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有人提出,學校用人階級路線不清,重用政治有問題的 人。劉璞立即果斷地停了一些政治上有問題人的課。柏逢時也被停課,派到學校農場勞動。 劉璞迅速處理這些政治上有問題的人,用以證明自己階級立場堅定,與這些人毫無瓜葛。
柏逢時回到自己住室,看著桌子上攤開的課本參考書詞典,茫然憤慨一起襲來,一下 子把桌子上的書本全掃到地上。等他冷靜下來,麵對地上狼藉一片的書本,不由嘲笑自己: 柏逢時啊,柏逢時啊,你麵對現實沒法抗爭倒也罷了,卻拿書來出氣又有何用?阿 Q 受了 王胡的氣,挨了假洋鬼子的哭喪棒,就去擰小尼姑的臉蛋兒,打自己的嘴巴子。你不打自己 的嘴巴,不敢去做阿 Q 式的流氓倒了罷了,隻是拿書來出氣,你是連阿 Q 也不如,是比阿 Q 更可笑的了。他想,關起門來興無滅資,不斷地純潔人們的思想,這跟閉關自守,嚴華夷 之辯,純孔孟之道,真的又有那些不同呢?把世界各民族創造的文明,以資產階級的名義拒 之門外,真的能使我們國家強大起來嗎?柏逢時想,曆史難以避免謬誤,人們一定能從謬誤 中吸取教訓.而驀然驚醒。曆史長河前.固然是疊巒層嶂,但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曆史長河.總會奪路奔騰.不斷向前的。柏逢時腦海裏閃過一幅又一幅曆史畫麵:甲午戰爭...... 戊戌維新......六君子就義......義和團興......斬殺五大臣......圍攻使館......八國聯軍......慈 禧出逃......辛醜條約......斬殺剛毅毓賢......立憲新政......辛亥革命......清帝退位......袁氏 稱帝......張勳複辟......五四運動......曆史巨浪也會淹沒良田,摧毀房舍,但是建設的時代總 會到來。柏逢時蹲在地上把書一本一本撿起來,拍掉書上的塵土,展平弄皺了的書頁。他內 心已經有信心期待著那新的一天的到來了。
柏逢時背著行李卷,在去農場的路上想,幸虧沒有帶上小梅,如果真的帶上小梅,自己 如何能去撫育她.教育她呢?一想到,自己做為一個男人.竟然無力撫養一個孤兒,甚至無法 掌握自己的命運,心裏感到憤然不平,卻又無可奈何。
柏逢時到了農場,說是農場,隻有一個臨時工。柏逢時來了以後,學校便辭了那臨時工。 柏逢時的任務隻是看住攤子,頂多放水澆澆莊稼。至於耕種收割.則靠學校師生。柏逢時平 常並沒有多少活幹。
柏逢時常常坐在田埂上.望著天上的遊雲和飛鳥,望著碧綠的田野,沉迷於他自己思想 世界裏。他想,人們從古以來.就幻想著美好的世界。柏拉圖有他的《理想圖》,康帕內拉有 他的《太陽城》,歐文有他的《烏托邦》,孔子有他的大同世界。他想,東方西方都有人幻想 著在地上建立一個美好世界。然而,孔子提出他的大同的社會理想後,後人從沒有人敢批判 它的虛幻空想,相反,卻總是企圖付諸實行。王莽是這樣,洪秀全是這樣,一大二公的“人 民公社”,又何嚐不是這樣!可是,西方的柏拉圖提出《理想圖》後,從亞裏斯多德開始, 就不斷地批判它。對立的觀念不斷交鋒,終於避免了大的極端和荒謬。幻想沒有錯,即使最 荒誕不經的幻想,也沒有錯。幻想為人類未來展示了多種可能性。錯就錯在不準有對立麵,
不準有人說它錯。我們怎麽能如此地習慣於製造偶像並崇拜偶像,習慣於聽從真理,而不習 慣於,通過質疑問難,討論批判,去探尋真理呢?真理在那裏?麵對永不熄止的生命騷動,麵對 紛紜複雜的社會,麵對變幻無盡氣象萬千的大自然,難道某一個人,某一些人,真的就能夠掌 握這全部的真理嗎?如果我們隻能聽從真理,接受真理,我們失去探索真理的權利,那麽社 會還會有生機,有發展嗎?憑借暴力淨盡人欲,純潔思想,社會將是沙漠,國家將是監獄。 我離開了黃原中學,黃原中學仍會有鬥爭。然而,喪失個人自由權利原則的鬥爭,隻不過是 鬥雞場上雄雞的咬鬥,羅馬角鬥場上奴隸的廝殺。物極必反。柏逢時反而從中看到了中國前 麵的一線曙光和生機了。
四清運動,變成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變成了揪鬥走資派的文化大革命。 世局變化之迅猛,出乎任何人的預料。在批判“三家村”的聲浪中,劉璞也感到迷惑和恐慌。 劉璞參加革命後,經曆了一場又一場運動。每次運動,總要鬥下去一批,浮上來一批。劉璞 感受到了沉下去的可怕,也經曆了浮上來的緊張。現在運動又來了。劉璞本能地害怕自己沉 下去,本能地要盡可能地浮上來。可是以往的運動,都是由上麵布置,你該說什麽,做什麽, 心裏有譜。可現在是,一片迷亂,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他以前很少看報,現在可不 得不拿報紙來瞧,可是翻來覆去地瞧,也瞧不出什麽。隻見報上赫然登著今天揪出了這個大 學校長,明天又揪出了那個大學校長。他心裏害怕,因為,他也是個校長。他雖然怵然心驚, 惶惶終日,坐臥不寧,卻也一籌莫展。他在曆次運動中,曾不斷給別人扣過帽子,可是這帽 子,現在眼看著就要扣到自己頭上來了,你說叫人害怕不?你說叫人焦心不?可是,你再害 怕,再焦心,卻沒法兒躲。你隻能白天晚上把心吊起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隻覺得口渴, 不斷地喝水,不停地跑廁所尿尿。要知道我有家,我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要是我戴上帽子, 可該怎麽辦啊。我的老婆該怎麽辦?我的兒子該怎麽辦?毛主席啊毛主席,你老人家在北京 吃得美美兒的,喝得飽飽兒的,你可為什麽要發動文化大革命呢?我劉璞可從來都是忠於你 的,聽你的話的啊。可現在,你該叫我咋個聽啊。可是憂愁歸憂愁,提心吊膽歸提心吊膽, 辦法還是得想。他心裏不停地琢磨著。有一次,上廁所尿尿時,突然想起了一個辦法,腦子 一亮,覺得是個門兒。這文化大革命,總得有個革命對象,這革命對象現在報上叫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不就是以前那些有問題的人嗎?劉璞就到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去介紹那些有問題的 人的言行。反正先把他們甩出去再說。這一招果然有效。一貫看領導眼色行事的學生幹部, 就帶起頭來,一馬當先萬馬奔騰,黃原中學頓時沸騰起來,刹那間貼出了滿校園的大字報。 劉璞通過團委會學生會兩個渠道,組織批鬥會。劉璞總算是把黃原中學的文化大革命按照自 己意圖,讓它在自己希望的軌道上運行,而且進行得轟轟烈烈,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縣委派 來了工作組,劉璞頓時緊張得心驚肉跳。工作組成立學校文化革命小組,卻沒有他校長劉璞, 真不知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想打聽工作組的意圖,卻打聽不出來個眉目。他聽說,許多 中學校長都揪出來了,可是工作組隻叫他寫了幾份檢查。他又慶幸又惶恐不安。隻怕有朝一 日,還是要把他揪出來,他真是坐臥不寧,寢食不安,心急火燎,度日如年。
