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五章:革命?野蠻?(13-15)

(2019-03-03 11:52:59) 下一個

13

中國有一個寓言叫《塞翁失馬》,它的寓意是,人生變幻福禍無常,也就是說,有時看 來是好事,卻引出個壞結果。有時看來是壞事,卻又引出個好結果來。你眼裏看著是一隻美 麗的鴿子,可一抓到手裏竟然是一隻胡蜂,你急忙想甩手扔掉,卻已經蟄得你手掌腫脹疼痛 不堪了。柏逢時盼望農村變革,現在真的變了,他卻必須兩頭奔波,疲勞困頓,真是苦不堪 言。

有一天,柏逢時正在備課,張宗誠敲門進來,對柏逢時說: “剛才你正在上課,你村裏來人說,家裏有事,捎信讓你趕快回去。” “沒有說是什麽事嗎?”
“沒有說,反正聽說挺急的。” 柏逢時急忙請假,騎上自行車,急急地往回趕,趕到家裏,天已經快黑了。柏逢時把自

行車停在院子裏,一進屋就問:
“什麽事,讓我趕緊回來?” “什麽事?”張大嫂沒好氣地說,“你心裏能有什麽事?眼下就要下種了,你糞不拉,

行不行?你地不犁,行不行?” “咱原來不是說得好好的嘛,星期六下午,星期日,我回來就是了嘛。我準時回來,我

又不是不回來。”柏逢時埋怨說,“我明天還有課!” “課,課,課!你老是課!”張大嫂心裏想,天剛下罷雨,太陽又紅,再過幾天,墒沒

有了,種不好,日子怎麽過?現在還是生產隊那時候嗎?地分給了你,你心裏能不急嗎?你 不見,人人都像瘋了一樣嗎?柏逢時卻想,上課是我的工作,我不能扔下學生不管來種地。 我已經平白地荒廢了一二十年,也得抽時間補回來呀。再說,再過一二天,就到星期六了嘛, 急什麽呀!他就對張大嫂說:“我們現在拉糞沒有車子,犁地沒有牲口,稍微等一兩天,緩 過這忙勁兒,那時也到了星期六,豈不更好?”張大嫂聽柏逢時這麽說,就大聲反駁:“你 等!你就知道等!幹脆別人給你種,給你收,你隻等著吃好了!你就等著,別人喂到你嘴邊 吃自在食好了!”張大嫂原本就是急性子,她過了一輩子苦日子,現在地是自己的了,剛下 罷雨,墒情正好。田野裏,整個兒是人歡馬叫。她早都急得快瘋了,她眼看著別人在犁地, 在下種。她一天天地幹等,你怎麽能叫她去等?課以後能補,老天爺難道能單給你地裏下雨? 錯過了農時,可就是錯過一年的收成!這幾天,她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她眼睛紅了, 嘴也爛了。沒有車子牲口拉糞,她就讓三個兒子往地裏抬,她往地裏擔。她一定要把日子過 好。她無時無刻不在盼望柏逢時快點回來,跟她一起幹,同心協力地幹。沒想到他回來,沒 緊沒慢地,卻說出這種話來。柏逢時心裏想,咱現在一沒車二沒牲口,稍微等一兩天,借個 車子牲口,那麽一點兒地很快就完了,又省勁又快當,何必這麽精疲力竭地低效率的運轉。 他這麽一想,就堅持自己的意見說:“不行,我得上課,真是瞎忙!”張大嫂一聽柏逢時這麽 說,就生氣地嚷:“你走!你現在就走!你走!”

天快黑了,柏逢時自己心裏也有些猶豫,再說假已經請好了。可是張大嫂那惡聲惡氣地 說“走”“走”“走”的聲音,也真讓柏逢時惱火。心想,你說讓我走,我就走,還是不敢走 怎麽的?成天價就是地、地、地!總得有個計劃步驟,有個合理安排。柏逢時越想越氣,就 賭氣到院子裏,去推自行車要走。張大嫂原本也是說氣話,哪裏真要他走!現在見柏逢時真 的要走,就氣上加氣,大聲嚷:“你走,你今兒走了,以後就別回來!”

