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柏逢時告別高揚後,對未來更有信心了。曆史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一代替換 著一代。柏逢時想起了毛澤東與林肯。毛澤東與林肯都是內戰領袖。他們都是農民的兒子。 他們都經曆人生中的種種挫折與磨難。他們都幽默詼諧機智過人。他們都意誌堅強,敢於迎 接挑戰。他們都沒有受過多麽高深的教育,但都靠不斷的自學獲得淵博的學識。隻不過林肯 多讀法律,毛澤東則熟讀中國典籍。內戰結束後,雖然有許多人要求嚴懲內戰禍首,林肯卻
慈悲為懷,寬容大度,禮待敗將,盡力彌合內戰所造成的裂痕,以重建分裂的美國。美國在 內戰以後,終於一步步繁榮與強大起來。美國人是可以因為有一個不貪戀權位,在一個帝製 時代,創建了共和政體的華盛頓而自豪的。當然,也應該為崇尚自由平等民主精神,並能夠 寬容對手的林肯而自豪的。毛澤東篤信鬥爭,崇尚財富平均。不幸的是,他逝世時,國家處 於派性鬥爭的混亂之中,人民生活也極度貧困。為什麽會是這樣?表麵上是偉大人物們站在 曆史的舞台中心,似乎是偉人們在創造著曆史。可是實際上,他們難道不是由曆史傳統與現 實力量選擇出來的嗎?他們不論如何偉大,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擺脫選擇了他們的那個傳統與 現實的巨大力量。華盛頓身退,隻任兩屆總統,為美國樹立了良好榜樣。我們在讚揚他優秀 品格的同時,也不應該忘記,他周圍還有麥迪遜、傑佛遜、富蘭克林,等等,一大批充滿自 由精神的政治家。我們也不應該忘記,寫了《常識》的潘恩。他用通俗的語言,向人們宣揚 著個人與生俱來的自由權利。我們更不要忘記,移民到北美來的英國新教徒們。他們已經在 英國民主憲政與經濟自由的傳統中受到了熏陶。從經濟自由中,不斷滾動出來的金元,,使 從英國移來的美國人,一開始就以商場來代替戰場,以商人精神來代替武士精神,用追求金 錢來代替追求權力,用統治錢包來代替統治同胞。當他們眉開眼笑地,一邊跑著一邊拾著自 己前進道路上的金元時,他們一定會厭惡權力對自己的控製和壓迫,他們一定會反抗權力對 自己的征討與殺伐。華盛頓與林肯,正是由這樣的傳統與現實所培育,也正是由這樣的傳統 與現實所選擇出來的偉大人物。
中國正在走向未來。我們曾經選擇了毛澤東,我們現在選擇了鄧小平,將來,我們會選 擇什麽樣的人來領導我們?顯然,在這選擇中,知識分子至關重要。中國知識分子,現在是 什麽,中國的未來就會是什麽。一個能寬容異見,能容納百川,並能夠吸收人類一切文明成 果的知識分子群體與人民一道,才能夠選擇出具有博大精神的新一代領導人。個人生活與社 會從來就是一體的。我雖然渺小,但我,卻必須要努力不斷地塑造我自己。使我自己有能力, 來選擇屬於我自己的生活,因為我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我才會努力創造適合於我自己的那種 生活。我的生活是我選擇,是我創造的結果。別人不能賜予,也不會賜予,我也不要別人賜 予。人人敢於追求自由,社會才有自由。人人努力去創造,社會才是一個充滿活力與生機的 社會。所以,每個人在努力塑造自己時,也就在塑造著社會。每個人在創造自己的生活時, 也在創造著曆史。每個人對自己負起責任,也就在為社會做著貢獻,也就在推動著曆史進步 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為什麽還要怨天尤人呢?我必須從我開始,從我的職業開始, 去創造,去變革。柏逢時仰望天空,八月的太陽讓人目眩。他不由在心中吟誦: “ 自由,在鮮明的個性中。
強健者,培育她; 懦弱者,畏懼她; 專製者,壓製她,摧殘她。
自由,一旦在個性中成長, 束縛她的枷鎖, 就會在個性發展中脫落。
自由,一旦在個性中成長, 創造之花,就會怒放, 自由創造,永遠是曆史前行,永不竭止的力量。
自由,一旦在個性中成長, 她就會化作權利之箭,唱響平等, 射向特權者的眼睛。
自由生長智慧。 自由即權利,權利即正義, 自由生長勇氣,勇氣維護正義, 社會才能有繁榮,有昌盛,有文明。”
柏逢時想,高揚說的,也許是實情。但是,我們不能停滯不前。美國獨立後,社會一 片混亂。美國人不改初心,決心建立一個自由民主共和政府,它成功了。以色列人,在強敵 環伺中,在沙漠中的彈丸之地上,決心建立一個自由民主共和政府,它成功了。看來,唯有 民主自由共和,才有穩定,才有繁榮,才有強盛,才能走上文明之途。才能避免不斷的瞎折 騰。我們的祖國啊,你已經在專製之下,瞎折騰了一百多年,你還能再瞎折騰嗎?
