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五章:革命?野蠻?(4-6)

(2019-02-18 14:30:38) 下一個

第五章:革命?野蠻?(4-6)

四》

兩派武鬥大約進行了幾個月,因為紅旗派的迅速撤離——據他們說,就像當年撤離延安 一般——另建根據地,竟未有一人因武鬥而死亡。據說,這在全國堪稱奇跡。後來成立革命 委員會,軍隊支持紅旗派,井岡山派因為沒有軍隊支持,一個個垂頭喪氣如蔫茄子一般。即 使如總司令馬衛東,也銳氣頓消,全沒了往日那不可一世的威風。縣革命委員會給了馬衛東 一個委員的頭銜,卻從未叫他開過會,商量過事情。後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在一片紅旗和 鑼鼓聲中,馬衛東們全下到農村,那委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弄丟了。劉璞因為出 身好,根子正,沒有大錯誤,又經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洗禮,被結合到領導班子裏擔任 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不久,又派工人階級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簡稱工宣隊進駐學校。工宣對 進校後仍然搞的是憶苦思甜,階級控訴那一套。不過這次訴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苦, 訴到痛苦處聲淚俱下。訴到感激處,拿出毛主席像親,解開衣服紐扣,露出胸膛肌肉,把像 章別在肌肉上。人們看見慢慢滲出來的鮮血,不由得都嚴肅緊張起來。“不忘階級苦,牢記 血淚仇!”“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等等的口號 聲久久不息地回響在校園上空。

工宣隊的指導員李向東把牛鬼蛇神召集起來講話。他念了幾十條毛主席語錄後,宣布了 監督改造階級敵人的幾條決定.其中有一條是,必須早上五點鍾起床,晚上十點才能休息。 他最後警告牛鬼蛇神們說:“你們必須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聽著,你們的一舉一動,是老 實是搗蛋,我們敬愛的江青同誌,在電視裏,把你們都看得一清二楚!”打從工宣隊進校後, 牛鬼們不能再像兩派武鬥時作壁上觀,逍遙地坐視惡虎相鬥了。從早上五點到晚上十點,除 了吃飯,盡管你能磨就磨,能蹭就蹭,你還是感到疲憊不堪。單調無聊的生活,有時也讓人 們想說句笑話來解悶。然而在那個說話動輒得咎的年代,即便是句笑話,說不定什麽時候, 就變成給你羅織罪名的根據。就像那活崩亂跳瘋天瘋地的猴兒,正高興得意,冷不丁從天外 飛來一條繩索,把那活脫脫的猴兒,死死地吊起來,那出人意外的焦懼驚駭就別說了。因此, 有人心裏想了一個笑話兒,實在憋不住都到嘴邊了,可是琢磨琢磨,又咽回到肚子裏去,心 裏遺憾,不能說出來與大家共享快樂。當牛鬼蛇神們,手裏拿著一株草,屁股坐在地上不動, 假裝幹活,實際上卻偷著空兒歇息時,柏逢時麵孔嚴肅,低聲學著李向東的腔調:“聽著, 誰不好好幹活,坐在地上偷懶,我們敬愛的江青同誌,在電視裏,把你們一個一個,都看得 清清楚楚的。”大家聽了,都不由得抿著嘴笑,卻不敢出聲,也不加評論。不過心裏覺得還 是柏逢時膽大,敢說笑話。在內心裏,也就感謝他在枯燥無聊的日子裏,給大家帶來一點快 樂。每當腰疼腿酸精神疲憊得難以忍受時,柏逢時就及時地來一句:“聽著,我們敬愛的江 青同誌,在電視裏,正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的。”這句話雖百聽卻不厭,且常聽常新,每次 聽來,都能引得人們有抿嘴一笑的樂趣。這也算是單調乏味疲勞困頓的生活中,難有的精神 安慰了。

牛棚裏有一個現行反革命叫張宗誠。柏逢時打心眼裏瞧不起他。別人到牛棚是迫不得已, 隻有這個張宗誠是自投羅網。這話是從何說起?原來有一次,紅衛兵圍鬥一位老生物教師。 紅衛兵用棍子皮帶,把這位生物教師打得滿地亂滾。這時剛好張宗誠路過看見了,就不由得 停下來嘴唇哆嗦著,在胸前劃著十字。偏巧,一個紅衛兵看見了,立時就揪出來質問。他立 刻承認畫十字,他是在向上帝祈禱。就這樣,他就以反對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罪,被關到牛 棚來了。柏逢時想,你看見紅衛兵打人,你遠遠繞開走不就得了。你繞不開,你就裝你沒看 見,不就得了,你還畫十字幹什麽。你畫了也就畫了,紅衛兵問你,你死不承認,他又能把 你怎樣,你這不是,自尋著去投羅網,去遭這份罪麽。再說,你還是大學物理係畢業的,現 在又教著物理,難道你都不知道有沒有上帝?柏逢時認為他愚蠢,打心眼裏瞧他不起,平常 也就不怎麽理他。

有一次偏巧派柏逢時和張宗誠去農場幹活兒,在路上,柏逢時沒心思搭理他。可走著走

著,柏逢時還是耐不住有點打趣調侃地問: “現在還信你的上帝?”那言外之意是,你不是天天祈禱上帝麽,可你的上帝怎麽不來

保護你,你的上帝在哪裏?張宗誠沉默不語。柏逢時認為自己隻一句話就問倒了張宗誠,心 裏十分得意。

兩個人一直就這麽走著,沉默不語。一直走到一個山梁上,張宗誠望著遠方,好久,自 言自語地歎息著說:

  “尼采說,上帝死了。上帝會真的死了麽?”

