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革命?野蠻?(7-9)
《七》 秋收完畢,地裏幹幹淨淨,沒有什麽東西可拾掇的了。一天沒有事,張大嫂對著鏡子梳
了梳頭,換了件幹淨衣服,給三個孩子作了交待安排,手裏拿了個鞋底,一邊納,一邊往農 場走去。她走到農場門口,黑狗汪汪叫著。張大嫂並不慌張,隻是立在那裏,黑狗也就蹲在 張大嫂前麵叫,聲音並不凶惡。
“誰?”
“誰?你張嫂子,誰?”張大嫂有理地說。其實她比柏逢時要小十多歲。柏逢時擋住黑 狗,黑狗搖著尾巴在柏逢時身上蹭著。“死鬼,誰個都咬!”張大嫂對黑狗說。黑狗看著張大 嫂,和氣了許多。
張大嫂進了農場院子,坐在朝南的屋簷下台階上說:
“這兒多暖和,多寧靜!收完了莊稼,地裏又沒活兒,以後我就坐在這裏曬太陽,做活 計。柏場長,你說呢?”
“我不是場長,你可千萬別這麽叫我。”
“怎麽不是場長?我叫你是場長,你就是場長。”張大嫂笑著說。她納著鞋底,問柏逢 時,“你沒事有空兒閑了,也不說到村裏坐坐轉轉,找人說個話兒,拉個家常兒,該多好? 你一個人老鑽在農場,心裏都不急得慌?”
“不急,急什麽?一個人習慣了。”柏逢時嘴裏這麽說,心裏有時也覺得孤單。亞裏斯 多德不是早就說過了麽,人在本質上是社會性動物。不需要社會生活,要麽是低級動物,要 麽就是超人,如果不是野獸,那一定就是上帝。柏逢時知道自己不是超人,也不是上帝。他 常常感到孤單。為了擺脫孤單,他才讀書,他才思考。尤其這書,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你把它當枕頭,墊屁股,都無可無不可。它給你慰撫,讓你欣喜,使你叫絕。它也讓你流淚, 或者使你大笑。它也給你靈感,逗你思考,引發你的想象。柏逢時沒有女人,書裏那,或婉 轉,或顯露的性愛描寫,也能刺激他,使他免於萎頓,使他鬱積的情緒得以宣泄,減輕一點 壓抑。今天張大嫂來,柏逢時心裏高興。就拿了一本《醒世恒言》,提了個小凳子也坐在屋 簷下看書。張大嫂一邊做活計,一邊不時偷偷地瞄一瞄柏逢時。她今天來這兒,就是要仔細 瞧瞧他的。她想,其實,老柏這人長得還不錯,比我那一口子一點也不差呢。我那一口子, 別的是沒說的,什麽都好,就是脾氣上來了摔盤子打碗的,老柏這人看起來文文的,是好脾 性兒。到底是讀書人,不像那粗劣的莊稼漢。雖說是讀書人,也不是那肩不能擔,手不能提 的。聽人說,老柏也會犁地耙地。嗯,他是壯壯實實的,是個好勞力。聽人說,他沒兒沒女 的,光身一個人。這沒牽沒掛,沒連沒累,還真是難得。聽人說,他是犯了錯誤的,管他犯 了啥錯誤,要不是犯錯誤,人家還能坐在這兒讓你瞧?農場這麽大,又隻有老柏一個人,從 裏麵弄個一星半點,誰能看得出來?這裏麵的油水,說不定比那生產隊裏還大呢。後半輩子,