《二》 柏逢時坐在火車上。窗外的景色撲麵而來,又急速退去。沉重的鋼輪在堅硬的鐵軌上滾
動,發出節奏分明的響聲。柏逢時感覺著,自己似乎已融入到那曆史的巨流中了。柏逢時的 激情,似乎向廣闊的宇宙中輻射出去,與這宇宙融為一體。他覺得自己的力量了。他慶幸自 己這一生,無論遭受多少打擊,卻從來沒有被打垮。他現在,不僅敢於,也願意麵對以後人 生中的一個又一個挑戰。他再也不願意俯就誰,他再也不願意遷就自己的卑瑣與畏懼,讓自 己過委屈的生活了。
“啊,柏老師!” 柏逢時從沉思中驚醒,他凝視了那個喊他的女人一會兒,突然驚喜地說: “啊,顧玲?你是顧玲!”
“老師還記得我嗎?” “怎麽會不記得呢?你以為我會忘記你嗎?隻是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 顧玲坐在柏逢時對麵,兩個人互相凝視著。
“老師還跟原來一樣。” “怎麽會一樣呢?原來是的一頭黑髪,你看,現在已經是‘朝如青絲暮成霜’了。你呢,
生活還好嗎?”柏逢時問。 “還好。孩子已經長大了。老師家裏都好吧?”顧玲隱隱約約聽說柏老師成了右派,家
庭離異。因為天各一方互相不知道詳情,她試著探問以免過於唐突。 “你畢業後,五七年我劃成了右派,後來我跟楊老師離婚。現在不過是混著過日子罷了。” “楊老師怎麽能這樣?當時我們同學看著你倆,都稱讚你們真是幸福的一對。真沒有想
到——” “唉!我當時在石料場勞動改造。她一個人懷著孩子,後來孩子流產了。當時她卻不能
好好休息。她一個人的日子實在不好過,就調回西安老家。根據當時的情況,她要離婚也是 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什麽不得已啊!關鍵時候最能看出一個人來的。原來看著你們那麽好。這真沒讓人想 到。”
“離了好,還是離了好。她跟上我——”柏逢時搖了搖頭歎息著說,“日子會很苦很苦 的。”
“不能那麽說。夫妻倆就是要同甘苦共患難麽。”
“愛情是需要麵包的。活著比愛更重要。在那樣一個時代,要活下來都不容易,那裏還 能顧得上談情說愛呢?”