不久,北京的大學生紅衛兵,來到黃原中學串連革命。批判工作組的資產階級路線,劉 璞這才放下半條心來。
北京來的大學生,身穿綠軍裝,臂套紅袖章,腰勒紅皮帶,手拿紅寶書。“我們是毛主 席的紅衛兵,我們是捉拿牛鬼蛇神的天兵天將。毛主席是我們的總司令。社會者,我們的社 會,我們不說誰說。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管誰管。”中學生聽了這些話沸騰了。這可 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新鮮話兒。好家夥,太神氣啦!自從上了學,不是爸爸責罵,就是老師 訓斥。老是做不完的作業,上不完的課,考不完的試。作業上的紅叉叉就像絞架,不及格的 分數就像絞索,好像老套在你的脖子上似的。現在好了!原來那都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壞東 西。班上隻有那幾個好學生老師看得起,隻有他們才得意洋洋,心裏快樂。可是,他們是修 正主義的苗苗子。我們現在隻聽毛主席的話,誰也不怕了。中學生頓時感到解放了,自己有 了力量,也一下子大了許多,就像對著凹鏡的小貓,一下子變成了大老虎,感到自己很威風。 中學生,一下子變成了革命小將,手拿寶書,嘴念語錄,想用那一段,就念那一段,念出來 的那些語錄,全都說在自己的心坎上。他們個個昂起頭來,神氣活現的高興了,快樂了。革
命了,革命了,他媽媽的革命了。他們給牛鬼蛇神掛上牌子,讓他們敲臉盆,敲灰鬥,嘴裏 還要喊著:我是牛鬼蛇神!我是叛徒特務!我是黑幫右派!你們過去不是威風八麵嗎?你們 過去不是道貌岸然嗎?現在要叫你威風掃地,要叫你俯首帖耳。我們想叫你向東,你不敢向 西,叫你馬上朝西,你不敢朝東。這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毛主席他老人家讓我們得解放, 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通過批判“三家村”,紅衛兵早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隻要你不說那不該說 的話,隻要你嘴裏念著毛主席語錄。你想怎麽造反就怎麽造反,沒有人敢管你,沒有人能管 你。戴高帽子是一件有趣的事兒,他們要給牛鬼蛇神戴上高帽子遊街,多快樂。
牛鬼蛇神排隊站在那兒,一個一個戴上高帽子。輪到柏逢時,柏逢時頓時覺得忍無可忍。 這是大革命時期給土豪劣紳戴的玩藝兒,我不戴,我絕不戴,死也不戴!真真是,是可忍, 孰不可忍!他決心要進行反抗。當紅衛兵要給他戴時,他突然從紅衛兵手裏奪過紙帽,摔在 地上,用腳踏個粉碎。同時大聲憤怒地喊:“士可殺,而不可辱!士可殺,而不可辱!”那戴 高帽的紅衛兵,看見柏逢時憤怒得滿臉通紅,眼如銅鈴,跳著叫喊,竟然也一時手足無措, 互相楞在那裏,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還是成年人胸有成竹,臨陣不亂。柏逢時的好朋 友李格非站出來,指著柏逢時的鼻子說: “柏逢時,你竟敢如此囂張,你竟敢對抗毛主席的紅衛兵,你竟敢對抗人民對你的批判!” 紅衛兵小將們,立時醒悟過來,頓時精神振奮鬥,誌昂揚。李格非大聲對紅衛兵小將說:
“給他戴起來!” 高帽子本來就多做了好幾個,以備不時之需。紅衛兵立即取來後備的高帽子,吸取上次
教訓,拿在手裏,準備去戴,卻防備著再遭柏逢時踐踏。柏逢時則下定必死之決心,虎視眈 眈地瞪著那紅衛兵手裏的高帽。李格非看了看,就從紅衛兵手裏接過高帽,向柏逢時虛晃一 下,柏逢時急忙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這一下,卻暴露了柏逢時的意圖。李格非示意,兩 個力氣大的男紅衛兵,立時衝上去,兩 個紅衛兵一個人扭住一個胳膊,反剪在背後,柏逢 時屁股不由地撅起來,恰如噴氣式飛機一般。柏逢時就用搖頭來反抗。紅衛兵想抓住柏逢時 的頭髪,把他的頭固定起來,無奈,柏逢時剃光了頭,短短的頭髪容易掙脫。紅衛兵怒中生 智,就用大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擰住他的耳朵,用中指無名指小指組成一個小千斤頂,從下 顎頂將上去,柏逢時的頭被臉朝上地固定起來。李格非這才把高帽扣在他頭上。柏逢時頭不 能動,就扭屁股,腳亂踢亂踩,反正他是豁出來了。紅衛兵看他不老實,就用膝蓋在柏逢時 屁股後猛頂,柏逢時不由反射似的肚子往前一挺,就如一張前屈的弓一般,被固定在那兒。 柏逢時失去了重心,身體一個勁兒地要往前傾,因為紅衛兵用指頭頂著下巴揪著耳朵,這才 取得了平衡。柏逢時用喉嚨喊著:“要文鬥,不要武鬥!要文鬥,不要武鬥!”紅衛兵一開始 聽不清他喊什麽。仔細聽清楚了,一個女紅衛兵走上前,左右開弓地扇了柏逢時幾個耳光, 大聲喊道:“誰武鬥你啦!誰武鬥你啦!再喊,打死你!”柏逢時隻覺得臉頰熱辣辣地發燒, 嘴裏鹹鹹地,像是有血流出來。柏逢時終於明白,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他就停止反抗,閉著 眼睛,再也不願看那發瘋了的世界。不料紅衛兵看見他閉著眼睛,就高喊:“反革命分子柏 逢時裝死,隻有死路一條!”柏逢時不願再受無端的折磨,就半睜開眼睛,算是還給自己一 點反抗,也能看著,這個瘋狂了的世界。
校長劉璞看著紅衛兵打鬥柏逢時,早已嚇得魂飛雲外,嘴唇微微發抖。突然聽得紅衛兵 要他上台講話,這才收住驚魂,稀裏糊塗地登上講台,結結巴巴地,卻不知從何說起。他腦 子裏沒有文化大革命的詞兒,腦子裏一片空白。隻聽李格非在台下質問他:
“劉璞,你說說,你為什麽不執行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長期重用包庇這些牛鬼 蛇神黑幫右派特務叛徒!”劉璞瞟了一下,那些他為了保護自己,甩出去的人們,現在齊刷 刷地站在那裏,戴著高帽,正好成為自己的罪證。他把他們當磚頭拋出去,沒想到卻引出了 他這個“璞”。他不知該如何辨白,隻是嘴哆嗦著,囁囁嚅嚅說不出半句話來。
