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六章:路在何方?(4-6)

(2019-03-07 10:16:39) 下一個

《四》
柏逢時離開古嶺小學時,顧玲讓小燕去送柏逢時,走在路上柏逢時問小燕: “你媽媽的事你管嗎?”
“我才不管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我倒希望你管一管。”
“我早看出來,你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好一雙利眼,好一張利嘴。那麽,你看你媽媽會同意嗎?” “怎麽?你們——?我還以為你倆早都——”小燕吃驚的看著柏逢時。 “早都怎麽了?”
“早都靈犀相通,瓜熟蒂落了呢。” “能那麽容易嗎?你媽媽是我的學生。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一次偶然機會,我才知

道你媽還是一個人過著。你媽媽是很傳統的。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我也希望你能幫忙。” “依我看,問題不是很大。那好,我給你當個間諜當個臥底怎麽樣?” “喲,這可真出乎你媽媽的意料了。”
“難道不好嗎?”小燕調皮的問。

“好,很好。當然很好。”兩個人都笑了。

柏逢時坐上汽車,從車窗伸出頭來,向小燕揮臂告別。售票員把車窗關住,柏逢時隻好 把臉貼在玻璃上,在車內搖手。車慢慢開動了。車急駛在公路上。柏逢時覺得自己正揭開生 活新的一頁。柏逢時晚上夢見顧玲。醒來後,他的那個,一直如蔫茄子一樣,備受張大嫂鄙 視,扶不起來的阿鬥,竟然金剛怒目般地,生氣勃勃地挺立在那兒。柏逢時不由輕輕地撫摸 著歎息:此物本非無情物喲,化作金剛始護花啊!

柏逢時回到學校估摸著該怎麽辦才好。他想,跟顧玲成功的可能性極大,那麽現在就應 該跟張大嫂快一點分離。問題是,張大嫂能很快答應嗎?如果不快一點跟張大嫂離異,遷延 時日,就可能節外生枝。他想好以後就急忙回家。柏逢時一回到家,三虎子就高興的喊:

“爸回來了,爸回來了。”
“回來了是誰稀罕他!”張大嫂生氣的說。 張大嫂這幾天去過學校一次,柏逢時不在。他問別的老師,別人也不知道他幹什麽去了。

張大嫂憋了一肚子氣在心裏,左思右想不對勁兒。她因為疑惑、怨恨、憤怒,已經忍無可忍 了。柏逢時這次回來原本就是要挑起事端加深裂痕的,聽張大嫂這麽一說,心裏也火了,就 氣乎乎地順腳把凳子踢在一旁。果其不然,性情剛烈的張大嫂毫不示弱,迅速做出反應。

“你說,你到底想幹啥,你說!“

張大嫂態度咄咄逼人,臉上帶著不屑。張大嫂永遠不能理解和進入柏逢時那個世界裏去。 然而,她對自己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是熟悉的,遊刃有餘的。在她所生活的這個世界裏,她會 幹一切,屋裏屋外。她敢幹一切,隻要她想幹,她什麽也不怕,她什麽都能應付。土地承包 以後,她有了她的目標,她要給三個兒子娶媳婦,她要蓋房子,然後就是兒孫滿堂。她一定 要往人前頭跑,她一定要活得像模像樣,可是,柏逢時對這一切全然不放在心上。看著柏逢 時幹活總是慢條斯理,三心二意,有氣沒力的那個樣子,她心裏早就不耐煩,早都一肚子氣 了。她常常想起自己原來的那個男人。他幹起活來又麻利又狠勁,而且手藝活兒樣樣在行。

張大嫂早就窩了一肚子火,沒有想到還沒有等到自己說什麽,他倒反而神氣地踢東搗西了, 你神氣什麽?你有什麽好神氣的?她忍不住責問柏逢時了。柏逢時當然寸步不讓,他火氣十 足的大聲說:

“我想幹啥,你管不著!這是我的自由!”
張大嫂立即輕蔑的回擊:
“你想幹啥就幹啥?你想的怪好!這個家不能由你!” “不能由我?你看著能不能由我?”柏逢時憤然了。就又挑釁地踢了凳子一腳,用來報

複張大嫂對自己的輕蔑。張大嫂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著柏逢時說: “你心裏想怎麽著,你就明說!你說,你說呀!” 張大嫂怒目圓睜,鄙視著柏逢時,柏逢時反而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有也狠狠

地盯著張大嫂。兩個人對峙著。張大嫂終於悲憤地說: “我早知道你嫌著我們娘兒們,不想過這個日子。你想過你的好日子,何不早說。別人

也不是離不開你!” 柏逢時沒有料到張大嫂會這麽說。但他不想承擔離異的責任,就把皮球踢回給張大嫂他

說:
“我知道你現在能離開我,現在不是那二年。” 張大嫂把球抱在懷裏,一點也不含糊地說: “你說的對!就是的!現在就是不是那二年,我們娘兒們能離開你!” 柏逢時沒有料到張大嫂會這麽說,就順勢把手一揚,大聲說: “那好,離開好了。這可是你說的!”
“我說的又怎麽樣!離就離!” 屋子裏突然寂靜下來。誰也沒有料到,事情今天會突然發展到這一步。張大嫂更沒有心

理準備。她對於柏逢時有意見是不錯,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跟柏逢時離婚。現在,這話由 她嘴裏突然說出來,連她自己也感到驚異。柏逢時想,他麵前這個女人,如果受到好的教育, 有更廣闊的視野,她也許會幹出一番事業來的。不過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柏逢時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張大嫂看著柏逢時走了,也沒有想著去擋他。可是,等柏逢時 真的走了以後,她突然感到茫然,感到像失去什麽似的,心裏空空蕩蕩的。她從來沒有忘記, 在她最困難的日子裏,柏逢時對她的幫助,她從心底裏知道,他是個好心人。但是她也不能 容忍柏逢時對這個家的漠不關心。她滿懷希望地要過好日子,他卻對這一切無動於衷。她用 手背抹了抹眼淚,輕輕地啜泣,隻傷心了一會兒,她就又想著她的家,她的日子,她的孩子 了。大虎二虎三虎迷惑地看著柏逢時憤然離去,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們愛他,他曾給他們 講過那麽多有趣的故事。他不像媽媽脾氣那麽不好,動不動就罵他們,打他們。他溫和而友 善。他們不明白,他今天為了什麽,突然發這麽大的火,他們傷心著失望著,也等待著他的 歸來。

