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四章:何謂道德?(8-10)

(2019-02-11 10:14:29) 下一個

第 四 章: 何謂道德?(8-10)

《八》

柏逢時跟雪英結婚,給小梅帶來了快樂。小梅從小到這麽大,看見別的小孩有爸爸,她 卻沒有爸爸。她多麽希望自己也有一個爸爸。她現在,終於有了一個爸爸。現在,,誰也別想小 看她。欺侮她,她背後也有爸爸。在她眼裏,爸爸就像一顆大樹,枝葉高大茂密,覆蓋在她 的頭頂,給她擋熱,擋雨。她還能爬在他粗壯的枝頭玩耍嬉鬧。他會有勁地支撐她。她會盡 力保護她。小梅見了人就大聲說:“我現在有了爸爸。”她對那些小夥伴說:“我爸爸會彈琴, 可好聽啦,你爸爸會嗎?”小夥伴們都愛聽彈琴,但是,他們的爸爸不會。他們的爸爸會掄 斧頭,使钁頭,可是,誰的爸爸都會使。他們的爸爸還會吃煙。媽媽老為這吃煙的事兒罵爸 爸。有一回,爸爸吃著煙睡著了。煙火把褥子燒了窟窿,媽媽氣得罵爸爸,用笤帚把打爸爸。 爸爸一動不動,好可憐好可憐。吃煙可不比彈琴。有好多夥伴羨慕小梅了,也有小夥伴嫉妒 小梅了。一個拖著鼻涕的男孩子,聽著聽著不耐煩了。他見不得小梅那神氣活現,他氣不憤

小梅的爸爸超過他的爸爸。他平常是頭兒,大家都聽他說,可今兒個,大家都聽小梅說,他 心裏不受用了。他就大聲嚷嚷:“小寡婦,嫁漢子,門前排了一串子。小寡婦,嫁漢子,門 前排了一串子......”小梅聽見了,這是從前小孩子罵她的話。她跟他們打過,她打不過他們。 媽媽不準她跟別的孩子打。那時,她沒有爸爸,他們都有爸爸。那時,她聽他們罵,她急得哭, 她越哭,那些孩子越鬧。現在,她也有了爸爸。她怕誰?她誰都不怕了。她也有爸爸!她今 天不怕他!小梅心裏充滿了憤怒,她感到她渾身都是力氣。她咬緊小牙,鱉著一肚子氣,追 了上去。她把從前積聚在心頭怒氣化作無窮力量,像一頭憋足了氣的小牛,怒不可遏地一頭 猛頂過去,把那孩子頂了個仰麵朝天,後腦勺碰在石頭上,頓時哇地一聲哭了。小梅見自己 占了便宜,扭頭就跑。她一直跑回到家裏,急忙把大門關上,心跳著,氣喘著,悄悄地一個 人鑽到屋子裏,一聲也不敢吭,隻怕媽媽知道了罵她,打她。

不一會兒,那男孩的媽媽拉著小孩子,找上門來了。她用拳頭邊捶著大門邊惡聲惡氣地大 聲喊:“雪英,雪英,你出來看看,你倒是管你小梅不?”雪英急忙開門,讓那女人跟小孩 進到院子裏。那女人把那男孩子推倒雪英前麵說:“你看,你看,你小梅把我娃打成啥啦!” 小梅在屋裏聽人咚咚敲門,喊著她的名字,嚇得心怦怦直跳。雪英一見,那男孩頭上後腦勺 果真有一個包,就把小梅從屋裏拉出來,大聲訓斥:“媽媽的話為什麽不聽?我給你說過多 少遍了,不叫你跟別人罵架打架,你為什麽偏要跟人打架?你怎麽這麽不聽話,不爭氣?” 雪英越說越生氣,就拉過小梅在屁股上狠狠地打。她打著打著,不由得自己先哭了。這時柏 逢時從屋裏出來擋雪英說:“先別打,問問原因,再說也不遲嘛。”誰知道,這句話惹惱了那 女人,立時大聲嚷嚷:“頭上這麽大的包,你眼睛瞎了麽?難道是我訛你不成麽?你說,你 說!”柏逢時解釋說:“我並不是包庇小梅。問清前因後果,就是打她,也讓她知道錯在那裏, 為什麽錯。對孩子也要講道理嘛。”那女人一聽心裏更不受用了,心想,就你懂得道理,難 道我是不懂道理的麽。就兩手插在腰間,氣勢洶洶地破口大罵:“就你知道講理是不是?就 我不知道講理是不是?你娃把別人頭打破了,這是什麽理?你說,你說!”那女人邊嚷,邊 逼近柏逢時,唾沫星兒濺在柏逢時臉上。柏逢時隻得邊後退邊解釋:“我不是那意思,我是 說,把情況問清楚了,隨怎麽處理她都行。我的意思是對小孩要講道理。”那女人更火了:“我 怎麽不講理,我怎麽不講理?我問雪英沒問你,你從那裏來的,你算老幾?”柏逢時耐著性 子說:“我們是一家人麽,先坐下,先坐下,有理不在聲高麽。”那女人本來想坐下來緩緩氣, 可一聽柏逢時說有理不在聲高,就又火了,胳膊在柏逢時眼前一掄,惡聲高嚷:“不行,不 行!今天不說個青紅皂白,不的畢!就要跟你沒個完!”村裏人聽得有人吵架,慢慢地圍在 院子裏,或者站在門口遠遠觀望。因為那女人難纏不講理,她們那一家子又人多勢眾,有人 即使想出來擋架,也知難而退。人們心想,這事本不大,不過是兩個孩子打架罷了。不過看 今天這架勢,雪英非得賠個啥才能下場。一般人說了怕不頂事,也就隻好站在那裏。還有, 貧乏單調的生活,似乎讓人感覺著,看吵架打架,倒也異樣和新鮮。若是這架不吵下去,不打下 去,便少了一份欣賞人生戲劇的樂趣似的。就這樣,人們都站在那裏當起看客,心裏雖然有 自己的是非標準情感好惡,卻都閉口不說,隻睜著一雙眼睛,猶如看戲一般。

正在這時,那女人的男人撥開人群,手裏拿著鐵鍁大聲問:“怎麽啦?怎麽啦?”那女 人見自己男人來了,更是如虎添翼一般,就大聲說:“怎麽啦?你娃叫人打了,你眼睛瞎了? 還問怎麽啦?”那男人聽了就大聲說:“不行!這麽欺侮人?上大隊!”柏逢時心想,像這麽 吵鬧,也不是個法子,到大隊有幹部說理也行。就說:“行,上大隊也行。”沒想到恰恰這一 句話,惹惱了那男人。那男人一把拽著柏逢時的前襟,睜著凶惡的眼睛,說:“上大隊?便宜了 你!我先給你頭上用磚頭磚個疙瘩,咱再上大隊!”眼看著柏逢時要吃虧挨打,這才有一個 人插在中間擋開,說:“有事好好說,都是鄰家本舍,千萬別傷了和氣。”柏逢時太不了解社 會的風俗人情了。在農村裏,不論為什麽事吵鬧,除非出了大事,一般事很難說個清楚,就 是幹部,也不願意插手來惹麻煩。所以,有了矛盾吵架,不管有理沒理,先非要爭個上風不 可。你就是沒理,你占了上風,以後再有事,別人先就怕你,讓你。你有理,你讓著別人, 別人占了便宜,不承你的情,村裏人反說你沒出息,是孱頭軟蛋好欺負,以後有事,就蓋著你行。 今天那女人,那裏是講理討公道的呢,是憑著自己家人多勢眾,來要顯顯自己的威風的。柏 逢時如果好好地賠不是,以後再買些禮物道歉,這事也就結了。誰知道,柏逢時竟然要講理, 反倒把事鬧大了。

