩墩的年輕婦女,比沈宗洲年輕。我猜,他們當時的住所大概也是 他太太的。記得隻有一間房間,很逼仄。
沈宗洲與第三位太太結婚時,已經是“文革”以後、“改革開放”的九十 年代中了。我已經出國,我父母也已經移民澳洲。我父母離開上海後,我 們江蘇路那棟三層樓有十多間房間的大房子裏,就隻有我弟弟一家三口住 著,顯得十分空洞。於是,我們決定把它賣掉。房子賣掉之後,我小弟弟 一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住房,有一時期就暫時住在虹口區海寧路上一座大 樓的地下室裏。這是他單位暫時借給他的住處。我記得,那年我回國,就 住在弟弟的這個臨時居所。一天,沈宗洲請我去他家吃午飯,說他又結婚 了。他跟第三位太太的住所也在虹口區海寧路上,離我弟弟家很近,走路 就可以到。這住所是沈宗洲用曹家渡的老房子跟人換來的。我記得,那是 一棟五、六十年代建的、很普通的五、六層高的紅磚公房,他們的一套房間在頂樓,窗戶外麵就是虹口公園的一角。窗外林木森森,景色相當宜人, 倒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好住所。
沈宗洲的第三位太太身段很嬌小,年紀也比他輕很多。沈宗洲給我 介紹說,她是一個紡織廠的女工,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會認識的,也忘了 她太太的姓名。快到午飯時間,回來了一個七、八歲戴著紅領巾、背著書 包的小姑娘,沈宗洲叫她喊我“叔叔”,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早就結了婚,連 孩子都已經那麽大了。這位太太我也隻見過這麽一回而已。
再過了沒幾年,到了 2003 年的一天,我與我在上海的小弟弟通電話。 他太太容容告訴我:前幾天看見《新民晚報》中縫裏登的訃告中,有一個 沈宗洲的訃告。那時,《新民晚報》每天都登訃告,隻要副教授以上級別 的,去世後大概都有資格登在上麵。我聽了容容的話有點吃驚,連忙打電 話去問沈宗洲另一位常有來往的高淦鑫同學,他證實了容容的話。沈宗洲 去世時年僅 67 歲,死因為肺癌,顯然,這跟他平時抽煙、喝酒、熬夜的 生活習慣有關吧。
除了以上所說的三位太太以外,據我所知,沈宗洲一生中還有不少 “女朋友”,所以,有人認為沈宗洲作風不正派,喜歡玩弄女性,不是一個 “好人”。但是,我認為,這隻能算是沈宗洲性格中的一個大弱點而已。世 上之人,絕無完人,要說弱點,人人有之。沈宗洲交女友、換老婆,隻要 不越過猥褻幼女、強奸婦女、引誘女生,這道法律界線,那麽,成年男女 之間兩廂情願的事,別人既弄不清,也管不著,所以就不需去多管閑事了 吧。
其實,沈宗洲身上有兩個大優點,我覺得是能夠大大掩蓋他性格中 的弱點的。
第一個優點是,為人正直,注重義氣,講究交情。正因為沈宗洲交 遊廣闊,生活作風不加檢點,尤其是結交了“大右派”陳仁炳這種朋友,所 以在“文革”中,據我所知,沈宗洲被整得十分慘烈。他被隔離過好幾個月, 不但被嚴加審問,還被學校“紅衛兵”嚴刑拷打過多次。在“文革”中,“逼供 信”是“紅衛兵”、“造反派”的慣用手法,就是要用折磨肉體的辦法來逼他們 懷疑有罪的人交代出他們的同夥來。很多人因為受不了折磨,隻好胡亂 “咬”出他們無辜的朋友。沈宗洲也受過“逼供信”的折磨,但他沒有亂咬朋 友。否則,我與他關係密切,他完全可以胡亂招供,說我以前也是跟他一 起開“黑燈舞會”、一起打牌、聚會的;甚至還可以亂說,我們有一個什麽 “集團”,我也是這個“集團”的成員。要是真的如此,那我可能跳進黃浦江 也很難辯解清楚了。
沈宗洲的第二個優點是他的努力。在師院時,沈宗洲就不是一個混 混日子的學生。他在所有“調幹生”中,應該說是學習最認真、基礎最紮實 的一位。“文革”後,大學缺乏教師,沈宗洲很快就從中學調到教育學院 (當時還叫“紅專學院”)去做中學老師的培訓工作了,後來一直做到副教 授。姚德祿告訴過我,沈宗洲給他和另一位同學馬桂珍上過課。當然,姚 德祿是用不屑的口氣來說的,因為原來的同學現在成了他的老師,他當然 有點不服氣。
