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五章:革命?野蠻?(10-12)

(2019-02-25 22:00:56) 下一個

10
柏逢時第二天就去了張大嫂家。 張大嫂家裏,有三間坐北朝南的土房。東邊一間隔開,是貯藏室。西邊一裏一外,外間

是廚房,裏間是臥室。張大嫂把柏逢時讓到裏麵炕上。炕上被褥已經卷起,炕上鋪著新席子。 兩間屋子收拾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井井有條。張大嫂笑逐顏開地把柏逢時讓到炕上坐下, 她便洗手做飯。她說要讓柏逢時嚐嚐她做的麵條。她揭開麵甕,白麵快完了。她小心地舀出 一勺麵倒在麵盆裏。那麽一勺麵要和成麵團,真難為她。在農村裏,讓客人吃麵條,已經是 最好的招待了。生產隊每年隻分那麽三四十斤小麥,每個人能有多少?有的家成年喝著拌著 野菜的稀糊湯,撥開野菜能照著人影兒,老百姓就叫這是,撥開烏雲見青天。張大嫂和麵, 擀麵,切麵,給鍋裏添水,生火。她輕輕拉著風箱,火苗呼呼響著,火舌從灶膛裏伸出來, 跳動著。水快開了,張大嫂拿來一個小鐵勺,滴了幾點油,送到灶膛火堆上,輕輕拉著風箱, 免得吹起灰塵落在鐵勺裏,油熟了,她給裏麵丟了點蔥花兒,頓時滿院飄香。她利落地把準 備好的一個雞蛋打在勺裏,又送到灶膛,燒火,再拿出來用筷子攪了攪。雞蛋炒好了,她才 燒起大火。水開了,麵條下到鍋裏。蓋鍋,再燒。把麵條撈出來,蓋上炒好的雞蛋,插上一

雙筷子,雙手端著遞給柏逢時。幹得真利索,柏逢時看著也想著。 柏逢時端上碗,張大嫂坐在一旁順手拿一個鞋底做起活兒來,看柏逢時吃飯。柏逢時不

由問:
“你呢?孩子呢?”
“我剛剛吃過。他們全都吃飽了出去玩去了。” 柏逢時一個人端著碗,真有點兒不好意思。正在這時,三虎子從外麵跑回來,滿臉塵土,

一臉汗漬,氣喘籲籲地急急地嚷:
“媽,饃!媽,饃!” 張大嫂急忙從盆裏取出一塊黑黃色的饅頭(那是玉穀麵和紅薯麵做的),塞在三虎子手

裏,哄著三虎子說:“媽不叫你回來,你怎麽回來了?快快出去玩去。聽話!你不見家裏來 了客人了,別在屋裏吵!”三虎子剛才急急地跑回來,隻顧找吃的東西,也沒顧得上看誰來 了。聽媽媽說來了客人,才扭回頭瞧。這一瞧,才發現柏逢時端著碗看著自己。他就不由得 踮起腳後跟,睜大眼睛,去望柏逢時碗裏,那碗裏是白白的麵條和黃生生的雞蛋。就大聲說:

“媽,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柏逢時這才知道張大嫂說的不是真情。就放下碗說:“我不餓,叫三虎吃吧。”張大嫂回 頭一臉歉意地說:“你隻管吃你的。”然後背對著柏逢時,用凶狠的眼睛瞪著三虎,示意三虎 快點兒出去。三虎磨蹭著。張大嫂慢慢逼上去,三虎隻好後退著,卻不死心地歪著頭瞧那一 碗麵條。到了外間,張大嫂手伸到案下握著擀麵杖輕輕搖著,三虎子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就 退到院子裏,估摸著媽媽的擀麵杖夠不著,這才大聲抗議:

“隻興你吃,不興我吃!”

張大嫂生氣地走到院子裏,三虎子一邊準備跑,一邊卻倔強地瞪著媽媽。張大嫂看這架 勢,非動真格的不行,就要上去抓住三虎子。三虎子知道媽媽要是抓住他,那有力的指頭掐 住他的肉,不論那裏,都會像擰螺絲一般地狠狠地死擰。三虎子覺得實在沒有希望了,這才 往外退,退到大門口,這才大聲嚷:

“你媽媽的,一下子把你倆個的撐死!”