正在這時王阿紅來了。王阿紅問明了事情緣由,掂量了會兒,就先對那男人說:“什麽 大不了的事?小孩子打架就像那小狗咬架一樣,他們原本是耍的,隻不過耍失手了,就是頭

上撞了個包,臉上抓了道兒,誰也不是故意的,值得為這事吵個臉紅脖子粗,吵的雞犬不寧, 天翻地覆的麽。現在各回各家,不準吵了。”那男人遞給王阿紅一支煙說:“照你說,孩子頭 上那個包,就白打了不成?”王阿紅說:“給你賠一個頭?——都是一個村的麽。早上不見, 晚上見,你不能讓他一下?再不,就權當看我的麵子還不行?”那男人見王阿紅這麽說,就 大聲說:“看王主任說到那裏去了。我讓!咱也不是那不講理的人。既然王主任說話了。我 還能有什麽說的。”那男人其實是感到王阿紅先給了他的麵子,再說他不能不看王阿紅的麵 子,人家是幹部呀。王阿紅見那男人應承了,就對柏逢時說:“人家是啥身份,咱是啥身份, 咱還跟人家吵?你不知道人家是貧農,根子紅,出身正?”王阿紅要當著大家的麵,壓壓柏 逢時,讓他知道他的半斤八兩,但他還要讓柏逢時承他的情,心裏感覺著沾了他的光,是他 把這事壓了下去了。既然那一邊再不吵了鬧了,你柏逢時應該對我點頭稱謝才對。可是柏逢 時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他想,事情雖然了結了,可到底沒有說出個理來,還被當眾羞辱了 一番,心裏覺得自己活到今天這份兒上,也真窩囊。王阿紅心裏又想,要不是他柏逢時,雪 英能跟我斷絕關係嗎?他愛雪英就從來也沒愛夠過。因為雪英,王阿紅心裏對柏逢時存著三 分火,不過當著大家,再礙著雪英,不好發作出來,心想,要不是看在雪英臉上,立馬蹬腳, 把他叫到大隊扣他三天再說。不過,今兒個算了,反正以後不能讓他太美了。

不久,大隊通知五類分子開會,也要讓柏逢時參加。柏逢時爭辯說,他的右派分子的帽 子,61 年那會兒早已摘掉了。後來處分並沒有說給自己戴上帽子,他自己不屬於五類分子。 大隊幹部說,給你處分說明你有問題,大隊說讓你參加,你就得參加。柏逢時跟雪英商量, 覺得,現在跟他們講不出個道理來,向上反映肯定沒有人管,反倒惹得大隊那些人不高興, 他們要再報複,日子更不好過。既然人家叫去就去吧,反正胳膊是怎麽也扭不過大腿的。事 實也正是如此。上麵文件來了,他們想怎麽執行就怎麽執行,傳統給了他們這個權,群眾也 認可這個權。他們認為,在他們統治的這一塊地盤上,就應當他們說了算數。古代是天高皇 帝遠,就是現在新社會,毛主席國務院,也不能天天到這裏來視察他們。

陰曆的八月中旬,一輪明月高懸在藍色的天空裏。天空遠處,移動著濃濃的低雲。吃罷 晚飯,柏逢時輕輕彈起柳琴,一陣秋風吹來,柏逢時不由得把自己的憂傷注入到樂曲裏。唉, 我是不應該憂傷的。我雖然經曆坎坷處境艱難,可是,仍然有許許多多的人羨慕我。柏逢時 想,這憂傷也許來自於人性的最秘密的深處,他想起了舒伯特根據歌德的詩譜寫的《魔王》:

誰騎馬奔走在夜半風中? 是一位父親和他的兒子; 他把那孩子抱在他懷裏, 緊緊地摟著使他溫暖。 父親:“我兒你為什麽這樣驚惶?” 小孩:“爸爸,你沒有看見魔王!

他頭戴王冠,露出尾巴!” 父親:“我兒,那是一道煙 。” 魔王:“可愛的小孩,請跟我來!

我帶你一起遊玩; 美麗的鮮花開在海濱, 我的母親給你穿花衣裳。”

小孩:“爸爸啊,爸爸,你聽見了嗎? 魔王說要給我許多東西。”

父親:“安靜些,我兒你不要害怕, 那是晚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魔王:“可愛的小孩,你快跟我去,

我的女兒正等待著你; 她每天晚上都會陪伴你, 同你跳舞唱歌遊戲, 同你跳舞唱歌遊戲。”

小孩:“爸爸啊爸爸啊,你看見了嗎?

魔王的女兒在黑暗裏。” 父親:“我兒,我兒,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棵灰色的老柳樹。“ 魔王:“我愛你,你的容貌實在美麗,

你如果不願意,我要使用暴力!” 小孩:“爸爸啊,爸爸啊,他抓住我了,

魔王他抓住我,我透不過氣!” 父親心發慌,加鞭快快奔, 他把懷裏的孩子緊緊抱著, 驚惶地回到家裏,可憐的孩兒 已經死去!

柏逢時憂傷地把尾聲又彈了幾遍,隨著節奏,他輕輕吟唱,小梅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問: “爸爸,孩子為什麽死去?”
“是因為強權與暴力。”
“強權與暴力是什麽呀?”

“是比老虎和狼還要凶殘的東西,卻說著最動聽的言辭。” “它們在那兒呀?”
“它們在人們的心裏。”
“怎麽會在人們的心裏呢?” 柏逢時苦笑著,把柳琴放在一邊,把小梅抱在懷裏說:

“你長大了就會知道。”
“可是我現在就想知道。” 柏逢時無言以對。他隻希望小梅這一代人
,不要被權力與暴力所毒化,所驚嚇,所威脅。

因為,隻有被權力與暴力所毒化的心靈,才會去威脅別人,去摧殘別人,去壓迫別人,去剝 奪別人。那些心靈被權力與暴力所毒化的人,不僅僅給他人,給社會造成不幸與災難,也使 自己處於不安與恐懼之中。

雪英盡管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男人,心理卻仍然不愉快。別人的有意尋畔,自己的男人 遭受的歧視壓迫與侮辱,使她覺得這一切都與她有關,內疚的陰影蒙在她的心頭。

柏逢時晚上靠牆坐在炕頭,總是一個人悶悶不樂地想心思。57 年反右鬥爭,58 年大躍 進,60 年前後的三年大饑荒,一直到現在,他在農村所看到的破敗景象,無不讓他感到,憑 藉權力,按照自己的願望,去改造社會,所造成的惡劣後果。這事情,王莽幹過,洪秀全幹過, 毛 澤東正在幹著。柏逢時的經曆,使他能夠想象,那兩個時代的悲哀與殘酷了。任何時代,大野 心家,都懂得,以美妙言辭蠱惑大眾,以清除每一個人的自由,來實現他一個人的自由。因為隻 有個人的自由精神,才能真正成為,對抗恐龍野心家的,一把正義之劍,才能反抗恐龍野心家, 對人類個體自由權利的肆意踐踏。一個沒有個人自由權利的社會,也不會持久地產生強大的 凝聚力,以對抗外來的不義誅求。中國漢族政權,反複遭受外來少數民族侵略的曆史,就是鐵 證。因為人們,不會用生命,去維護一個,自己在其中沒有自由與權利的政權。柏逢時覺得,自己 現在猶如一隻小雞,被肆無忌憚的權力之鷹追逐著,嬉戲著,摧殘著,不能做有益於自己的 事,也不能做有益於他人的事。他內心的悲哀,也許不是自己被生活的困苦所逼迫,而是自 己內心創造能力的被禁錮和喪失。他為自己憂傷,為社會憂傷,為他的國家憂傷。“彼黍離 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 何人哉!”柏逢時不由得在心裏反複哀傷地吟唱:“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悠悠蒼天,此何人 哉!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雪英看著柏逢時默默地坐在那裏,滿臉憂鬱與哀傷,她心裏哀憐他的男人。她想,我應 該讓他快樂,我們應該有快樂,我們應該去尋找快樂。

雪英哄小梅睡著以後,輕輕坐在柏逢時身旁。柏逢時慨然長歎:“一個人,不論他多麽 卑鄙無恥,多麽愚蠢無知,隻要他掌握了權力,就都能夠恣意妄為,得意猖狂起來。這是一 個什麽樣的世界!”雪英被這喟然長歎,被這無奈所震動。她也有許多哀傷,不過,現在可 以不必哀傷了,可以擺脫那許許多多的無奈了。我們應該快樂,不是嗎?她抬起她那曾經充