跟上這個老柏,說不定,還興許能過上幾天順心日子呢。張大嫂這麽想著,又不由得多瞅了 柏逢時兩眼。柏逢時也看乏了,就伸展懶腰,頭一轉,正遇著張大嫂那一雙明亮有神的大眼 睛,心裏一動,急忙縮回懶腰轉過頭,心想,好一雙伶俐的眼睛。張大嫂那眼光跟柏逢時一 碰,看見柏逢時迅速避開,似乎是不好意思。心想,都多大年紀了,還這樣,不由一笑,話 來了:
“柏場長,把你農場那玉米杆給我些兒,我知道你學校不用這些。” “能行,你要,你就拉些。” “我見農場邊,土裏有些豆顆兒。你們學校攤子大,看不到眼裏,那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我回去拿個篩子篩一篩,簸一簸。好的下鍋,不好的喂雞,雞下了蛋,也有你吃的。” “能行,雞蛋我可不要。” “看你說的,柏場長,你要是喂幾隻雞,該有多好。農場這麽大地盤,場邊淨是糧食顆
兒,還有地裏的草籽兒,小蟲子。雞要是喂在這兒不下蛋,那才怪呢。” 柏逢時聽張大嫂說話那精明爽利,覺得還真有味兒,不由朝張大嫂笑笑。張大嫂想,老
柏這人心好,性情好,身板兒也好,自己覺得能行,不過,老柏好像沒往這上麵想過似的。 但是,人到世上這機會是難碰的。好比在農村裏,八月你不抓,到臘月你抓什麽?到那時, 你想抓也抓不上啦。老柏這麽好的一個大活人,放在這兒,你不抓,放走了,讓別人抓去豈 不可惜?張大嫂想好了,就下決心要抓住柏逢時不丟手。這時,她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說:
“那我回去拉車子去啦。啊,柏場長?” “行。”柏逢時回答。
不一會兒,張大嫂拉來了一輛架子車。
張大嫂還帶來一個篩子。她在場邊把帶土的豆粒篩出來裝在袋子裏。她邊篩邊歎息,太 不珍惜糧食太浪費了。她篩了一口袋,等以後有空兒後再細細地簸。她把口袋放在車廂裏, 然後再裝玉米杆。她一抱一抱地整整齊齊放好,再用繩勒住,也勒邊放,竟然裝了滿滿一車, 張大嫂捉住車杆試了試輕重,剛好,就說:
“喂,柏場長。”
“嗯。”柏逢時答應。
“嗯!看把你閑的,來,給你嫂子推一把。” 柏逢時抬頭看,啊喲,心裏一驚,怎麽就裝了這麽一大車?柏逢時隨口說: “就裝了這麽多?”
“這可是你答應的,裝夠一車!” 柏逢時佩服張大嫂的裝車技術。張大嫂一點兒也不忸怩作態,大大方方,親切有理樣子,
像一陣清新的風,吹到柏逢時心裏。一個長得蠻漂亮的女人跟他在一起,似乎一下子就消解 了,隻有他一個人時的那種,寂寞淒冷之感。他愛書,他也喜歡漂亮而有特色的女人。顯然, 二者不能互相替代。張大嫂自己在前麵駕車,隔著那高高的勒的方方楞楞的玉米杆,高聲對 柏逢時說:
“平地慢一點,上坡可得用勁。看著這麽多,一點兒也不重。”
柏逢時在後麵全心全意地推,一直送到村口。柏逢時交待說,不要給村裏人說是從農場 拉的。張大嫂笑了笑說:
“膽就那麽小?能行,我答應你。”
柏逢時回來的路上想,聽她說話的口氣,好像兩個人之間很親密,已經跟別人不一樣似 的。
張大嫂拉到了村裏,有幾個人站在那裏說閑話,一個婦女問: “大嘴,從那兒拉的?這麽多啊?”