就這麽一句話,柏逢時再也不敢小瞧他了。顯然,他心目中的上帝並非偶像。柏逢時在 心裏埋怨自己,自己從前為什麽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可是柏逢時仍不甘心,就接著問:

“你是學物理的,難道地球不是繞著太陽轉嗎?宇宙是依據自己的法則,不是上帝的法 則。這不是早已被牛頓和愛因斯坦證明了嗎?”

不料張宗誠平靜而不無感慨地說:“牛頓正是用他的理論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因為在牛 頓看來,沒有上帝,宇宙間的星,球便不會如此有秩序的運轉。愛因斯坦說過,當他自己知 道,那不可測知之神秘,確實存在。它以極高的智慧與最讓人眩目的美,展現於自己眼前, 而自己隻能遲頓地感知它,粗淺地理解它。麵對那神秘,愛因斯坦就認為,他是最為虔誠的 宗教徒。牛頓、愛因斯坦的理論並不能讓人更為幸福。佛陀、基督的教益,對於人類仍然重 要。”

張宗誠隨手引證,讓柏逢時口呆。柏逢時啞口無言,他感到了自己的淺薄。的確是,麵 對世界與宇宙的神秘,無論任何人,都應該表現出最為虔誠的敬意。隻有那淺薄或者是狂妄 的野心家,才敢於恬不知恥地宣稱,隻有自己才把握了所有真理。至於那偶像崇拜者,就更 是不足掛齒了。

後來,張宗誠對柏逢時講了他自己皈依基督教的緣由和經過。他父親是一個軍人。在他 六歲那一年,父親渡過黃河北上抗日。父親沒有能夠從前線回來。他對父親最深的記憶是, 有一次,他跟父親出去散步,父親雙臂抱著他,盡力把他送上天空。當時,有兩個感覺深深 留在他的記憶裏。一個是綴滿星星的天空,那一顆顆星星眨著眼睛,讓他感到神秘。一個是 父親結實有力的懷抱,讓他感到安全和厚實。父親陣亡後,母親整天哭泣,他也跟著哭泣。 母親不斷咳嗽,他常常輕輕地為她捶背。長大以後,他才知道,母親傷心哭泣,不僅僅是為 了父親,母親知道自己患了難治的結核病,丟心不下她唯一的兒子,才悲傷哭泣。母親去世 後,他由外祖母撫養。舅家一家人都對他很好,一直供他上學到大學畢業。上學時老師也都 對他很好。外祖母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常跟外祖母上教堂。他第一次去教堂,一眼看到神 父講座上方,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就不由想起了母親。耶穌那痛苦悲傷的麵容,似乎 跟母親的麵容一模一樣。這一刻間的印象,引起他心靈的震撼,讓他終生難忘。教堂氣氛寧 靜肅穆,神父講道,他當時不完全懂。長大後根據回憶,他才知道神父講道時引用的話是來 自《聖經·哥林多前書》那話是:

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恩慈;愛是不嫉妒不自誇不張狂。不堅持已見。不輕易發怒;不喜 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恒止息。

他是從父親母親外祖母那裏感受理解和親近上帝的。聖經上說的這些話,永遠留在他心 裏。每當他心裏有雜念,有惡念時,每當他心裏矛盾,不能決斷時,他就祈禱,他就用上邊 那些話對照自己。他希望他做的事,對得起他的父親母親外祖母以及所有愛過他的人。他常 常感到他的軟弱,所以他也就常常向冥冥中的上帝祈禱,希望上帝能幫助他。他忍受不了人 間人對人的殘暴。他認為那是生物學法則,不應該是人類的法則。人類應該有能力遵從上帝 的法則,憑借愛而進入新的境界。他相信基督的博愛精神,終久會被人類接受而變成普遍法 則。愛與恨雖然共存於人性之中。然而,隻有用愛來抗衡恨,才能有自己內心的和諧,那是 自我拯救的力量,那也是建設性力量。仇很,隻能敗壞自身,讓人類變成禽獸。

柏逢時問:“這樣說來,你看到紅衛兵殘暴地打那位老教師,你是繞不過去的了。“ 張宗誠點點頭說:“看來,那就是命運。” “不,紅衛兵揪住你質問你,你仍然可以像伽利略那樣,騙騙他們,以免遭受皮肉之苦

嘛。”柏逢時說。 “當時我懵了。但是我不可能說我不相信上帝。如果我說了,那是對上帝的褻瀆和背叛。

我若承認我不相信上帝,我的良知會讓我這一輩子都感到不安。現在我雖然受苦,但我心裏 踏實。”張宗誠說。

“當然,你對你也就沒有什麽可以後悔和愧疚的了。”柏逢時說。其實柏逢時自己心裏 倒是十分愧疚的。

柏逢時想,一個人信仰什麽總是跟他個人的經曆和情感密切相關的。一個人難以改變 自己的信仰,有深層次即情感方麵的原因。別人往往難以理喻。當一個人備受自稱為革命者 的摧殘與折磨,卻仍然對人類抱有信心,這真讓他感動。他不由得祈禱,若有上帝,但願上 帝以他的愛保佑人類。