顧玲不認為柏逢時說得有道理。然而讓顧玲感動的是,柏老師對背離自己而去的愛人卻 是那麽寬宏,仍然顯出深切之情。柏老師諒解楊老師,這諒解難道不是基於深沉的愛和廣闊 的胸懷嗎?柏老師真是一個好人,她想。
“柏老師的孩子——?顧玲猶豫地問。
柏逢時搖搖頭,他反問顧玲:
“你有幾個孩子?你愛人呢?” “孩子他爸五七年也劃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鬥。他受不了自殺了。” 兩個人沉默下來。真是沉重而悲慘的二十年。柏逢時想起顧玲的學生時代。那時候的顧
玲聰明俊俏活潑伶俐。她寫的作文語言清新簡潔,構思新穎別致。柏逢時在心裏是喜歡她的。 顧玲也想起那時候的柏老師。他高高的個子,一頭濃濃的黑髪。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眼鏡, 氣質文雅,談吐風趣。顧玲在心裏是崇敬他的。
“你現在——”柏逢時問。 “我在王城縣古嶺小學。我有兩個孩子。現在都已經長大了。”顧玲滿足地笑著說。 “你還是一個人?”柏逢時問。
顧玲點點頭。這時列車員喊王城車站到了,讓旅客準備下車。列車停穩以後,柏逢時送 顧玲到門口。顧玲下了車回頭向柏逢時揮手告別。柏逢時望著站台上的顧玲,心想她仍然像 學生時代那麽俊俏。雖然沒有了那時的活潑,卻添了許多的端莊。她喜歡讀書,她有極好的 文采。他從心裏欣賞她。
柏逢時改完高考試卷,回到家裏,跟張大嫂吵了一架。張大嫂一見柏逢時回來,就氣衝 衝地嚷。她說家裏忙得要死,柏逢時倒在外麵圖自己清閑。要不然別的老師都回家,他為什 麽不回來?柏逢時說他去改卷。張大嫂哪裏肯相信?因為村子裏也有老師,他們不是都回來 了麽。張大嫂分不清初中高中,她也並不知道,並不是所有的老師,都能去改高考試卷的。 張大嫂最看不上眼的是,柏逢時幹活那不緊不慢的樣子。他那裏像自己以前那個男人,幹活 時那種風風火火般的勁頭兒!柏逢時也厭煩張大嫂整天價吵嚷的樣子,他在心裏常常不由得 呐呐地罵道:
“簡直是,麵目可憎,語言乏味!”
柏逢時心情煩躁。他在地裏邊幹活邊想,我難道就隻能這樣活下去嗎?我為什麽不能重 新選擇?選擇我願意過的一種生活,難道不合理嗎?難道不是我的權利嗎?自我價值的實 現,難道是不道德的嗎?自己對自負責,難道不算是一種責任?我想專心讀書,我也想寫出 我的愛與恨,血與淚,痛苦與歡樂,經曆與思考。可是,我不能。他想起了顧玲,顧玲現在 還是一個人,她上學時聰明而有才情。她喜歡讀書,文章也寫得好。柏逢時想,他要能跟顧 玲在一起該有多好!如果跟張大嫂分離,一定會有許多議論。管它呢,我的生命難道是為了 別人無關痛癢的議論而存在的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但丁的話讓柏逢時下定 決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柏逢時回到學校,迫不及待地給顧玲寫了一封信:
顧玲:
你好!
俗話說的“千裏有緣來相會”,真的是這樣的嗎?如其不然,我們又何以能在二十多年 以後偶然相遇呢?而且,誰又能想到,我們竟然都是一樣的孤單。然而,你有兩個孩子,我 沒有,我什麽也沒有。
三十多年前,我曾熱切地追求自由和光明。可是,在三十多年人生的暴風驟雨和驚濤駭 浪裏,我曾經像一顆柔弱的蘆葦那樣,被風暴摧折,我曾經如一葉小舟那樣,被浪濤顛簸。 麵對蒼天大地,我曾絕望悲愴地呼號,也曾孤獨地向隅悲泣。痛定思痛,痛何言哉!經曆了 人生中的種種磨難,我才懂得,隻是悲痛哀傷,又有何用?我必須站起來,依靠我自己的力 量活下去。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夠拯救你。隻有你自己,才能拯救你。你 必須尋找自己,你隻有找回你自己,你才能成為你命運的主人。命運就在你手中。當我找到 了我自己,我才覺得,我更有勇氣麵對坎坷艱難的人生,我也更有了,承受不測命運的韌性 和力量。在人生的道路上,每個人隨時都會碰到泥濘的沼澤、艱險崎嶇的山路,經受暴風雨 的考驗,可是,我不是已經經曆了人世間種種險惡的境遇了嗎?張載說,“貧賤憂戚,庸玉 汝於成也”。所有我經曆過的那種種險惡,都像烈火一樣,把我鍛煉得更加剛強。我已經無 所畏懼了。任何強加於我身上的鎖鏈,隻要我想掙脫,我就敢於掙脫。隻要我想打碎,它就 會破碎。因為有許多鎖鏈,隻在我們心中。
當我們在車上相遇以後,你少女時代的倩影,你這十多年含辛茹苦的堅韌精神,在我麵 前樹起了一座,讓人敬慕的美麗的女神塑像。我願意向她頂禮朝拜,獻上我的愛心,可是她 能接納我嗎?她能以她的愛的春雨,來滋潤我幹涸龜裂的心田嗎?