柏逢時跟張大嫂離婚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紛紛議論著。窄小的生活空間,單調的生活 經曆,狹隘的知識範圍,使人們隻能夠拘泥於習俗所形成的標準。長期固定的居所,使人們 能夠去透視別人的生活隱私,節奏緩慢的日常生活,也使人們有時間去議論別人的長長短短。 人們也就在議論別人瑣碎的種種事件中,讓自己的生命萎縮,讓自己的生命變得猥瑣和鄙陋。 柏逢時成為人們評論的對象了。他的離婚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議題。有人認為,柏逢時快六 十歲了還要離婚。簡直混帳。有人認為,柏逢時剛剛平反,就離婚是缺德。也有人認為,這 是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柏逢時走近議論的人們,人們立即停止議論。有的顧左右而言他,有 的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已經估計出人們在說什麽了。他對那個父子倆聽別人的議論時而 騎驢,時而行走,時而抬驢,毫無主見的寓言故事,印象是太深刻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為了 別人的議論,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別人議論卻並不對你的生活負責。你的痛苦、哀傷、憂 鬱、寂寞、恐懼、孤獨、隻有你自己才深刻的體驗著,並理解它的意義。也隻有你自己憑自 己的努力和力量才能擺脫這一切。你即使往往不能完全擺脫,但是,你如果為擺脫這一切而 掙紮奮鬥,你就已經在尋求你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了。那樣,你就會對生命有新的體驗和理解, 你仍然優於那些膽小畏縮的人。

柏逢時鄙視那些平庸而膚淺的隔鞭搔癢的議論。因為曆史上有許多帝王將相從未用道德

來約束自己,可是人們並沒有說他們不道德。反而容忍著他們的恃強淩弱,殺人放火,歌頌 著他們所謂的英雄事跡。有些人想做道德完人,高唱著“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自以為肩負著“為先聖繼絕學,為後世開太平”的重任,滿口的“仁義道德”和聖訓良知, 可是,他們眼前,卻是女人的小腳,男人的八股,遍地冷酷的貞潔牌坊,畸形的太監,泛濫 橫暴的權力,人們的貧窮,和社會的周而複始的敗落。他們以“攻乎異端”為已任,卻攻出 了一個閉關自守的社會,一個停滯不前的社會,一個在侵略前麵不堪一擊的社會。世界是這 麽的錯綜複雜變幻莫測,社會扭結了這麽多的個人利害和血淚恩怨,誰又敢誇口,隻有他才 能準確的認識它,把握它,隻有他,才真正掌握了善惡與是非的標準了呢?如果敢於誇口, 那他如果不是無賴流氓,就是虛偽加無恥的騙子。老子說:“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 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何言哉!”也許, 隻有那些鬥筲之徒,才自以為是地,議論與評論別人的是非,才不自量力地企圖去改造什麽。 自然自有它的規律,人類也有自己的欲望和意誌。柏逢時想,我是多麽渺小,但是,我對於 我又是多麽重要。我必須在自然運行與人類欲望中,發現我自己並尋求實現我自己。別人的 議論又算得什麽!有許多人嘲弄我,其實,懂得自嘲的人則是那些智者。智者在自嘲中省察 自己也升華自己。他在升華中超越了舊我,解放了自己被現實拘禁的靈魂,而獲得自由。那 些嘲弄別人的人,常常被嫉妒和羨恨所折磨。有人說,嘲弄討厭別人親嘴,乃是因為那親嘴 沒有自己的份兒。因此嘲弄別人時那心裏的苦惱,是比被嘲弄者更甚的。柏逢時這麽一想, 頓感輕鬆,胸中的塊壘好像立刻也消散了許多。再說,他一想到顧玲,心裏感到非外的快樂, 其它的不快也就微不足道了。

柏逢時跟顧玲結婚了。

柏逢時擺脫了繁重的體力勞動,他覺得他現在可以靜心讀書,重新拿起他的筆啦。他又 想辦法把顧玲調到黃原縣中學,安排在資料室裏。一切都很順心。他充滿信心地開始他新的 生活。

當他工作稍感疲勞,就靠在藤椅上,從煙盒裏抽出一支香煙,右手拿著煙卷,輕輕在左 手大拇指蓋上磕了幾下,然後刁在嘴上。他再從火柴盒裏抽出一根火柴,嚓地一聲,火柴擦 著了,閃動著小小的火焰。小小的火焰,誘人而又讓人舒心。柏逢時把那個小火焰對準煙頭, 深深一吸,陶醉在煙草的香味裏。他順手把拿著火柴的手擺了擺,熄掉小火焰,把火柴杆瀟 灑地扔在煙灰缸裏。煙頭閃動著小小的紅光。柏逢時朝上空,把含在口裏,經過品味的煙雲, 輕輕地徐緩地一口一口吐在空中。看著那煙團悠遊消散,他好像陶醉在春光裏的蝴蝶一般。 有時,他切一盤豬臉肉,有時盛一盤油炸花生米,倒一盅白酒,把酒杯放在唇邊,在唏溜一 聲中,他眯著眼睛,似乎已享受了所有的滿足與得意。那雋永悠長的酒意,讓他感到人生的 其樂無窮。一切苦難已經過去,人生的痛苦已劃上句號。他有時坐在椅子上深思,有時在房 間裏踱著方步。那神氣好像京劇裏出場的大將。是的,他要好好地回顧他的一生,從他的生 命與經曆中,去探索那人生意義之所在了。

他問自己,在茫茫的人生之途上,到底是什麽在影響你的命運呢?是你自己,還是某種 外力?如果命運在你自己,為什麽你總難把握,為什麽常常不由自主地懦弱地屈從於命運的 捉弄?如果影響你命運的是外力,那麽那外力又從何而來,它有什麽價值和意義?個人需要 展現自己生命的光彩,也需要外在的規則。所以人類總要製定規則,但也在不斷地打破規則, 又在不斷創造新的規則。一切都不會凝固不變。亞當和夏娃經不住蛇的引誘偷吃禁果,被上 帝逐出伊甸園,雖然被逐出伊甸園,雖然有罪,卻有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去分辨善惡。這神話 也許揭示了那潛存於人類意識中的種種欲望,總要不斷衝破各種人類自設的禁忌,而獲得自 由。而這自由,又是一把雙刃劍,這自由隻有跟創造聯結在一起時,對自己,對人類,才是 有意義的。這也是人類文明的動因。對的,人類已經進入一個自由創造的時代。既然如此, 就不應施用暴力,也不要去做奴才。憑借暴力是摧殘別人,去做奴才是蹂躪自己。也許憑借 暴力去做奴才都是因為恐懼。人也許隻有丟掉恐懼,去克服你前麵的障礙,你才能獲得幸福, 如果有幸福,那幸福應該存在於恐懼被征服,障礙被克服的地方。