“農場。”張大嫂得意地說。
“喲,你倒吃的開呀。”
“柏場長是個好人,你也拉一車去。” 那女人比了比嘴唇,嘲笑譏諷地對張大嫂說:“大嘴,聽人說那姓柏的沒有老婆,你跟
他幹脆對上算了。” 張大嫂當然聽出了那女人話裏的譏諷意味兒。不過,她不在乎,她也不生氣。那女人的
話反而使她快活,她不由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今天看出了老柏不討厭自己。她有信心把老柏 抓到自己手裏。那女人看張大嫂走遠了,不屑地哼著鼻子說:
“不要臉!你聽,還笑呢。”
旁邊一個男人不以為然地說:
“不簡單,一個女人拉著三個娃兒,確實不簡單哪。” “哼,什麽不簡單!女人要是不要臉,誰都不簡單。” “這一點你得承認,張大嘴幹起活來,確實麻利,就是男人,怕也沒有幾個能比上她的。
你看,裝那一車子玉米杆,楞楞鋥鋥,真中!” “喲,嘖嘖嘖,好像就你知道的清楚。看你那酸勁兒,好像你早都跟張大嘴穿一條褲子
似的。”那婦女嫉妒地說。 “好呀,我還沒跟那個女人穿過一條褲子呢,今兒咱倆試試。”那男人說著就裝作要抓
那女人褲帶,那女人嚇得連笑帶跑地走了。那男人跺著腳,裝得要在後麵追,卻並沒有去追。
《八》
陰曆年的除夕,村裏響起了鞭炮聲。周圍村子裏清亮的鞭炮聲,更襯托出農場的寂寞和 冷靜。即使讀《醒世恒言》裏的逗情罵俏,雲來雨去,也不能撫慰他,感到的寂寞和孤單。 他愛讀書,但生活裏僅僅有書是不行的。他也需要一個人,不論什麽樣的人,隻要能跟他交 流。魯賓遜在荒島上,還有一個忠實的禮拜六,我卻隻有我一個人。魯賓遜在荒島上,成天 向往著能回到人類社會,我在人類社會之中,社會卻把我拋在一邊,並用鞭炮來顯示它對我 的鄙棄,以及它的歡樂。現在家家都在團聚,家家門上都貼著鮮紅的對聯,家家都在燃放爆 竹,家家掃淨的院子裏,都落滿了從天空散落下來的爆竹的紙花,家家都煮餃子,家家都洋 溢著喜慶洋洋的快樂。現在,我,隻有我一個人,呆在這簡陋寂冷的屋子裏,陪伴自己的, 隻有一隻黑狗。他現在感到,自己似乎被扔在,喜馬拉雅山的冰川裏,孤零零的,看不到一 個人影,聽不到一個人的聲音。他多麽希望一個人來,不論他是誰。
人不能離開人群,希望跟人交往,根植於人性之中。因此,單獨監禁,才會成為嚴厲的 懲罰。隻要把一個人,從人群中孤立起來,就能讓人恐懼,屈服和就範。柏逢時現在,能理 解易卜生說的,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才是最有力量的人的,那句話的意義了。一個人,麵對 諷刺嘲笑,否定打擊,壓製剝奪,誤解隔閡,孤立隔絕,絕不祈求,也絕不屈服就範,仍然 堅持自己不被人理解的理想與原則,仍然我行我素,特立獨立,這該需要多麽強大的勇氣與 力量。高貴的孤獨啊,隻有大無畏者才能擁有你!
柏逢時雖然曾經從思考中獲得過安慰,思考也讓他更堅強,他還是難以忍受這讓他感到 哀傷與淒冷的孤獨。他更懂得,為什麽會有鍾子期與伯牙“高山流水”的難覓知音,莊周“運 斤成風”的相知難遇了。人生中,不論是情感的孤單,思想的孤獨,人際關係的疏離,都會 讓人感到痛苦。人類永遠會渴求友誼愛情與誌同道合的快樂......
這時,黑狗豎起耳朵,汪汪地叫了兩聲。“吱——”的一聲門開了。是張大嫂?這真讓 柏逢時喜出望外。張大嫂進來說:
“走,到我們家過年去。你一個人呆在農場多清冷!” “不,不,不。”柏逢時說。“我,這兒,就很好。” “你會蒸饅頭?”
“會。”
“你會包餃子?”
“會。”
“你會炒菜?”
“會。”
“還有粉條兒,紅蘿卜?”