柏逢時心裏煩燥難耐,就不理會張大嫂,自己氣衝衝地推著自行車出門。張大嫂見柏逢 時真要走了,心想天快黑了,萬一路上有個閃失怎麽好?就衝出門擋著車子嚷:“你說,你 以後還回來不?你不說,今兒走不成!”柏逢時忍受不了張大嫂那蠻纏勁兒,一時性起,就 說:“不回就不回!”說罷推著車子猛往前一衝,撞在張大嫂腿上。張大嫂不由心酸地流下淚 來,就避開在一邊傷心無力地說:“好,你走!好,你走!”

眼看著柏逢時推著車子走了,這真讓張大嫂傷心。她原以為跟柏逢時吵一吵就罷了,事 情也就過去了,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心竟然這麽狠。她還從來沒有受過這麽大的委屈,這真 比巴掌打在臉上還讓人難受。

柏逢時當時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但在氣頭上,就硬著心腸推著車子出了門。可是越走越

不對勁兒,就想推著車子往回走。走了幾步,心想,一,不願再聽張大嫂那讓人煩惱的吵嚷 聲。二,明天還有兩個班的課。就下決心對自己說,管她呢,先回學校上課。就掉回頭,摸 黑返回學校。

柏逢時回到學校,一直到星期五,心裏都牽掛著家裏的事。星期五買些了菜,到新華書 店給三個孩子買了幾本書,星期六一上完課,就騎著車子往回跑。李格非看見柏逢時急急的 樣子,就開玩笑地說:

“回家看老婆就急成這個樣子?” “上次回家得罪了老婆,今兒個回去,恐怕要纏上幾句。”柏逢時說,心裏沒有底。 “啊呀,那一回去,負荊請罪不就得啦。負荊請罪時,跪在地上不就得啦。萬一有人看

見,你就說,你是在那裏伸開胳膊量床,啊,量那炕有多長哪,這麽一說不就得啦。” “嗨,到底是經驗老到。說起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柏逢時說,兩個人都笑了。 柏逢時騎在車子上,回想起李格非文化大革命的種種表現,心裏不由地想,真的是人壞

了呢,還是製度上的問題呢?難道不是製度給了李格非那種機會嘛?反過來說,這製度是誰 製造的?難道不是中國人自己創造的嗎?大躍進有那麽多人,吹天大的牛皮,文化大革命中, 有那麽多人打砸搶,侮辱別人,摧殘別人,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且那種事情,在大學中 學尤為慘烈,這不清楚地證明了,中國人的意識裏,即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的意識裏,也 缺少很多很多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嗎?............柏逢時騎在車子上想東想西。他抬頭望著田 野,春天的田野是喧鬧的,也是清新的。柏逢時頓時覺得心胸開朗而舒暢。在學校裏成天是 備課、講課、作業、考試、分數、排名、評比、升學,等等等等。語文課本裏,沒有幾篇能 讓學生反複閱讀回味無窮的。教師上課是滿堂灌,下課是題海戰。中國人,在從家庭到學校 的社會化過程中,已經在一點一點地剝奪掉孩子們的主動性,創造性,已經在使他們狹隘化。 當你看到朝氣蓬勃的青少年被壓在教室裏,不得不聽許多教師乏味的講解,不得不做許多重 複的練習時,你不僅僅會感到同情和悲憫,也會隱隱地感到恐懼。文革中的年青人,難道僅 僅是一種認知的偏狹?難道僅僅是因為錯誤的理想,被激情所鼓動?那難道不也是被過分壓 製的情緒的,一次破壞力巨大的宣泄嗎?然而柏逢時知道,他不能改變什麽。因為每個人都 隻能做他力所能及的事,都隻能做他感情上能夠接受的事,都隻能做他的習慣,要求他去做 的事,都隻能做他充分理解的事。

柏逢時騎車到村口,有人告訴他,張大嫂已經把地犁好種好了,並大大誇獎張大嫂能幹。 柏逢時懷著愧疚回到家裏,看見張大嫂在做飯,就討好地把買的菜和書讓張大嫂看。張大嫂 不理他,他就拉風匣燒火。張大嫂沒好氣地說:“火,我不會燒?你沒有看見豬圈要墊嗎? 眼裏就沒活兒,非要我說了才成!”柏逢時聽說急忙丟下風匣,尋筐擔土去墊豬圈。柏逢時 站在豬圈外,看見兩頭肥豬滾圓滾圓的,讓人著實可愛,心裏不由地佩服張大嫂的吃苦能幹。