  罵完這一句,急忙噔噔地跑開,連人影兒也不見了。柏逢時再也吃不下去了。張大嫂紅著眼圈兒從屋外回來,看見柏逢時楞在那裏,就說:

“你吃,你吃,他們都小,他們的日子長著哩。”

柏逢時望著張大嫂那神情和悲傷的樣子,吃不是,不吃也不是。他猶豫了一會兒,想, 吃!就狼吞虎咽地把那半碗麵條不知其味地吞到肚子裏,以免再來一個虎兒,又出現難堪的 場麵。柏逢時吃完把碗遞給張大嫂說:

“農場有給我補助的一百多斤小麥,拿回來磨磨。”

柏逢時跟張大嫂結了婚。第一晚上當然要住在張大嫂家裏。張大嫂有三個男孩,大的有 十歲左右,小的五六歲。三個生龍活虎般的兒子,一脫掉衣服,就在炕上翻滾打鬧起來,張 大嫂怕柏逢時不耐煩,不斷用巴掌嚇唬,希望他們能安靜下來。她對柏逢時說,等到天熱了, 把那一間貯藏室騰出來,讓他們搬到裏麵去住,省得吵鬧。柏逢時不以為然地說,孩子嘛, 就是這樣。男孩子頑皮,何況三個男孩子?張大嫂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兩個人坐在炕頭看 三個孩子打鬧嬉戲,張大嫂見縫插針穿針引線地做起了活計。

三個虎兒鑽到被子下麵,你蹬我,我逗你,不時發出笑聲,哭聲,尖叫聲。生命洋溢在 簡陋的房間裏。一會兒,是大虎一個人鬥著二虎三虎,一會兒,又是大虎三虎聯合起來鬥著 二虎。柏逢時饒有興趣地看著,三個虎子之間關係的變換組合,有如現實人生一般,沒有永 久的朋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平時,在處理三個虎兒之間的矛盾時,張大嫂沒有時間和耐 心,去跟他們仔細論理。她唯一的原則是保護弱者。這樣大虎二虎總要平白無故地挨罵,挨 巴掌,挨棍子。然而,到了離張大嫂聽不見看不見的地方,小的就隻好忍氣吞聲。今天三虎 特別活躍逞能。他雖然小,卻不斷頻頻主動出擊。當大虎或二虎要反擊,要教訓,要懲罰他 時,他就急忙撲到媽媽懷裏,大虎二虎就隻有幹瞪著眼睛了,心裏想著,到了沒人的地方再 好好收拾他。柏逢時想,知識與經曆,將決定一個人的世界會是什麽樣的,將決定他們會過 什麽樣的生活,那麽他們未來的命運,會是什麽樣的呢?

三個兒子終於睡熟了。張大嫂對柏逢時說:“終於睡著了。總算讓人安靜了。把人頭都

要吵破了。”柏逢時知道張大嫂天天都是如此。她勞累,她厭煩,她也快樂。她心裏則充滿 希望。吹了燈,兩個人脫了衣服並排躺在一起。屋裏隻有三個兒子均勻的呼吸聲。窗外是弦 月朦朧的月光。張大嫂依偎在柏逢時懷裏,用手輕輕撫摸柏逢時身上,突然緊緊抱著柏逢時 說:

“你身上好綿軟喲。”

柏逢時靜靜地躺著,享受著女人的愛撫。是的,你是男人,你就需要女人。你隻能在你 生活的範圍之內,去挑選你喜歡的女人。

“到底是莊稼人身上粗糙。”張大嫂溫柔而愛憐地說。她似乎因享受了另一種類男人的 身體,而感到一種特殊的快樂。聽張大嫂這口氣,好像她跟好多男人都睡過似的。柏逢時心 裏不由泛起一些兒醋意,就問:

“你說說,你都跟多少莊稼人睡過。”柏逢時想,她這麽標致,膽又這麽大,隻要她想 要,那個莊稼漢不願意?