逢時
即日
每個人都常常會編織自己黃金般的幸福之夢。柏逢時想象自己伏案寫作,正當他疲勞時, 顧玲不失時機地給他送來一杯清茶,也許是一杯咖啡。巴爾紮克不是靠喝咖啡來提神的嗎? 柏逢時想象自己寫好初稿,顧玲邊閱讀邊評論。顧玲十分聰慧,常常獨具慧眼,肯定能提許 多獨到的意見。有時他們也會有爭論。爭論以後是修改,修改以後由顧玲幫他抄寫,就像索 妮婭幫助托爾斯泰抄寫作品一樣。也像索妮婭崇拜托爾斯泰一樣,顧玲也崇拜著我。顧玲對 我的崇拜和我對顧玲的全心全意的愛,使家庭更加溫馨。兩個人由共同的興趣與愛好,聯結 起來而心心相印。他由這幻想沉醉在幸福裏了。他希望過一種自己曾期望過的生活。在這生
活裏,顧玲會成為他合適的伴侶和助手。他把信寫好,投進信箱。這信也就帶著他的夢想與 期望追尋他想象中的顧玲去了。
顧玲回到學校,常常也想到柏逢時。柏逢時曾是她少女時代崇拜的偶像和心裏的神明。 然而她一開始,並沒有明確地想過要跟柏逢時生活在一起。她有兒有女,兒女已經長大了。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頤年養老,安度晚年了。可是愛的需要,卻如冬天凍土之下草木的根莖, 在不知不覺之中滋生出嫩芽。當顧玲意識到那愛的萌芽,已鑽出土層顯露出來時,她就一遍 又一遍,用理智的手指無情地掐掉它。愛的需要的萌芽,誠如白居易的詩所寫的:那離離青 草,雖經野火焚燒,卻不斷滋生,終於長得漫天遍野都是,在一片碧綠青翠中,感受到那別 離的滿懷淒情。顧玲逐漸地感受到這一份淒清的煎熬了。這煎熬,不僅僅是,她對柏逢時的 那一份朦朧之情,還在於,這情,跟她的重重顧慮之間的矛盾。人們會恥笑她的,兒女絕對 不會同意的。顧玲在情感欲望與世俗觀念之間掙紮,在她所幻想的人們的鄙視的眼神裏掙紮, 在她所虛構的人們的議論裏掙紮。因為這掙紮,她不能快樂了。隻有在夢中,才有片刻的歡 樂。在夢裏,柏逢時那一雙炯炯的目光溫柔地望著她。他們是一點一點地靠近。顧玲的心快 樂地怦然而動。可是,猛然之間,她恍然驚醒。她所感到的,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空虛, 隻是無人知曉的寂寞與惆悵,隻是無可名狀的孤獨和酸楚。顧玲恨著自己了。她不斷地恨著 自己。她決心把柏逢時,從自己的內心世界裏驅逐出去。然而,卻在不知不覺間,卻又如少 女一般,跟柏逢時在綠草如茵的草地上奔跑,在花叢中追逐嬉戲,享受著春天的風光與生命 的歡樂。當她突然從這夢幻裏清醒過來,她悔愧地詛咒著自己。她也詛咒柏逢時,希望通過 詛咒,抹掉柏逢時的影子。可是,柏逢時伴隨著著詛咒,仍然在她心裏,牢牢地討厭地占在 她的心裏。她終於不能自持地渾身顫栗,隻好掩麵而泣。每個人都會變老,但那心裏的愛, 永遠不會變老。任何年齡的人隻要愛起來,都會同樣熱烈而癡迷。顧玲在丈夫死去後的這十 餘年裏,把她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哺兒育女上去了。人人稱讚她是賢妻良母,別人 的讚賞,給了她很大安慰,兒女的成長,給了她很大安慰,這安慰裏有快樂和充實。現在兒 女已經長大,似乎也再不大需要她的關懷與愛撫,有時還帶著明顯的排斥。顧玲曾暗暗地獨 自傷心過。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柏逢時闖進了她的內心世界裏。她跟柏逢時不期而遇之後, 她雖然心裏思念著柏逢時,卻並沒有想著,真的跨過由自己的觀念所築的那個樊籬,雖然她 也因此而慢慢地經受著痛苦的煎熬了。
一天,顧玲正跟女兒小燕吃飯,門房送來一封信,女兒問:
“誰來的信?”