滿了憂鬱,現在仍然沒有完全消失憂鬱的眼睛,含著期待快樂的神情,望著自己的男人。柏 逢時回看雪英,她端詳雪英的臉龐。她有一雙濃而修長的黑眉,那眉畫在那一雙不很大,有 點凹陷的閃動著憂鬱深情的眼睛上。那一雙眼睛是濕潤的明亮的。你似乎看不透她。看不透 的,不是她的深不可測,而是她的莫可名狀的憂鬱。她的鼻梁是挺拔而筆直的,她的嘴唇薄 而寬,這讓柏逢時聯想到了晉朝以後,胡人進入中原的那個種族交融的五胡亂華時代。啊, 你的祖先是誰呢?你是漢人女子,在戰亂中被胡人強奸,所產生的後代嗎?抑還是胡人女子, 被漢人擄掠,而生的後代呢?如若不是,你的眼睛,為什麽會留有如此深沉的憂鬱和哀傷?中 國曆史中,該有多少鮮血和眼淚,該有多少慘烈的痛苦,和撕人心肺的哀傷,留在它的後代的眼 睛裏?如其不然,為什麽揮之不去,抹也抹不掉呢?啊,我的愛人!柏逢時把雪英緊抱在懷 裏。雪英柔軟光滑的黑髪,讓柏逢時感著了一種溫柔,一種如秋天溪水,如秋天柳絲,如秋 天細雨,如秋天纖雲般溫柔。雪英把她的嘴唇放在她的男人胸脯上,輕輕的吻著。那種吻裏, 沒有跳動著生命力的忘我的瘋狂,而是帶著猶豫,帶著疲倦和惶恐。她閉著眼睛吻著,兩顆 豆大的淚珠,從她的長長的睫毛裏滲出來,掛在那美麗的睫毛上,憂傷地閃動著。她既感到幸 福,卻仍然感到惶恐。在這個讓人惶恐不安的世界上,她現在依偎在她所愛的男人的胸膛前, 卻仍然感到惶恐。她希望他能保護她,她希望他給她安全,安全對於她是比什麽都重要的了。 可是那安全會來嗎?因為她感覺到她的男人,也處於惶恐不安之中。那安全似乎又近又遠, 似乎正在向她飛來,卻又在離她而去。啊,逢時,雪英緊緊抱著她的男人,蜷曲著她的身子 在在她男人的懷抱裏,“緊緊地抱著我,逢時。”雪英哀傷地喃喃地說。那聲音膽怯的是連她 自己也聽不見了。兩個命運相似的人緊緊地擁抱,緊緊地相吻。他們互相撫慰,互相為對方 寬衣解帶。他們在哀傷與不安中,試圖尋找快樂。......

“家裏有人嗎?”是王阿紅的聲音。兩個人不由一驚。互相驚異地看著對方。這麽晚, 他來幹什麽?兩個人趕快穿好衣服。柏逢時開大門,讓王阿紅進屋後,急忙給王阿紅搬凳子。 王阿紅坐下後,柏逢時急忙遞上一支煙。並擦著火柴,湊上前去替王阿紅點著。柏逢時盡力 逢迎王阿紅。柏逢時在權力打擊揉搓與折磨中,心靈深處盡管仍然有著不屈與驕傲,可是他 已經再也不敢表現出來了。他感到屈膝去逢迎權力的可憐。他內心裏盡管高貴,可他卻隻能 如乞丐般卑賤了。王阿紅悠悠地吐了一口煙,說:“你們都是明白事理的人,現在上麵政策 就是這,大隊也沒辦法。”“是,是,是。”柏逢時急忙點頭稱是,他不知道王阿紅要說什麽。 “我在這位置上,有些話不得不說。我明知道說出來要惹人,可是沒辦法。我實在不想幹這 惹人的事。給上麵說了幾回,上邊不答應。隻好聽上級安排。——我是給你說個事兒。最近 上麵有政策,說,叫過去的那些人,一年要幹上邊規定的義務工。大隊研究時,我說,老柏跟 咱村過去的那些人不一樣,要有個區別。大隊說,讓我提個意見。我想,表麵上一點兒不那 個,對上對下都不好交待。後來研究,讓老柏隻給大隊送個信。其實,這事也不常有。可不 是麽,有那麽回事就行了,那裏就能那麽認真。還有,以後大隊那五類分子開會,老柏就不 去了。要是有人問,我在前麵頂著。這事有我,你們放心就是了。”王阿紅說完,柏逢時雪 英都大出意料,就同聲感謝王阿紅。王阿紅說,都是一個村的,有啥可謝的。柏逢時心想, 可能是因為他人緣好,有人給大隊幹部說了好話,大隊才照顧他。雪英以為是王阿紅顧念舊 情,想到這裏,覺得有點對不住柏逢時似的。無論如何,柏逢時不再參加五類分子大會,這麵 子上先沾了光。不然家裏有一個五類分子,見人就先低三分。村裏人誰都想欺侮你,誰都想 占你的上風,你不知要多受多少窩囊氣。現在,柏逢時不參加五類分子會,在別人看來,一 定是大隊幹部照顧的。光這一點,就讓別人另眼相看。王阿紅說完後,從懷裏掏出一封信說: “這裏有一封信是給公安局的,想叫快點送去,今天晚上,明天送去都行。你們看吧。什麽 時候方便,什麽時候送。”雪英疑惑地問:“讓老柏送這種信合適嗎?”王阿紅說:“這有什麽 不合適的?大隊有多少機密?就是有,還怕老柏不成?我說一句大實話,老柏那一點不比咱 這些土包子強?說不定,那天平了反,不就又回去了?又沒事了?不過現在就是這一頂帽子 壓著,誰也沒辦法。別多心,大隊信得過他。大隊不信他,我也信他。”

送走王阿紅後,柏逢時雪英商量,從村裏到縣上要走差不多七八個小時。明天白天去, 晚上怎麽也回不來。如果今晚上去,明天一早把信送到,白天就可以返回來了。到縣城交通 很是不便,沒有火車汽車,也沒有自行車。有麵子的,用隊裏的牲口。柏逢時那能用隊裏的牲 口?最後決定當晚就走。雪英想想也是。雪英給柏逢時裝了幾個饅頭,又取出兩元錢。柏逢 時說,背幾個饅頭就行了,隊裏一年四季不分錢,省著吧,就把錢還給雪英。柏逢時就這麽 在黑影裏上路了。

《九》

王阿紅決不甘心失去雪英。他一進門,看見自己的南瓜臉老婆披頭散發,屋子裏亂七八 糟,心裏就煩。他在心裏罵:你看人家雪英,什麽衣服穿在身上都是個好看的,那裏像你, 褲子掉在屁股上,拉拉塌塌,衣服上沾些飯點子,窩窩囊囊,真讓人惡心。你看人家雪英屋 裏,什麽時候去,總是清清亮亮的,哪裏像你,把屋裏弄得像個豬窩一般。你看人家雪英, 說話行事,文文雅雅的,人看著,心裏就是個舒坦,哪裏是你,動不動就粗喉嚨野嗓門的罵 人。人一聽,頭腦就嗡嗡地像要崩炸了一般。自己這一輩子算是倒了八輩子的晦氣。你要是 能像人家雪英一半兒,我都不............他心裏這麽想,卻不能這麽說。雖然不說,老婆不是 傻瓜,早都從他言談舉止之間看出來,他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女人感覺出自己的男人心上沒 有自己,那心裏的滋味就別提啦。男人心裏有你,就是罵你打你,人常說罵是親打是愛,罵 過打過照樣親,照樣愛。雖然是罵是打,那手低下到底留著情。他心裏沒有你,你從他那眼 神裏就能看出來,空空兒的。他罵你打你就是另外一個味兒,他恨不得要你死。王阿紅占了 雪英以後,老婆的罵,他常常忍了。他覺得忍得值。雪英跟柏逢時結了婚,他還忍個啥?他 心裏早都煩得窩了一肚子火,沒有事,他還想尋事呢,沒有人罵他,他還想罵人呢。也就不 再讓著老婆,老婆惡言相加,他就臭罵回報。老婆摔根燒火棍,他就砸碎碟子碗。老婆氣得 哭,她心裏有萬分的委屈。她心裏罵,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一個人一心一意撲在日子上, 一天又是做飯,又是喂豬,還得掙工分;又是縫,又是補,不是怕這個凍著了,就是怕那個 餓著了。他一個人有了空兒,才在外邊浪個園。過去是雪英,現在不知又迷上了哪個婊子, 不然為什麽一天神不守舍的,凶得像個惡煞神?