柏逢時為自己的無知和淺薄,感到愧疚。張宗誠看到了人間的惡,但他也感到自己心中 有惡,以及自己麵對這惡的軟弱,他才常常默默地向上帝祈禱。這比把善隻歸於自己,把惡 統統歸於別人,在認識上,在道德上,無疑有天壤之別。他物就在自身,惡處於神聖之中。 認為他人是地獄,把自己心中的陰影投向外物,那外物不論是與自己對立的個人,是與自己 對立的階級,是與自己不同的種族和信仰,或是與自己利益衝突的國家,都是一種淺薄與幼 稚。你還沒有認識到,善與惡同處於你與我的心中。你指責他人淫蕩,你心中已有淫蕩之性; 你指責他人貪財,你心中必有貪財之念。你念念不忘所指責的所咒罵的,往往就是你心中常 常所想所念,而揮之不去的。你隻不過想通過指責咒罵,來表達或壓製你潛意識裏所想要, 而不能,或不敢要的。柏逢時理解基督徒的祈禱了。基督徒想通過上帝的幫助來清除自己心 中的惡念,以獲得自己的救贖,以獲得自己心靈的複活與新生。這種心靈的複活與新生,是 對現實中自我的超越。麵對至善的上帝,祈禱至善的上帝,不斷幫助自己,使自己不斷與至 善的上帝親近,這個過程就是,個人心靈不斷得到淨化,不斷地從過去向未來超越的過程。 這個過程,也是個人心靈不斷創新的過程。心靈創新,必將帶來世界的創新。那麽工業化和 崇尚個人自由這個新世界,由基督徒創造出來,難道是偶然的嗎?當然,古今中外的一切聖 哲,都在教導我們不斷超越自我的道理。隻要能夠啟迪我們,使我們能夠超越,何必一定要 辯華夏與夷狄,何必一定要分東方與西方。我們應該有氣度麵對人類創造的所有文明,才能 避免偏狹與自我蒙蔽。柏逢時想到這裏,突然感到一種豁然貫通的快樂。他似乎攀上了人生 一個新的製高點,人間的一切都在他的俯視之下。他似乎感到內心有一種和諧,他似乎進入 了一個澄明清澈的人生之境。............

柏逢時體驗到了思考的快樂。思考,為他創造了心靈裏的天堂。思考,讓他從許多觀念 中解放出來。思考,比懷裏的女人,杯中的美酒更為永恒。感官享受固然也有快樂,但稍縱 即逝。自由的思考,讓他進入持久的和諧的快樂王國。他從內心感謝張宗誠,感謝古今中外 的一切聖哲們。

世界的萬事萬物沒有不變的。誕生已經意味著死亡,繁榮也就孕育著衰敗。由盛到衰, 必定會引起已習慣生活於其中的人們的不安。牛棚的消亡,竟然也引起牛鬼們一陣陣感情的 騷動。解放了的因終逃劫難,喜氣洋洋;受處理的,心上又壓一塊磨盤石,頓覺愁苦沉重, 茫茫苦海,難達彼岸;那未處理的,牛棚待命,度日如年,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難耐, 反不如牛棚建立後的輕鬆。牛棚的消失,尚且如此,其它重大事物,消失時引起的混沌迷茫, 就可想而知了。牛棚雖然從現實中消失,但是牛棚肯定將永載史冊,成為人類曆史不可磨滅 的一頁。

  《五》柏逢時又回到農場。又隻有柏逢時一個人了。

農場有一隻黑狗,很快成為柏逢時的朋友。這隻黑狗讓他回憶起他的童年時代。童年時 代,是父親的威嚴,老師的板子;現在,則是懸在頭頂的那一把達摩克裏斯利劍。不同的是, 他現在已不能如兒時那樣,跟狗親密無間地玩耍嬉鬧了。黑狗安靜地躺在他的身旁,不時用 一雙憂鬱的眼睛看看柏逢時。柏逢時不明白,為什麽連狗也都竟然變得憂鬱起來了。

柏逢時背著鋤頭,站在有四十畝規模農場的莊稼地旁,他想,要讓畫家來畫,我不是也 像陶淵明嗎?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不願意到農場來,他也就沒有陶淵明那種心境。他 好像聽人說過,對後代影響最大的詩人,是陶淵明杜甫和蘇軾。柏逢時感到奇怪,那麽屈原 呢?李白呢?他經曆了人生的種種坎坷,才領悟了其中的道理。像屈原那種泥而不汙,寧可

葬身魚腹,也決不隨波逐流與世俗沉浮的品格,口頭上說說還可以,要真的去做,實在很難。 像李白那樣,傲嘯王侯,蔑視權貴,絕無半點奴顏婢骨,人們雖然心實向往,實際上卻是不 敢學的。杜甫雖然飽嚐殘杯冷炙的辛酸,感歎儒冠誤身,但仍然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向權貴幹求。雖有牢騷,發為詩文,卻也溫柔敦厚,無過或不及之病,大有儒者中庸之風, 並且終於求得一官半職。後來雖然失意,卻有豪門權貴接濟救助,這又有什麽不願學的呢? 萬一在仕途中飽受傾軋挫折,自己一肚子學問而不合時宜,口含雞肋,雖覺無味,卻難舍棄, 就自己解脫。能知足,想得開,看得透。揮灑自如於山川水月,寄性情於詩畫琴書佛道,讓 辛酸的人生充滿情趣,雖然難能,蘇軾這樣的人生卻也是人們希望學的。萬一官場傾軋,難 以立足,不得已而棄官居家。窮居野處,升高遠望,或樹下借蔭,或釣水怡情。雖無厚利重 權,卻也悠然自得。免去許多患得患失榮辱沉浮的無謂煩惱,少些刑罰加身的諸多恐懼,多 一些回複自然、陶然忘機、適情悠閑的寧靜,陶淵明也是可以學的。然而柏逢時誰也不能學。 他每當夜靜人寂,傾聽著田野裏的蛙聲、蟲聲、風聲、雨聲,水流聲,和狗吠聲,望著深邃 蒼穹裏的燦爛星鬥和一彎孤月,總感到一種無所事事,生命虛擲的酸楚。人的生命是如此唯 一獨特,而又如此短促易逝,為什麽不能說他想說的,做他想做的呢?每一個人的自由選擇 與自由創造,難道不是意味著,社會的繁榮昌盛與文明的發展嗎?你掐掉花園裏每一棵花枝 上的蓓蕾,花園裏還有什麽?你窒息著社會中一個個個人的創造力,那社會會是什麽?我自 己的生命被白白戕害與消耗,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悲劇嗎......