大虎二虎三虎從地理割草回來了。張大嫂一見就大聲問:“一晌,就割了那麽一點點兒?” 大虎二虎不敢說什麽,三虎提著他的小筐子跑到張大嫂前討好地說:“媽,你看,你看!”張 大嫂覺得三虎能知道割草,就已經不錯了。就順著嘴說:“看我娃多乖。”三虎見媽表揚他, 就對張大嫂說:“媽,大虎攆兔子沒攆上,又去樹上抓鬆鼠兒,又沒逮上。掏了一窩野雞蛋, 用火燒著吃。不叫我吃,光叫我舔雞蛋皮兒。”張大嫂一聽,就回頭罵大虎:“怪不得一大晌, 才割了那麽一點點,你一點兒也不爭氣,就不知道往人前頭跑。我說說把你的皮揭掉才好呢。” 大虎聽見三虎向媽媽匯報,心裏早就不受用了,嘴上卻不敢說什麽。三虎心裏真希望媽媽能 給大虎兩巴掌,好解他眼巴巴隻看著大虎二虎吃蛋黃兒,卻隻叫他舔蛋皮兒的心頭之恨。可 是,卻沒有看見媽媽打大虎,就問:“媽,大虎到地裏隻顧瘋,你怎麽不狠狠地打他兩巴掌?”

張大嫂沒功夫再理三虎。她知道三虎也不是個好東西。三虎見媽媽不理他,就失望地提 著自己的筐去掏草。大虎看見三虎過來了,就用手扶著筐梁,弓著腰,背對著三虎就是一窩 心腳。三虎沒防著這一招兒,就氣得連蹦帶跳地哭叫,並連連喊媽,希望媽媽來好好整治大 虎一下。可張大嫂哪有時間管這閑事兒。她已經習慣於三個虎兒之間的吵鬧打鬥,也就裝作 不見,由著他們去打鬥。三虎看著媽媽不管這事兒,就從地上揀了一塊磚頭在手,對準大虎。 大虎占了便宜就忍著笑,拿著筐當盾牌,故意慢慢把背調到朝著媽媽那方向,好讓媽媽看見,

而且不斷地喊:“媽,你看你三虎子!”大虎看見媽媽端著麵盤從屋裏出來,就放下筐,立在 那裏,防備三虎。三虎這時眼裏隻有大虎,心裏隻想報那一腳之仇,一見大虎放下筐,說時 慢,那時快,一磚頭砸過去。大虎眼明腳快,往一邊一閃,磚頭剛好砸在張大嫂腳上。張大 嫂啊喲一聲慘叫,差一點失手翻了麵盤。她急忙立定一隻腳,端穩了麵盤,金雞獨立地站在 那裏呻吟。三虎一見打錯了目標,就噔噔地一溜煙地跑出大門,頭從門外伸出來,朝院子裏 張望,觀察動靜。二虎一個人沒事幹,就在那裏拿大頂,不料平衡沒掌握好,失去重心,一 下子翻過去,撲通一聲,雙腳恰好打在張大嫂剛才用熱水燙好的豬食上。坐在台階上呻吟的 張大嫂見豬食翻了一地,心疼得了不得,雖然恨得牙癢癢,無奈腳痛,就順手拾了一根棍子 在手,嚇唬著說:“咋都不死去,一窩土匪一樣,活活把人氣死。”

“那是你三虎子。”大虎有理由了。心想你老偏心她,你的腳是他砸的,看你怎麽說。

“你也不是好東西!還不是你招惹他的!我說說捋你幾棍子!”張大嫂舉起棍子來。大 虎隻好不說什麽了。“還有二虎!叫你幹活,你懶腰拖得比誰都長,浪起來,就你勁大!”

大虎覺得今天這事沒有一件跟自己有關。磚頭是三虎砸的,豬食是二虎打翻的,可挨罵 的還是自己。他感到這不公平,就憤怒地大聲抗議:

“都怨我,都怨我!是不是我的錯,都是我!”