我們常私下裏牢騷滿腹,甚至於義憤填膺,可是一到公開場合,卻變了一副麵孔,立刻 是溫良恭儉讓。我們內心裏,總希望別人去改變不公,來主持正義。我們不願由自己來承擔 困難與風險,隻想著由別人為自己火中取栗,自己好暗中謀取漁人之利。看來,正是這種懦

弱的自私機謀,才讓現實荒謬,才讓權力膨脹與腐敗,才讓社會有許多的不公和不義。既然, 我們不願意付出代價,我們又何必怨天尤人呢?如果我們心裏滿是委瑣卑劣,我們又何必埋 怨現實的委瑣與卑劣呢?人,首先要做的不是拯救別人,而是拯救自己。從自己開始,做自 己願意做的,能夠做的,高興做的。首先反抗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與不義,然後再及於其它, 這才算是謀其在位之政。柏逢時想,我是教師,我就從我的工作開始吧。

  顛簸不寧了二十多年的柏逢時,現在有了一個他感到幸福的家了。他陶醉在這幸福裏,他滿足而快樂。

柏逢時坐在沙發上,一邊看書,一邊在書上批著畫著。顧玲在廚房裏做菜。今天回來的 小鷹和妹妹小燕坐在那裏閑談。要開飯了,顧玲一邊擺菜一邊溫柔地埋怨柏逢時:

“你是客人喲,還要人請?你看,每頓吃飯都是這樣的。”

“荒廢了二十年哪!過去了的時光,才覺得可惜呀!我大學時代的同學喬萌已經出了好 幾本書了。可是我,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哪!”柏逢時搖頭歎息。

“你爸呀,最會享受了。”顧玲送去燦爛的一笑。

“沒有你我哪能享受呢?有了你,我就是要享受享受了。”柏逢時摘掉眼鏡走到餐桌坐 下來,讚歎地叫道,“咦!嘖嘖嘖,做了這麽多菜呀!色香味俱全。嘖嘖,可真讓人垂誕欲 滴呀。”

柏逢時不單在誇獎妻子,他熬過了漫長的種種艱難坎坷,現在終於穩定了下來,終於如 願以償地有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家。這家簡單樸素,溫暖舒適。他心裏洋溢著快樂。他看著妻 子還在張羅,就對小燕說:“小燕,快,快去幫幫你媽,看你媽真是辛苦。”小燕抿嘴一笑, 坐在那兒不動。柏逢時見小燕不動,就催,“小燕,去呀。怎麽不聽爸爸的話,去呀。”柏逢 時慈祥寬厚地望著小燕,充滿愛憐,口氣像哄小孩一般。

  顧玲布置完畢,柏逢時急忙搬了搬早已放在那裏的凳子對顧玲說:

“快坐,家就隻忙你一個。你看,小燕,我說了幾次,就是不聽,也不給媽媽搬搬凳子, 就隻等著向碗和碟子進軍呢。”

“爸,凳子不早就放在那兒了?你什麽活兒也不幹,隻是一個勁兒的瞎說瞎忙,真是賈 寶玉的無事忙!”

“噢,賈寶玉的無事忙?”柏逢時一聽,爽朗地開懷大笑起來。笑完了,邊搖頭邊讚賞 地說,“賈寶玉的無事忙?虧小燕想得出來,虧小燕想得出來!“

柏逢時舉起筷子夾了一點菜送到嘴裏嚐了嚐,帶著幾分孩子氣地說: “好吃,好吃!快吃,你媽媽還真有兩手,啊!”
他笑眯眯地看了看妻子,又說: “這湯是不是也好,讓我來嚐嚐。”說罷用湯匙舀了一勺,放到唇上輕輕一吸,便高興

得兩眼晶晶發亮地說,“鮮,鮮!快嚐,快嚐,小燕,小鷹快嚐。鮮,真鮮!”說罷不停地咂 著嘴,撇著嘴唇。

小燕嚐了一口說:“一般化,我嚐不出什麽鮮味兒來。”

柏逢時失望地說:“唉,怎麽會呢?再仔細嚐嚐,再仔細嚐嚐。不要八戒吃人參果,食 而不知其味呀。”

柏逢時麵對滿桌的菜肴,時而看看顧玲,時而看看小鷹小燕,搓著手,眯起眼睛輕輕地 搖頭,陶醉在這快樂裏,沉醉在自己感覺著的幸福裏。

吃罷飯,柏逢時坐在沙發上,點著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地把煙吐出來,十分 感慨地說:

“熬出來了,真是熬出來了!” 現在他有一個家,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這時小鷹給柏逢時倒了一杯茶,送到柏逢時

前麵的茶幾上,坐在柏逢時身邊跟爸爸聊起天來。小鷹醫學專科學校畢業後分到省會郊區的 一個鄉鎮醫院裏。小鷹談他如何努力學習如何努力工作,領導群眾如何欣賞和讚揚他,說得 柏逢時笑眯眯的。兒女很孝順,很懂事,很愛學習。人難得有事業心。妻子也很賢惠。他滿 足了!柏逢時從跟兒子談話中知道高揚已經成為省委副書記了。柏逢時聽到後一陣惆悵。他

並不嫉羨別人的步步高升,他隻慨歎他迄今一無所成。三十多年前他已經開始寫作了。經過 了三十多年的人生滄桑,他心裏有許多話要說。他要把他的心裏話說出來。

“爸,我想調到省城的大醫院工作,這樣對自己業務提高有好處。你能不能給高書記寫 封信?”

“給高揚?”柏逢時內心裏可不想求他。他厭惡人們依靠建立關係網來謀取私利,從而 最終敗壞了社會風氣。他還認為年青人應該依靠自己的力量和努力,而不應該心裏老想著去 巴結一個人走個後門什麽的。他就說:

“年青人隻要努力上進,在哪裏還不是一樣?省醫院不一定好。也不一定非要上省醫院 不可。”

“可省醫院到底條件好,名醫多,病例多,進步快麽。”小鷹說。

“我記得報上報道過,上海醫學院一個高材生,分到河南一個縣醫院。他堅持顯微外科。 不也搞出了世界水平麽。中國曆史上的那些名醫,像張仲景像華佗,他們都是生活在民間底 層,這才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才有了精湛的醫術。勤於實踐勇於思考,這才是關鍵。”

“爸,你說的是不錯。主觀條件當然重要,可是外部條件也重要呀。再說,現代醫學與 古代醫學畢竟不同了嘛。”

柏逢時不喜歡趨炎附勢,也不願意給別人製造難題。他也不相信自己一封信就能解決問 題。如果別人不賣你的帳,豈不是自討沒趣?就說:

  “小鷹,你這不是讓人家開後門嗎?”