“一定是你哥哥。”顧玲漫不經心地說。
女兒接過信,輕輕地念:
“黃原中學?這是誰來的?誰在黃原中學?” 顧玲的臉變了顏色,她急急從女兒手中把信抽出來,下意識地要撕,可又裝作若無其事
的樣子把信仍在桌子上說:
“我也不知道誰來的。管它呢,先吃飯。你還要上班呢。” “媽,正因為不知道,才要看麽。邊吃邊看,也省得人心裏著急,再說,上班跟看信有
什麽關係?”
“少羅嗦,吃你的飯要緊!” 女兒看出來媽有心事,知道媽不想公開秘密,就裝作不高興的樣子說: “媽,我得要買一條牛仔褲。人家都穿,可你就是不準我買,不準我穿。”說罷噘著小
嘴。 顧玲看不慣年青人的許多裝束衣著。現在不知怎麽的,她願意妥協了,就歎了一口氣,
無可奈何地說:
“好,你願意穿,你就買吧。” 女兒高興地笑了。吃罷飯,小燕撒嬌地對媽媽說: “媽,我走了,碗可得你洗了。” “你走,我洗。”
“媽,我衣服在臉盆裏你幫我洗一下,能行?”
“怎麽不行?媽伺候了你一輩子,還在乎這一次?”顧玲巴不得女兒趕快走開。她第一 次感到女兒是一個障礙了。
女兒對著鏡子梳頭,左照照,右照照。顧玲急得直咽唾沫,卻不能說什麽。她想,小燕 這妮子說不定看出了什麽,她的臉不由得熱烘烘地發燒。心裏盡管幹著急,要在平常她早大 聲嚷起來,今天卻隻有盡量忍耐著。
“我走了。”小燕好像是故意磨蹭夠了,這才說要走了。出門時眼裏帶著調皮的笑意, 望著媽媽。顧玲避開小燕的眼神,心裏巴著她快點走開,卻也為自己有這種思想而愧疚。女 兒一走,顧玲把門關起來,撕開信封,急忙抽出信,展開信紙,眼裏剛閃出顧玲兩個字,聽 見有人砰砰敲門。
“誰呀?”顧玲不耐煩的問,隨手把信塞在被子底下。 “是我,媽,你怎麽把門關起來呀?” 顧玲開門,用不耐煩和戒備的目光望著女兒。小燕眼一瞟那封信不見了,就說: “我忘了帶手巾,可能丟在床上哪兒了。” 小燕說罷就要翻床上的被子。顧玲急得說: “不準亂翻!你老是愛東翻西翻的。著,拿去!我的手巾!”顧玲把自己的手巾扔給小
燕,心跳著,隻怕那封信給暴露出來。“除你不愛收拾,還要胡翻八翻的。” 小燕接住媽媽扔來的手巾說: “今兒怎麽啦?一會兒脾氣那麽好,我說什麽答應什麽。一會兒脾氣那麽大,好像什麽
都不順眼似的。媽好像吃翻了什麽藥似的?” “去去去,快上你的班去,小心又遲到了。”顧玲催小燕快走。小燕好不容易走了,顧
玲從窗口望著小燕這一回確確實實是走了,這才長長喘了一口氣,急忙從被子底下拿出柏逢 時的信讀了起來。她讀完信,把信貼在胸口,仰著頭,呐呐地說:
“我到底該怎麽辦呢?我到底該怎麽辦呢?”