“堅決揪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在李格非帶領下,紅衛兵震天價喊著口號。劉 璞嚇得腿不斷地抖著,心裏說:完了,完了,這下真的完了。紅衛兵們鬥著劉璞,心想這一 下總算搬掉了,壓在他們心頭的一塊磨盤石。紅衛兵雖然造反,但心裏始終有些顧忌。他們 不能輕易忘記,劉璞像箍通一樣的身軀,和眉宇間的那一股威嚴,那喊起來像打鼓響雷一樣 的聲音。現在,看著曾經是威風凜凜的漢子,竟然嚇得麵如土色,虛汗直流,才真覺得自己
真的是解放了。紅衛兵們覺得有權的滋味真好。
“站好!”有一個紅衛兵試著嗬斥。 劉璞聽見,立刻站好。自動彎下腰舉起胳膊。紅衛兵萬萬沒有想到“革命”如此好“革”,
個個輕鬆高興得喜形於色。一個柏逢時折騰了半天,劉璞可不比柏逢時。現在看著劉璞那魂 不附體,渾身打抖的樣子,才覺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句句是真理。毛主席說,一切反動派 都是紙老虎。你看,你一鬥,他們稀鬆得連紙老虎也不如。
其實,劉璞雖然心裏害怕,覺得終於大難臨頭,但他經過的運動太多了。他知道,每次 到了運動後期,總要甄別平反,在風頭上,再硬不為啥。像柏逢時蹦跳了半天,怎麽樣了? 還不如自己自動低頭彎腰舉手,假裝老實,少受皮肉之苦,還能留個老實的好印象。果然, 如劉璞所想,紅衛兵對他寬假了許多。
過去劉璞對李格非頤指氣使,劉璞說句話,李格非聽了當聖旨,小跑著去辦。現在,似 乎一切都顛倒了過來。劉璞心裏想,李格非這小子,說不定這次要升了。他一見李格非,老 遠地就臉上陪著笑等著,到了李格非跟前點頭哈腰,想著法子巴結親近。李格非拿著架子, 並不搭理他。劉璞心裏憤憤然,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
《二》
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叛徒,特務,右派,黑幫,走資派,除了批鬥,每個人都鑽到 自己屋子裏,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們不敢出來,外麵的世界好恐怖。後來,紅衛兵把大字報, 貼到劉璞的住室裏的牆上,床頭,窗子上,椅子上。滿屋子都是大字報。別的能動,這大字 報是萬萬動不得的。劉璞小心翼翼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因為椅子背上貼有一張,劉璞隻怕 不小心蹭破了。劉璞性子好動,現在,卻隻能把自己圈在屋子裏,就像坐監獄一樣。外邊的 消息,一點也不知道,整天價隻能是愁腸千轉,心急如焚。膽戰心驚,卻又無計可施,無可 奈何。每當有人從窗前走過,劉璞就急忙屏息凝氣,伸長脖子,側耳傾聽。窗子已經貼上大 字報了。為方便觀察,盡可能偷捉到一點兒新信息,他把門開了細細一條縫兒,像一隻貓, 時時機警地注意外麵的動靜。他聽得有幾個人走過來了。“找到剪子沒有?”“王強那裏有一 把。”“先給張老虎頭上剪個王字。”“每個人頭上剪一個字,排起來就是一句話。”劉璞聽得 清清楚楚。其中一個叫馬衛東,這馬衛東可不是個好東西,有一次,把閃亮的馬刀,架在我 的脖子上。有一次鬥我時,用棍子點著我的腦門,我趕緊說好話,不料他順手一棍子,抽在 我腿上,我不由撲咚一聲,爬跪在地上麵,再也起不來。這一次,頭上讓他們剪個字,紅衛 兵動了的,就不能隨便再亂動了。那就得一年四季長在那裏,這該如何是好?他急得如熱鍋 上螞蟻一般。突然,他急中生智。他慢慢地把頭從門縫伸出去張望了一會兒,沒有人!他輕 手輕腳從住室出來,把門輕輕拉上,憋足了氣,鼓足了勁,一口氣,跑到學校家屬院自己家 裏。老婆看見劉璞慌慌張張跑來,不知出了什麽大事,還沒問清,隻見劉璞打開抽屜,到處 亂翻,終於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往頭上擱。劉璞老婆一看,撲了上去,死死抓住那 剪刀不放。劉璞的老婆邊奪邊嚷:“你不能,你不能,你千萬不能!”劉璞氣喘籲籲的說:“長 不成了,長不成了。”老婆一時竟不明白劉璞的意思,隻是抓住剪刀不鬆手。劉璞急得朝老 婆的手咬了一口,老婆冷不防鬆了手。劉璞這才把剪刀放在自己頭上亂剪,嘴裏不斷嚷:“長 不成了,長不成了。”老婆好不容易問情了緣由,那驚惶的心才放下來說:“我的爺,你把人 都要嚇死了。長不成了,我給你剪就是了,你何必這樣,把人往死裏嚇呢。”劉璞這才坐下 來,把剪子給老婆,讓老婆剪。老婆一邊剪,劉璞一個勁兒地催:“快點剪,快點剪,快點 剪......快快快,快點剪......”一直念到老婆剪完,這才拾了一頂帽子扣在頭上,一溜煙地跑 回自己住室,喘著氣,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馬衛東們的到來。他聽得馬 衛東們說著話來了。隻聽“咚”地一聲,劉璞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馬衛東一腳踢開了門, 幾個人進到屋子裏,上下打量了劉璞一會兒,這才厲聲命令:
“把帽子從狗頭上取下來!“
劉璞故意裝出遲遲不情願的樣子。有好一會兒,這才把帽子從頭上慢慢摘下來,露出了 剛剪了頭髪的光頭。
“嗯?!”馬衛東互相奇怪地看了看,幾乎是同時驚訝地說,”狗日的,什麽時候給剪光 了?”隻好掃興地拿著剪刀走了。劉璞暗暗慶幸,心想,幸虧我早得到了消息,做了手腳, 這些龜兒子的。
為了便於管理,把揪出來的各類分子,集中關到牛棚裏。劉璞夾著鋪蓋卷兒來到牛棚,一看,別人都已經占好了位置,滿肚子不高興,就對管牛棚的馬衛東說:
“我不能在這兒住?”
“為什麽?” “他們是什麽?我是走資派?我出身貧農,我革命二十多年。跟他們睡在一起?” “他們是什麽?你說。”馬衛東問。 “他們不是曆史反革命,就是右派。我是什麽?我參加革命打過蔣介石,打過美帝國主
義,我鎮壓過反革命,我反過右派,我跟他們睡一起?”劉璞理直氣壯地說。 馬衛東突然明白了劉璞的意思,就用鋁皮線擰成的皮鞭,點著劉璞的額頭說: “聽著!走資派,是比地富反壞右黑特叛更壞的壞家夥。隻準你老老實實,不準你亂說
亂動。不然,小心你的狗頭!站好!”劉璞知道馬衛東的厲害,心裏不樂意,也隻好眨巴著 眼睛立正站好。“手舉起來!”劉璞夾著被子,想了想就兩隻胳膊舉著被子。“文化大革命, 就是要整你們這些,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你們這些走資派,反對社會主義,擁 護資本主義,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擁護劉少奇鄧小平。你們壞得頭頂上長瘡,腳底下流膿。 壞得不能再壞。你們是牛鬼蛇神的黑後台,保護傘,是不是?”
“是。”劉璞不得已地說。
“那還不老老實實?”