“會。”
張大嫂停了一會兒,問:
“過年要穿新鞋,我給你做了一雙新鞋。”
“我買了一雙。” “那是這樣。今晚你就別做飯了。餃子我多包了些。我打發大虎給你送來。”還沒等柏
逢時答應,張大嫂就走出屋外,她走了幾步又推開門,頭伸過來交待,“你千萬別關門,還
有,你那黑狗可千萬看牢,省得它動不動就汪汪地咬人。” 門閉上了。柏逢時反而六神無主了。 張大嫂走後,柏逢時想起尼赫魯在他的自傳裏說,他在英國人的監獄裏,最想見到的就
是女人和兒童。孫中山回答他最愛的是什麽時,依次是革命、女人和書。啊,女人,美麗的 女人!男人總把你比作太陽,比作月亮,比作星星,比作花朵。你是明亮與鮮豔的化身。你 總是把愉悅給男人,把靈感給男人,把勇氣給男人,把信心給男人,把充實給男人。你也激 發男人去思考。你常常使男人激情洶湧澎湃,使男人心髒怦然跳動,使男人心神迷亂沉 醉,......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柏逢時麵前。她,張大嫂,經過梳妝打扮,她的眼睛嫵媚而 大膽。她的薄唇大嘴,那是會讓男人充滿渴望的。她除了一雙手,因不吝惜的勤勞而略顯粗 糙以外,她的美,顯出如朝陽裏的峭峰一樣剛健,顯出如抽出劍鞘的寶劍一樣清麗爽亮。這 時,黑狗跟在張大嫂後麵善解人意的搖著尾巴。
柏逢時原以為是大虎來,張大嫂來臨,讓他喜出望外。他急忙從床上跳下來。張大嫂手 挎竹籃。她把竹籃輕輕放在桌子上,從竹籃裏取出個粗瓷大碗,雙手捧給柏逢時。柏逢時急 忙接過去,裏麵是餃子。張大嫂說,她怕大虎毛手毛腳把餃子弄灑,隻好親自送來了。張大 嫂讓柏逢時看她蒸的雪白的饅頭,她炸的黃生生的油條。還有,她鹵的一塊豬肉。如果柏逢 時知道這都是張大嫂從她那極少的過年食品中擠勻出來的,他就會更加感謝張大嫂了。柏逢 時覺得屋子裏彌漫著,隻有女人身上才能散發出來的溫柔和甜蜜。
“快吃,還不涼呢。”張大嫂說。 柏逢時吃著餃子。張大嫂給柏逢時整理房間。張大嫂一邊整理一邊問: “我就不信,過年,你一個人在農場裏,就能一點兒都不急。” “沒辦法,急也沒用。萬一不行,就看書。”
“書有什麽好,我見你老是看書?”
“書的好處,我說,你也不懂” “哎喲,紙印的書,我不信就能有多好。你別小看人。你會看書,我會繡花,捏花糕,
剪紙花,農村的巧活兒,我沒有不會的。還有,我總覺得你們讀書人,跟別人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傻,癡,憨。” “哼哼,”柏逢時笑了,搖著頭。張大嫂不知道那讀書人裏頭狡猾的,奸詐的,心黑手
毒的,是張大嫂一點兒也想象不出來的。 “你笑什麽?我說的不對?比如,農場就你一個人,什麽東西不能弄,你還怕沒錢花?” “咦,這可萬萬不行。”柏逢時聽張大嫂這麽說,連忙擺手搖頭,“再沒錢花,也不能幹
這種事。”
“看,看,我說你癡,傻,憨,你還不承認,我還沒說完哩。”
“還有啥?” 張大嫂不說了。張大嫂整理著房間,在偶然向柏逢時一瞥裏,柏逢時感到那眼神如閃電,
如火焰,那是狡狤而燎人的,那是風情萬種,又夾帶著明目張膽的渴求的。柏逢時避開張大 嫂的目光。他已經猜著張大嫂要說什麽了。
“我生你的氣。”張大嫂帶著埋怨口氣。
“我並沒有惹你。”柏逢時小聲說。 “你不懂別人的心。”張大嫂小聲說,那聲音是輕悄而柔和的,“今晚,我來時,路上沒