  “多少?好多好多。你管得著嗎?”張大嫂把柏逢時抱得更緊了。她等著柏逢時生氣。柏逢時想,自己還真管不著。就隻好默默地躺在那兒。張大嫂見柏逢時不說話,就逗著說:

“怎麽不說話啦?生氣啦?”停了一會兒,張大嫂長長歎了一口氣,深情地說,“除了 孩子他爸,就是你。你沒有孩子他爸會幹活兒,可是你脾性好。”

柏逢時從張大嫂的口氣裏,感覺出張大嫂對她的第一個男人,那一份永存的真摯的深情。 原來,他在張大嫂心目中,也並沒有多高的位置。張大嫂見柏逢時一聲不吭,以為柏逢時還 在生氣,就鬆開胳膊,轉身,背朝著柏逢時假裝生氣地說: “你把我看成什麽人啦?多少?一千個,一萬個!一個人隻有一個屁股眼兒,那是誰想看, 就能叫誰看的嗎?”

柏逢時想,張大嫂選擇對象自有他的標準。大凡剛烈的人,大多不會苟且。自己那麽去 想張大嫂,實在不應該。在自己生活的這個範圍裏,不論從那一方麵看,她都是出類拔萃的。 天上飛的天鵝再好,也不如自己手裏的鴿子。我柏逢時應該知足了。他就從張大嫂身後摟著 她,把自己的身子跟張大嫂緊緊貼在一起,討好地悄聲逗俏說:

  “哎,瞧你說的,現在隻有我才能瞧瞧你的那金貴的屁股眼兒啦,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張大嫂轉過身,用手摸著柏逢時硬起來的那個,可笑地說:“我一想起, 你說你不中,我就想笑。” 柏逢時說:“那個時候,心裏害怕。”“現在不害怕了?” 張大嫂 用手擺弄著柏逢時硬梆梆的那個笑著問。柏逢時翻身要上,說:“現在是雄赳赳,氣昂昂了, 怕個什麽?” 張大嫂擋住說:“那磨橛子都是朝上的。今兒個,你這個磨橛子也朝上!” 張 大嫂騎爬在柏逢時身上搖著,晃著說,“美!真是爽利死我啦!” 邊說,嘴裏不斷吸著氣, 發出絲絲聲。柏逢時想,共產主義能有多美?難道,現在非要受苦,讓子孫後代美,才算美? 傻瓜才信?

11

柏逢時在農場裏閑得沒事,很想找本書看。有一天在徐老五家裏發現一本《莊子文選》, 徐老五卻拿來卷煙吃。柏逢時心疼地拿在手裏說:“這麽好的書,你拿來卷煙吃!”徐老五說: “我看著那書都一樣,還不都是書?既然你想要,就拿去吧。不過,你得尋些舊報紙給我, 不然,我拿啥卷煙吃?”

柏逢時為尋報紙,專門回到學校,還想,把上個月的工資也領了。一個月前,學校新調 來一個會計,不認得柏逢時。他看見柏逢時一頭濃髪,戴著眼鏡,高高的個頭,以為是那位 領導,就急忙讓坐,臉上帶著微笑,連聲問:“什麽事?”柏逢時說:“我想把上個月連帶把 這個月工資也領了。”會計連連點頭說:“行,行。這個月工資還沒到發的時候。沒關係,你 打個條子,我這裏有錢。”說完,還拉開抽屜讓柏逢時看。接著,撕了一張白紙,又急忙給 筆尖上蘸了點墨水,還在瓶口批了批,不讓墨水太多,恭恭敬敬地遞給柏逢時。柏逢時這幾 年常遭人白眼,心想這個會計對人還不錯。柏逢時坐下來寫好領條,簽上自己名字和年月日, 遞給會計。會計一看名字,就斜著眼睛看著柏逢時問:“啊,你不是下鄉的馬校長?右派分 子柏逢時就是你?不行。”會計拉長了臉,把柏逢時寫的那個領條撕個粉碎,扔在地上。柏 逢時說:“你剛才還說可以的嘛。”會計不屑一顧地說:“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上個月 時間過去了。這個月時間還沒到。你自己早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按時領取?”柏逢時解釋 說:“上個月沒按時領,那是因為農場正忙著春灌,抽不開身,是為公事,並不是為了私事。” 會計並不理會柏逢時的解釋,坐在椅子上,嘴角上刁著一支煙,眯著眼睛,大腿搭在二腿上,