“是。以後老老實實。” 馬衛東訓斥了一陣子,就自個兒走了。劉璞這才放下胳膊,把被卷放在床上,活動著發
酸的胳膊,自我解嘲地說:“咳,比董存瑞舉炸藥包還費勁呢。”他見沒有人理他,就跟柏逢 時套近乎地說,“柏逢時,咱倆擠一塊兒。”柏逢時說:“那不行!”“為什麽?”劉璞生氣地 問。心想,你柏逢時還想咋哩。“睡不成就睡不成,也不為什麽。”柏逢時用眼睛瞪著劉璞。 劉璞也用眼睛瞪著柏逢時。“睡到地下去!你難道沒有聽見,天兵天將們說了,你壞得頭頂 上長瘡,腳底嚇流膿了嗎?誰跟你一起睡?”劉璞這才意識到,別人早已不賣自己的帳,再 也不能耍威風了,就可憐兮兮地求情似地說:“地下這麽濕,哪能睡呀?”“那我不管,誰叫 你是走資派呢。”柏逢時說罷就問大家:“大家說,讓劉璞睡到那裏去?”“地下。”大家異口 同聲地說。劉璞隻好放下架子求情。最後,就死乞白賴地把鋪蓋卷擠鋪在柏逢時旁邊。柏逢 時也不理他,由著他去。
人類需要安全,集體能給人以安全感。奇怪,連牛棚這樣的集體,也能給人以安全感。 牛鬼蛇神單獨分開,每天總是惶恐不寧,不知道今天怎麽過,明天怎麽過。現在,聚在一起, 你是老右,我是曆史反革命,他是走資派,都有問題。而且每個人,都從跟別人比較中,取 得了心理平衡和某種安慰。柏逢時想,現在連劉璞都運動上了,自己還怕什麽,老問題。劉 璞則想,問題跟問題不一樣,我能跟你比?我是老革命,你們算啥?人們嘴上不說,心情卻 在這比較中輕鬆愉快起來。有一次被批鬥回來,因為一天價低頭彎腰舉臂的折騰,人們躺在 床上,伸開胳膊腿兒,好不舒服。劉璞伸伸腰,伸伸胳膊腿,不由得順嘴學《紅燈記》裏李 玉和唱起來:
“像把我的筋骨,鬆一鬆——”
劉璞唱完,就把胳膊伸三伸,腿蹬三蹬。大家不由得誇劉璞還真有兩下子。劉璞聽人誇 他,就幾句京劇,幾句評劇,幾句豫劇,幾句秦腔地,唱起來。柏逢時看見劉璞揚揚自得的 樣子,就悄悄從床上溜下去,站在窗外,學著馬衛東的腔調:
“劉璞,你還唱?囂張之極!下來!站好!手舉起來!”
劉璞眉飛色舞,唱興正濃,突然,聽窗外小將的訓斥,頓時打啞,恰如蔫了的皮球。隻 好,灰不溜秋地從床上慢慢溜下來,站在床邊兩手舉起來。劉璞經過多次批鬥,已經覺得手 舉得太高太費勁,腰彎得太低也太費勁。平常,則如企鵝展開兩個小翅膀般地,半伸著兩條 胳膊。萬一紅衛兵嗬斥,他就彈簧般地彈上去又慢慢一點一點縮回來。柏逢時看見劉璞站好 了,就又悄悄躺在床上,拿毛選遮住臉,閉著眼睛笑。牛鬼們原也以為是真的,都嚴肅著麵 孔,一聲不吭地裝著學習毛主席著作。後來,看見柏逢時閉著眼睛笑,也都慢慢把書放下來, 可是沒有人告訴劉璞。心裏想到他當領導時那個橫勁兒,就讓他那麽站著。他那麽站著,人 們心裏才有樂子。劉璞站了好半天,再沒有什麽動靜,頭疑惑地撥浪鼓般地轉動。後來,看 見別人偷偷地笑,才知道上當受騙。心裏又羞又惱又氣又好笑,就攥著拳頭向柏逢時衝過去。
在人們的哄笑聲中,劉璞在柏逢時屁股上捅了兩下,笑著罵: “我把你這個龜兒子的,我把你這個龜兒子的。”
一天早上,起床時間早已經過了,卻沒有聽見動靜。牛鬼們卻不敢怠慢,都按時起來。 洗漱完畢,都坐在自己床位上,搬開毛選裝著學習的樣子。一直等到快要九點了,還沒有一 點動靜。人人心裏都在納悶,不知是什麽原因。牛鬼們饑腸轆轆,口水直流,心裏都想知道 個究竟,卻沒有人想做個出頭鳥,出去打聽一下消息。你不怕饑餓煎熬,我也不怕,看誰能 熬過誰。誰也不說話,外表上都裝得若無其事,心裏卻埋怨別人不出去打探消息。柏逢時原 來也不願主動去打探,好像,他人分享自己打聽來的情報,自己就像是不知吃了多大虧似的。 後來他想開了,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就放下毛選說:
“我出去看看。”
聽柏逢時這麽說,大家鬆了一口氣。好像士兵黑夜爬在戰壕裏,惴惴不安地不知道敵人 要幹什麽。這時多麽需要一個勇士去偵察敵情,現在柏逢時充當這個勇士了。大家就靜下來 單等他的消息。
柏逢時走出牛棚頓覺空氣清新,真比窩在牛棚裏爽快多了。校園寧靜得出奇,柏逢時如 狐狸般地東張西望,不見一個人影兒。他慢慢地向灶房走去。到了灶房,隻見飯菜已經打好, 隻等開飯,卻不見有人來吃飯。柏逢時小聲問炊事員:
“怎麽還不開飯?出了什麽事了嗎?”
“屁事?昨天下午,學生勒令盧師傅,不準打起床鍾,現在睡在那裏還沒有起來。”炊 事班長老李說。
柏逢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人常說,有錢難賣天明覺。的確,入冬以後,早晨的熱被 窩,是很讓人留戀的。是早上的起床鍾,逼著你,不得不從熱騰騰的被窩裏鑽出來,麵對一 個冰冷的世界。在小將們看來,老盧的起床鍾一旦停止,那熱被窩裏的極樂天國就會永遠享 受下去。是這樣的嗎?請不要笑小將們的幼稚,成人的製度設計,有時候表現得比小將們更 幼稚呢!
“現在還睡?”柏逢時笑著問。 “可不,我剛才叫了一轉。一個個像死豬一般,呼呼地睡得正香呢。怎麽叫,也不起來。” “那早上不吃飯了?”
“過了時間關門。想吃也吃不上。” 正說著,馬衛東和王得龍夾著碗,一顛一顛地走來了。柏逢時見小將來了,趕快回避,
去叫牛鬼們來吃飯。馬衛東走到買飯的窗口,咚咚咚地敲著窗口。李班長一肚子不高興,沒 好氣地大聲:
“敲什麽!”
“買飯!”
“不賣!”