吃飯時柏逢時想,三個孩子這麽下去怎麽能行?吃罷飯,就拿出來他買的安徒生的童話, 給三虎子講那醜小鴨變成白天鵝的故事。大虎二虎一聽,也就都圍在柏逢時身旁,睜著一雙 好奇的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柏逢時,津津有味地聽講。張大嫂忙著刷鍋洗碗,聽柏逢時沒忙 沒閑地跟三個孩子說閑話,心裏早就不耐煩了。她原本不準備再說柏逢時什麽,可是越聽越 不耐煩,終於忍不住了,就沒好氣地說:“缸裏沒水,也不說挑。大虎、二虎,拿掃帚掃院 子去。看院子都髒成什麽了?像個豬窩一樣,也不說掃一掃!”大虎、二虎、三虎一聽都覺 得掃興,心裏不願意,卻沒法子,隻好失望地看著柏逢時。柏逢時自己也沒意思地合起書本 去尋水桶去跳水。大虎、二虎隻好慢騰騰地去拿掃帚。大虎扔給三虎一把笤帚大聲說:“掃! 不要隻顧自己自在。”

14》 晚上,三個虎子睡著以後,柏逢時對張大嫂說:這三個孩子不笨,應該好好學習。“管

他呢,人到世上該吃那一碗飯,是命裏注定的,人強不如命強。農村裏人多著呢,也沒見餓 死了哪一個。你念了一輩子書,又能怎麽樣?也沒見你比別人強到哪裏去,也沒見你比別人 吃得好,穿得好!”張大嫂邊做活計邊說。那口氣是很不以柏逢時的話為然。柏逢時語塞。 因為張大嫂說的事實。柏逢時想了想,又說:

“社會還要向前發展麽。有些先進國家農民隻占少數。將來不論幹啥,沒有文化總不行。” 柏逢時說。

“去去去,你老是說城裏怎麽樣怎麽樣,農村怎麽樣怎麽樣,農村怎麽樣?你嘴上老是 文化長文化短的,我沒有文化又怎麽樣?你有文化又能怎麽樣?都想著進城當官坐轎,誰又 抬轎打鑼?”

“學文化也並不都是為了當官坐轎嘛。不論幹啥,有文化總是好的嘛。”柏逢時說。 “三隊的菊花沒有文化,誰來不是提著白麵饅頭,擱著紅綢布?有的人還敬奉錢哩。” “菊花當神婆,那是搞迷信,騙人!” “能混上嘴,有錢花就行。千裏做官,還不是為了吃穿麽。” 柏逢時沒有辦法說服張大嫂。難怪在一個貧窮的國家裏,吃飽穿暖就是理想,榮華富貴

就是是非。每一個人都有一個隻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的精神世界。一個人隻能生活在他能夠在 其中生活的那個世界裏。任何人都不會接受一個自己不能在其中生活的世界。任何人麵對一 個自己無法在其中生活,自己不能理解的社會,都會感到困惑,都會本能地排斥和反抗。事 實上你不能強迫任何人,你也難以改變任何人。柏逢時理解到了,為什麽各個國家從貧窮到 富裕,從農業社會到現代社會,總會有那麽多的混亂與動蕩了。柏逢時不願再說什麽,隻是 背對著張大嫂,就這麽想著想著睡著了。

柏逢時張大嫂兩個人說不到一塊兒,心裏就慢慢冷淡了。加上課務繁忙,周末體力勞動 繁重,精力實在不濟。柏逢時心裏為自己辯解說,弗洛伊德 40 歲後就斷絕了性關係。難怪

他知識淵博,著作等身呢。以前每次性交後,第二天,總是頭腦木然,反應遲鈍,讀起書來, 隻見字,不知道意思。看來康德勸年青人推遲感官享受,還真是人生的金玉良言呢。可是, 時間長了,張大嫂不耐煩了。張大嫂給豬喂食時,用攪食棍敲著豬食槽罵:

“我養著你,你一天吃飽了,隻知道懶睡!說說一刀子把你戳了!” 後來臉幹脆對著柏逢時罵:“睡到人跟前,跟死豬一樣,你還算個人?” 柏逢時聽著心裏實在氣惱。心裏想,你罵吧,狠勁罵!我就是不沾你,看你怎麽著! 有一天,鄰居的女兒找的對象是個高中生,興衝衝來誇耀。張大嫂撇了撇嘴說:“還是

咱莊稼人好。先粗粗壯壯結結實實的。”
“啊吆,那你咋找了個識字的呢?” “要不,我咋能這麽說呢。你可千萬別圖那名兒。找個裏麵是草,外麵好看的繡花枕頭,

中看不中用,那可害娃一輩子呢。” 鄰居走了以後,張大嫂看著柏逢時,氣上加氣地罵:“黑夜沒一點動靜,白天幹起活來,

懶腰拖得長長的,你還是個男人!” 說罷長長歎了一口氣,顯得很無奈,很傷心。 這很讓柏逢時心裏不是個味兒。晚上,柏逢時躺在炕上,不料,張大嫂突然用手抓著柏 逢時的那個,狠狠地揪著罵:“人家的男人都是個男人!你軟囊囊的個軟蛋兒,你還算個男