“隻要能找到後門,誰不走後門?爸,咱們這個社會就是這樣。你不是常常說,人在社 會中主要就是為了參與財產與權力的分配麽。”

“你說的不錯,人人都希望獲得財產與權力,可是得講規則呀。”柏逢時說。

“可是好多人都不講規則。你講規則不是吃虧了嗎?比如比賽長跑,你老老實實跑,別 人少跑幾圈,裁判閉著眼睛不說,你雖然跑得快,別人卻拿了獎又省力,你說這公平嗎?”

“可是,現在別人亂跑你也亂跑,不是越跑越亂了嗎?” “現在連裁判都插進來亂跑起來,你不亂跑行嗎?” “哎,不能這麽說。要咱們這個國家有希望,就得有個恰當的規則,就得人人遵守規則。

要不然,就永遠亂得沒個完。” “爸,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恐怕下輩子都等不著了。”小鷹說。 柏逢時不是不知道,自己一個人不走後門,就可以給別人做個榜樣,就可以改變社會風

氣。其實他不願求人主要還是源於他內心裏的那一份自尊。顧玲伸著耳朵聽柏逢時跟小鷹談 話,就不由得插進來說:

“老柏,到了省城對小鷹的業務,以後成家都有好處。現在的年青人哪一個不願意留在 大城市?現在隻要能走後門,誰不走後門?高書記是你的老同學,這點小事,他辦起來不用 吹灰之力。聽說他愛人現在也是醫院的領導,辦起來就更容易了。何況你從來沒有求他辦過 事。我想這件小事對他不算什麽。萬一不行,也就算了。先試試嘛。”

柏逢時聽顧玲這麽說,忽然想起了這幾天老吊在心上的兩件事。一件事是,他想把小梅 的戶口搬到城裏來。他一想起小梅,心裏就覺得不是味兒。他覺得自己虧待了雪英,現在照 顧小梅也算是償了一筆感情債。還有一件事,是香芸生的那個兒子有三十多歲了,自己從來 沒有照顧過。以前曾寄過一點錢,後來自己連自己都顧不著,何況兒子?現在自己的情況好 多了,欠了兒子的那就還給孫子。這兩件事存在自己心裏,七上八下的,說給顧玲,很怕顧 玲不同意。現在顧玲讓他給高揚寫信,他原本不願求人,現在一想,這豈不是一個交換條件 的好機會,就說:

“好,我寫一封就是了。”說罷朝顧玲笑一笑,顧玲也滿意地笑了。

晚上上床以後,柏逢時跟顧玲親昵調笑了一陣子,他估計顧玲不會有太大的情緒障礙了, 就把他想了很久的那兩件事一一地說了出來。原來顧玲緊緊地抱著他,柏逢時隻覺得他說著, 顧玲的胳膊鬆著,他的話說完了,顧玲的胳膊也完全鬆開了。顧玲把他推在一邊,脊背對著 他一聲不吭。柏逢時從後麵抱著顧玲,開玩笑地說:

  “怎麽啦?讓我從後麵進?”  顧玲氣乎乎地轉過身推開柏逢時說:

“離我遠一點!我問你:這些話,你結婚時怎麽不說?我還問你:真要是你生的,我也 認了。可那又不是你生的,我為什麽要認他?還有,是兒子也就罷了,我可沒有義務養孫子! 他爸他媽跑到哪裏去啦?要我來養,沒門!我這裏不是收容所,孤兒院!”顧玲說罷就又轉 過身給柏逢時個脊背屁股。現在柏逢時再也不敢不願不想去抱那個冰涼的脊背和生氣的屁股 了。柏逢時一肚子掃興。心想,你也太自私了。我管著你的兩個孩子,可是我的,一個也不 能管!但是他知道再說也沒用,隻好把這氣憋在心裏。過了一會兒又想,小梅該差不多二十 多歲了吧。小的時候都不用自己管,現在大了,還用得著自己管嗎?算了。還有,忍生小的 時候孤苦伶仃都能熬過來,現在人家自己的孩子,人家能管不了?何必操那麽多閑心?個人 的路,個人走去。自古英雄多磨難。受苦未必是一件壞事。這麽翻來覆去的想,心裏的氣也 就消了不少。可是又想,既然你是這樣,那好吧,給高揚寫信的事等以後再說。我倒要看看 是我求你,還是你求我?

從那天晚上柏逢時對顧玲說了小梅和孫子的事以後,顧玲再也不理柏逢時,也不提讓柏 逢時給高揚寫信的事。柏逢時等著顧玲求,左等右等,等不著。原來顧玲跟小鷹商量了商量, 就買了點禮物,讓小鷹直接去找高揚。那天高揚不在,隻見到高揚的妻子。她十分同情柏逢 時的遭遇和命運,就一口答應下來。不久小鷹就進了省醫院。柏逢時後來知道小鷹進了省醫 院,心裏有點兒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問,隻好打著悶葫蘆。心想,那個時候,真不應該討 價還價,現在不隻是自討沒趣,還惹了顧玲和小鷹。柏逢時隻好在沒人的時候自己一個人搖 頭歎息。

《五》

顧玲在黃原中學圖書資料室當管理員。那裏既是教師查閱資料的地方,也是教師談論國 內外時事,點評人際是非,褒貶人物黑白的場所。顧玲有機會聽到人們的種種議論了。她也 在有意無意之中聽到有人談論柏逢時了。她感到人們談論柏逢時的那種嘲諷那種輕蔑味道。 人們也看出顧玲對這一點頗有興趣。開始時人們還有所顧忌,還隻是藏頭露尾,閃爍其詞, 那似乎在逗引顧玲的好奇心。後來,看見顧玲並不怪罪,講起來就津津有味,好像他本人就 在現場也參與其事一般。其實,他們講的那些多是道聽途說得來的。在說時,又憑自己的好 惡自己的想象再適當地添油加醋或隨意地著墨加彩,以使他的講述聽起來更有滋味,印象更 為鮮明,感覺更為真實可信。那隱隱約約的事實讓顧玲感到不快,不過她盡量把不快埋在心 裏,她想知道更多的隱情,有一次包紅亭跟顧玲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地談起和柏逢時有關的事:

“小楊你見過?哎喲,小楊可是很漂亮哪!” “也不過是徒有其表罷了。”顧玲冷冷地說。
“嗯,聽說在小楊之前他是結過婚的。”
“那是一個農村婦女。” “他跟小楊離婚以後,在劇團跟一個女演員胡混。當然是後來被人發現了,要不然怎麽