柏逢時想用讀書來打發苦悶無聊而孤獨的生活,可是沒有書讀。學校給農場訂了一份報, 報上文章反複重複的話是:權權權,命相連,最大的幸福,就是掌權的幸福,最大的痛苦, 就是喪權的痛苦。在那辛酸的舊社會,我們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為什麽吃不飽穿不暖?為什 麽受苦,受壓迫,受剝削?就是因為我們沒有權。到了新社會,我們工人貧下中農為什麽過 上了比蜜還甜的幸福生活?這是因為我們工人貧下中農手裏有了權。地主資本家人還在,心 不死,劉少奇鄧小平就是他們在我們黨內的代理人,時刻準備,要複辟,要變天,要奪權。 要是讓他們的陰謀得逞掌了權,那時人頭就要落地,血流就會成河,我們工人貧下中農就會 吃二茬苦,受二茬罪。不,我們一定要把無產階級的印把子牢牢掌握在我們工人貧下中農的 手心裏。我們工人貧下中農,一定要認識掌權的重要性。有了權,就有了一切,沒有權,就 沒有一切。我們一定要為工人階級貧下中農掌好權,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鬧革命,把毛主席 思想的偉大紅旗,插遍全世界,解放全人類,讓全世界人民,都過上幸福生活。我們一定要 完成無產階級偉大的曆史使命。

既然權如此重要,革命委員會成立後,就進行了多次大規模的鎮壓行動,以鞏固政權。 一位生產隊長,因為把發下的毛選卷煙吃,判了七年徒刑。一位老漢,買一個毛主席石膏像, 因為天冷,用麻繩一頭拴石膏像,一頭拴醬油瓶搭在脖子上,判五年徒刑。一位家屬,貼毛 主席像牆不平,就在像上按了圖釘,有人揭發了,嚇得上吊自殺。誰如果攻擊毛主席林彪江 青,往往要遭到槍決。一打三反以後,宣判大會處決反革命驟然增多。

在開逮捕大會時,先有人上台聲討,然後那人,在呼喊聲中,被揪到台前,宣布逮捕名 單後,早已做好準備的彪形大漢,順手把那要逮捕的人踢翻在地,捆人如捆幹柴一般,台前 頓時發出慘烈的哭叫聲。參加大會的群眾,誰能不驚惶恐懼,木然而立?據說,這種捆法, 不能超過一定時間,不然,肌肉就會壞死。鬆綁時,也隻能一點點地鬆,不然血液突然回流, 會脹破血管。在槍決政治犯時,那被槍決者,脖子勒一條繩子,往往嘴裏泛著白沫,臉色鐵 青,你可以想象出,他們從牢房走向刑場時,那生命所進行的最後的掙紮,是多麽地艱難與 悲愴。

柏逢時常常被押著參加這樣的大會。心裏想,常常以五千年文明而自豪的中國人,可能 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在古老的羅馬法庭上,就已經有了辯護律師,律師們常以精彩的法庭 辯護,來維護個人的合法權利,同時也炫耀著法律的尊嚴與驕傲。我們現在卻隻有用繩子勒 緊脖子,把個人五花大綁起來的宣判。沒有人辯護,不準自己辨白。如果一個國家沒有確立 法律的尊嚴,可以肯定的說,一些人會成為強盜,成為劊子手,一些人必將成為任人宰割的 牲畜。我們曾有過真正的法律文明嗎?

柏逢時想,中世紀的歐洲,處死異教徒,是以上帝的名義,我們現在處死反革命,是以 革命的名義。名義都是神聖的。十八世紀的拉巴爾,因折斷一個耶穌受難像,被判斬首,還

被焚屍;過了二百年的中國,往往因為說了一句,對領袖不恭的話,就要被判重刑或處死刑。 然而,十八世紀的歐洲,還有一個伏爾泰,敢於為拉巴爾伸冤,在擠滿人口的中國土地上, 卻不能有一個公開的聲音。因讚成合二而一而被槍決,更是罕見的血腥。用血腥恐怖維護權 力,當然是卑鄙無恥的。然而,隻有心靈懦弱的民族,才會孕育和容忍這種卑鄙無恥。人類 曆史的前行,曾經伴隨著酷刑與鮮血,麵對這酷刑與鮮血,應該有深沉的思考。通過這思考, 去理解自己的命運,去理解民族的命運,也去理解人類的命運。你隻有理解了人類的命運, 民族的命運,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你個人的命運。思考會讓你成為你命運的主人,思考會使人 們成為社會的立法者。為個人自由立法,為社會的公平正義立法,為維護個人權利立法,為 建立和諧的社會秩序立法。人類隻有通過思考,才能避免那盲目的命運。正因為如此,人類 曆史上的統治者,才要無情地斬殺自由獨立的思考者;正因為如此,我們更要無畏地去獨立 思考。