“為什麽?”兩位小將不由睜大憤怒的眼睛。
“為什麽?時間過了。” “你想餓壞毛主席的紅衛兵?”馬衛東理直氣壯咄咄逼人的問。接著又罵起來:“你是
不想要你那狗頭啦?” 李班長一聽,摸了一根擀麵杖,從夥房裏直奔出去,大聲喝問:“你剛才說的什麽?你
敢再說一遍?” 紅衛兵小將們自文化大革命以來,以毛澤東為總司令,以紅語錄為武器,真是攻無不克,
戰無不勝,矛頭所指,所向披靡。想揪誰,就揪誰;說鬥誰,就鬥誰。多少大官兒,都伏伏 貼貼的,沒有一個人敢抗拒不從。他們的口頭禪就是:砸爛你的狗頭!打斷你的脊梁骨!打 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誰不投降,就叫誰滅亡!你一個炊事員,算什麽東西!馬衛東王得 龍,鄙夷不屑地斜眼一瞪李班長,啊喲,李班長手拿著擀麵杖,擺開馬步,正氣勢洶洶對著 自己,馬衛東二位頓時失了主意,先消了幾分銳氣。驕兵雖敗,猶有三分勇,何況是毛主席 他老人家的紅衛兵!馬衛東王得龍不由退了一步,也擺開馬步。手裏的兵器,卻隻有兩個磁 碗和一雙筷子。心裏想,這筷子如何敵得擀麵杖,碗雖然可以投擲過去,心裏首先舍不得不 說,就是投擲過去,也未必有多少威力,就隻好大聲威嚇:
“你想怎麽?紅衛兵是毛主席派來捉拿牛鬼蛇神的天兵天將,你敢?” “拿委任狀來!毛主席的委任狀!” 這一句問的馬衛東王得龍麵麵相覷,不能夠回上一句話來。這個,他們倒未曾想過。想
是一定有,但不知在誰手裏。反正今天沒有。再看看李班長手裏的擀麵杖,三十六計,走為 上計。就隻好用眼睛狠狠地瞪了瞪了李班長,為了給自己壯威,就大聲說:
“好!以後走著瞧,小心著!”馬衛東們習慣說的“狗頭”已到了嘴邊,懾於擀麵杖的 威力隻好暫時咽了回去。
“老子是貧農,毛主席說,反對貧農就是反對革命,怕你個屌!”
馬衛東王得龍默然。他們不能立刻從那毛主席的語錄裏背出能壓住他的語錄來。平常“狗 頭”“兔崽”一類掛在嘴上的話,現在有擀麵杖,不能說,隻好頹然無聲地離去。柏逢時他 們,早已站在那裏,看見馬衛東王得龍走了就笑著小聲說:
“你還真行,能武攻,能文衛嘛。可是,你也得小心點,現在他們是惹不得的。” “怕他個屌!看他敢來?紅衛兵裏我的人有的是,隻要吃飯時多打半勺,就都跟我好。” 柏逢時想,紅衛兵也怕擀麵杖,半勺飯竟是大誘惑,人也真是太脆弱,太不堪一擊了。
隨著文化大革命的進行,紅衛兵開始分化,各自組織戰鬥隊。當然各戰鬥隊都是由臭味 相投,氣質相近,利害相關的人,組織到一起的。馬衛東也組織了一個戰鬥隊,取名為“重 開戰”戰鬥隊。他們原以為“重開戰”是重新戰鬥的意思,這話又引自毛主席詩詞,應該是 沒得說的。可是毛澤東原詞是“軍閥重開展”。馬衛東用“重開戰”戰鬥隊的名義發了許多 通告勒令。跟他意見不合的戰鬥隊,暗暗捧腹恥笑。等他們還在擴大影響時,突然揭出,他 們有意歪曲篡改毛澤東偉大思想的罪行,號召革命群眾,要群起而討之,群起而誅之。這很 讓馬衛東們羞愧惱怒也感到掃興。就隻好悄然把“重開戰”改名為“井岡山”,戰鬥隊也升 格為司令部,馬衛東自封為司令。馬衛東跟李格非等教師結合在一起,跟社會串聯組合成立 了《黃原縣井岡山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總司令部》。革命造反的大旗已經打出,總要有“造 反”“革命”的動作表現出來才行。剛好,食堂拉來了兩汽車煤,馬衛東覺得有“命”可“革” 了。就把牛鬼蛇神集合起來,分成兩組,每人拿一把鐵鍁,站在車旁,脫掉棉衣。臘月數九 天,天氣雖冷,可誰敢不脫?棉衣一脫,頓時八麵透風。寒風刺入骨髓,皮膚猶如針軋。牛 鬼們為了抵抗寒冷,就不由得邊蹦跳邊用勁掄著胳膊,馬衛東立刻大聲斥責:
“不準亂動!隻準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誰再亂說亂動,砸爛誰的狗頭!”
牛鬼們隻好知趣而掃興地不說不動,互相無可奈何地默默無言地相對而視。停了一會兒, 馬衛東才讓牛鬼們上車。登上煤車,格外招風,寒氣砭骨,凍不堪言。柏逢時就第一個急忙 狠幹起來,不料馬衛東大聲命令:
“沒有命令不準動!誰動砸爛誰的狗頭!”
柏逢時隻好掃興地停止鏟煤。有人還以為,柏逢時想討好馬衛東表現自己,結果卻碰了 一鼻子灰,臉上露出鄙夷不屑並夾帶著得意之色。天氣實在太冷,人們的嘴巴全都不由自主 地打抖起來。冷氣極響地從打抖的嘴巴牙縫間吸進去,鑽到心裏,裏裏外外全都冰冷起來。 人們不斷擦著凍出來的清鼻涕。人們或者用呼出的微微熱氣嗬著麻木的手指,或者把手夾在 胳膊窩下聳著肩頭極力縮小散熱麵積;或者輕輕跺腳,以產生點熱量又,避免馬衛東的斥責。 大家都因為冷,凍得一片抖抖的打牙聲。大家凍得焦急地巴望馬衛東快點下命令。馬衛東穿 著綠色軍大衣,戴著虎頭綠絨帽,手上是綠色棉手套。他慢條斯理地從口袋裏掏出紅寶書, 鄭重地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這才抬頭看著車上的牛鬼們,拿著當官的架子,大聲朗讀 語錄: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 們就要反對......’”
人們隻好耐心地聽著。馬衛東好不容易念完了語錄,念完語錄,自己又講了一遍,這才 說,哨音響後,必須在十分鍾內把煤全部卸下來。不然,以有意怠工論處,以不服從改造論 處。馬衛東一邊說,一邊掄著手裏的塑料皮帶。牛鬼們聽說,急忙抓緊掀把,做好鏟煤的姿 勢,單等哨音一響,就幹將起來。馬衛東卻不著忙,隻把哨子銜在嘴裏,裝大地用威嚴的目 光來回掃視那些急不可耐的牛鬼,心想,這些牛鬼過去一個個深不可測,凜然不可侵犯,現 在都得聽我來指揮了。他慢慢抬起左臂,揭起袖頭,露出搶來的手表,似乎要仔細體味那發
號施令的凜凜威嚴一般。他昂起頭,睜著眼睛,歪著脖子,停了有好一會兒,這才“吱”的 一聲,吹響了哨音。哨聲一響,牛鬼們爭先恐後緊張地鏟煤,煤灰頓時飛揚起來。馬衛東剛 好站在下風,他原本要看那一個不用力,準備要專政專政的。誰知,一陣風猛地卷起煤渣兒, 撲了馬衛東一臉,小煤屑一下鑽到他的眼裏,眼前頓時一片烏黑,眼睛立時酸疼難忍流淚不 止。他也就隻好蹲下來揉著澀痛的眼睛,原來的計劃,早就扔到九天雲外去了。牛鬼們心情 緊張地鏟完車上的煤,卻不敢下車,隻等著馬衛東來檢查,馬衛東卻隻顧揉著自己的鑽了煤 渣的眼睛。原來自稱有火眼金睛的天兵天將,眼裏也容不得半點沙子,這才免了牛鬼們一頓 皮肉之苦。
煤卸完後,上了年紀的拄著鐵鍁,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疲憊不堪,閉著眼睛,張著嘴 唇發紫的嘴巴喘氣,猶如離水的魚兒。柏逢時去接那年紀大的,不料那人幾乎暈了過去,軟 軟地撲下來,把柏逢時塌了個仰麵朝天。這時突然聽得一陣劈裏啪啦打玻璃的響聲。人們尋 聲望去,卻是王得龍們正在用棍子革玻璃的命。有兩三個小將,拿著棍子一方一方地打著資 產階級玻璃,以發泄他們從李班長那裏得來的憤恨。
馬衛東正在自顧不暇地揉自己眼裏的煤渣兒時,有個紅衛兵來說:“馬司令,天安門前 的牆都是紅的,可我們學校的牆全是白的。這怎麽行?”馬衛東用左手揉著酸痛流淚的眼睛, 右胳膊伸得高高地擺著說:“讓這些牛鬼蛇神去鏟,把那白牆統統鏟下來!”