《三》
顧玲常常坐在那裏發楞。有時似乎是麵有喜色,有時似乎又愁容滿麵。小燕看在眼裏, 心想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她想,真的是那種事情媽?那個人該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那個 人是什麽時候又是怎麽認識媽媽的呢?她因為一個陌生的她不了解的男人突然進入到媽媽 的世界裏感到生氣,感到怨怒了。她常常對媽媽發脾氣。她再也不幫媽媽做家務了。她甚至 無緣無故地尋畔而挑起事端,這真讓顧玲生氣傷心而又莫名其妙。有一次顧玲終於忍不住對 小燕一邊哭泣一邊訴說她十多年來對兒女的含辛茹苦,她自己所遭受的種種磨難。這才多少 緩解了小燕心裏的敵意。但是小燕因為似乎要失掉母愛,仍然難以釋懷。所以她盡管心裏減 輕了惱怒怨恨之情,臉上卻仍然帶著幾分悻悻之色。母親心裏有了另外一個男人,這讓小燕 深切的感到自己孤單了。成長到青春期的少女,原本會有許多無端的苦惱,現在這苦惱因為 母親對自己的背叛而加深,她還因為另外一個自己不了解的男人的突然闖入而感到憂懼。這 些心理上的原因不斷引發這母女之間的衝突。這沒來由的衝突加上柏逢時的來信所激發的自 己內心的矛盾,讓顧玲心神交瘁。一天顧玲正坐在屋子裏傷心地發楞,有人在院子裏喊:
“顧老師,有人找你。”
顧玲一下子驚跳起來。她拉開門,柏逢時站在她的麵前。盡管她曾經想到他有一天會來, 她還是對他的到來感到愕然。她望著柏逢時心情複雜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她讓柏逢時進屋。 柏逢時滿臉是汗。他放下提包也不等顧玲招呼安排,就自己倒水洗臉,顧玲想,這個人怎麽 這麽隨便,就像到了他自己家裏一樣。柏逢時洗罷臉,從皮包取出蘋果對顧玲說:
“去洗洗。” “去洗洗。”顧玲心裏重複著這句話,“去洗洗。”你不情願,卻不能抗拒。 “我知道你喜歡吃蘋果。”
“你怎麽知道?”顧玲疑惑的問。 “怎麽知道的?有一次我上街,正好碰上你們幾個,一個人手裏一個,吃的正甜,猛地
碰到我麵前,那措手不及的狼狽就甭提了。先是臉紅低頭,接著帶著不好意思的笑聲一溜煙 跑得無影無蹤。真是一群小饞貓哪!”
“真的?”顧玲問。二十多年前的小事,他還能記得這麽清楚?
“難道不是真的?”柏逢時反問。
顧玲避開柏逢時那灼灼的火熱的讓人心煩意亂的目光。她手裏捧著蘋果,走了幾步,輕 輕的問:
“還有誰,你還記得嗎?”
“我隻記得你一個。” “你說謊。”顧玲不相信柏逢時說的。吃蘋果也許是真的,但隻記得我一個人絕對是假
的。他怎麽可能隻記得我一個人,難道真的隻有我一個人會在他心裏?不可能!這絕對是男 人常常使用的慣伎,這絕對是他精心編造的謊話。她用咄咄逼人的眼睛望著柏逢時說:
“我不信!我絕對不信。你隻記得我一個人?”
