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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末跟父母視頻,得知大姑父又發病了,而且這回好像病得不輕,需要轉院到武漢治療。昨晚發信息問表哥姑父情況如何,上來第一句就被告知人已經去世三天了,今天棺材都已被送上山去入土安葬。
一時之間,我驟然語塞。
因為我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出來時間久了以後,這近幾年,家裏親戚一年掛一個。熟悉的家人越來越少,小一輩的親戚我跟人麵都沒見過幾麵,也沒什麽感情。之前像八戒一樣老念叨著在外麵漂著太累,大不了卷鋪蓋回家之類的。到如今,我才忽然發現,原來我早已沒有家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就像一匹雪原上的孤狼,一路追逐著天邊的滿月狂奔而去。當我意識到那月亮永遠遙不可及的時候,驀然回首,卻發現自己來時的爪印已被新落下的雪覆蓋得了無痕跡。
此時我隻能對著皓月,仰天而嘯。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描述一個人的特征並不一定是寫得越多越好,相反,如何能用一個外號或者幾個字把一個人概括清楚,倒是件很見功夫的事情。
搜索回憶裏的姑父,留給我的印象可以用兩個字來:
第一個字,是“煞”。年輕時當過兵,參加了對越自衛反擊戰,在戰場上殺過人;退伍後轉業回到家鄉,先是在車隊開長途汽車,接著到了交警隊當警察(我生平所見過的第一個腰間別著真槍的人)。
瞅瞅他幹過的這幾個行當,哪個不牽扯到跟人激烈衝突的?越南遊擊軍、路霸地頭蛇、交通肇事司機,世上最難纏、最狡詐的人快被他碰完了。自然而然地,這些經曆也就塑造了他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的性格。年輕時愛看搏擊雜誌和拳擊比賽,一套格鬥拳使將出來虎虎生風,跟人吵架隔老遠吼一聲,真似舌尖上乍起春雷,能把對方瞬間唬住。畢竟是曾經見過血的人,骨子裏藏不住的有股子好勇鬥狠的煞氣。大姑媽是個話多卻沒多少心思的家庭婦女,經常有的沒的說一大堆,就很容易把姑父說到不耐煩。每當這種時候,哪怕是全家人聚餐,各家親戚都在場,姑父也會立馬蹦起來拍桌子罵人,直到把大姑給訓老實為止。
家裏家外,但凡認識姑父的,都知道其猛如虎,實在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哪怕是單位的領導,見了麵也得敬他三分。
第二個字,是“病”。我有記憶後不久,有一次全家人聚餐,其他人都已經坐上了餐桌,等待開飯,而我太小,沒法上桌,隻能獨自到客廳裏玩耍,這時發現姑父也在那裏,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支黑色的管子,掀起自己的上衣,把管子像自己的肚皮紮去。我就問他:“姑父,你這是在幹什麽呀?”
“打針”。
回家以後問我爹,他說姑父有糖尿病。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完全不懂其含義。
等長大了一些才知道,原來姑父從三十多歲開始就患上了糖尿病,每頓飯之前都需要注射胰島素來控製血糖。
這針從他三十多歲開始打起,一直打到他今年六十三歲去世。
一打就是二十多年。
患病的原因,
一來是因為他們家有家族糖尿病史,因而本身就攜帶有糖尿病的基因,家族成員患糖尿病的幾率比普通人大一些。
二來是因為窮。
姑父家祖上解放前是地主。說是地主,其實也就是鄉下有些薄田,能保證個吃穿而已。可這階級成分一確定,解放後子孫後代可是倒了大黴。總而言之一句話,好事全沒你的份,沒事還把你拉出來遛遛盤一盤。姑父的父親是縣中學的老師,擱在今天,紅包能數到手抽筋。可誰讓他趕上了WG,一頂“臭老九”的帽子壓得人抬不起頭。因而姑父小的時候就沒吃過幾天飽飯。
窮怕了。
當完兵以後回到地方,他先是在車隊,走南闖北,重體力勞動,但報酬可觀,後是在交警隊,手裏掌握了點小權,吃喝不愁。窮小子麵前一下忽然擺滿了鮮果蜜餞、雞鴨魚肉,他一下喪失了自控能力,開始報複性的狂吃猛喝。結果這麽下來沒幾年,體內潛伏著的糖尿病基因就被喚醒,變成了折磨了他整個後半生的夢魘。
怪誰呢?
“煞”和“病”,當這麽一對充滿矛盾的詞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時,會把一個人塑造成什麽樣子,不用我說,你也應該可以想象得出來。
脾氣再好的人,哪怕是彌勒佛,攤上再小的病,哪怕是幹咳嗽,連續煩擾你二十多年,也足以讓人徹底失去耐心。
更何況是我那本就沒多少耐心的姑父。
可是任憑他再厲害,卻終究拿這糾纏自己的病束手無策。就好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了一團棉花上,又像是一隻獵豹掉進了沼澤地。渾身的氣力使不出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泥濘所包裹、吞噬。
鐵打的漢子,也經不起這般滴水穿石般的折磨。
他的免疫能力逐步下降,體質不斷變弱,各器官紛紛亮起紅燈。我上大學時他就已經開始需要去武漢住院治療了,前幾年更是住過院好幾回。
疾病帶給他的,除了身體上的衰弱,還有精神上的負擔。姑父他母親也是死於糖尿病並發症,臨終前幾個月便住在身為長子的姑父家中。因為知道這病終究是治不好,隻能躺在家裏等死。他母親去世之前飽受病痛折磨,全身浮腫,雙目失明,腿腳潰爛。活到那個份上,真是再也無法讓人體會到半分生的樂趣。這一切的一切,都被當時前前後後伺候他的姑父看在眼裏。強悍如他,也不自禁地產生了恐懼。就如一朵烏雲籠罩在他的心頭,生怕自己將來也會像母親一樣,死得那麽不堪。
幸運的是,他自己這回走得很急,並沒有承受他母親當年那麽多的痛苦;不幸的是,他這回走得實在太急,連自己兒孫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我回去每次見到他,都可以感覺出他身上的煞氣削弱一分,脾氣變得溫和一分,氣質變得慈祥一分。
同樣的情況,如果發生在別人的身上,你或許會覺得這是一種好的轉變。
但在我看來,這並不是件好事。
因為他本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煞氣其實也正是他的秉氣,當他的煞氣變弱一層,也就代表著他的身體狀況又下降了一層。
到後來,罵人都快罵不動了。
誰又能想象當年越南戰場上立過戰功、一個打幾個的硬漢,到最後連上街都必須總推著個單車以防自己隨時暈眩摔倒呢?