牛鬼們隻好聽從命令,拉著鐵鍁,去鏟教室後麵的白石灰牆,盡管大家十分疲勞,並不 十分用力去鏟,白牆皮還是一片一片地落下來。總務主任老魏剛好走過,他剛剛擋住紅衛兵 打玻璃,現在又看見牛鬼們鏟牆壁,就大聲嚷:“幹什麽?你們要幹什麽?牆好好兒的,為 啥要鏟?”牛鬼們聽老魏喊,就停下來,如木頭人一般站在那裏。有的乘機趕快坐下來休息。 老魏看情景,心裏已明白了幾分,就竟自去找馬衛東說:“馬司令,牆好好的為什麽要鏟?” 馬衛東理直氣壯地說:“那是白牆,我們要紅牆,怎麽的!”老魏說:“我們要把學校變成紅 色海洋,到處都要寫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語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用紅顏色寫出才鮮亮。 牆是紅的,如何能寫出毛主席的話?白底,紅字,套上黃邊,那才叫藝術。再說,如果把這 白牆鏟掉,少說得一個月兩個月才能弄好,耽誤了寫毛主席語錄,誰能負起這天大的責任?” 老魏說最後一句,故意提高聲音拉長腔調。馬衛東看見總務主任來跟自己商量,頓時覺得自 己高大了許多,又聽老魏說得頭頭是道,就說:“可以,可以,就照這樣去辦。不過,要快 一點。”老魏心裏罵道:“還可以可以的,派頭倒不小。喝的水,沒有我尿的尿多。還拿模做 樣的裝大。”不過嘴上也不能說什麽,回來,這才對牛鬼擺擺手,示意他們回去歇息。柏逢 時回頭看鏟過的牆壁,猶如狗啃過一般,不由得一聲長歎。
《三》柏逢時晚上躺在牛棚裏想,這些青少年既可惡又可憐。他們想反抗,他們想表現, 他們需要尊敬,但是,他們表現得卻如此淺薄,如此偏狹,如此地醜陋惡劣,他們對人類文 明,全都懵然無知。我們未來的年青人,都這樣的淺薄偏狹無知,那麽,他們能夠成為西方 文明的對手嗎?其實,西方文明真的全不可取嗎?柏逢時試圖從人類漫長的曆史背景中,來 理解自己國家目前發生的這一切,這無序的混亂與野蠻的鬧鬥。人類從狩獵社會進入農業社 會以後,總共經曆了大約一萬餘年,這一萬餘年中,形成了許多習慣,這習慣,已沉澱於人 們的潛意識之中,盡管商業早已產生,但是幾乎所有人類社會,都曾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過 商人。那麽二百年前,一個新的工商業社會的驟然來臨,引起人們的恐慌與憎恨,也就一點 也不奇怪了。更不要說,伴隨這工商業社會的降臨,也產生了大量罪惡。人們有理由憎恨它。 這時需要智者,為它做基於人性的辯護,才能為人類指明那新的方向。英國的亞當·斯密站 出來了。亞當斯密為它做了最有力的辯護。英國人接納了這種辯護。英國人形成共識,凝聚 成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英國人通過它的工商業家,生產新的產品,並把它的產品送到了世 界各地。它因此而成為,當時最強大的國家而稱雄世界。它的子孫帶著這新觀念,走到哪裏, 哪裏就繁榮起來。每個民族,需要它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但也需 要工商業家去組織和增值財富。工商業家顯然是工商業這個新世界的創造者和驕子。然而, 我們現在卻把他們當作敵人,把他們的辯護人當作敵人。我們曾經用華夏來抵製夷狄,我們 現在,則用無產階級來抵製資產階級。一切人類文明中,我們潛意識裏不喜歡的東西,都可 以給它戴上資產階級的帽子,而加以拒絕,我們潛意識裏習慣的東西,我們則給它戴上無產 階級的帽子,加以凝固;因為,我們還留在那舊的習慣之中。我們就常常把淺薄當深刻,把
近視當遠見,把愚蠢當智慧,把猴子當作哲人。這難道不悲哀嗎?柏逢時感到悲哀。雖然悲 哀卻並不絕望。他感到在冥冥之中,似乎有許多人跟他一樣在思考。一個有著幾千年文明的 民族,麵對殘酷的現實,難道能夠不思考嗎?柏逢時相信,隻要是獨立自由的思考,不論是 對是錯,都會促進社會進步。因為獨立自由思考著的每一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去發現真理, 就可以避免獨斷偏見而造成的災難與禍害。隻有每個人有了獨立自由精神,獨立自由的個性 的張揚,才會創造一個豐富多彩的,有著勃勃生機的社會。這一天是會來臨的。......