鄧小平“改革開放”、讓有條件的人“先富起來”的政策施行後,媒體上 大力宣傳成功的商人,那時社會上把這些人叫作“個體戶”。安徽蕪湖當時 出現了一位“瓜子大王”年廣九,賣的瓜子叫“傻子瓜子”,生意一直做到上 海,非常興隆。沈宗洲怎麽會認識他的,我不清楚,因為我那時已經出國。 但我知道,沈宗洲為年廣久寫了不少報告文學,幫他做宣傳。好像他的一 些報道還用到電視台為年廣久拍的電視劇中去了。後來,年廣久犯了法, 判了刑,沈宗洲就改寫別的作品,因此而成了上海作家協會的會員。他 2002 年出版的《上海舊事》一書,現在網上還有出售。沈宗洲生前送過我一本,後來被我父親拿去看了,他也說寫得不錯。可惜這本書後來不知被 誰拿去了。
沈宗洲的成功,完全靠的是他的努力,沒有任何其他因素在幫助他。 我覺得,光靠這點,沈宗洲在我們所有同學中,也是值得大家稱道的。
我班後來成了作家的另一位同學叫周紹京。周紹京是廣東人,說上 海話,廣東口音很重,所以,他的綽號就叫“小廣東”。
周紹京與沈宗洲完全是兩種不同類型的人。沈宗洲身材精壯,衣著 整齊,很注重自己的儀表。周紹京個子高而瘦,穿著極其隨便,腳上長年 套著一雙拖鞋,踢踢踏踏,簡直給人一種邋裏邋遢的感覺。大概因為是南 方人吧,周紹京不但終年穿得十分單薄,而且床上一年四季都鋪著一條舊 草席,不知道他是怎麽挨過上海的嚴冬的!那時,我們宿舍和教室裏都沒 有暖氣,也沒有空調。再加,宿舍裏的雙層床上下鋪都是一層木板,不墊 一層褥子,睡在木板上麵,骨頭都痛。我不知道周紹京這副瘦骨頭身子是 怎麽吃得消這種不鋪褥子的木板床的。
周紹京不是“調幹生”,但又瘦又黑的一副樣子,看上去好像比應屆 畢業生都要年長幾歲。他平時很不會處理同學關係,說起話來有一種莫名 其妙的驕傲,好像別人都不在他的話下,他是“老子天下第一”。於是,凡 事,他都喜歡與人發生爭論。所以,我的感覺是,別人都跟他不太合得來。 我當然更是跟他毫無交往。
不過很奇怪的是,後來,畢業以後,他跟我們班的一位叫張雪鳳的 女生結婚了。張雪鳳給我的印象是幹幹淨淨、斯斯文文、和和氣氣的一位 女同學,說起話來輕聲細氣、實事求是,從不自誇。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會 看中這位邋裏邋遢、自高自大的“小廣東”的!據說,婚後,他們生了兩個 兒子。其中一個“改革開放”後去烏克蘭開了一家中餐館,娶了一個烏克蘭老婆,生的下一代放在上海讓奶奶張雪鳳帶領。俄烏戰爭爆發後,周紹京 兒子逃到不知是捷克還是瑞典去當難民了。
“文革”之後,周紹京好像被調到哪個小報館或小雜誌社去當編輯或 記者。當時,中國南方首先刮起一陣經商風。廣東潮州一帶傳統上就有做 生意的風氣,於是就出現了不少大商人。周紹京可能利用鄉親之誼認識了 這批商人,於是幫他們寫傳記,做宣傳。出過一本小冊子。
我每年回國,與老同學聚會,周紹京隻來參加過一次。那次是在靜 安公園旁邊一家烤肉館子聚餐的。除了我們每年碰頭的四、五位老同學外, 周紹京和邵公望都來了,但他太太張雪鳳倒不知為何沒有來。周紹京還是 那副自說自話、目中無人的樣子,隻管在同學麵前吹噓自己的成就。那天, 他還送了我那本他寫的小書。內容我已經忘記,隻記得是寫幾位潮州商人 的發家史。
過了沒幾年,同學傳來消息,說周紹京去世了。以後,我們老同學 再聚會,張雪鳳倒來參加過一次。再以後,就連張雪鳳也不見了。
當然,要是出過幾本書的都可以稱之為“作家”的話,那麽,已經出 了七、八本書、發表過四、五百萬字文章的我,應該也能擠進我們班的 “作家群”,敬陪末座吧。這麽一算,我們小小一個班倒出了三位作家。我 想,在我們這一屆所有班級中,我班大概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吧! (未完待續)
我父母華師大畢業後留校,一年半後我父親轉去師院教書。他是聖約翰高中畢業的,讀大學時就住在愚園路錦園我二伯和公公家。我對那一帶非常熟悉。師院我有很多朋友,高考恢複後考入的。作家協會我也有不少朋友。所以讀你的文字很親切。問好,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