王阿紅在雪英剛結婚時,心想算了,人家結了婚,何必插到中間去破壞人家感情。再說, 人家雪英也不願意了。可是,一回到家裏,看見老婆那樣兒,聽見老婆那聲兒,就不由得想 起雪英的種種好處來。先不說雪英那人樣兒好看。每一次他強逼著雪英,雪英那始而拒絕, 終於,不得已而承受,其間那姿態的千般婉轉,眉宇間無盡的驚懼哀怨,痛苦呻吟交織著的 猶豫愧羞,讓王阿紅回憶起,直覺得身子都要酥軟了。那裏像家裏的黃臉婆,簡直是一塊沒 有味道的又黑又膩的肥肉,連看一下都叫人惡心得倒胃。他終於下決心!他決不放手雪英! 最後他就想了這麽個招兒。先把柏逢時當作五類分子,然後鬆一綁,放一馬,再給他個送信 的差事。這樣,他就可以從中找個機會跟雪英重敘舊情了。其實,2000 多年前,希臘的亞 裏斯多德早就說過,把權威賦予個人,等於引狼入室。因為欲望具有獸性。縱然最優秀者, 一旦大權在握,總傾向於被欲望的激情所腐蝕。看來,中國古今所有的政治智慧,也難抵一 個亞裏斯多德了。

王阿紅從雪英家裏出來,心裏想,柏逢時不知什麽時候走,不論什麽時候走,他都有一 個晚上的機會。他看見柏逢時走了,雪英關上大門。王阿紅就順著牆到一棵樹下,爬到樹上, 兩手攀著樹枝,踩到牆頭,從牆上跳到院子裏。雪英聽得咚的一聲,急忙厲聲問:“誰?” “雪英,是我。”雪英一聽是王阿紅的聲音,心裏一下子明白原來這是一個圈套,她不由得 滿腔的憤怒。幸好屋裏門已經關了。她不想讓他再整她的男人。就盡可能壓著憤怒說:“你 黑天半夜,來幹什麽?我男人不在,孩子又大了。過去的事早就了結了。我現在有了男人, 跟以前不一樣。再說,你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你是黨員又是幹部,這事讓人知道,有多不好?” 一番話,說得王阿紅啞口無言。可是,王阿紅好不容易盤算出這個機會,怎麽好就這麽輕易 地放過?就祈求地說:“雪英,我想你,真的,我想你。”雪英說:“我得過日子,你也得好 好地過日子。過去的事,想它也不為啥。我再說一遍,你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你是幹部 是黨員,你想想,這事要讓人知道了,你怎麽做人?”王阿紅怎麽能忘記他跟雪英的情?因 為他老婆讓他覺得太膩太煩,因為雪英才讓他覺得清爽舒坦,心裏覺得快樂,生活有了趣味。 要是沒有雪英,他活得沒有一點點勁兒。他舍不得雪英,就說:“今晚上,就咱兩個,誰會 知道?雪英,就算我求你了。”雪英說:“這不是一般的事,我不能答應你,我不情願,我不 願意對不起老柏。我有男人,現在不是沒有男人那時候。”王阿紅被雪英說得語塞,就說: “你不願意,我不逼你,你出來,我有話給你說。”雪英堅決地說:“有話明天再說,不一定 偏要今天說。現在也不是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這兒也不是兩個人說話的地方。”王阿紅被雪 英說得理屈詞窮。然而人的本質終久是欲望,理性隻是遮蔽這欲望的外衣。這外衣就是文明。

有人能穿這外衣,有人常常脫掉這外衣。王阿紅雖然理屈,卻不放棄,他似乎帶著悲憤的語 調說:“雪英,你真狠心。不論怎麽說,我對你總還有一點兒好處。難道你就忘得精光不成?” “你的好處我沒有忘,可是——可是,我已經給過你了,難道你能一輩子纏著我不成?”王 阿紅覺得真沒有希望了,呆呆地站在窗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走開吧,他實在不甘心,不走, 難道老站在這裏不成?他突然想起雪英的門是木關,可以用小刀從門縫裏一點一點地撥開。 他想好,就說:“好,雪英,我走。你出來把大門關上。”雪英怕出意外,並不出去關門,聽 見王阿紅真的走了,就回到炕上睡下。

王阿紅隻是假裝著走了,不一會兒,就又輕輕地走回到房門前,掏出小刀,從門縫伸進 去,一點一點的撥著門關。雪英聽見王阿紅走了,就熄燈脫衣睡下。可她再也睡不著了。她 似乎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什麽響聲,她原以為是老鼠,細聽又不大像,又仔細聽了一會兒,才 突然醒悟過來。她也顧不得穿衣服,急忙跳下炕,撲到門上,抓住門關把門關緊。王阿紅在 門外幹著急,卻沒有法子。雪英在門裏說:“我可什麽話都給你說了,你再不走,我可要喊 人了。”王阿紅欲火中燒,幹看著門縫裏雪英的身影卻沒有法子,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求 說:“雪英,我求你啦,看過去我們倆的份上,再給我一回,就這一回,我想你,我愛你! 我真的求你啦。”雪英看著王阿紅跪在地上可憐兮兮的哀求,心頭不由滋生一種哀憐之情, 王阿紅畢竟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她,保護過她。他也給過她男人的快樂,雖然那快樂裏 也有煩惱驚懼和憂傷。再說,她還需要他庇護她的男人。她不知該怎麽辦了。這時王阿紅的 手從門縫伸進去摸到雪英的腿。雪英驟然一驚,猛地把門一推,王阿紅的手被夾在門縫裏, 王阿紅疼得啊喲地叫了一聲。雪英急忙鬆手,門縫又開了。王阿紅的手顫抖著,卻並不縮回 去。雪英真不知怎麽辦才好。王阿紅帶著哭聲說:“雪英,我真的想你愛你。你要是真的不 願意,我發誓,我不逼你,你把門打開,讓我最後摸摸你。摸摸你,我就走。”雪英心裏亂 得一團亂麻,她捉住門關,一點一點地抽著,她知道開門意味著什麽。這時,她眼前閃過柏 逢時憂傷的麵容,她猛地抓住門關把門關緊,身子緊緊靠在門上。她不能憐憫,她也不怕報 複,隨他王阿紅以後怎麽都行。隻要兩個人心在一起,什麽磨難她也不怕。就堅決地大聲說:

“王阿紅,你走還是不走!”
“我不走!”
雪英大聲說:“你要不走,我可真的要喊人了。” 王阿紅覺得真的沒有希望了。這才傷心地說:“好,我走,好,我走。”他嘴上這麽說著,

心裏卻恨恨的,心想,她跑不了,她絕對跑不了。

柏逢時想趁著月色趕往縣城。可是慢慢地刮起風來。烏雲越來越濃,像要下雨的樣子。 柏逢時猶豫了。七八十裏路,要真下起雨來,可真是一件麻煩事。不如先回去看情況再說。 他就又往回走。快到家門口時,卻看見一個男人開了大門出來。柏逢時想:“這麽晚了會是 誰呢?他是幹什麽的?柏逢時三步並做兩步想趕上去看個明白,那人卻一閃,拐了個彎不見 了。天上烏雲遮住月亮,夜裏黑糊糊的,他怎麽也看不清那人走的方向。他隻得往家裏走。 他回到家裏,屋裏亮著燈,這樣說,剛才那男人是誰,雪英一定清楚了。他推門,門關著。 雪英驚魂未定,聽得有人敲門,就問:

“誰?” “我。”柏逢時回答,卻聽出雪英問話聲音裏的驚惶。雪英一聽是柏逢時的聲音, 急忙去開 門。柏逢時看見雪英沒有穿衣服,就懷疑地盯著雪英的眼睛。雪英不敢正視柏逢時那咄咄逼 人的眼睛,低著頭,上到炕上拉被子蓋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雪英不過在遮掩她內心的不 安和恐慌。雪英頭邁過一邊問:“今晚去不成了,到明天再去。”說罷就又翻身起來為柏逢時 拉開被子。柏逢時此時已由懷疑轉為憤怒。一個男人半夜三更從大門堂而皇之的出去,家裏 燈亮著,你居然沒有穿衣服,你說話遮遮掩掩畏畏縮縮,這都是為什麽?柏逢時生氣地問:

“剛才誰來過?” “我不知道。”雪英低頭說。她知道她今天晚上是無論如何說不清的了。 “你不知道?”柏逢時頓時火冒三丈地質問,“你敢說不知道?那個男人剛從大門出去,

你屋裏燈又亮著,你又沒睡著,你怎麽會不知道?” 雪英無法解釋,雪英知道解釋也解釋不清,隻好掩麵哭泣。柏逢時憤恨地想,你是無法

回答,你才哭啊。他越這樣想,就越氣憤。我前腳才走,你後腳就偷情啊?我怎麽就這麽有

眼無珠沒看出來,你雪英怎麽就這麽下賤無恥?你哭!你隻不過想用哭來掩蓋你的無恥罷了。 柏逢時再也忍耐不住了,就搖著雙臂大聲喊:

“你哭什麽!你說呀!你哭什麽!你說呀!”