再連斜眼也不瞧柏逢時一下,更不要說搭話了。柏逢時站在那裏盡管生氣,卻也無可奈何, 隻好默然離開。誰知道,柏逢時剛出門,那會計卻說:“還充校長!右派還充校長!”柏逢時 真想回轉身來批他兩個嘴巴,問他,是我充校長,還是你把我當成校長來敬奉?可是轉念一 想,算了,多少倒黴事都受了,這算什麽。柏逢時強憋著一頓白白來的窩囊氣,走出了學校, 心想,世界上竟然還有這樣明目張膽的勢利小人。越想越生氣,滿肚子都是氣。隻見前麵有 一個土塊,不由怒氣中生,朝那土塊,用盡了力氣,狠狠一腳踢去。不料那竟是一塊外邊沾 著泥巴的堅硬的石頭,頓時腳指頭鑽心地疼起來。柏逢時兩眼酸淚地瘸著走了兩步,就不由 倒坐在路邊,把鞋襪脫掉,用手不斷地撫摩那紅腫起來疼痛難耐的腳趾。剛才還那麽讓人難 以忍耐的氣憤,因為腳指頭疼痛,而消失了不少。柏逢時想,怪不得世人都爭著掌權,連這 麽個小的事都有人搶著巴結,何況其它?有些人心裏想的是掌權後的種種好處,嘴上卻高唱 這主義那主義,這跟那道學家滿嘴的仁義道德,心裏卻是些男盜女娼,又有什麽不同。梁山 上的草寇好漢,原本是為了大碗吃酒肉,大稱稱金銀,卻偏要打出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來。 真的,什麽時候,我們幹什麽就說什麽,不要再打那些虛號就好了,這該會省去多少,不必 要的麻煩呢。

柏逢時回到農場,拿起莊子來讀。莊子那精辟的出人意料的比喻,那恣肆汪洋瑰麗奇特 的文筆,真是不由你不擊節讚歎,不由你不拍案叫絕。莊子尋求一種怡然自得的境界,莊子 希望能超脫世俗之外。那超脫就是不顯示你的獨特和才能。你隻有不當出頭的椽子出頭的鳥, 你才能逃脫困苦,免受刑戮,免遭別人的嫉恨。你看,那黃鼠狼,匍匐在地等待獵物。它不 避高下,奔跳鼠越,真是靈活機警之極了。可是終究還是免不了陷入獵人的機網,而被剝皮 吃肉。做人,就是要小心翼翼地遊刃於人生鬥爭的空隙裏,就是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就是 要甘心如烏龜曳尾巴於泥塗之中。如果,每個人隻有不成為你想成為的那樣,那樣的人生, 會是什麽樣的人生?由那樣的人組成的社會,又該是一個什麽樣的社會?

人生活於社會之中。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無動於衷地麵對名利、榮辱、沉浮、褒貶 而徹底超脫。莊子的那個世界,或許,可以暫時地做你精神的避風港,但是,你終究還是要 揚帆在充滿驚濤駭浪的人生海洋上。你總要體驗和表現你充滿欲望與尊嚴的生命。你總是要 希望你成為你應該成為的那樣。

然而,充滿欲望和尊嚴的生命,幾千年來,卻不能不麵對一個橫暴無忌而又腐敗的權力。 人們被這權力束縛著,壓製著,震懾著,摧殘著,卻認可它,企盼它,追求它,也憎恨它。 權力以地位,以榮譽,以財富,以女人,發出巨大的誘惑力,在中國大地上,鼓動起一波又 一波追逐權力的狂潮。不受限製和監督的權力,使人喪失良知,使人道德墮落。