學校的兩派各自跟社會上的力量聯合起來,組成縣的造反司令部,都自稱自己最革命, 造反的最徹底,是最為響當當的。既然自己最革命,最造反,那麽用什麽來證明呢?就以竟 相批鬥當權派來證明。一時之間,當權派成為造反派爭奪的對象。表麵上是觀點不同,實際 上各派的形成原本就是建立在人與人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之上的。當權派不可能生活在真空 裏,因為各種利害糾葛和現實考慮都有其傾向性。誰支持誰,當權派與造反派心裏都有底。 在批鬥高潮中,造反派就把自己要保的當權派,借要批判鬥爭保護起來,這就是明批暗保。 而自己要鬥的當權派就千方百計抓來進行貨真價實的皮肉批鬥。就這樣,兩派之間的成見仇 恨越來越深,一直到了恨不得剝對方的皮吃對方的肉。因為不是一派,弄得夫妻之間父子之 間兄弟之間好朋友之間也反目為仇。其實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個個自以為是聖人,是革 命者,而骨子裏實在是傀儡是奴隸。他們眼睛老盯著上麵,唯上麵之命是從,唯上麵之令是 聽,因此不論他們的內心真正想的是什麽,他們的目的是什麽。他們都不是真正的革命者。 他們雖然把中國弄了個天翻地覆卻不能真正改變中國的麵貌。雖然如此,那派性鬥爭仍然演 出了一幕幕曲折緊張扣人心弦的悲劇與喜劇。
黃原縣分成了兩大派,一派叫“紅旗”,一派叫“井岡山”。縣委書記張乃天傾向“紅旗”, “井岡山”就要千方百計地抓張乃天來批鬥。張乃天知道“井岡山”不會跟他善罷甘休,就 躲藏的連人影兒也不見了。張乃天取了個年青漂亮的老婆,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快四十歲得 子,活潑聰明的兒子,更是張乃天的心肝寶貝,讓他成天價牽腸掛肚。“井岡山”就埋伏在 張乃天家附近,一連十幾天,卻不見個人影兒。馬衛東說堅持就是勝利。果然,一天晚上, 有個人影兒,貼著牆壁,慢慢地往這邊溜,好像是張乃天。也許是過於緊張,也許是晚上天 太冷,這時有個人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人影一閃不見了。“井岡山”的人急忙追蹤搜索,卻 不見一些兒蹤跡。馬衛東氣急敗壞地狠狠地,罵了一頓,那個打噴嚏的,就大聲說道,今天 晚上算了,回去好好休息,他總有回家的時候,以後再抓,就招呼大家撤退。回到總部,馬 衛東就叫三個精幹的親信說,今天晚上,要殺他個回馬槍,然後就悄悄潛回埋伏在張乃天家 的前後。到了早上三點多,隻見張乃天回來了。隻聽門輕輕響了一聲,門開了,又輕輕關上。 “你回來了。”張乃天的老婆說。“我回來了。”張乃天說,“快讓我鑽到被窩暖暖,凍日他了。” “小心外麵有人。”張乃天老婆說。“沒事兒,剛才是有人,我一聽有人打噴嚏,出溜一下飛 跑到馬圈裏,展展地貼在馬槽裏,馬吃著草,他們怎麽也沒有想到,馬槽裏有人。手電在馬 圈裏照了照,就走了。今晚上冷得很,我估計,那些娃兒嫌冷,不來了。孩子呢?”隻聽擦 火柴的聲音。燈亮了。張乃天用報紙把燈光遮住。“小越,你爸看你哩。”張乃天的老婆說。 “不要叫他,讓他好好睡。你看小東西睡得多甜,讓我親親。”停了一會兒,隻聽女人小聲 說:“你心裏怕隻有小越,早把我給忘了。”張乃天小聲說:“那裏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一想你就硬了,脹得人痛得受不了,可是有什麽法子?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呀,不信,你摸 摸。”趴在後窗的那個,一聽張乃天這麽說,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張乃天撲地一聲,吹 滅了燈,晚了。小鬼抓住了老鬼。張乃天知道自己跑不了,就乖乖地從屋裏出來說:“跟家 裏人沒有關係,你們說上哪裏,我跟你們走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街上便貼出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大幅標語。大字報全是揭發張乃天搞 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罪行。大幅標語則宣傳自己的勝利。什麽“活捉張乃天是對真保皇,假 造反的‘紅旗’的當頭一棒!”“活捉張乃天,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勝利!”“活捉張乃天, 是戰無不勝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堅決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張乃天,把無產階級 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然後給張乃天掛上牌子,在黃原縣城鄉遊行示眾。張乃天被逼得要 他說“井岡山”是真正的造反派。張乃天害怕挨打沒法子,隻好“井岡山”叫他說啥,他就 說啥。“井岡山”就把他說的話改頭換麵變成大字報貼出去,當然大部分是罵“紅旗”的。 在鬥張乃天的時候,王得龍們給張乃天脖子上,掛個汽油瓶,動不動,威脅要點,嚇得張乃
天不斷求饒。王得龍用電線擰成的皮鞭,點著張乃天的頭,問:“還硬嗎?”張乃天連連點 頭哈腰說:“不硬,不硬。”王得龍又大聲問:“你不是說你硬起來不得了嗎?”張乃天不停 的點頭說:“不敢,不敢!”
“井岡山”批鬥張乃天,張乃天從不對抗。有時說說笑話,緩和氣氛,有時恭維幾句, 套套近乎,這就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批鬥了幾天以後,中學生那新鮮感沒有了,覺得平淡 無奇了,就想個新招兒來。他們把地委書記專員也抓了起來,跟縣上的走資派,數得上的牛 鬼蛇神,一起開了個聲勢浩大的批鬥會。會場就在黃原中學操場。高揚那時剛升任專員,當 然也在其中。負責批鬥大會的馬衛東,手拿名單,按官職大小排列站次。高揚居中排列第二, 柏逢時被推來搡去,站在一個角落裏。柏逢時很想跟高揚站在一起,無奈沒有官銜,隻好望 站次而興歎。柏逢時從人縫中往外看,台下人山人海,紅旗林立。雖然在發言批判時,不時 夾著陣陣口號聲。但許多人,好像並不仔細聽發言的內容,他們隻是抬起頭,伸長脖子,望 著台上,用手指指點點,大概是說,此何許人也,彼何許人也。原來這些頭頭腦腦,過去是 官大衙門深,難得看見,今天齊刷刷地站在台上亮相,正是仔細觀看的好機會。柏逢時覺得, 今天這大會,倒像是馬戲團耍馬戲一般。走資派牛鬼蛇神們,一溜行,倒像是老虎獅子黑熊 和羊猴狗一般,中學生紅衛兵倒像是馴獸演員了。開完大會,紅衛兵自己的肚子早扁了,就 各自顧各自地去吃飯,早把成天掛在嘴上要專政的敵人扔在一邊。高揚見沒有人理他們,就 大聲問:
“喂,小同學,我們也得吃飯呀?”
那紅衛兵正跑著排隊買飯,聽見高揚問,就大聲訓斥:“難道還要人民伺候你不成?你 們作福作威的日子是再也一去不複返了。”
柏逢時給高揚買了兩個饅頭端了一碗湯。他看見高揚兩隻手捧著木牌子,正在伸轉脖子 舒坦。原來,木牌子用細鐵絲穿起來,掛在要批鬥對象的脖子上,割著被批鬥人的脖子。紅 衛兵隻消捉住他的兩隻胳膊,那細鐵絲,就可以悄然無聲的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了。高揚看著 柏逢時掛著木牌子沒事人一般,一看那牌子,是用寬布帶穿起來的。柏逢時解釋說,他看見 紅衛兵用細鐵絲穿木牌子,猜到了它的用途,就急忙準備了一條寬布帶在身上。紅衛兵把寫 著他的名字的木牌往他跟前一放,他趁紅衛兵不注意,就把那細鐵絲換成這寬布條,並把那 細鐵絲扔進水渠裏。紅衛兵掛牌子時,才驚訝細鐵絲變成了寬布條。我急忙對那紅衛兵表示 感謝。那紅衛兵笑了笑再不說什麽。你不要看紅衛兵個個像凶神惡煞一般,如果個別接觸, 他們也常常給你人情。高揚說,這還真是,凡事不預則不立呢。兩個人蹲著,背靠牆吃飯, 柏逢時用筷子指著高揚的腿問:“你這腿?”