能給他處分,讓他到農村去改造呢?” 顧玲臉發燒了。這是她不知道的。她感到她被欺騙了。她在這十餘年裏,守身如玉,柏

逢時卻一個又一個女人。他跟那些女人都幹了些什麽!她渴望知道,卻不能知道。這讓她痛 恨。她的心裏滋生著不滿而且怨恨著柏逢時了。包紅亭仔細觀察顧玲臉色雖然不好看,但並 不是對著自己,她心裏感到快意,就帶著似乎為柏逢時辯護的口氣說:

“那也許不怨老柏。演員嘛,有幾個是正經的?”雖然表麵上是為老柏辯護,可是實際 上是在暗示老柏能脫得了幹係?“老柏到了農村很快就又找了一個。啊呀,這老柏真能。” 包紅亭明裏是誇獎,暗裏含著調笑和道德品質的評判。對這一點顧玲是能感覺出來的。當然, 她自己也一樣地認為柏逢時走馬燈地換女人或跟女人有許多割不斷的瓜葛,說明他用情不專 一,說明他的品質......她又聽見包紅亭說,“可是後來不知為了什麽,那個女的又不中他的 意了。那個女人得了重病,他也不管。直到人死了,他才回去。唉,這柏逢時也真是。”包 紅亭顯然歎息的是柏逢時的心是冷酷的,是缺少同情心的。顧玲心裏認定柏逢時就是如此。 不過依據自己的經驗,柏逢時還善於花言巧語。他這個人真是虛偽透頂,他是一個偽君子, 她恨自己沒有看透他。

“其實他,老柏這個人對人挺和氣的,人也長得蠻氣派的,唉!”顧玲從包紅亭感歎聲 裏明顯感覺出那關於柏逢時的個人品質的評判了。她因此感到自己也在被人們嘲笑著輕蔑著 鄙夷著了。顧玲在心裏既怨恨著柏逢時也怨恨著自己。自己竟然沒有看出他的侃侃而談,他

的博學多識原來隻是麵具,隻是虛偽騙人的麵具。在這麵具之下,他有一顆冷酷無情荒淫無 恥的心靈。她不能輕饒他。

“還有一個姓張的。”包紅亭說。顧玲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卻用心地聽著。她需要 掌握更多的證據,了解更多的事實來揭穿他的醜惡。“那人來過學校,我見過。人很精悍的 樣子。雖說是農村的,可那人樣兒倒是挺俊俏的。這一回,是老柏踢了她。老柏平反了嘛。 真是,老柏還是右派都這樣。要不是右派......這人呀,難說,......明裏都這麽多,誰知道, 這暗地裏......說不定,排起來,......那一長串,有多少,誰知道?”說罷輕聲嘻嘻地笑起來, 那笑聲裏似乎含著嫉妒與羨慕了。她在對別人的輕鄙的笑聲裏也包含著自己某種朦朧欲望的 不完全滿足。人們在貶斥別人中,卻往往不自覺地暴露著自己。那嘲笑與貶斥的往往正是自 己內心需要和向往的。顧玲從包紅亭對柏逢時那輕嘲中卻感受到了自己的被嘲弄被鄙夷。這 種自我感覺點燃著她內心的憤怒之火。因為他,她才不得不受人們的輕蔑鄙視與嘲笑。因為 他,她才不得不難堪地活著,抬不起頭地活著。她感覺著她不得不跟一個道德品質低劣的人 生活在一起的那種自卑與悔恨交加了,她感覺著那種因痛恨柏逢時卑鄙醜惡卻又不能與他分 離而感到的痛苦不堪了。這憤恨不已的情緒驅動著她要報複。柏逢時必須為自己無恥的行為 付出代價。顧玲下決心不能輕饒他。她不能讓他有一個自在安寧的日子。

柏逢時爬在桌子上寫作。他聽見顧玲回來了。就抬起頭,開玩笑地問: “啊呀,我的老板回來了。”他想消除這幾天以來的種種不愉快。 顧玲沒有回答。她繃著臉。柏逢時看見顧玲臉色鐵青,就站起來笑著安慰:“不高興?

生氣啦?為什麽?心放寬一點。來,我給你安慰安慰。”說罷就靠近顧玲用雙手按著她的雙 肩給他按摩。可是顧玲厭惡地避開柏逢時,回頭大聲憤怒地問:

“你說,你這一輩子都嫖了多少女人?” 柏逢時感到驚異,他睜開一雙吃驚的眼睛問:
“這話從何說起?你是怎麽啦?” “你感到意外是不是?你以為你那些醜事別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說!你說呀!” “你叫我說什麽?我從沒有嫖過一個女人。我倒反過來問你,你是怎麽啦?” “你想回避是不是?你是一個偽君子,一個騙子!你滿嘴謊言,你無恥到極點!” 柏逢時被這無端的指責激怒了。但是他又想,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原因。他迅速平息了他

的憤怒,用開玩笑的口氣來緩減氣氛,就說: “都一大把年紀啦,還耍小孩子脾氣?什麽時候變成醋缸子啦。” “不要臉!”顧玲不僅沒有緩解怒氣,反而被柏逢時這句話激得更加憤怒,“你知道別人

怎麽議論你?你不要你的人品人格,我還要!我的孩子還要!” 柏逢時愕然。他自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自己的人品人格出了問題。他曾想,這是不是女

人的更年期綜合症?現在看來問題不是那麽簡單。但是,他怎麽也不可能料到那是流言所產 生的巨大效應。他不由得也生氣了。如果有問題你可以明明白白說出來,用不著也不應該這 麽混吵混鬧。他反問:

“人品人格!我的人品人格怎麽啦?我活得光明正大。我坦坦蕩蕩,從無害人之心。釋 放流言,誹謗中傷,我柏逢時不願為,也不屑為。我不會口蜜腹劍,明裏好話說盡,暗裏使 絆子射暗箭。我不想自吹自擂,但我也不自哀自歎。我隻想幹我想幹願幹的事。為了這個, 我知道我會失去許多東西。別人也許會認為我孤高驕傲,別人可能會不理解我,但是,難道 你也不理解我嗎?”

“那隻不過是你自己認為罷了。你認為你好嗎?你出去聽聽,別人都怎麽議論你!“顧 玲用手指點著窗外氣憤凶狠地說。

“我不聽!”柏逢時憤然了,“我自己是什麽難道我自己還不清楚?我為什麽還要去問別 人才知道怎麽去活?我從不把別人捕風捉影的議論放在心上。我也沒有時間去扯西家的貓東 家的狗!”

“好!我是慣於撥弄是非,扯東家的貓西家的狗的那種女人!可你是什麽!你說你不在 乎別人說你什麽,你當然不在乎!你要是在乎,你就不會是你現在的這個樣子!”

“我現在是什麽樣子?”柏逢時反問。 “你問問你自己!你不是說你清楚你是什麽東西麽!”