人!” 說罷,狠狠蹬了柏逢時一腳,柏逢時差一點兒滾到炕下。柏逢時光著身子,赤著腳, 站在炕下,感到又氣惱又羞愧,卻也毫無辦法。一直到張大嫂臉朝裏睡了,他才睡在炕沿邊 兒上將就。柏逢時越想越氣憤,就用手擺弄他的那個,一定要讓它硬起來,想想她!可是, 不論如何擺弄,他的那個,都軟不及及地塌在那裏,一點也不爭氣。柏逢時大為頹喪。心想, 怪不得,中國的聖賢說,仁者,人也。仁,就是一男一女,一上一下,行那天地陰陽交合之 事。你不能行那天地陰陽交合之事,你也就不是人了。柏逢時既驚心又羞赧。因為,你不願 是一回事,你不行又是一回事。後來,柏逢時幹脆不回家,免得受張大嫂那鄙夷不屑,讓自 己毫無臉麵的惡言相加。

《十五》平反以後,柏逢時一直想去看看高揚。高揚已經是省會的市委書記了。他也曾 猶豫過,因為再好的朋友,也會因為地位的變化而產生出許多隔膜。這大概就是嚴光不願意 在劉秀手下做官的原因。以老朋友對老朋友,會失去皇帝的尊嚴。皇帝感到自己失去尊嚴, 那嚴重後果不言而喻。照臣子名分對皇帝,又全失去了那親密與坦誠。反倒不如在秀麗的富 春江釣魚,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柏逢時自有一份內在的自尊,他並不打算高攀一個高官來顯 示自己的尊榮。但是,他倒十分想跟高揚深入交談,看看這個曆史關口,高揚心裏有什麽念 頭。也許從高揚一個人身上可以看出執政者的心理趨向來。中國這艘大船究竟會駛向何方, 這不是《老殘遊記》的作者劉鶚也關切的麽?

柏逢時改完高考試卷後去拜訪高揚。高揚把柏逢時迎進自己的書房,柏逢時羨慕那四個 大玻璃書櫃裏滿滿的書籍。高揚說:

“我請到書房來的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喜歡讀書。走時,你可以挑上十本,做 為我送給你的禮物。”

柏逢時這才收回自己貪婪羨慕的目光,滿心高興地坐在沙發上,說: “沒有想到你身居高位,卻仍然手不釋卷。” 這時高揚妻子送來兩杯清茶。柏逢時抬頭表示感謝。高揚妻子清秀的麵孔,嫻雅的氣質

以及她那甜柔的微笑,讓柏逢時突然想起了張大嫂的粗野。柏逢時心裏感到嫉妒了。 “一九四七,年我們進入解放區,那一天是八月二十九。我記得咱們走時,天正下著雨。

沒有想到,陰雨連綿,一路飽受淋漓之苦。到了解放區,天氣剛好放晴,真是解放區的天是 明朗的天啊。”高揚說。

“現在我還能回憶起,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時,那快樂舒暢的情景。”柏逢時 說。

兩個人沉默了,似乎都沉侵在沉重的曆史回憶裏。他們互相對視端詳對方臉上的皺紋, 如絲的兩鬢,心裏不由感慨,一彈指,一揮手,三十年已經過去了。這三十年對永恒的宇宙, 對滔滔的曆史,隻不過是如閃電般的一瞬,可是對一個人卻是那麽艱難曲折而又漫長心酸。

“噢!”柏逢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眨眼,可三十年了。”

書房裏的掛鍾,不慌不忙,滴答滴答地響著。時鍾就這麽不緊不迫地送走著一個時代又 一個時代。這時高揚打破了沉默,似乎是自我解嘲地說:

“抗戰時期我們讀張天翼的《華威先生》,對官僚到處發布指示,曾感到無比的厭惡和

憤慨,可是,現在你看,黃包車變成了小汽車,長袍馬褂變成中山裝。我是不是成了華威的 子孫了?”