碰見人,小孩也都叫他們睡了。” 柏逢時不敢回應。因為,他不能忘記他仍然以戴罪之身,在這農場裏勞動改造著。他害
怕,政治帳沒有算清,又加上生活作風帳,吃不了,兜著走。他已經經不起折騰了。張大嫂 見柏逢時不說話,就問:
“你敢情是看不上我?” “不,不。”柏逢時急忙搖著頭。 “那為啥?” “我有問題。我犯了錯誤。” “那怕什麽呀?我不嫌。” 柏逢時隻好搪塞著說: “說實話,我不中。”
這倒讓張大嫂感到意外。她感到失望。這的確是一件大事。她停了一會兒口氣真誠地說:
“不中不打緊。家家都過年團圓,我想,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兒怪可憐的。今晚上, 我陪你。”
張大嫂這話真讓柏逢時感動。他已經吃完了餃子,那味道真是不錯。柏逢時不知道那餃 子是專門為他做的,張大嫂沒有錢買更多的肉。張大嫂從柏逢時手裏接過了碗,洗了洗,放 在桌子上。柏逢時抬頭一看,屋子裏整個地像換了樣兒,一切都井井有條,一切都幹淨明亮。 他讚賞地看著張大嫂。她換了一身新衣,顯得格外地精幹颯爽。好精神!柏逢時在心裏讚歎 著。
“我來時就想,今晚就睡在你這裏。你該不會嫌我吧。你真是一個好人。”
柏逢時一聲不響地蹲在地上,膽怯與誘惑,在心裏激烈交戰,隻好任由事態發展。他隻 聽見張大嫂鋪床展被的聲響。
“我先睡了。”張大嫂噘起嘴,撲地一聲吹滅了小油燈。
柏逢時經不起誘惑,終於脫了衣服,鑽進被窩。張大嫂抱著柏逢時親了兩下,一隻手摸 著柏逢時的那個,那個東西卻不爭氣,早已經是硬梆梆的了。張大嫂可笑地說:“這是你的 不中用?我早看出你的鬼了。一個高大高大的男人,怎麽會是不中用的?你咋能哄得了我 呢?” 邊說邊放平身子,叉開腿,讓柏逢時來弄。柏逢時插進去,感到張大嫂那裏一陣一 陣的痙孿和收縮。正詫異間,張大嫂急得催著說,“晃呀,快晃呀!你沒弄過婆娘?” 柏逢 時晃了起來,張大嫂在下麵一邊呻吟,一邊說,“啊呀,美!你美不?我美!白白送給你一 個婆娘,叫你弄,你就嚇成那樣?這麽美的事,你也怕?” 柏逢時不好回答什麽,隻是個 笑。張大嫂身子像著了火般不停地扭動。幹完事,張大嫂抱著柏逢時愛憐地說,“我的爺, 我的娃,你弄得我,全身像螞蟻爬著似的,一直爬到我心裏。我愛叫你弄!”
第二天早上,張大嫂很早就醒來了。村子裏已響起零星的鞭炮聲。柏逢時見張大嫂要起 身穿衣,也急忙要起身穿衣。他要送張大嫂。張大嫂按住柏逢時說:
“你起來幹什麽?你好好睡——你也乏了。”
張大嫂穿著上衣,柏逢時用胳膊摟著張大嫂,把臉貼在張大嫂大腿上。那大腿的肌肉是 結實的飽滿的。柏逢時用手輕輕地捏著張大嫂肚皮上脊背上細膩而富有彈性的肌肉。那肌肉 裏,透出一股讓人心醉的香味。他用手揪著張大嫂的陰毛,他感覺那遒勁而又蓬勃的陰毛, 竟然像是黑色的燃燒著的火焰一般,燒得他混身滾燙起來。他真舍不得讓張大嫂走。他要張 大嫂躺下,跟張大嫂再來一回。張大嫂說,隻要願意,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兒個是不能的了。 張大嫂扣好上衣,用手撫摩著柏逢時的頭和臉,低下頭輕聲說:
“我得快點起。再遲了,別人看見了就不好說了。”說完用指頭戳著柏逢時的額頭說: “人還以為你老實,你一點兒都不老實!”
張大嫂急急地穿好衣服,給柏逢時掖好被子。掖被子時,突然手伸進被窩,狠狠地在柏 逢時屁股上擰了一下,可笑的說:“你還說你不中!不中都是那樣,要是中了,又該怎樣?”