“前幾天鬥我時,我站在凳子上,一個家夥冷不防蹬翻凳子,我從凳子上摔下來,腿碰 在凳子上骨折了。”高揚說。
柏逢時聽了,一陣毛骨悚然。 “如果我們現在是中學生,我們會怎樣?”柏逢時問。 “你能跟他們不一樣嗎?如果你從小生活在封閉的環境裏,如果你從小所理解的世界,
就是這樣偏狹,你還能怎麽樣?如果你偏狹無知,而你又正想尋找一條好出路,機會來了, 你又會怎麽樣?如果你正處在青春期,身心能量爆滿,又沒有其它辦法宣泄,你又能怎麽 樣?”高揚反問。柏逢時隻好沉默地點頭。
“將來會怎麽樣?”柏逢時憂心忡忡地問。
“你想想義和團以後的情形你就知道了。”高揚說。柏逢時默默地想,血風腥雨將喚醒 人們。一個真正新的時代會來臨的。可是,這些孩子,在正當年華風茂的青春歲月,卻如此 荒誕地消費著自己的心理能量,當需要知識的時代來臨後,他們何以麵對?鼓勵無知單純的 孩子,以摧殘他人為樂,這是何等的無恥!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兩個人各自吃飯,再也不 說話了。
解放軍介入文化大革命支持左派。然而,解放軍因進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也引起自身分 裂。不久,兩派開始辯論,兩派都認為自己是真造反派,對方是假造反真保皇。辯論很快由 黃原中學擴展到全縣。黃原縣城十字街口,人頭湧動,交鋒雙方,莫不聲色俱厲義,憤填膺。
辯論時,萬人空巷,似乎觸動著每個人最敏感的神經。那急切竟真是如喪考妣一般。中國也 並非君子國度,隻動口而不動手。剛開始隻是個人之間的推鬥,進而拳腳相加,不久,即擴 展到團夥之間。很難說誰是罪魁,很難說誰主動挑畔。反正,最後兩派終於壁壘分,並且明 夥執仗地武鬥起來了。武裝奪取政權,是毛主席的教導。動不動使用暴力,也許是根植於人 性之中,也許是在專製權力之下,人民無理可講,而形成的普遍心態。但是隻要你心裏把人 當人,你就會尊重別人,你就會尊重別人的自由權利。你就覺得你與別人是平等的,你就不 會尋找特權。你就會覺得遵守和製定法律的重要了。有了法律,社會才有秩序。秩序保障了 個人自由權利,秩序讓你活,我活,大家活。人人都活,社會才能穩定和發展。現在,要通 過暴力,通過你死我活的鬥爭,來奪權。奪權,是為了取得特權。這樣,我們就麵對了一個 十分可憐的問題:這是野蠻,還是文明?
柏逢時在牛棚裏,隻聽得縣委人委大院裏,不斷地此起彼伏地響起,一陣又一陣呼喊聲 衝殺聲。人們高聲朗誦毛主席語錄,團結自己鼓舞士氣。當時的情況是,“紅旗”占據著象 征權力的縣委大院。盡管縣委書記被打倒,縣委大院仍是黃原縣至高無上的權力的象征。“井 岡山”屈居人委,自覺低人一等。因此“井岡山”派決心要奪取縣委大院,把“紅旗”趕出 縣委大院而後快。他們認為隻有占著縣委大院,才能說明自己是正統,是響當當硬棒棒的真 造反派。中國人就要爭這個正統。不僅劉備要跟曹操爭,我們要跟蘇聯爭。就是王麻子的剪 刀,李二狗的狗皮膏藥,也都要爭,認為隻有自己才是正統。
兩派當時手裏的武器是長矛大刀。進攻的武器多用磚頭瓦片石灰包。“紅旗”要守住陣 地,就製造了二門土炮作為威懾,在高音喇叭裏反複揚言,誰膽敢向無產階級司令部發動進 攻,就要迎頭轟擊,決不寬貸。“井岡山”派幾次進攻都被“紅旗”派用棍棒打了回來。然 而,“井岡山”卻是屢敗屢戰,戰而愈勇。他們先打開一個缺口,然後集中兵力,頭戴安全 帽,身披厚被褥,手拿棍棒刀矛,作集團衝鋒,“紅旗”派眼看形勢逆轉,就使用土炮對準 密集進攻的人群轟了一炮。放炮的人雖然以細沙代替鐵沙,那一炮仍燒得勇不可擋的“井岡 山”派的勇士眉焦臉黑,銳氣頓減。“井岡山”派戰鬥受挫,戰友被轟受傷,無不悲痛憤怒, 請求重新組織衝鋒進攻殺敵,不踏平“紅旗”,誓不罷休。幸虧“井岡山”派裏有幾個老成 的成年人,覺得如此鬥下去,後果不堪設想。為了說服血氣方剛不計後果的中學生,就反複 說,毛主席教導我們不要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大踏步地後退,正是為了將來大踏步地前進。 “井岡山”派大多數仍然是受蒙蔽的群眾,總有一天,會醒悟過來,反戈一擊的。我們要始 終把矛頭對準挑起群眾鬥群眾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紅衛兵小將最聽毛主席的話,最 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讓我們高呼我們偉大的領袖,偉大的舵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總司 令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喊完口號,還是難以泄去受挫失利的心頭之恨。有人想,何 不把劉璞抓來,他是我們學校最大的走資派呀。井岡山的馬衛東就帶了些人,回到黃原中學, 找到牛棚,砸門打窗。牛鬼們個個驚懼地急忙穿衣,如驚弓之鳥般站在棚裏,個個麵如土色, 身體不停地打抖。馬衛東宣布,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璞挑起群眾鬥群眾,罪在不赦, 必須嚴加懲處。牛鬼聽見與己無關,這才稍稍安心。唯有劉璞聽到這大大的不實之詞,半天 飛來的罪名,那裏肯服?就大聲辨白,他早已被揪出來關在牛棚裏,如何能挑起群眾鬥群眾? 馬衛東見劉璞如此不老實,竟敢大聲稱辯,不由怒火中燒,拿起長矛狠狠朝劉普屁股戳了兩 矛。劉璞頓時抱著屁股哀叫,不再申辯理由。井岡山派就把這些牛鬼連劉璞一起趕到司令部。 到了司令部,年紀大的叫醫生快給劉璞包紮。冬天雖冷,劉璞隻好脫掉褲子,把流血的屁股 露出來,讓醫生檢查,上藥,貼紗布。劉璞又驚又怕又冷又凍,身體不停地如篩糠般打抖。 井岡山派把牛鬼們分別關押,以免他們秘密串連,使出什麽陰謀詭計來。柏逢時躺在一間屋 子裏的光板床上,蜷著身子裝睡,隻見馬衛東推門進來。這馬衛東原名叫馬好禮,中國是禮 儀之邦嘛。後來學習蘇聯老大哥,又改名馬學蘇。豈知中蘇分裂,蘇聯變成了修正主義,又 把馬學蘇改為馬反修。文化大革命中要保衛毛主席,反修不如衛東響亮,就聲明改名為馬衛 東。柏逢時見馬衛東來了,就蜷著身子,眯著眼睛裝睡。馬衛東看了看柏逢時,就一一打開 辦公桌的抽屜,那文件他是不要的,結果搜出了幾本稿紙,就卷起來塞進衣服口袋裏。馬衛 東正要走,突然聽見什麽響著,回頭一看,一隻馬蹄鍾在桌子上嘀噠嘀噠響著。馬衛東心想, 怎麽竟忘記了這件東西?就斜著眼睛看了看柏逢時,把那馬蹄鍾拿在手裏端詳了一會兒,嘴 裏咕噥:“他媽的一個!”就把響著的馬蹄鍾揣在懷裏,從房間裏出去了。柏逢時想,假洋鬼 子革命,給老尼姑頭上種了幾個疙瘩,砸掉龍牌,揣走了一個宣德爐。馬衛東們造反革命, 則用尖矛戳劉璞的屁股,砸壞門窗,揣走一個馬蹄鍾。到底是時代進步了。馬衛東這名字是
比假洋鬼子好聽,劉璞屁股上的矛洞比老尼姑頭上的疙瘩深刻,馬蹄鍾比起宣德爐到底是現 代多了。中國人愛革命,人人喜歡當革命者。革命就是奪權掌權。有了權比有什麽都好。所 以,中國有許多許多的革命者,卻沒有牛頓、達爾文,也沒有愛因斯坦和愛迪生。比一比, 中國人應該知道自己到底缺的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