柏逢時拚命的喊聲,把小梅驚醒了。小梅不明白爸爸為什麽發那麽大的脾氣,就把臉藏 在被頭裏,用一雙稚氣的眼睛, 從被縫裏偷偷地膽怯地瞧著爸爸。她看見媽媽突然撲到爸爸 懷裏,緊緊地摟著柏逢時,好像生怕永遠失掉爸爸似的,用辛酸得讓人撕裂心肺的哭聲說: “你別問啦。我對你全是真心。我心裏隻有你。我就是再不好,可我沒有對不起你。我可從 來沒有對不起你。逢時,你得相信我,你得相信我。”柏逢時推開雪英,心想,我能相信你 麽。你叫我怎麽相信你?所有的一切,現在難道不是明擺著的嗎?柏逢時既失望頹喪又怒不 可遏。他覺得他過去竟然是生活在海市蜃樓中,生活在欺與瞞的幻想裏。他雙手抱著垂著的 頭歎息:“我真沒想到,我真沒有想到。”他感到深深的悲傷與哀傷了。這時,他以為他總是 被別人戲弄,踐踏,淩辱。他突然站起來,毅然決然地走出屋子,走出這個家。

“爸爸。”小梅看見爸爸生氣地走了,就哭著喊爸爸,希望爸爸回來。雪英也顧不得小 梅哭泣,就哭著趕上去,想擋住柏逢時。她在院子裏抓住柏逢時的衣服,柏逢時粗暴地甩開 雪英,往門外走去。雪英看著擋不住柏逢時,看著天像要下雨,就急忙返回屋裏,尋來一件 雨衣,又記著柏逢時裝饅頭的包放在案上,就又急忙跑回屋裏抓住裝饅頭的包,突然心口一 陣疼痛。雪英抱著胸口靠在案頭,咬著牙,額上的汗珠和眼裏的淚珠混在一起,從臉頰上流 下來。她一想起柏逢時,就忍著疼痛,蹣跚著追出去。這時一陣秋風襲來,夾著幾片秋葉, 打著旋兒,帶著天上落下來的小小的雨點兒,從雪英身旁掃過。雪英忍著心口疼痛,氣喘籲 籲地追著,用盡力氣在後麵哭喊著:“逢時,雨衣,雨衣。”

柏逢時大踏步地頭也不回地走著。他已經氣昏了頭。雪英終於追上柏逢時,她想抓住柏 逢時,柏逢時厭惡地甩開雪英。雪英在前麵死死擋住柏逢時。柏逢時如泥塑木雕般呆呆地立 在那兒,一聲兒不吭,隻是滿腔氣憤地想:“女人啊,難道謊言真的就是你的化身嗎?欺騙 真的就是你的伎倆嗎?你的美麗,你的溫柔,難道都是你的偽裝與麵具嗎?”雪英死抱住柏 逢時哭泣。柏逢時想,哭泣也是你的騙人的手段嗎?柏逢時決然地推開雪英,雪英緊緊地抓 住柏逢時哭泣著說:“你別走,我告訴你,我全告訴你,我全告訴你!”柏逢時這時什麽也不 想聽。他再也不願意聽那對自己的羞辱,對自己的瞞與騙了。他大聲說:“我不聽,我什麽 也不要聽!”雪英把雨衣披在柏逢時身上,把裝饅頭的包掛在柏逢時肩頭,柏逢時生氣地, 扔掉雨衣扔掉包,無情的推開雪英,大步離雪英而去。雪英急忙拾起雨衣和挎包,踉踉蹌蹌 地邊追趕,邊喊:

“逢時,你立住,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柏逢時滿心悲哀與憤怒,我聽你的偷情嗎? 我聽你的謊言嗎?我還需要聽世界對我的欺騙與淩辱嗎?我什麽也不願聽,再也沒有必要聽 了。

雪英心口疼得再也支撐不住,跌爬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柏逢時離自己而去。她哭泣著。 寂寞的夜空裏,似乎滿都是雪英悲哀酸楚的啜泣聲,和她呼喚自己丈夫的聲音。她多麽想抓 住他,擋住他,可是他終於還是去了,粗暴地推開搡開自己,憤怒無情地去了。她現在,隻 有悲痛欲絕地對蒼天悲慟抽泣。他去了,對她的傷心悲痛無動於衷地去了。西風更緊,烏雲 已層層疊疊地堆積起來。大地沉寂而又恐怖。向南望去,是巍峨崢嶸的高山的剪影,向北望 去,是一層層的土塬。塬坡上是密密的槐樹林。樹林裏,偶爾閃動著明滅不定的磷火。突然, 從溝林裏傳來一聲長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狼嚎。淒厲的狼嚎聲,壓著雪英那悲哀傷慟的哭泣 聲,回旋飄蕩在西風正緊,烏雲低壓,夜色黝黑,敗葉飄落的樹林中,和沉寂森怖的土塬和 溝壑裏。

柏逢時來到黃原縣城,已經是早上九點左右了。他把信交給公安局的張股長,那位張股 長並不避諱柏逢時,就打開信來讀。讀完後,笑著說:“阿紅這王八羔子,原來給他說好, 給二百斤蘋果,二百斤花生,怎麽又變成一百五十斤了。你回去給他說,叫他以後少來我這 兒喝酒。每次來還要什麽茅台五糧液,再一次來,讓他喝尿好了。啊,你吃了飯沒有?吃了, 那好,你不知道吧,我們倆是老戰友,抗美援朝那時在一個連,我們倆都是班長。他中間回 了一次家,留戀著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娃熱炕頭,硬要複員,他要是好好幹,現在呀,跟我一 樣,也是國家幹部了。”

柏逢時從公安局出來,覺得自己被人捉弄戲耍的這一出戲,總算是演完了。他了無心緒 地徘徊在黃原縣的街道上。烏雲堆積了一個晚上,所蘊蓄的秋雨,終於灑落下來。街道上, 人們撐起了雨傘。他走了一夜路,又饑餓又困乏,卻沒有東西吃,他把錢退給了雪英,把雪 英給他的裝饅頭的包,在氣頭上也扔了。現在才覺得後悔,卻已經晚了,來不及了。他心想, 當時,要是能變通一下,忍耐就一下,我就可以免遭這無端的饑餓之苦了。可是,就又立刻肯定 了自己的骨氣。當時,就是應該維護自己的尊嚴的麽!孟子說過,取之不以道,視萬鍾尚且 如糞土,何況是兩塊錢,幾個饅頭?古人寧可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何況別人設圈套來捉 弄我,侮辱我?柏逢時忍不住站在飯館門口向裏張望,卻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食客大嚼大咽, 吃得又香又甜,引得他不斷地流口水,不斷地把那口水往肚裏咽。那食客偶爾瞥他一眼,似 乎把他當成乞丐,他隻好羞愧而又悻悻地離開飯館,他想,孟子說的,威武不能屈,富貴不 能移,貧賤不能屈,實行起來還真不容易。怪不得中國人,真正稱得起大丈夫的沒有幾個。 自己現在把這話用在自己身上,豈不是自欺欺人不倫不類麽。現在,要是有人來請自己吃頓 飯,該有多好。這民以食為天,還真是句大實話。說是不吃嗟來之食,這故事說不定是古代那 儒生瞎編來騙人的。書上說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其實先吃飽肚子有什麽不好?柏逢時這 麽想著,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不爭氣,隻餓了半天可撐不住了。有些人以絕食來抗爭又該怎麽 說?可是那絕食的人躺在那裏,我還得走路啊。怎麽能這麽沒出息。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 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現在不就是對自己的考驗麽。考驗什麽呀。人家說的 是將來承擔大任的人,我能承擔什麽大任,誰來讓我承擔大任?現在隻要不遭嗬斥,不挨批 鬥,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好了。他又想起了雪英。平平安安的日子在哪裏?他覺得,真的是 很無奈,很無力,很渺小,很微不足道,活得很窩囊,很不像人該活的那樣。他覺得,自己 真是白白來到世上一趟,難道真就這麽白來一趟?他不甘心,他心想,我要挺起胸,抬起頭。 雨越來越大了。他想起了雨衣。沒有雨衣我照樣過,他高傲地抬頭挺胸走在雨中,好像是在 跟命運抗爭。可是馬上覺得這麽裝大,無端地被雨淋著,很是無趣。唉,秋雨本是無情物, 淋濕衣服誰管你?就鑽到屋簷下避雨。這時,雨漫天地從雲端裏飄落下來,在柏逢時眼前織 出重重雨幕,路上流著一層雨水,沒有雨傘雨鞋的人,就借屋簷來走路。柏逢時站在屋簷下, 適成一個障礙,從他前麵跨過的一個一個人,都用不愉快和討厭的眼神看他。柏逢時隻逗留 了一會兒,就受不了眾人那種輕蔑的眼神,隻好離開屋簷另覓淨地。他一走到雨地裏,那雨 便無情地灑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他隻從容鎮定地走了幾步,就不由地跑起來,急忙躲身到一 顆梧桐樹下。樹下雖不及屋簷下,比雨地強多了。也沒有人們那讓你不堪忍受的眼神。柏逢 時覺得肩頭冰冰的濕濕的,一會兒便凍得冷嗖嗖起來,不由得打了幾個冷戰。他緊抱雙臂, 聳起雙肩,頭如烏龜一樣,盡可能縮回在聳起的雙肩裏,以縮小體表麵積,減少熱能散發。 秋天,天氣原不太冷,晚上走路熱還嫌衣服太厚,不得不脫下來一件,覺得還是累贅。誰知 道,一天秋雨,立時讓天氣變涼,又覺得衣服太單薄了。柏逢時本能地為了節約熱量,幹脆關 閉嘴巴,隻讓空氣從這唯一通道進出,而且有意放慢速度,讓冷氣徐徐進,讓熱氣慢慢出。 從樹葉上,淋漓下來的雨水,滴在柏逢時頭上,他仰起愁眉苦臉,轉身到避風一邊的大樹枝下, 這才覺得一切妥帖,就閉著眼睛休養生息,以等待雨過天晴。我的家在那裏?“遭風吹雨打, 雲際帶箭孤鶩,陣陣哀聲,何處是歸程?漫天無情秋雨,梧桐有情終無情,全不念我,衣衫 單薄,饑腸轆轆。人世間,炎涼無常,有誰揾我酸淚?”柏逢時腦子裏模模糊糊出現雪英的 影子,莫非仍是雪英?柏逢時下意識的輕輕念著,莫非雪英,莫非雪英。當柏逢時意識到自 己無意識仍然記著雪英時,他恨著王阿紅了。他想象王阿紅是一頭豬,他用刀戳它,狠狠地 戳它,戳得它鮮血直流,戳得它渾身都是窟窿,戳得它躺在地上嗷嗷叫......他是法官,坐在 審判庭,判處王阿紅死刑,綁赴刑場執行槍決,用槍打他個腦袋開花......正在這時,有水滴 落在自己頭上,滾落到自己脖子裏,那水滴立刻熄滅了他心頭憤恨之火。現實問題永遠最重 要。他必須尋找避免水滴的位置,他仰頭琢磨著,他感到渾身疲勞,軟弱無力,他感到好心 酸,好頹喪,好可憐。在幻覺裏麻痹自己,這不是阿 Q 嗎?心裏充滿憤恨又能如何?陀氏妥也 夫斯基不也處於苦難中嗎?尼采不也處在苦難中嗎?拜倫不也處於苦難中嗎?杜甫不也處 於苦難中嗎?你有勇氣麵對苦難,苦難是石頭,你就比石頭更堅硬;你有智慧麵對苦難,苦 難所加給你負擔,就會變成財富;你坦然地麵對苦難,苦難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就比苦難 更廣闊;你站在高處看苦難,你就能超越於苦難,苦難就是鑄煉黃金的熔爐;你體驗了苦難, 並思考苦難中的意義,那苦難就是雕塑家刀下的藝術品。看看人世間偉大的創造物,又有多 少不與苦難相連,不是在苦難中創造出來的呢?你隻感到你被侮辱,被欺淩,你隻感到苦難