橫暴的權力,是由軟弱的人們,孕育出來的一個怪物。隻有具有自由獨立精神的人民, 才能有效地限製和製約權力。啊,我們為什麽如此地憎惡和害怕自由。隻有自由,才能讓人 們創造出各種可能性;隻有自由,才能使人們去探索新的意義,創造新的價值;隻有自由, 才能讓人們選擇最恰當,最優秀的,從而讓人們生活得更合理,更豐富,更美好。尊重生命, 就是給生命以自由。

自由意味這隻有規則,沒有禁區。沒置禁區,意味著空間的縮小,機會的喪失,創造活 力的窒息。現在設置禁區,意味著將來的衰敗。

自由會產生特異。人類社會對特異有一種天然的憎惡,這就需要寬容。有了寬容就不會 審判伽利略,燒死布魯諾;如果不寬容,就沒有達爾文,也沒有馬克思。

讓個人享受自由,讓人們心存寬容,讓人們自由地去創造,又有什麽不好呢?美好的中 國,必然是自由的中國。

柏逢時打開收音機,他簡直驚呆了。在天安門廣場,撲滅了一場反革命暴亂。後台是鄧 小平!他早就估計將來會變,但他沒有想到,這變,會以這種方式顯示出來。民主與科學原 本是自由孕育出來的兒子。自由才是偉大的母親。每個人都追求自由,自由就有了界限了。 每個人都追求自由,獨裁者就沒有任何理由了。每個人都追求自由,那權力就不能任意膨脹, 就不能肆虐橫暴了。每個人都追求自由,那權力受到製約才有可能棄惡去為善了。隻有這樣, 曆史才算是真正翻開了它新的一頁,找到了它前行的方向。

為了不讓生活庸俗偽劣,為了不讓庸人魚目混珠,為了不讓笨人和惡人走在前麵,為了 不讓這世界黯然失色。你必須以你的自由精神,去傲笑世俗陋習,去睥睨嫉恨與打擊。如果, 上帝不曾拯救我們,英雄不曾拯救我們,除了我們內心的自由精神,還有誰會來拯救我們? 柏逢時在思考中,明確著自己的方向。柏逢時滿懷著信心與希望,準備去麵對去迎接那,變 幻莫測的未來世界了。

《十 2
四人幫垮台了。 柏逢時感覺出,中國這艘古船,在緩緩地調整它的方向。在試探著重新選擇。柏逢時想,

自己有可能回到學校講台上去。果然,柏逢時的問題平反了,他又回到學校。他感慨地撫摸 著書本,眨眼間,他已經是滿頭白髪了。人生真是彈指一揮間。他站在講台上,既興奮激動, 又感到陌生和力不從心。他需要學習。他後悔他曾經因為灰心喪氣浪費了許多時光。

人們感到說話的自由度在逐漸放開。但在公共場合,人們言行仍然小心翼翼,人們仍然 把自己的心裏話埋在心裏。如果,人敢於說真話,社會能寬容這真話,社會就真的進步了。

有一次在飯廳吃飯,李格非說:
“聽人說,有地方要分地了。” “對有些人,就是整得輕!有些人走資本主義道路,就是心不死!”另一個人附合著說。 柏逢時忍不住了。他並不認為地分成小塊,是解決農民問題得根本之道。但他厭惡,動

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的這種惡劣作風,他不由得問:
“地為什麽不能分?”
“那不是跟舊社會一模一樣了嗎?”李格非反問。 柏逢時回想起農村的貧困,幹部的腐敗,以及農民生產積極性的消失,他反問李格非: “地分了就是舊社會?地合了就是新社會?王莽也合過地,洪秀全也合過地,天下之土

莫非王土。土地合到一起就是新社會?舊社會有的都是舊的,新社會有的都是新的?鐮刀鐵 鍁早在漢朝那個舊社會,就有了,新社會不也用著嗎?《紅樓夢》是舊社會舊文人寫的,毛 主席不也說它好嗎?爺奶爹媽都是舊社會的,我們不是也照樣叫著?可惜,我們不是孫猴子, 如果是從石頭裏別出來的,那完全就是新的了。其實,從石頭裏別出來,那石頭又何嚐就是 新的呢。”

  柏逢時心底裏對人們怯懦的人雲亦雲,對不斷重複的陳詞濫調,對呆頭呆腦空言論道,感到厭惡。李格非沒有想到柏逢時出言如此不遜,冷嘲熱諷得如此放肆大膽。他先是吃驚,然後是憤怒得睜大了眼睛。他故裝平靜地說:

“反正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反正要堅持社會主義道路,這絕對不會錯!你敢說劉少奇 對嗎?你敢說鄧小平對嗎?”