張大嫂輕輕地悄悄地走了。柏逢時想,我們倆這種關係是道德的嗎?人們總喜歡以道德 來評判裁決別人,五八年漫天謊言,文革中惡行遍地,那些道德家都跑到那裏去了?麵對權 力,膽小如鼠的道德家,他們既失掉了自己的勇氣,也沒有了自己的標準。個人的生命隻有 一次,生命隻屬於我自己。我們又沒有妨害任何人,我們難道不應該作我們想做的事嗎?我 們難道不應該,是自己生命的主人嗎?如果有道德,那道德難道不應該,是為了讓人的生命 更幸福?如果道德有標準,那標準也應該是適合於每個人,每個人都應該做,能夠做的。道 德,不應該是強者的口實,弱者的枷鎖。說到底,那道德,隻能源於個人的良知,缺乏道德 的人,不會有內心良知的不安。柏逢時稍有不安地想著這件事。當他從內心裏認可了這是道 德的,他才全身心地享受著這人生的快樂了。張大嫂已經走了,床上隻有柏逢時一個人。他 在回憶中,他在想象裏,體驗張大嫂那火焰燃燒般的激情,那野豹子一般的遒勁與奔放。她 那一雙稍微粗糙的手,在撫摩中,讓人感到溫柔中透出剛勁與力量。她的手撫摩到那裏,那 裏的肌肉就跳動著,就燃燒著,讓你全身感到消融。那手,挑逗你的欲求,讓你全身心地感 到渴望。那手,讓你在舒適陶醉與酥軟中,聚集精神,恢複力量。
柏逢時享受著人生的快樂。這是他的秘密。他不會也不能對他人述說。因為他知道,他 周圍的人,人人都想當道德家。他也知道,他周圍的世界被稱作是道德王國。
《九》
過了春節,天氣暖和了。柏逢時給農場麥田灌水。徐老五用鐵鍁挑個筐子走了過來,他 倆坐在田埂上,吃了幾袋煙,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陣子,徐老五說:
“你一個人這麽過,也不是個事兒,給你說個對象怎麽樣?” “我一個人慣啦。”柏逢時不知道徐老五要提那一家,就這麽搪塞。 “看你說的!一輩子老是一個人過日子怎麽能行?找一個年青一點能生的,給你生一個,
也是個依靠,怎麽樣?”
“老了再說老了的話。”柏逢時搖搖頭說: “你這是胡說!等老了就遲了。到那個時候你想再有個兒子,能由了你?人老啦,就有
那個心,也沒那個力了。”徐老五說。
“我不講究這個。” “不講究?你這個人真是!人老了,沒瞌睡,早上醒來,眼睛瞪得圓圓的,就一個人,
急不急?我早上一醒來,就用腳搗老婆子的屁股蛋子,把她搗醒來,我倆就說著閑話到天明。 你想,沒有個人說話,有多急人?”
柏逢時不說話了。他想著社會肯定要變。他看見紅衛兵小報上,登了不少劉少奇鄧小平 的言論。黑貓白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這主義那主義,吃飽肚子就是好主義。這話,真是 說到人的心坎上。過去是要分辨,“華”與“夷”,“中”與“西”,現在又要辯什麽“社”與 “資”!現在餓著肚子光著屁股還要辯。其實,現在那點兒社會主義,柏拉圖早說過了。柏 拉圖的學生亞裏斯多德一眼就看出來,每個人隻能得到分來的一份東西,除了降低個人興趣, 隻能引起爭吵,不會產生協調。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大爭吵。還爭吵什麽呀?兩千多年前, 亞裏斯多德早就說清楚了。我們不能越辯越狹隘,我們應該有勇氣,麵對全人類創造的文明。 柏逢時這麽天南海北地胡思亂想著,徐老五以為柏逢時心裏在琢磨著。等了一會兒,就對著 柏逢時親切的說:
“給你說個年青的,長樣兒好的,有本事的怎麽樣?其實,幸運不在起得早,該你有福 氣——張大嘴怎麽樣?人是厲害點兒,可是人不麻糊,遇到理兒,是清白的,隻是有三個娃 兒,當下負擔是重點兒。男娃不吃十年閑飯,一眨眼,就都長成小夥子了。那時你就是老太 爺了!還不美?”徐老五說。
“我一月那一點錢,連我都養活不了,再不要說養家了。”柏逢時推辭。他想,既然這 社會要變,不知道找張大嫂是不是合適。
“不在乎你那幾個錢!生產隊這麽大的攤子,雖說吃的不是太飽,可也餓不死。關鍵是, 你是個好人。張大嫂,說實話,也不錯。能在一起過日子,就比啥都強啦。冷冷清清,一個 人那日子,多難過!”