給你的痛苦,痛苦成了唯一的感受。你已經被苦難摧毀了,苦難已經成為折磨你,讓你恐懼 的鎖鏈與牢房了。不,我不能............

“柏逢時!”

聽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柏逢時不由驟然一驚,從雜亂的思考裏驚醒過來。原來是文教局 的老巴。兩個人因為都愛好文學,趣味相投,經常在一起交流交談。

“你怎麽一個人靠著梧桐樹,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又是詩興大發了吧。”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落葉時’,‘這雨一陣陣打梧桐落葉,一點點滴人心醉了。’”

柏逢時苦笑著吟誦白樸《梧桐雨》裏的句子。以抒發自己心裏的傷感。 “真是仍不減往日風采,還是文思敏捷,出口成章。”老巴說。 “我不過是借別人酒澆我心中愁,消我心中塊壘而已。心中烈火已被山岩巨石壓住封住,

變得如死海一般。何談風采?”柏逢時說。 “被壓住的火岩,一旦噴發,是更為壯麗的。” “能有噴發的一天?”柏逢時眼睛一亮。
“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嗎?”
“那不過是詩人的想象之詞。”
“可是,其中有真理。” “這真理為什麽在一些人眼裏總是那麽可怕呢?”柏逢時問,意在言外。 “真理隻有對於坦誠的人才是親切可愛的,人一旦心存私念,真理就是可怕的了。要不

然,教會就不會燒死布魯諾了。”
兩個人默然。不約而同地走到一個屋簷下
, “現在農村裏怎麽樣?在單位,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天天討論學習,學習討論,淨

說些空話,假話,大話。時間都白白浪費了。你說說咱們中國人,都幹些什麽呀。這麽下去, 我真為我們這個國家擔憂。也許我是杞人憂天。”

“唉。”柏逢時長長歎了一口氣,說,“你到農村就知道了。白麵隻有過年時,吃那麽兩 三天。其它就可想而知了。”柏逢時說。

“生活苦一點,心理上卻可以免去政治運動中的諸多恐慌。天高皇帝遠,自由寧靜。” 老巴說。

“自由寧靜?世上沒有世外桃源,地上沒有王道樂土。天是高了,卻不清明;皇帝是遠 了,地頭蛇有的是。”

  柏逢時隨老巴到他的家裏吃了飯,這才感到渾身暖和,身上也有勁了,心情也愉快了。他們不由得議論起國家大事。

“我們有時候隻為了一吐為快,可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全國該有多少人吃了這嘴巴 的虧?”老巴歎息著。

“縫住人的嘴巴,就能讓國家富裕起來嗎?我堅決不信這一點。蒲鬆齡寫過一篇小說, 很讚賞做人要外圓內方。中國曆史傳統就是這樣。為了生存,曲線做人。八麵玲瓏,四麵討 好,圓滑世故,柔和周到。這真像把我們這個民族弄得如去了睾丸的獅子。外表上倒還顯得 雄壯威武,骨子裏卻已經失去了剛陽之氣。難道在現實的是非善惡之間,你真能做到外圓內 方嗎?所謂外圓內方,就是畏葸不前,就是怯懦無為,就是喪失原則。這種圓,難道不是容忍 惡;容忍惡,豈不是跟善保持距離;跟善保持距離,豈不是做惡的幫凶,豈不是間接地去鞭 笞著善嗎?你想想,五八年大躍進,沒有人敢堂堂正正出來說個‘不’字,結果如何?三年 大饑荒,餓死了多少人?”

“你也不敢說呀?趨利避害,避凶圖吉,是人之常情麽。”

一句話說得柏逢時默然。因為五七年他也批判過別人,五八年他也不敢堂堂正正地出來 說個‘不’字。

“就這麽下去?”柏逢時問。 “我不是說了麽,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嗎,你卻說那是詩人的想象之詞。“哈哈,你倒比我有信心!”柏逢時不由得擊節而歎地說。 “縣一中現在由俄語改開英語。找不到英語教師,你不如回來怎麽樣?“ “這由得了我嗎?我怎麽不想回來?可是一想到劉璞那德行?”柏逢時歎息。

“你就是進了天堂,恐怕還有你不滿意的神呢?管那麽多幹啥?這事由我來辦。你不知 道,芮琴的愛人現在主管教育,給芮琴打個招呼,保管行。”老巴說。提起芮琴,柏逢時不 由得心頭一陣黯然,也隻能搖頭歎息了。

《十》
不久,柏逢時就又回到了黃原中學。 柏逢時因為懷疑,不僅僅傷害了雪英,也傷害著他自己。 柏逢時對雪英真是愛恨交夾。雪英長相俊俏,性格文靜內向,對他體貼關心。處理問題