柏逢時百口莫辯。他現在才真實地感覺出周圍有許多黑影向他圍來。那些黑影指著他評 點著譏諷著恥笑著。他想奮起反擊,那些黑影卻又驟然消逝得杳然無跡了。他終於明白,他 麵對的是整個社會的偏見與流言。他隻好頹然地坐在沙發裏默無聲息地憤然歎息。可他又不 甘心這麽默無聲息地忍受。矛盾還是應該解決。他隻好語氣平緩地為自己辯解說:

“我從來沒有嫖過女人。我確實結過許多次婚,但那是不得已的嘛。”

“什麽不得已!你單身一個,無牽無掛,你有多苦?我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孤苦無 助,我有多苦?你要承認,那是你的心靈肮髒!”

“你先別急著生氣嘛。”柏逢時盡力解釋,“誰人背後無人說?我希望你千萬不要把別人 的閑言碎語當真,隻要我們倆互相信任,還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

  “信任?你叫我怎麽信任你?你把我當成傻子哄我騙我,你叫我怎麽信任你?”

柏逢時想,顧玲已經被流言和偏見弄得失去了理性。可這話他不敢說出來,他隻能用好 言來撫慰:

“我是沒有把有些事告訴你。那是怕你生氣,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和隔閡。說心裏話,我 那時確實怕失去你。我是不像你,可是世上像你能有幾個人呢?你不要總咬住過去不放。過 去即使錯了,那已經錯了。主要地應該是看現在看將來。以前我不是你的嘛。現在將來我都 是你的,都歸你管。再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隨你怎麽處置好了。這總可以了吧。”

  “看現在?孩子求你寫一封信,這麽簡單的事你都不答應。還看現在?”

柏逢時啞口無言,隻要不再吵鬧,如果需要寫,不要說一封,一千封也行。可是柏逢時 知道,顧玲早都不需要他寫那一封信了。顧玲氣乎乎地起身鑽到房間裏,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柏逢時愣愣地看著那扇關著的門滿心的無奈。柏逢時所幻想的家的和諧與寧靜終於因為種種 原因從家裏消失了。

柏逢時回到家裏,顧玲的臉總是冷冰冰的,她太看重人們的議論了。這些議論像沉重的 石頭壓在她的身上,像濃密的烏雲罩在她的頭上。柏逢時心裏既生氣又悲傷。他明白,他必 須妥協,他要學會妥協。他回到家裏故意搭訕著問:

“飯好了嗎?”

沒有回應。顧玲隻給自己舀點飯,獨自一個人吃著。碰到這種情形,柏逢時就故意笑著 說:

“怎麽,光顧你一個人?”
“你自己沒有手?還叫誰伺候你不成?” 柏逢時碰了一鼻子灰,心頭頓時如打翻了五味瓶,是說不出來的味兒。不過,他還是強

忍著內心的痛苦,強顏歡笑地說:
“你不伺候我,我伺候你總行吧?” “假惺惺!別裝啦,沒有人相信你!你還以為別人還會相信你?”顧玲不屑一顧地說。 柏逢時極力想用幽默討好來化解他與顧玲之間的扭結,結果卻惹來許多沒趣。小鷹在省

城工作。小燕中午上班不回家。中午吃飯,誰也不說一句話。或者中午幹脆不做飯,各自隨 便找點吃的。柏逢時沒有想到,他所希望的明天變成今天會是這樣。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各 種觀念的世界裏。雖然我們並沒有看見它聽見它摸到它,可它確確實實存在於每個人的心靈 裏。我們往往並未判明它的價值和意義,它就已經主宰著我們就已經是我們心靈的主人了。 它在無形之中就已經牢牢地束縛著我們的思想情感,控製著我們的言論與行為了,甚至於摧 殘和折磨著我們。我們生活在這個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斷爭吵的環境之中,互相折磨與摧 殘。那麽在這樣的環境裏又怎麽能孕育出氣度恢宏且能熔鑄百家的人物呢?即使有那麽一些 心胸宏廣的人物,生活在這些雞腸鴨肚式的人群中間,又能如何呢?隻要不被這些人所算計 就已經是很不錯了。心胸狹隘的人群,是不能選擇一個多姿多彩的人生與社會的。柏逢時為 自己,也為這無謂的自我束縛而無端受苦的人們悲歎不已了。

有一天柏逢時正在寫作,顧玲推開房門,靠在門框上,邊打毛衣邊用譏誚的口氣問: “你在寫什麽呀?” “寫教學總結。”柏逢時搪塞說。他不想告訴顧玲。他對跟顧玲溝通感到灰心絕望。 “你能哄得了我嗎?你的嘴裏怎麽就從來沒有實話?可惜,我識幾個字,我還多少有點

文化,你的心怎麽就那麽歹毒啊?你寫你也就罷了,你幹嗎還要扯上別人?”顧玲神色鄙夷

而又高傲。 柏逢時知道顧玲對他的誤會是越來越深了的了。他也感歎人與人相知之難。要不然,莊

子就不會寫運斤成風的寓言,人們也就不會說著高山流水的故事了。互相之間失去信任,真 話也是假話,假話反疑是真。正如曹雪芹感慨的假做真時,真亦假了。魯迅痛斥人們的瞞與 騙,的確有他的原由。麵對曆史與現實,他還能說些什麽呢?可是現在他必須做些解釋。他 說:

“文學作品和現實生活根本就是兩碼事。即使作品裏的一些情節來自生活,跟生活發生 的某些事情相像,但他的含義已經變化。因為作品是由作者想象所創造的,是作者幻想中的 世界。取之於生活中的那些素材,經過作者的思想加工重新組合,事物之間原來的關係已發 生變化,事物的意義跟原來相比已有本質的不同。怎麽可以把作品裏的事和現實中的事相提 並論呢?如果硬要對號入座豈不是大錯特錯了嗎?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恨我怨我?即使 你恨我怨我,我也希望你能給我機會,讓我能夠安靜下來。我想寫點兒什麽,不要幹擾我好 不好?就算是我求你。”

“哼,我不會像農村裏的那些女人頭腦那麽簡單,隨你一句半句花言巧語就可以騙騙她 們,打發掉他們。用不著時,就一腳踢掉她們。你可以去耍那些沒見識的農村婦女,可是我 不會就輕易上你的當!”