“我出身不好,還犯過錯誤——”
“說那個幹啥?咱農村不說那個。” “不行。”柏逢時覺得與其繞來繞去,還不如一下說明白,“我現在不想找。” 徐老五聽了很是掃興,心想,這麽一塊好肉放著不吃,還想咋哩。既然柏逢時不答應,
那也隻好回去把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張大嫂。張大嫂原本以為十拿九穩,現在聽徐老五這麽說, 感到意外不說,還生了一肚子氣。可她心裏轉著彎兒,她想了想,就對徐老五說:
“老五哥,這事麻煩你跑一趟,成不成,我以後都得謝你。” “話說到那裏去啦?我不怕麻煩,隻要事情能辦成就好了。可是......”徐老五抱歉地說。 “由事不由人,我翻過來反埋怨你不成?再說,這事要兩廂情願,人家不願意就算了。
不管怎麽說,你既然為我跑了路,我怎麽能不謝你?” 徐老五從張大嫂家裏出來想,這張大嫂真是又通情又達理,你聽人家說那話兒,這老柏
到手的天鵝肉不要,真是太可惜了。
一天晚上,張大嫂梳了梳頭,換了件幹淨衣服,安頓好三個孩子睡下,就去農場找柏逢 時。兩個人一見麵,抱著就親。張大嫂好像什麽事也沒有一樣。倆個人坐在床沿上,張大嫂 問:
“你心裏恐怕沒有我吧?” “哪裏呢?”柏逢時想起跟徐老五說過的話,有點不好意思。
“我問你,人常說,男人下了炕,誇一丈。咱倆的事,你該不是給誰說了吧?”
“怎麽,有人知道了?我可沒給任誰說過。我是閑了沒事幹,還怕人不知道嗎?”柏逢 時否認,心裏有點不安。
“看見村裏人指指點點,好像是知道了。”
柏逢時覺得,好像盆冷水從頭上澆下來,他心裏忐忑不安起來。他從床沿上溜下來,靠 著床在地上蹲著,心事重重,不停地用手撓頭。村裏說不定有人知道了。張大嫂從路上來, 能保證沒人看見?如果學校知道了,要來追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要是人知道了,這事咋辦?”張大嫂問。 “你說呢?”柏逢時仰起頭,望著張大嫂,翻著眼睛反問。隻聽張大嫂說: “知道了又怎麽樣?別人說什麽我才不怕呢。我管他別人說什麽!別人說我跟你好,我
就跟你好。我的身子不由我,難道由著別人不成?別人管得著嗎?別人背後說,那也是白說, 幹說。你說呢,老柏?”
柏逢時用手摸著脖子,覺得自己臨事反而不如一個女人有主見,有主心骨兒。自己一聽, 心裏先發怵發軟,想到這兒,臉上有點兒發燒了。還有,一個女人什麽都不怕地愛著自己, 還真讓人感到自豪。他原以為,自己在別人眼裏已經很渺小很渺小了,可在張大嫂眼裏,卻 還是很高大的 。自己這麽反來回去的想,覺得真有點對不起張大嫂。
“睡!”張大嫂大聲說。那口氣分明含著不顧一切的味兒。柏逢時想,既然張大嫂都不 怕什麽,自己要怕,豈不是顯著窩囊。如果別人已經知道了,一次是知道,兩次三次也是知 道,反正是一知道。
躺在床上,張大嫂抱著柏逢時說:
“我在家裏常想著,你一個人可憐。可憐你沒有家,沒有兒,沒有女,孤零零的,沒有 人心疼你,吃好了沒有,穿暖了沒有。我身上這個月沒有來。我想著是有了。有了就有了, 我也不怕人說,反正是你的。”
柏逢時一聽說張大嫂說有了,不由得想起《駱駝祥子》裏,虎妞給自己襖底下別個枕頭, 來哄祥子。可是,張大嫂現在赤條條地躺在自己懷裏。不過,現在有沒有也並不重要,關鍵 是張大嫂對自己一片真心。如果張大嫂真的有了,有了也就有了,真的生個一男半女的也好。 即使社會要變,誰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變呢。就是變了,張大嫂有什麽不好?說實在話,張大 嫂要是碰上革命年代,要是上過大學,現在當個主任書記工程師醫生之類,再還能看上我柏 逢時不成?就說:
“那咱倆幹脆結婚算了。”
“反正,這事我也不纏你,你掂量好了以後再說。” “我掂量好了。”柏逢時說著就要往張大嫂身上猴。張大嫂推開柏逢時說: “急什麽?正經話還沒說完呢。你還沒上我家去過呢,明天到我家裏看看。我家裏什麽
都沒有,不過,我心裏想,隻要胳膊前頭有這兩隻手,隻要有誌氣,我就不信,這日子過不 到人前頭。”
柏逢時覺得張大嫂是有誌氣的。張大嫂愛他,對他的確是一片真情。他要娶她了,他也 需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