通情達理,也許正因為柏逢時曾真心地愛她,也才認為,她的欺騙而滿心地恨她。那天晚上 的情景曆曆在目。對她的徹底的懷疑,讓他痛徹骨髓,傷心激憤到了極點。盡管,他依靠理 性思考,企圖從這種種極具毒害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但是,真誠所換來的隻是欺騙與背叛, 仍然讓他痛心。他不能絕對地感到釋然。柏逢時裝得很大度很寬容,在雪英麵前再也不提那 天晚上的事。可是,雪英能感受到柏逢時對她的冷淡,對她的漠然。對於雪英來說,沒有比 這種感情蔑視,更讓她有刺心般的痛苦的了。聰明的雪英知道,她是不能夠解除柏逢時內心的 疑惑了。即使,她有勇氣說出事情的全部真相,難道就真能讓柏逢時信任自己,原諒自己嗎? 一切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嗎?她在柏逢時麵前,將永遠百口莫辯沉冤莫辯了。一種深深的內疚 也噬齧她的心靈,也許這是不該有的。她有了這種內疚,她也就更痛苦也更悲傷了。她處於 各種自我感情的折磨之中,而不能自拔。她愛柏逢時,她曾經盼望著,等待著。她曾經失去 了一個好丈夫。她終於又盼到了等到了一個,她真正能夠去愛的男人,她也希望,她全心所愛 的人,能全心的愛著她。他們齊心協力相親相愛的過日子。她的過去的孤獨,過去的悲傷,終 於有了報償。可就在一霎那之間,一切就如一麵美麗的鏡子,一下子打碎了。打碎了她的所 有希望,打碎了她的全部力量。她的心裏整個兒的碎了。命運真的是捉弄人的怪物嗎?這個 怪物,真的是以捉弄善人為樂嗎?當人們聽說柏逢時又回到黃原中學教書時,鄰居們都來祝 賀,都說雪英有眼光有福氣,嫁了一個有文化心地好的男人。真是好人有好報,以後可要跟 上老柏去城裏享福去了。雪英聽到別人的祝福,看著別人的羨慕,隻能強顏歡笑,可心裏, 卻有萬箭鑽心般痛楚。夜深人靜,她忍不住悲傷啜泣,淚水沾濕了枕巾,沾濕了被頭。雪英 明顯的,一天天的憔悴,明顯的,一天天的消瘦疲勞。她曾經希望過,追求過,她滿懷信心地 盼望著好的生活,有著愛的生活。結果,那企盼,那追求,卻是令人灰心頹喪的幻想。到頭來一 切皆空,一切全無情的破碎了。她失去了活力。隻幾個月功夫,那個一頭烏黑明亮的秀髪, 端莊俊秀的雪英,不見了。站在人們麵前的竟是一個瘦骨嶙峋,兩眼凹陷,神氣頹喪的老太 婆般的女人。盡管頭髪仍然梳得整整齊齊,但卻已是枯如飛蓬。即使如此,雪英還是掙紮著。 她操勞家務,出工幹活,那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生計,那已經是在折磨自己了,摧殘著自己了。 她恨她自己,為什麽生到這世界來,竟是來承受這諸多的不幸,諸多的幻滅,諸多的痛苦, 諸多的羞辱。看著媽媽的悲傷憔悴,連天真活潑聰明伶俐的小梅,也變得沉默憂鬱了。雪英 不再想她的人生中還能夠有快樂,她也不再對人生抱有希望,似乎早些離開這個世界是一種 解脫。她滿心的不是對人們的恨,她不恨任何人。她滿心裏隻是無奈的哀傷,這哀傷如泛濫 的鹽堿酸水,充滿著苦澀與酸楚,她被這苦澀與酸楚浸漬腐蝕。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人生 的盡頭。那路程不會很長。不會很長,卻仍然隻有沉重濃黑的哀愁與悲傷,卻仍然隻有痛入 骨髓的苦澀酸楚的浸漬與腐蝕......

柏逢時回到了黃原中學,他很少回家。發了工資以後,他想法讓人捎給雪英。雪英感覺 出柏逢時的冷淡與漠然。她默默接過錢,她決心不花柏逢時給她的一分一厘,如果柏逢時仍 然心存懷疑的話。她把錢包起來後壓在箱底,她不會使用它,絕不使用它,除非愛回到他們 中間的那一天。

一天,柏逢時下了課,看見李老二李二嫂站在門口等他。柏逢時急忙把李老二李二嫂請 到他的住室,讓坐倒水。他不能忘記,這兩個善良的人,對自己的關懷與照顧。等柏逢時也坐 下來,李二嫂這才急切地問:

“老柏,你跟雪英沒有為啥吵過嘴吧?” “沒有。”柏逢時回答,卻回避李二嫂的懷疑的目光。 “雪英最近這一兩個月,心裏好像有什麽傷心的事。她也病得很厲害。最近突然又重了。

一下子都不像個人樣兒了。我聽人說,你沒有回去過,你怎麽都不回去看看?” “忙,我一直很忙。”柏逢時為自己尋找理由。他知道這理由不能讓李老二夫婦相信, 就補充說,“我工資發了,總讓人捎回去。唉,我離開學校好幾年了。我現在教的英語,丟

掉都快二十年。生的很,整天備課,急忙抽不出個空來。想回去也回去不成。” “你說的興是實情。可是人也要緊。家裏有病人那能不管?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雪英病

得很重?” 柏逢時默然了。他何嚐不在心裏想念雪英,但是他想,自己如果現在這麽不明不白地熱

心地關心她體貼她,那豈不成了可以讓人隨便哄哄的傻蛋了嗎?自己還有尊嚴沒有? “牙跟舌頭還有打架的時候,何況夫妻?在一起過日子少不了碰碰磕磕的,就像我這一 口子,我急了啥話不罵?罵起來都要把你恨死。可是罵完了,又心疼的不得了。你在心裏還 是怕他凍著了餓著了。心裏有啥,說出來就啥都沒有了。一日的夫妻百日的恩,怎麽能老記 在心裏?雪英讓我給你捎一雙鞋。”李二嫂從包裏取出一雙鞋,一雙黑條絨鞋。柏逢時心有 所動,可他仍然氣著雪英,就裝著心不在焉的樣子說:“我有鞋。”他看見李二嫂送過來才不

在意地接住,看也不看。 “雪英病得那樣,還給你做鞋。做鞋時還用彩繩在鞋底上納花兒。人都瘦成一把骨頭了,

還掙紮著不要命地給你做。我勸她別做,等病好了再做。她不聽,隻是做。我想替她做,可 我那能做得了雪英那巧手的活兒來。你看看,那鞋做得多齊整。鋪在鞋底的鞋墊子也繡著花 兒。真的,人病成那樣子了,還有那份心思,還不是心裏有你,疼你,愛你。說實話,要是我, 他沒鞋,光著腳,我也不給他做。各人先把個人的病養好了是正經。你們讀書識字的人,怎 麽心思行事,怎麽也讓人琢磨不透。你看看,那上麵繡的啥。我看著,愛的真是舍不得放手 呢,那怎麽能做的那麽好呢?”

柏逢時不由得低頭去看,隻見每隻鞋底上各納著一隻水中玉蓮,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 又拿出鞋墊,每個鞋墊上各納著一雙一高一低飛著的燕子。他想,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真 的錯怪了雪英嗎?難道她有什麽隱情?這顯然在說明她是清白無辜的,她真的是清白無辜 的?如果她真的是清白無辜的,我豈不是對她太無情太殘忍了嗎?

“老柏,你聽我說。”一向木納的李老二搓著手說,“雪英是個好媳婦,你可千萬別錯怪 了她。”

“好,我回去看看。”柏逢時這時慢慢地想起了雪英對他的千種萬種恩愛。李老二夫婦 見柏逢時答應了她,就起身告辭。臨出門時,千叮嚀萬叮嚀,讓他一定快點回去。柏逢時送 走了李老二夫婦,把功課安排好,處理完作業,給領導請了假,借了一輛自行車,就上路回 家了。

柏逢時騎車趕路,到門口下了車,推自行車進到院子裏。伺候雪英的母親,看見柏逢時 高興得大聲說:

“雪英,小梅她爸回來啦。”

  柏逢時停下自行車,進到屋子裏,雪英臉朝裏躺著。柏逢時知道雪英心裏一直不快樂,他站在炕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雪英什麽藥也不吃。你回來正好勸勸她。人病了怎麽能不吃藥呢?要讓病好,就得吃 藥。唉,這孩子。”雪英的母親歎息著說。

“雪英。”柏逢時輕輕地喊。
雪英沒有回答。
“小梅還沒有放學嗎?”
雪英仍然沒有回答。
“雪英。”柏逢時爬到炕上輕輕地叫著。 “孩子他爸老遠的回來,你看,該給他做什麽飯好?” 雪英這才慢慢轉過臉來。真讓柏逢時怵目驚心!雪英豐腴而美麗的臉,竟然隻有皮包著

骨頭,大失往日的風采!她用她那一雙失去光彩的幹枯的眼睛,多情地、悲傷地,似乎是不 無怨恨地,望著柏逢時。她曾熱切地盼望著,自己真心愛著的人,能夠理解她這一顆,真摯地, 愛著他的,熾熱而純潔的心。這一顆心,現在卻已經是被愛揉搓得破碎不堪了。

“雪英。”柏逢時忙伏著身子湊過去,緊緊地握著雪英的手。那手,隻剩下一把幹柴般的

骨頭,堅硬冰冷如大理石一般。 “媽。”雪英有氣無力地喘著氣說,“他愛吃麵條。在罐子裏,我給他藏著幾個雞蛋。” 雪英掙紮著要起身,柏逢時趕快扶雪英抬起身子,給她背後墊了一個枕頭。雪英似乎用