退休後最近這幾年,他參加了縣裏的很多中老年社團活動,整天跟一幫老不正經的閑人們一起唱歌跳舞、打牌旅遊。乍一看我很不能理解他,仔細想想其實不能怪他,因為這是一種自我放逐和末日狂歡。當知道自己隨時都可能會過去,有今天沒明天的時候,很多人都會選擇這樣一種活法。
唉,再強的人,終究是鬥不過命啊!
下
這一部分來說一說,我眼中他和表哥的父子關係。
從我上麵的描述,大家也可以看得出來,我大姑父是個武夫,因而他不懂如何正確的教育子女,方式總是太過簡單粗暴:從小對表哥棍棒相加,使其對自己因恐懼而服從;大了以後沒法打了,說教訓斥卻還是少不了的。可偏偏表哥是個性格與他截然相反的人,改革開放以後出生的八零後,人生軌跡平穩無虞,先讀書後當公務員,是個習文之人,和他的人生經曆重疊之處實在是太少。
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再加上從小打出來的心理陰影,所以表哥對他總是習慣性地應付與逃避。他和表哥之間看不見的隔閡很大,彼此真正了解對方的機會並不多。當然了,同樣的問題發生在很多的中國父親身上。
他對表哥自然是全身心付出和愛護,可因為性格不夠討喜,說話總得罪人,很多時候在子女印象中抵消了自己付出所帶來的好感,使對方感受不夠深。
很多時候,他在言語間對表哥流露出些許失落和不滿,總是抱怨表哥伺候他不夠殷勤,沒能如他所願整天帶著他到處轉到處玩。表哥並不是個不孝順的人,他隻是懶,不願意去揣摩對方的心思。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對我表哥的抱怨,和我對我導師的抱怨是一樣的,都是一種棄婦心態。總是想著我都這樣對你了,你怎麽能這樣對我?其實你怎麽對人家,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對方並沒有錯,錯的是我們自己,對對方抱有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expect too much),簡而言之便叫作“奢望”。這種期待與結果之間的衝突,成為了近些年來他們父子矛盾的主要來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無論是子女還是老師,對你所承擔的義務都是有限的。孩子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怎麽可能陪著你們兩位退了休的老人整天到處玩到處逛呢?
“愛與被愛不一定成正比”,這一點在父母與子女之間表現得最淋漓盡致。
描述一幅我記憶中印象很深刻的畫麵,來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
那是十幾年前,表哥大學畢業考公務員考到東莞以後,我陪姑父姑媽第一次去廣東玩時的事情。除了旅遊之外,那次出行的另一個目的就是幫表哥看看房子。我記得那時東莞的房價大概四五千一平,雖然在現在看來不算什麽,但在當時對於我們那小地方出來的人來說,還是很大的一筆數字。有一天晚上,表哥單位有應酬,自己出去了。我們三個人吃完晚飯以後,自己出來在街上閑逛。之前一個周末,姑父姑媽剛陪表哥去看過幾個小區的戶型。於是那天晚上被表哥晾在一旁的姑父忍不住對我抱怨道:“媽的,老子這輩子,全給兒子打工了。”他當時好像已經拿自己前半生的積蓄幫表哥把房子的首付給交掉了,我很清楚地記得朦朧夜市燈光映襯下他說這話時的表情,乍一看好像帶著幾許不甘、幾許無奈,卻掩不住眼角嘴邊那舒心而又超脫的笑容,因為自己親自出馬,總算幫兒子擺平了一件人生大事,心裏痛快。接著我便笑著逗趣地說道:“哎呀,還真是,太虧啦~”接著愛唱歌的姑父竟開始自顧自地哼起兩句歌詞:“父親是兒那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都說養兒能防老啊,可兒山高水遠他鄉留…”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這首老歌,咯咯笑得更歡了,捂著肚子對他說道:“哎喲,我說姑父,您是怎麽想到這首歌的?實在是太應景啦!笑死我啦!”
音容宛在,一如昨日。
昨晚聽聞姑父的死訊以後,今天開車上下班的路上把這首歌單曲循環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我小時候
常坐在父親肩頭
父親是兒那登天的梯
父親是那拉車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飯將我養大
忘不了一聲長歎半壺老酒
等我長大後
山裏孩子往外走
想兒時一封家書千裏寫叮囑
盼兒歸一袋悶煙滿天數星鬥
都說養兒能防老
可兒山高水遠他鄉留
都說養兒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張口
兒隻有清歌一曲和淚唱
願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可惜姑父終究沒能實現自己當初“養兒防老”的願望,因為他壓根就沒給表哥這個機會。
但我知道他其實隻是說說而已,並不真的在乎,因為他已經為表哥付出了自己所有。如果養兒隻是為了防老,他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
能做的都做了,所以您可以問心無愧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