“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是什麽,你知道嗎?”柏逢時回避李格非的正麵質問,他從側麵 反擊,“希特勒,墨索裏尼,都自稱自己是社會主義者。納粹的全稱就是,國家社會主義工 人黨。納塞爾、耐溫、尼赫魯,都說自己實行的是社會主義。歐洲的工人黨社會黨,也聲稱 要實行社會主義。斯大林的社會主義跟赫魯曉夫的社會主義一樣嗎?”

“但是,他們統統都是假社會主義,隻有我們才是真社會主義。難道不是這樣嗎?”李 格非說。

柏逢時想,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擺脫自我中心的夜郎自大呢?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擺脫這沒 有用處的虛浮的狂傲呢?自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自己是世界中心嗎?我們什麽時候才能 既不卑不亢,又恢宏廣闊,既能保持傳統,又敢於麵對全人類所創造的文明呢?李格非見柏 逢時不回答,認為他擊中了柏逢時的要害,就更加理直氣壯地反問:

“你說呀,你敢說我們實行的不是社會主義?現在就說,明確無誤地說。”

柏逢時氣憤了。他似乎豁出來了。他曾經因為害怕因為恐懼,過著膽小如鼠的生活,可 是,仍然沒有躲過一次又一次厄運。他現在,再也不怕失去什麽了。他已經失去了好多好多。 他感覺,人們已經從惡夢般的日子裏慢慢驚醒過來。憑充當打手獲取好處,已逐漸為人們所 不齒。他大聲說:

“反正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專製也不是社會主義!” “好。再敢說一遍嗎?”李格非用手指著柏逢時說。 “沒有什麽了不起!聽著: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專製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絕不是先

驗的,由幾個人在頭腦裏想好以後,再逼著人們去實行,而且不準有一絲一毫異議。誰有不 同意見,誰就是反革命,誰就該死。社會主義,應該由群眾在實踐中發展豐富和創新。隻有 實踐,才能檢驗它對或者不對。地分了就是資本主義?資本主義才不分呢!叫我看,今年不 分,明年分,明年不分,後年分。遲早得分,非分不可!怎麽,你能擋住嗎?你是不是還想 抓辮子,打棍子,扣帽子?來呀,本人等著。現在,請你拿筆記本記下來,看看你以後如何 整我!”柏逢時眯著眼睛,集中一束銳利的憤怒的目光射向李格非。

在食堂吃飯的人,莫不為之瞠目。李格非麵對柏逢時咄咄逼人氣勢,也隻能張口結舌。 柏逢時心裏想,這主義那主義,吃不飽肚子還能叫好主義嗎?黑貓白貓,不抓老鼠的貓,還 能叫好貓嗎?柏逢時猛地把碗摞在一起,啪地一聲把筷子放在碗上,心裏氣憤地想,過去老 是夾著尾巴做人,難道能夾一輩子,一直夾到死嗎?我今天就是要翹這個尾巴,高高地翹起 來,看你還能把我怎麽樣?

李格非麵對柏逢時的膽大妄為與麵紅耳赤,卻也無可奈何。柏逢時過後心想,自己有點 兒過分,有失君子紳士風度。可是又想,別人硬是逼你,你有什麽辦法?