柏逢時眼裏閃出光亮。他沒有想到高揚會如此直率坦誠。他也就打開自己的心靈之窗說:

“改革,必須改革。而且,改革的思想哲學基礎必須是人。一切為了人,一切應該是符 合人性的。人的本性中最為寶貴的難道不是自由嗎?”

高揚沒有立即回應柏逢時的議論。高揚經曆了大躍進,經曆了文化大革命,他更加懂得 這個社會,這個社會裏的人了。難道我們現在建立的這個社會,是不符合人性的嗎?穩定與 安全,難道不是人性的要求的嗎?計劃體製,正是符合了人性中的安全需要。現在看來,這 個計劃體製,不僅產生了一個極端權力,而且滋長了人的惰性,社會當然也就缺乏創造生機。 個人自由精神,的確是創造的泉源。然而,西方的自由精神,在希臘時代,就已經由海外貿 易與民主製度在培育著,由哲人們在倡導著了。後來,經過不斷的政治變革、社會變革、宗 教變革與思想變革,它已深深紮根於人們的意識之中,固定於法律之中,表現於國家製度和 人們的行為之中。改革要考慮人,但這是中國的人,是受中國曆史傳統和社會條件製約的人。 想到這裏高揚說:

“從原則上說,我同意你的說法。但是,不同傳統習俗中的人,思考問題時的視野和角 度,是不同的。有人說,你如果了解陀氏妥也夫斯基筆下的人物,你才會理解俄國會有什麽 樣的製度去統治他們。就中國而言,你如果了解魯迅筆下的人物,你就會理解改革是多麽困 難。”

“可是,不能因為困難,就遷就阿 Q 呀。”

“對人們的舊習慣固然不能遷就,但是,脫離現有的觀念習俗,就可能一敗塗地。改變 舊習慣,顯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熟讀《水滸傳》《三國演義》的中國人來說,使用暴力 乃是常態。改革一旦啟動,利益矛盾一旦暴露和激化,你閉起眼睛想有多麽嚴重,而實際上 就有多麽嚴重。因此通向未來,不可能隻憑空洞的自由的口號。即使將來實行了自由市場經 濟,自由市場經濟,也不等於自由精神。因此,我以為,在曆史發展和社會變化的這樣一個 階段,中國可能仍然需要專製,或者說叫權威。西方已經建立起了它們的法律製度的權威, 有了大家大體上認同的價值。我們沒有。正因為沒有,社會才極不穩定,正因為社會極為不 穩定,才更加需要政治上的權威。麵對中國現實,一個權威政府,可能比自由更為重要。”

“高揚,可是,我們當時,正是為了反對國民黨蔣介石的專製獨裁,才參加革命的。我 認為,不論什麽樣的專製,都必然是暴虐和腐敗的。腐敗和暴虐,又必然引起社會不滿和憤 怒,從而引發動亂,那麽,這種專製還能有理由維持下去嗎?如果這種專製本身已經成為引 發社會不穩定的根源,這種專製的必要性又從何談起呢?”

“我承認這是一個悖論。我國有一個成語叫‘相反相成’。毛澤東對這個‘相反相成’ 有很好的解釋。他說‘相反’,就是兩個矛盾方麵,互相排斥。他說‘相成’,就是在一定的 條件下,兩個矛盾方麵,獲得了同一性。如果我們創造了恰當的條件,比如,我們盡可能地 清除腐敗,比如,我們盡可能快地建立法製。比如,我們如果推行市場經濟。當人們投入市 場之中,獲得了具體的經濟利益後,有了問題,可以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我想,人們盡管 不滿和憤怒,卻不大可能使用暴力。如果社會有了足夠的穩定力量,如果人們初步具有了法 律意識和理性精神,專製才有消亡的可能。因此我真正憂懼的,並不是你這樣的自由主義者。 我真正憂懼的,是對社會不公和不義,總傾向於采取暴力手段的,那些情緒化的反抗者。社 會,會有許多不公與不義,但暴力永遠摧毀不了它。我主張專政或者說權威,是因為,隻有 它,才是消除暴力的唯一手段。比起無序混亂的暴力這個大巫,專製隻不過是一個小巫罷了。”

柏逢時默然。他想,也許隻能這樣。人類為了善,有時不得不做惡,有時惡,的確比善 更有力地創造著曆史。哲學家往往都是最徹底的自由主義者,但又往往是最具馴服精神的人。 因為他懂得惡的價值,並在理性上接受和容忍某些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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