柏逢時不由得生氣了。可是突然他想起放在抽屜裏的稿子。他急忙拉開抽屜,稿子已經 不翼而飛。柏逢時如被冰雪。他惶然而氣憤地問:

“我的稿子呢?”
“哼............”顧玲冷笑一聲,轉身就走,不屑回答。 “我的稿子呢?我的稿子呢?”柏逢時追上去問。顧玲轉身盯著柏逢時說: “我把它扔到火裏燒了。怎麽?你的經曆已經夠讓人惡心了,你不但張揚你自己那些見

不得人的事,你還要拉扯別人讓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臉,可是我要,我的孩子要!” 柏逢時像泄氣的皮球,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他眼裏含著冰冷的淚水。他灰心喪氣,悲 傷而又無奈。人生難道真的如猴子在水中撈月一樣嗎?然而他的心裏響起了召喚他的另外一 個聲音。我必須振奮起來!我雖然已經快走到人生盡頭。我的前麵就是死亡。我為什麽還要 害怕恐懼?我要按照我自己的意願去活。即使要迎著指責,迎著汙蔑,迎著嘲弄,迎著種種 挫折。對這些我不在乎。我也不辯解。因為我是為了我自己活著。我隻能依照我生命內在聲 音的召喚,勇敢地去昭顯我生命的光彩,直至生命終結,永歸於無窮無盡的宇宙之中。我的 經曆曾讓我痛苦。但我通過思考讓那些痛苦變成財富與資源。現在,我必須把這一切都寫出 來。我在寫作中享用它,也讓跟我有相同處境的人享用它。我的思考和想象,會讓我逃避掉 日常生活的粗俗和沉悶,會清除掉我心靈裏的厭惡和絕望,會讓我擺脫掉欲望的桎梏而獲得 自由與超越。我會在我的思考和想象裏活得快樂,並享受和諧與寧靜。人們以不同的形式思 考和想象著。有人用和諧的音符,有人用絢麗的色彩,有人用充滿欲望的形體,有人以係統 知識,更多的人用語言,......世俗中的人們消失了,但各種各樣的思考、體驗與想象的成果 卻留了下來。柏逢時激勵自己加入到這些人的行列中去。即使自己並未獲得成就,卻也能享

受其快樂。柏逢時知道,隻有更多的人加入到這個行列裏來,才能使我們這個民族脫掉卑俗, 避免衰敗,進入繁榮昌明之境。柏逢時想到這裏,覺得自己內心有了一種浩然之氣。那浩然 之氣沛然生於胸且充塞於宇宙天地之間。他感到他的痛苦與思考使他含著一種睥睨世俗的傲 氣了。他也不再怨天尤人,他已經回到他自身,他已經為他自己,找到了一條從世俗中超脫 並且能夠不斷超越自身的道路了。

學校領導班子重組。沒有文化年齡又大的劉璞退居二線。新任校長趙飛走馬上任。趙飛 上任後宣布了一係列製度條例。突出升學率,強化教師責任,製定與教學成績掛鉤的獎懲方 案。這一切措施得到教師的熱烈讚同。為了準確考核成績,每次考試都要密封試卷,流水改 卷,專人登分,排列名次,進行獎懲。柏逢時雖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知道,自己的看法不 可能為領導教師所接受,說到底,對於別人你不能改變什麽。每個人都隻能依照他自己的方 式去做,做他能夠做的,這就是現實。人們斤斤計較著獎金,因為獎金除了經濟利益,還有 個麵子在裏麵。在別人看來,還反映了你教學水平的高低。柏逢時隻能從自己做起。

柏逢時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心理學書籍。皮亞傑的《發生認識論原理》真是一本振聾發

聵的大作。從皮亞傑的觀點看自己的教學,柏逢時不覺麵紅耳赤,汗流浹背。原來自己以往 的教學竟然是誤人子弟。我是講了,我講得還很好。可是我講得符合學生的實際水平嗎?是 學生所需要的嗎?適合學生理解的速度和水平嗎?更重要的是,學生的學習應該是學生自己 的事。學生必須通過自己的思維活動,去理解,去組織,去探索,才能真正把知識學到手, 也才能在這種活動中發展自己的智力,同時也發展自己的人格。可是我卻一個人獨霸著課堂! 我的所謂的津津有味的講,該堵塞了多少學生發展的機會啊。我對不起我的學生。應該給我 的學生更多的自學的時間和空間。當柏逢時這麽做的時候,卻遭到了許多非議和攻擊,說他 不負責任。趙飛校長也在大會小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他。柏逢時沒有機會辯解,即使辯解又有 什麽用呢?柏逢時決心照自己的意願去做,而不計較利害得失。盡管他的高考成績不錯,評 模卻沒有他的份兒。他不在乎這些。走自己的路比什麽都重要!

數學教師包紅亭,有一次在資料室裏,剛好碰見柏逢時,就興致勃勃地對柏逢時邊背誦 學生來信邊自我評論,說:“學生給我來信,信上說,‘親愛的包老師,你是我一生中碰到的 唯一值得我尊敬的老師’,你聽聽,這孩子的口氣!唯一的。‘你對學生負責’。可不是麽, 當教師不負責那不是誤人子弟麽。‘你的講課是那麽清晰而生動’。可不是麽,數學課不清晰 怎麽成?清晰難,生動更難,我孩子他爸說,我心裏隻有學生沒有他。我說,老頭子,你吃 的哪一碗飯,你就得把那碗飯端好。我們教師是兩袖清風,可是,不能因為這個,就馬馬虎 虎。你說我說得對麽?”柏逢時知道包紅亭愛誇自己,而且說起來沒個完。可是別人正對你 講著,你轉身就走,豈不是太不禮貌了嗎?所以隻好耐著性子聽。聽著聽著突然想起了還約 了一個學生談話,心裏不由心急火燎起來,好不容易等包紅亭機關槍似的說話有個停頓的間 隙,急忙轉身要走。包紅亭見柏逢時要走,就擋住說,“呃,老柏,你怎麽要走,我還沒說 完呢。”柏逢時說:“我有一件急事。”包紅亭說:“學校裏有多急的事。我再幾句話就說完了。 不準走。啊,剛才說到那啦?”包紅亭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就接著往下說,“有些學生對我 說,要我給他們講課。可是我隻能教兩個班。再說,這是學校安排的。還有,我要是答應他 們,這會影響同事之間的關係。你說是不是?”柏逢時想,人們長時間扭結在一起,既害怕 自己不好,又嫉妒別人比自己強,就隻好使用各種手段。害怕與嫉恨蒙蔽著毒害著自己的心 靈,變成自己心靈的枷鎖囚牢和劊子手。危險就在自己心裏。他決心不再聽這些廢話。當包 紅亭講話稍一停頓,就決然離開。包紅亭感到柏逢時的漠然,很不高興。就在心裏自言自語: 有什麽了不起!假正經!包紅亭當然意識不到,漠視他人權利,乃是自己成為阪杖奴隸的起 點。