人們很快把柏逢時的話匯報給劉璞和其他領導。劉璞聽了以後說:“有人就是不吸取教 訓。過去的教訓還少嗎?地能分嗎?文化革命不就是搞的這個嗎?如果地分了,文化革命不 白搞了嗎?不成了資本主義了嗎?這得講一講。”劉璞嘴是這麽說,可是他憑農民的直覺, 心想,龜兒的,地要是分了,農民不高興得蹦上天才怪呢。他那個時候跟八路軍打天下,不 就是要分老財地主的地嗎?可是他又立刻警醒自己,文化大革命挨批挨鬥,還不就是為了這 些事,以後可得小心些,不能亂想亂說。劉璞為了顯示自己思想堅定,就請縣委宣傳部長到 學校來做報告。宣傳部長老生常談地講了些空洞的大道理後,就舉例說,聽說學校也有人主 張分地,這說明跟資本主義思想鬥爭,是多麽必要。柏逢時坐在下麵聽,一點沒有韓文部長 當年批判自己時,那種風聲鶴唳的感覺了。他不會感到委屈,他再也不會痛哭流涕了。人同 此心,心同此理。如果尊重事實,如果讓人說心裏話,他相信會有許多人同意自己的看法。 可是那些真假左派們,一方麵不準人們說真話,另一方麵則打擊說真話的人。他們利用矛盾, 進行孤立,最後給你扣上一頂嚇人的大帽子,以儆效尤者。柏逢時早已看穿了,這些真假左 派的醜陋伎倆和險惡用心。他昂然地坐在下麵。他覺得自己就像太上老君八卦爐裏的孫大聖, 經過煙熏火燎,終於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能夠看清那些冠冕堂皇花言巧語,掩蓋下的自私 與自利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私下裏早都說過,人自身的一切活動,無不是為了參與權力與財 產的再分配。還假惺惺地唱著高調幹嘛?

散會了,李格非揚揚自得,用諷刺的眼睛瞟柏逢時。許多教師走路,也跟柏逢時保持距 離。在擁擠的人流裏,柏逢時孤零零地獨個兒走著。人們躲避他,不跟他說話。一點也不掩 飾,要跟柏逢時劃清界限的鮮明態度。萬一碰到一起,人們頭不由得扭向一邊,避免跟柏逢 時眼睛對視。人總要走路,人總不能等在那兒讓別人先走。你不敢走,膽怯地耗在那裏,不 是在耗著自己寶貴的生命嗎?你總是患得患失,你在患得患失裏,已經自己把自己消費掉了。 人都希望有尊嚴地活著,然而沒有人會尊敬那些怯懦者。一個人,即使被打到在地,被踏上 一隻腳,他臉上沾滿了血汙,嘴裏塞滿泥沙;但是,隻要他仍然掙紮反抗,盡管他失敗了, 他仍然會贏得尊敬和尊嚴,會擦去別人,甚至敵人眼裏的鄙視。柏逢時等待批鬥風暴的來臨。 這一次,他一定要據理力爭,不論其後果可能是什麽,他都在所不惜。

然而,柏逢時慢慢從人們眼睛裏看到敬佩和尊重。後來,農村相繼實行了責任承包製。 人們驚訝他的膽量和見識。柏逢時痛感,一個強盛的民族,不會由馴服的軟弱者所組成。可 是,中國目前就是如此。任何成功都有追隨者,任何勢力都有嘍囉,任何尊榮都有臣樸。柏 逢時希望人們珍惜自己,不要做追隨者,不要做臣仆,不要去做小嘍囉。每個人應該自己作 自己的真正主人。自己應該成為真正的自己。

不久,清理四種人,劉璞覺得機會來了。他算起了文化大革命的老帳,把李格非的黨員 領導職務刷了個溜光。李格非見了柏逢時,再也不拿官架子了。好像又是柏逢時的老朋友了。 李格非對柏逢時說:“老柏,你總跟別人有點不一樣。”柏逢時問:“怎麽不一樣?”李格非 說:“別人敢想的不敢說的,你敢說。別人不敢想的不敢說的,你也敢說。別人想不到的不 能說的,你也說。”柏逢時問:“說的不對嗎?”李格非說“不能說你說的不對。說的多了, 即使你對,也要吃虧。”柏逢時知道中國現實正是如此,麵對李格非他說:“都不願拿槍打獵,

那你就別埋怨豺狼橫行。都不願說話,那你也就別埋怨世界不公。”李格非隻好點頭說:“那 是的,那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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