農場離生產隊很近,到了玉米灌漿後能吃的時候,柏逢時就不敢怠慢了。周圍的社員不 斷有人來偷。到了晚上,柏逢時隻好帶著黑狗不停地巡邏。還好,黑狗似乎很善解人意,柏 逢時休息時,黑狗就圍著玉米地不停的轉圈。一天晚上,柏逢時巡邏過後躺在床上休息,突 然聽見黑狗狂聲高叫,就急忙跳下床,左手拿著手電筒,右手掂了一根木棍,循著狗叫聲搜 尋過去。黑狗看見主人,更加凶惡,柏逢時大聲問:

“誰?”
“我。”一個女人膽怯的聲音。 柏逢時走近打開手電,光圈裏躺著一個身上沾了許多泥土的女人。當時,她碰到狗咬,

慌忙逃跑,跌倒在地上,狗撲上來,她隻好坐在地上不敢亂動,兩隻手拿著玉米棒做武器。 “噢,是張大嫂。快起來。”柏逢時喝住黑狗。張大嫂是鄰村人。男人前幾年修水利時,

出事故死了。一個女人拉扯著三個孩子,艱難度日。柏逢時知道現在農村生活的艱難,一個 女人三個娃,那日子就更艱難。柏逢時對那些窮苦農民懷著同情,但作為農場看守人,他隻 能裝得鐵麵無情。附近人都知道,農場有一條大黑狗,心存戒備,誰也不敢隨便來偷。柏逢 時不知道張大嫂為什麽竟這麽膽大。柏逢時一見,心就軟下來。張大嫂一見柏逢時,還沒等 柏逢時說什麽,先就求情告饒地說:

“柏場長,我就這一回。”

柏逢時想,金錢固然可以腐蝕人,貧窮卻也能扭曲人。人常說,與其當個餓死鬼,不如 當個撐死鬼。撐死比餓死好。金洋到底勝過窮蛋。土豆燒牛肉,怎麽說,也比整天喝稀湯好。 貧下中農的張大嫂,竟然巴結我柏逢時來了。不由長長歎了一口氣說:

“以後再不要來了。——快走吧。”

張大嫂坐在地上不起來,柏逢時這才看清楚張大嫂背後那一包袱玉米穗。張大嫂猶豫著, 害怕柏逢時沒收玉米穗還有她的包袱。柏逢時走上去拉張大嫂起來,提起包袱,掛在張大嫂 肩上,彎腰把掉在地上的玉米穗插在包袱裏。催著張大嫂:

“快走,快走,以後千萬別來。”

黑狗像理解主人的意思似的,用鼻頭去嗅張大嫂的腿和腳,張大嫂卻嚇得舉起胳膊,不 敢動彈。柏逢時說:

“沒事,它是在認人呢。”說罷,喝過黑狗,黑狗搖擺尾巴退回來,蹲在柏逢時旁邊。 張大嫂很快消失在黑夜裏。柏逢時想,如果認為隻有平均分配,才能實現“均貧富”“等貴 賤”的偉大理想,那實行的結果,將是更殘酷的貧窮。平均分配,取消了競爭,也就取消了 勞動的積極性。這種屠夫式的分配,猶如殺雞取卵殺牛取子一般,殘酷地屠宰著人的活力。 洪秀全的太平天國,讓平民部下把收入送進聖庫,讓男女分屋而居,對自己的親屬,則封王 加爵,天王自己也是嬪妃成群,享受唯恐不周。他的失敗,難道僅僅是因為曾國藩、洋槍隊 嗎?柏逢時曾感到自己的痛苦。不過現在,他感到自己的痛苦,是中國曆史痛苦的一部分。 他的痛苦,遠遠小於那些,被關押判刑處死的政治犯,也遠遠小於掙紮在貧困線上的億萬農 民。

  柏逢時巡轉在農場的田埂上。

秋天真是美麗。早晨的空氣,清新而潮濕。遠方的山巒,在青白色的天幕上,顯出它清 晰的黑色剪影。當太陽,從山巒那邊,躍出的霎那間,造型峻峭的山峰,變幻著形態的雲朵, 在金色的陽光裏,驟然變得輝煌而絢麗。秋天的天空湛藍而又深邃,空曠而又溫柔。太陽逐

漸隱去她初升少女般的羞怯,恰像慈祥的母親,溫厚地俯視著地球上,她孕育的所有生命。 她一定為地球上生命的多彩多姿,而欣慰,而快樂。有時,白雲駕著清風,帶著雨點,像仙 女,從天空飄然而過,碧綠青翠的大地,便光潔明亮得像塗了一層薄油一般,真讓人爽心悅 目。雨後日出,一匹彩虹,橫空跨立在廣闊的原野裏,像一座瑰麗的七彩天橋。你真想走上 那天橋,走到另一個美麗的世界裏去。當夕陽壓在山頭,把西方天空,染成鮮血一般,燒成 火焰一般,你就覺得生命不在長短,而在於它瞬間的耀眼奪目,光彩照人。夜幕降臨,神秘 的天空裏綴滿了星鬥。看銀河傾瀉,望牽牛織女。一顆流星向你飛來,劃出一條弧線,忽然 又渺然無跡,無處尋覓。這既令人悵然沉思,也讓人內心感到哀傷,人生是多麽短促,猶如 這流星一般。

柏逢時憶起,兒時第一次拿起萬花筒,看到小小的萬花筒裏,不斷變幻著從來也不會雷 同的圖案和花朵,真令人驚異不已。在中學時,當他第一次,透過三棱鏡觀照世界,啊!一 切的,所有的,全部的外物,都被圍上彩色光帶。白色的牆壁,藍色的瓦楞,灰色的屋頂, 黑色的石頭,綠色的樹林......都在彩色光帶中,展現出不同凡響的姿態。世界是多麽神奇!