《六》

包紅亭一碰到考試就七上八下的。她擔心自己考不好,也擔心超不過別人。她渴望高人 一籌。一碰到考試,她就不停地捉摸著法子。她千方百計地打聽誰出題,誰刻題,誰印題, 然後跟這些人接觸,希望找個漏洞,鑽個空子,抓住與試題有關的蛛絲馬跡。這一次,她聽 說初一數學試卷由王教務員刻寫,就估摸好時間去敲門。王教務員開門一見是包紅亭,就笑 著說:“趙校長反複強調,這次考試,要把好各個環節。誰出問題,誰負責。”包紅亭一聽就 說:“你是不是在刻試題,怕我看見才這麽說?我才不希罕著呢。個人的水平個人心裏難道 沒有底?隨便誰怎麽出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什麽?”包紅亭走到辦公桌前,一個大 題已飄在眼裏,就裝做吃驚地說,“啊喲,你還真的正在刻題呢。我可真的不能坐了。多待 一會兒就多會兒是非。”說罷就悄悄地說,“老王,人常說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不可 無呀。我沒有見過你招惹柏逢時麽,不知為什麽柏逢時到處說教務處的工作亂得很。我就當 麵對他說,咱們學校高初中兩部,班級多,頭緒雜,能做到這一步,真不容易。多虧是老王。 要是其它人,可難挑起這一副擔子呢。”包紅亭說完,心裏這才舒服了一點兒,算是對柏逢 時不耐心聽自己講話的報複。王教務員對包紅亭的話,也不完全相信,可是心裏想,包老師 這麽說,也是好的。多一條電話線,多一條了解消息的渠道也好嘛。

包紅亭從教務處教務員的房間裏出來,正好碰見趙飛校長。她心裏一楞,不由得嘀咕, 怎麽就這麽巧,剛好碰上他?可是一想,他怎麽知道我幹什麽去了?她就迎著趙飛校長走上 去,說:“趙校長,我正要找你給你匯報一些事情。我們班王強的家長說,想讓王強晚上不 來學校上晚自習,家裏給他請了一個輔導教師輔導他。我想這事不妥。如果都這麽看起樣來, 班級怎麽管理?我對家長說,一切包在我身上。他的數學不用說了。他英語差,要是英語老 師忙,我輔導他好了。我上高中時還是英語課代表呢。說句心裏話,自打你來了,我真覺得

有使不完的勁,我覺得有奔頭。我可不像柏老師,誰當校長,他都有意見。”趙飛校長說: “我不怕有意見,關鍵得把工作幹好,要有事業心。我這個人的脾氣就是,不幹就不說了, 要幹就幹出個明堂來。人們說三門中學升學率高,我就要跟他比,我就不信超不過他。誰好 我就要跟誰比。”包包紅亭一聽,就笑嘻嘻地接著說:“咱倆脾氣一模一樣。我這個人也愛爭 強好勝。”包紅亭離開趙飛校長,心裏想,王強反應快,最近心也放在學習上了。他的成績 正一步一步提高,好好抓一抓,將來可以做一個差生轉變的典型。人幹工作,光死幹不行, 得靈活點,這樣領導眼裏才有你,有了好事,才能有你得份兒。包紅亭走了,趙飛校長心裏 想,聽包紅亭那口氣,柏逢時對他有意見。要說,同學對他的課反映還挺不錯,可是他反對 滿堂灌,咱這學生不灌行嘛?那麽多教學任務,教師不灌,讓學生自學,學到什麽時候去了, 要讓學生自學,那要老師幹什麽?課堂不是牧場,漫坡放羊可不行!他還反對題海戰。不多 做題,怎麽應付競爭激烈的高考?華羅庚、蘇步青做了多少題?動不動說要改革,再改革能 離開一個“勤”字,一個“苦”字,“學海無涯苦作舟,書山有路勤為徑”嘛。凡事要結合 實際,不能光說理論,什麽布魯納,皮亞傑?高考,高考,咱們的中心是高考!國家以經濟 建設為中心,學校就要以高考為中心!不行,這在會上還得要講,要反複講。要不然,思想 不統一,勁不往一快使,怎麽能搞出成績來?

包紅亭找了幾個同類型的題,要給學生講一講。考試成績往往就因為這一題之差拉開了 距離,分出了高下。可是她又擔心她講的這幾個題傳入其它班級,那自己豈不是白費了一番 心思?如果讓學校懷疑自己做了手腳那更是個大問題!有人就曾在自己麵前指桑說槐地暗示 自己班級上次考試成績虛而不實。那次是自己偶然在文印室的紙簍裏發現試題的。因此也隻 好把別人的輕蔑窩在心裏。你是絕對不能辨白的。一辨白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 不曾偷了麽。當然,這題講還是要講的,隻是事先得打打防疫針,得警告警告。

包紅亭站在講台上,麵對教室氣乎乎地掃視了一會兒,不由得怒火中生。你想想,你好 心給他們講題,可是,你看看他們那臭小嘴!給你到處亂講!想到這裏,她就大聲對全班同 學說:“聽著,我今天給大家講的這幾個題,不準給別的班亂說亂講!”說罷又想,一班五十 多個人,就是有人講了,你又能怎麽知道?你找誰去?就是你知道了,你問他,他會承認? 沒有一個老實的!想到這裏就不由得氣上加氣,火上燒油!她不由地狠狠地敲了敲桌子,大 聲警告,“聽著,上次我講了幾個題,事先說不準往外講,有個別人還是往外講了。這個別 人就像賣國賊一樣,羊肉包子往外翻。這一回我再警告一次,誰要再幹那吃裏扒外的事,我 可不能輕饒了你!”包紅亭越說越氣,那無名中火,簡直都要把她的頭燒昏,那窩在心裏的 怒氣,簡直都要把她的肺憋炸了。她就大聲一嚇,說,“這一次要是再不聽話,誰泄了密, 你看,——我操你老爸!”教室裏的同學原本等著她講題,可是看著包老師發起火來了。大 家知道,這一發起火來得好一陣子。就隻好耐著性子等。沒想到正聽著冒出這一句話來,就 都忍不住要笑。可是誰不怕包老師?隻能趕快低下頭,握著嘴,把那笑聲急忙窩在心裏。包 紅亭沒想到在氣頭上說漏了嘴,臉有點發燒,可是一看見滿教室的學生有的彎腰有的低頭有 的爬在桌子上都握著嘴笑,就由惱羞而生憤怒,直讓她五肝生火,七竅冒煙起來。她就用盡 全力在講桌上猛擊一掌,全班同學為之一震,隻見包老師鐵青著臉嚷:“笑什麽!不信,你 就試試!”包紅亭發完了脾氣,這才覺得手掌麻辣辣地疼起來,後悔剛才打得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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