盡了全部力氣一般,閉眼躺下來,微微地喘著氣。柏逢時用手指替雪英整理病中淩亂得無暇 梳整的頭髪。唉,喜愛整潔的雪英,原來曾有著一頭多麽美麗的秀髪,她的頭髪,曾是多麽 黑油光亮,柔軟得如細絲一般,如今,竟也變得,枯槁淩亂如飛蓬如枯草一般了。

“我這一輩子為什麽總是這樣?”雪英突然發問。這顯然不是問柏逢時。她那喃喃的聲 音,好像是問著蒼天大地。“我從來沒有害過誰。為什麽會是這樣?”一顆淚,從雪英閉著的眼 睛裏艱難地滲了出來,“這幾個月,我的臉老是濕的,一夜一夜地哭著醒來。枕巾是濕的, 被頭是濕的。這幾天,淚好像沒有了,隻覺得心裏好酸,眼睛好酸。你回來了,這淚又有了。” 雪英睜開眼睛,臉上浮起一絲悲傷的微笑。

“這孩子,從小不愛說話,有心事也不給人說,老是自個兒想著。這憋著傷人。我老說 她,她就是不聽。她不愛說話,可心裏要強,總想著把日子過好。雪英,現在孩子她爸爸回 來啦,心裏有話,就好好說說。說出來,心裏就能好受些。”

雪英沒有做對不起柏逢時的事。她是清白無瑕的。可是她覺得,柏逢時所受的種種侮辱 都是由於自己。她為此感到內疚。她曾幻想,柏逢時回到她的身邊,對她說,雪英,我知道 你沒有錯,你不要難過傷心,我愛你。她多麽渴望著,這個她所愛的男人,對自己能有熱切的 愛,對自己能有無限的信任,對自己能有海量包容。她所渴望的隻是這個,僅僅是這個。她 一天又一天地這麽幻想與渴望著,卻一天又一天地落空。雪英的幻想渴望的落空,徹底擊碎 了,她對於生的信心希望與留戀。即使有懂事的女兒,即使有深沉的母愛,也不能喚起雪英 心裏,那蓬勃的生的欲求。如果,現在柏逢時對她這麽說,她會感到欣慰,她會感到幸福。 但是沒有,仍然沒有。也許他永遠不會這麽說。我雪英在他心裏,永遠也不是潔白無瑕的了, 永遠也不是值得他全心全意地去愛的了。她喘著氣,費力地推開柏逢時的手,她一臉絕望, 似乎那無限的悲傷,也從她臉上消失了。柏逢時突然覺得,所有使自己曾經那麽生氣憤恨悲痛 傷心的事,現在看來卻都是那麽地無關緊要,無足輕重。還有什麽比雪英更重要的!他現在, 不由得心疼地愛憐地撫摸雪英。雪英臉轉向一邊,用盡全力推開柏逢時的手。她拒絕愛撫。 愛,竟是如此殘酷,竟是如此地可望而不可及。柏逢時感覺出雪英的深深的哀怨。但是,他卻 不知道這哀怨植根於她對他的深沉的愛裏,並浸沉著無限的痛苦與悲哀。雪英覺得自己這一 生,好像永遠一個人孤獨地走在人生的荒漠裏。她曾經有追求,有幻想,有期盼,她曾經奮 鬥過,掙紮過,也曾竭盡全力抗爭,結果卻全是徒然。雪英閉上了她那一雙曾是那麽明亮的, 也因為充滿希望,而光彩動人的眼睛,終於,把這個給了她那麽多無情的痛苦與悲哀的世界, 牢牢地關閉在她的心靈以外,永遠,永遠地。

“雪英!”柏逢時突然覺得他心裏有許多許多話要說,他想說,“我心裏實際上是愛你的。 我一直都愛你。我是故意存心氣你的。我再也不跟你賭氣了。我們好好地過日子吧。”他終 於還是沒有說。

“隻怪我......”雪英的聲音是那麽無力,終於縹緲地消失了。雪英的頭垂下來。柏逢時 還以為雪英是過於疲勞,他想扶雪英睡好。可是他感到有些異樣,他突然醒悟過來。一切來 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他慌忙把雪英緊緊地抱在懷裏,不斷地搖著,帶著悔愧悲痛急切地 呼喊:

  “雪英,雪英,雪英............”

雪英的母親聽見柏逢時的聲音異樣地哭喊,知道不好。她要想跑過來,卻兩腿發軟,好 不容易爬到炕上,看見雪英已經斷氣,就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雪英啊,我的兒啊!媽不該讓你上學識字啊,媽不該讓你上學識字啊!......”

從箱子裏檢點衣物,柏逢時給雪英的八十元錢,一分不少地用手巾包好壓在箱底。柏逢 時睹物傷情,隻有悔恨交夾地抱頭痛哭。

雪英因患癌症去世。埋葬了雪英,柏逢時才覺得,自己實在冷酷無情。在這個世界上, 有時你感覺不出來,卻已經深深地傷害了別人,尤其是傷害著你所愛的人,同時也傷害著你 自己。然而對這一切,你卻懵然無知。人世間的這種蒙蔽該有多少!珍貴的東西,隻有在你 失去它時,才能加倍感覺它的價值,卻已經晚了,卻已經來不及了。人總自以為聰明,可是,

卻常常被愚蠢蒙蔽而渾然不知,卻還仍然自以為是。柏逢時認識到自己的偏狹,愚蠢,自以 為是,卻已經是追悔莫及。柏逢時知道,自己必須咽下這一顆,由自己釀造,並由自己吞下, 這苦藥在心頭,時時品嚐。柏逢時這時,想起了他在大學時讀的羅素和靄理士的書了。美滿 的生活,固然離不開自我約束。但與其約束那豐富廣博的愛,倒不如約束自己那狹窄而充滿 敵意的嫉妒之心。因為嫉妒,往往既傷害自己又傷害別人。嫉妒,使自己心裏充滿毒素,並不 能給自己,給家庭,帶來幸福。那麽為什麽不可以給雙方一定程度的自由呢?也許喜新厭舊, 好動喜得,去常就新,是人之常情。人性既然原本如此,寬容是不是更為文明呢?寬容是基 於人性的超越。此種超越,當使人類從偏狹與嫉妒中解放出來,從而擺脫那不必要的,自己 給自己,也給別人造成的苦難。那樣的生活不是更好嗎?

柏逢時原想撫育小梅,不僅僅是為了小梅,也為了死去的雪英,更為了活著的自己。然 而,小梅的外婆,堅持要留小梅在身旁,算是對女兒的懷念,對自己的安慰。她把她的愛,又注 入到另一輩人的心靈裏。柏逢時臨走時,拉著小梅,站在蒼茫天穹下,雪英渺小的土墳前, 他想,我自己不知在哪一天,也要走到這一方土穴裏去,安寧地躺在這一堆黃土下麵。土墳 在雨水衝刷下,慢慢一天一天地消失,終歸於無,最後上麵又長滿了莊稼或荒草。真是,“親 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個人對於宇宙原本不算什麽。個人的 生命,隻有對於所有它的人,才是重要的,才是有意義的。雪英,我現在又是孤獨一人了。在 這孤獨的人生道路上,我將帶著我對你的愛,你對我的愛,去尋找那重要的更有意義的人生。 我會永遠珍惜這一份愛。因為這愛,使我深刻地認識了我自己。因為這愛,使我在痛苦中反思 與更新。反思與更新,會讓我卓越,我必須讓自己卓越,這就是你對我的恩惠,這就是我對 你的紀念。我知道,我選擇了讓自己卓越,我也就選擇了別人的不公正與嫉妒。但因為你的 愛,我將盡可能的用寬容回報嫉恨,用公正回報不公正。我對你已經錯了,我對別人不能再 錯。因為你的愛在我心裏,你的愛讓我更勇敢,更寬闊。我再也不愚蠢地去折磨自己,也折磨 別人了,我再也不愚蠢地去摧殘自己,也摧殘別人了。我厭惡我自己,我也厭惡那以崇高的 名義去摧殘和折磨別人的人。以折磨與摧殘作為武器,如若去治理國家,說是去建立地上天 國,卻必然是人間地獄。其自命為聖徒,卻必然是魔鬼了。摧殘與折磨,是基於恨的,恨隻 能破壞,盡管有時也需要破壞;但隻有愛才能建設與創造。雪英,這就是你給我的,你的愛, 永遠在我心裏。雪英,你好好安息吧,我將帶著你給予我的愛奮然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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