宇宙間形態各異的萬物,正是通過亮度不同的光線,幾經周折,才進入我們眼球,再傳 至大腦,我們才感知它。我們在感知它時,又因思想情景不同,又會有各種不同的感受和反 應。人類社會生活更是複雜。人,一個個從紛繁複雜的曆史文化折射中走出來,又匆忙地投 入到急劇變化的、形形色色利益的渦流之中,其中的某一個人,又怎麽能敢自誇,隻有他一 個人,才準確地看到了世界真麵目,並自詡,隻有他才掌握了真理呢?茫茫宇宙,我們不知 道它的終極,微微粒子,我們難測它的極限。世界無涯,而個人有限,你能了解多少?

啊,生命,你的本質是什麽?難道不是欲望嗎?不是渴求嗎?不是需要嗎?如果人沒有 了欲求,沒有了渴望,沒有了需要,這個世界還會是什麽?偉人之所以是偉人,就是因為他 的欲望強烈,渴求強烈,需要強烈。他的強烈的生命意識,使他渴望在短暫有限的一生裏, 成就光榮和尊嚴。為此,他們既有非凡的創造力,也會卑鄙地作惡。因為,他們也是人。牛 頓編造數據,二百五十年後才被揭穿;伽利略編造實驗結果,四百年後才被揭穿;托密勒的 數據,抄自默默無聞的伊巴穀,曆經一千九百年才被揭穿。請別為他們的作惡歎息。應該歎 息的是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太習慣於屈膝下跪,頂禮朝拜了。所以,與其我們感歎這世界上 有惡,不如自責我們自己膽小如鼠容忍著惡。當我們每一個人,站起來,理直氣壯地找回自 己,勇敢地維護自己的自由權利,那惡,也許就會如光照中的黑暗,會悄然隱退。如果,我 們全都失去自己,希望救世主的降臨,那就別埋怨救世主的暴虐,和世界裏到處有惡。現在 的中國,缺少的,難道不是,有著自由獨立個性的自己嗎?勇敢地挺起自己的胸膛站起來, 去尋找那失去的“自己”,去追求去創造一個新的自己,使自己成為自己應該成為的那樣, 你這偶然與唯一的人生,才不會有遺憾。一個民族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那個民族, 也才不再會有,讓人遺憾的大災難了。......

柏逢時被自己的思想振奮起來,他感到自己內在的充實和力量。雖然,他處於困境中, 他卻一點也不感到委靡頹廢。他感受到,自己生命充沛的生機與活力了。他下決心,他一定 要成為他自己,為了不再愧悔,為了不再遺憾。他也知道,成為自己,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一個民族的強盛的基礎,就是組成它的每一個人,都要有勇氣成為他自己。

《六》

張大嫂的丈夫,是一個能幹的泥水匠。一九六六年,他帶領一班人馬修水洞,安全措施 不好,在一次事故中洞塌身亡,給張大嫂留下三個兒子。張大嫂三十多歲,有一雙有神的大 眼睛,一雙黑老鴉般的長眉,一雙幹活麻利的手,一雙走路如風的腿,一張不饒人的大嘴。 有人叫她張大嘴。其實長眉大眼,配上那一張薄嘴唇的大嘴巴,真是再俊俏不過了。丈夫死 了,家裏沒有勞力,三個兒子要養活,單靠生產隊分糧,無論如何也不夠吃。她再沒別的法 子,那就到生產隊裏明拿暗偷。她去地裏,不論幹啥活,胳膊上老要挎個筐子。她從地邊走 過,碰上玉米掰玉米,碰上穀穗掐穀穗,碰上豆角揪豆角。有時筐裏也放幾顆草遮人耳目。 如果真有人看見了,她也不在乎。男人為大家修水利丟了命,她吃虧都不知道吃了哪裏了, 再說,她怎麽能叫三個兒子餓著?這一天,看莊稼的徐老五劉五黑在路上檢查,看見張大嫂 提著筐子正走過來。徐老五一見,就轉身走到地邊,蹲下來假裝吃煙,先裝了一鍋,不斷地 用火石打火,隻等張大嫂過去。劉五黑急忙招呼徐老五:

“老五,快過來。張大嘴筐裏肯定有東西,擋住她。”徐老五隻裝沒聽見,劉五黑就走

到徐老五跟前小聲嘀咕:
“走,咱倆去擋住她。”
“擋她幹啥?沒事尋事?你還不知道她難纏的很?” “怕她?一個婆娘?你沒掙生產隊工分?” “一個女人三個娃,你不嫌她難過可憐?” “嗬,你情感是跟大嘴——”劉五黑說了半句,用兩個指頭勾了勾。 “看你說到那裏去啦。人家男人不在啦,大隊幹部先就怯她三分。何況我們?不信,你

今兒去招惹招惹試試。”徐老五說。
“我不敢惹她?她是社員,我也是社員。” 張大嫂看見徐老五劉五黑蹲在地邊,背對著她說話,卻不知道他倆都說些什麽。要是別

的女人,就趁機溜過去。可張大嫂,偏要高聲吆喝: “老五哥,隊裏出工分讓你倆看莊稼,你倆不立在路上,卻隻顧蹶起屁股吃煙說閑話兒,

你倆能看得住誰?”
徐老五聽張大嫂說話,就轉過臉說:
“我倆看莊稼,沒人敢偷。”
劉五黑卻用眼睛瞄著張大嫂說:
“大嘴,急什麽,來坐一會兒。” “哎喲,你坐在那兒有工分,我哪有閑功夫坐?你三個小兄弟還等著吃飯,我得快點兒

回去哩。” 徐老五用手戳了戳劉五黑小聲說:“看,自己尋著搗螞蜂窩。怎麽樣?嚐著那刺兒的味

道了吧?” 劉五黑不服氣地大聲報複說:“大嘴,你老五哥今兒不搜你,他的好處你可千萬別忘了。” 張大嫂笑著說:“我娃兒到底是長大了,又多了一個眼眼兒,懂得了這人情世故。望著

八個眼兒到底伶俐些。”那“望八”是“王八”的諧音,張大嫂逮著罵人了。 徐老五一聽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看看看,人人都叫她張大嘴,那嘴還是逮著罵人

的嘴。你看,張大嘴那張嘴,是你那張嘴?”
劉五黑把煙袋往腰裏一別說:
“我今兒擋擋她,看她能把我怎麽樣?” “算啦,她男人死了都虧成啥啦,大隊不找她,她還要三天兩頭尋大隊。大隊那些頭兒,

哪一個見她不膽怯頭痛?你就是抓住她又怎麽樣?生產隊這麽大的攤子,還在乎她拿的那一 星半點兒?再說,一個寡婦三個兒!”徐老五擋住劉五黑說。

劉五黑實際上也並不打算真的去擋張大嫂。隻是在鬥嘴時,張大嘴處處逮著罵人,自己 處處下風,心不甘說氣話。也很難說完全是氣,氣也有一點,更多的則是,被張大嫂那利牙 利嘴,挑逗起來,感覺著的一種辣味兒。劉五黑盯著張大嫂那輕捷俊俏的背影,心想,他媽 的,逗得人心癢癢的,一身騷勁兒。

張大嫂是不會錯過三秋天的。人常說,會抓的抓八月,不會抓的抓臘月。這八月,遍地 熟透的莊稼,到臘月,可就是隻有寒風衰草了。照現在分紅這情況,如果晚上不出去趁機抓 一點兒,死死的貼在家裏,光憑自己掙的那幾個工分,是養活不了三個兒的。到二三月,青 黃不接那日月,沒有人會借給你一碗米半碗麵的。即使有人借給你,四張嘴,能靠借來填飽 嗎?何況家家都有困難,都吃糧緊張,你向誰借?就是能借來,以後用什麽來還?拿今年的 肉補去年的瘡,是個辦法嗎?張大嫂什麽都想過了。她要活下去,除了明拿暗偷,她再也沒 有別的辦法了。

劉五黑自那天跟張大嫂鬥了一翻嘴以後,總有一種異樣感覺在心裏,什麽味兒說不出來。 但總那麽讓人七上八下,牽腸掛肚似的。他總不由得在心裏品味著,琢磨著。那天劉五黑跟 張大嫂鬥嘴傳了出去,同輩人見了劉五黑,開玩笑說:“五黑,聽說你認了個幹媽,當了幹 兒子?”或者故意問:“五黑,怎麽忽然當起王八來了?”劉五黑悻悻地,心裏癢癢地,著 實想報複張大嫂一下。那是愛與恨交織的報複。他知道張大嫂晚上會出來,就暗地裏操著心。 果然,一天後半夜,張大嫂摘了一包袱棉花,匆匆往回走,剛好跟劉五黑碰個正著,劉五黑 嬉皮笑臉地說:

“大嘴,今兒個得軟軟的了吧。”

“啊!?”張大嫂吃了一驚,不由得求情地說,“原來是五黑兄弟,你嫂子就這麽一回, 你還真的擋你嫂子不成?你放了你嫂子,你嫂子難道能忘了你的好處不成?”

  “不忘?怎麽個不忘?”劉五黑覺得今天晚上是個好機會。

“..................”張大嫂知道劉五黑不懷好意。她討厭五黑那賊眉鼠眼的樣子。隻是現 在不好發作。

“你怎麽對老五那麽好?你也叫你兄弟沾個光嘛。”劉五黑靠近張大嫂,張大嫂能聞出 劉五黑嘴裏噴出來的那臭煙味兒。劉五黑見張大嫂不搭話,以為張大嘴軟了,就喜上心來, 由不得自己伸手去摸張大嫂的臉蛋兒。其實張大嫂早已氣得怒目圓睜,隻是天黑看不見罷了。 五黑見張大嫂不動,以為上手了,就想抱著親嘴摸屁股。黑暗裏,隻聽啪啪兩記響亮的耳光 聲。劉五黑冷不防挨了張大嫂狠狠的兩巴掌,不由得哎喲一聲跳了起來。他眼裏冒著金星, 兩手握著腮幫子,隻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劉五黑稍微清醒了一點,舌頭添著嘴角鹹鹹的,像 是有了血,正要大大發作起來,隻聽張大嫂高聲大罵:

“瞎了你的狗眼!你娘養你就不是個好東西。”

劉五黑心想,我是看莊稼的,你是來偷的,我不信我就沒理兒。再說,我摸她誰看見了? 萬一她要說,我就說我擋她,她狗急跳牆,反咬一口。現在人贓俱在,我還怕什麽?也就壯 氣膽子大聲嚷:

“不行,不行!上大隊,上大隊!”

“上北京見毛主席我也不怕!走,現在就走!”張大嫂說著就把棉花包袱扔在地上,撲 上去,要用手去抓劉五黑的臉。劉五黑沒防著,臉上被抓了一把,急忙用手去擋,已經晚了 半拍子,臉上隻覺辣辣地痛起來。但也顧不得了,就一邊擋,一邊後退,嘴裏嚷:

  “你要幹啥?你要幹啥?你偷,你還有理?你偷,你還有理?”

張大嫂把鬱積在心裏的憤恨,變成咒罵發泄出來:“你撒泡尿照照你那猴兒相!給你明 說,要是你老娘看上你,不用你來找。你老娘給你攤煎餅,炒雞蛋,讓你吃得飽飽的,在屋 裏熱炕上,我脫光了,叫你自自在在的日,痛痛快快的日。你想怎麽日就怎麽日,一下子叫 你日個夠。你劉五黑這個屎橛子,看著都叫人惡心!你還想往你老娘身上沾!給你明說,甭 說碰上你劉五黑,就是大隊長大隊書記又怎麽著?叫他們還我那口子回來。我那口子站在那 兒,是沒有誰排場,還是沒有誰有本事?你劉五黑算個什麽東西?”

徐老五老遠聽得人吵,就跑過來問:
“怎麽啦?怎麽啦?” “老五哥,張大嘴偷隊裏的棉花,我擋她,她還撒潑罵人!”劉五黑說。 “甭說罵你!看我扇你!劉五黑,你著是愛別人家的婆娘,來,你有種,褲子脫了,來!”

張大嫂說著,就要撲上去,抓劉五黑的褲子。劉五黑急忙一手抓住褲帶,一手護住下身,他 怕張大嫂萬一揪住他的那個東西,狠狠地一捏怎麽辦。他急急地往後退,慌張地嚷:“老五 哥,你看,你看!”

徐老五已猜出幾分,不過,這時,他隻能站在看莊稼人的立場上說話,就擋住張大嫂說:

“不論怎麽說,你拿隊裏的棉花,這總不對。你知道,這棉花是國家統購物資,是毛主 席親手抓的。這不管啥事,隻要是人家毛主席親自來抓,那就不是耍的。誰敢動一根毛,那 都是不得了的。”徐老五講得大道理頭頭是道。

“就是!這棉花是毛主席親自抓的,你也敢偷!你說,你說!”劉五黑勁來了。徐老五 心裏想,我這麽說,隻是用大話,來嚇唬嚇唬這不怕天不怕地的張大嘴,你劉五黑,倒順著 竿子爬上來了。也就不聽劉五黑的,繼續說:

“我不擋你,責任沒盡到;我要擋你,你男人為公殉職,你孤兒寡母也怪可憐的。這也 沒有多少棉花。還不快背上悄悄回去,還隻管在這裏大聲嚷嚷,是怕人不知道怎麽的?”

  “哼,不是老五哥說......”張大嫂把包袱背上,好像還不想罷休。

“算了,算了。還不快點走!要是讓人知道了,誰也脫不了幹係!”徐老五催張大嫂快 走。

劉五黑嘴上說還要擋,不能就這麽的讓她走了,可是也軟軟的沒有真擋。等張大嫂走遠 了,徐老五問:

“怎麽,沒沾上邊兒?” “幹脆以後誰也別擋好了。為了大家的事倒反惹自己一身不是!”劉五黑說。話裏有為

自己辯解的意思。 “看你說的,怎麽能不管呢?這得看情況。世事就是這。走,往北轉轉,看有情況沒 有?”

劉五黑跟在徐老五後麵沒精打采。他邊走邊用手擦嘴,邊吐唾沫,覺得腮幫子好像脹脹 的,臉上覺得有兩道印子,用手撫摸著有點兒痛。心裏想著,要是老婆見了,就說,在地裏 轉悠,天太黑,沒看清路,蹶了一跤,碰的。還要趁天不明就回去,省的老婆看見。明天白 天要蒙頭睡一天,就說,天涼得了感冒傷風了。今晚,還要摘些棉花回去,讓老婆看見了高 興。最不放心的就是徐老五,要是由這個徐老五嘴說出去,別人又當笑話說。心想,讓徐老 五壓住口,可是又想,這麽一來不是不打自招麽。想來想去,想不出個不讓人知道的好辦法。 早上天沒明,就在地裏摘了些棉花,揣在懷裏,急忙回家掏在老婆能一眼見到的顯眼處,就 蒙頭睡覺去了。等老婆上地勞動後,急忙偷偷吃一點兒,老婆回來做的飯,他不吃不喝蒙頭 睡著。老婆要叫大夫,他頭埋在被子裏嗡聲嗡氣地急忙說,他出了些汗,已經好多了,千萬 不要叫大夫,吃那白花錢的藥。

張大嫂回到家裏,氣得眼淚汪汪。她想,要是自己男人在,誰還敢欺侮她?哪裏還會受 這種窩囊氣?再說,生產隊裏誰怎麽樣,還不一清二楚在自己心裏擱著。看莊稼的哪一個不 偷?不偷少的!隊長會計,那一個不是得著空兒就往自己口袋裏裝?可社員要是動一點點兒, 不是罰你,就是要鬥你。你有啥辦法?想著想著,突然想起柏逢時來,柏逢時不但沒有擋她, 還把掉的玉米穗塞給她。老柏可真是一個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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