“我沒法說清,這是說不清的。”柏逢時無奈但卻嚴肅的說,“說實在話,也許正因為有 你在裏麵,我才記得這件事。理由很簡單,老師總喜歡那些出類拔萃的學生。”
“啊,天啊!”顧玲深受感動。“也許他真的記著我。已經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他還記 著我!”但她把激動藏在心裏,態度仍然冷冷的。這時她想,小燕就要回來,一切都瞞不過 她的了。她無法跟小燕一起麵對這件事。她洗好蘋果放在座子上說:
“你說錯了,我根本就不喜歡吃蘋果。”
柏逢時楞住了。疑惑地說:
“這怎麽會呢?” 顧玲心裏想,他怎麽會知道,我近來心裏有多少矛盾鬥爭和痛苦呢?看他那輕鬆愉快,
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一切,對他都是手到拿來,唾手可得一般的容易。她簡直要恨著他了。 她強忍著不再看柏逢時一眼。柏逢時感到顧玲的冷淡,從而有點灰心喪氣。看來,顧玲並不 歡迎自己。但是,他不能就這麽一無所獲,空空如也地離去。不,即使有一絲一毫的希望, 他也要爭取。他不會輕易放棄。柏逢時想,她為什麽會這樣冷淡地對他呢?即使她不同意, 這也不是待客之道呀?”
正當柏逢時顧玲尷尬地相對時,小燕回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一個五十多歲六十歲的男 人坐在家裏。顧玲看見小燕回來了,就裝著去做其它事,她回避著跟小燕對麵,以免心裏感 到難堪。小燕心想,他難道就是那個人嗎?她端詳了柏逢時一會兒,感覺還不錯,就問:
“媽媽,這位伯伯是——” “噢,”顧玲突然醒悟過來,就背對著小燕說,“她是你柏伯伯,你柏伯伯。” 小燕走到媽媽跟前用嘴對著媽媽的耳朵說: “客人來了,你也不倒茶,你還常常說我不禮貌呢。”小燕說完,就衝了一杯茶送到柏
逢時麵前的桌子上,輕聲問:
“伯父在黃原縣中學工作?” “噢,你媽媽早告訴你了?”柏逢時睜著眼睛問。顧玲側著耳朵聽,隻怕小燕再問出什
麽說出什麽不雅的話來。 “是我猜的。”小燕露出狡黠的眼神。側著耳朵細聽的顧玲,心想,這小燕也太鬼了,
以後可得防著她點兒。柏逢時聽小燕這麽說,就好奇地笑著問: “猜的?我倒要問問你是怎麽猜出來的?”
“憑直覺。” “真有意思。憑直覺能猜出一個人的籍貫地址?”柏逢時話鋒一轉,“我猜你喜歡讀書,
而且喜歡文學,我猜的對嗎?” “呃?”小燕感到驚奇,心想這個人真不簡單,就問,“你又是怎麽猜出來的?”
“就憑你用‘直覺’這個詞。”柏逢時用含著深沉笑意的目光看著小燕說,“‘直覺’這 個詞隻有喜歡讀書的人才能懂得使用它。你能使用這個詞,說明你當然喜歡讀書了。你不僅 僅隻讀文學作品,而且你還肯定喜歡讀文學作品。你讀過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多夫》? 你讀過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你讀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那》《複 活》,還有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小燕高興得無以複加,心頭疑懼的陰雲一掃而光。她從小失去爸爸。她在心裏一直在塑 造著一個爸爸的形象。也許一個女孩兒在心理深處更渴望有一個爸爸成為她理想中的典範男 人。今天這個滿頭白髪的男人坐在這兒就似乎是她理想中的爸爸。柏逢時知道處於青春幻想
期的女孩喜歡文學,尤其喜歡詩。因為她會從詩裏去,探索生活並滿足自己內心的種種憧憬, 尋求種種安慰,並在無意識之中,宣泄著自己內心不斷積累起來,讓人煩惱的種種情緒。看 來,他在打一場愛情的攻堅戰之前,應該先要掃除外圍的障礙了。他就談徐誌摩的詩,談徐 誌摩的浪漫的愛情故事。談托爾斯泰,談托爾斯泰跟自己妻子愛恨交加的人生。談巴爾紮克, 也談巴爾紮克跟韓斯卡夫人幾乎達近二十多年的曲曲折折的愛情經曆。等等等等。柏逢時的 娓娓談吐,讓小燕著迷。顧玲在一旁裝著冷淡,心裏卻覺得,他的魅力仍然不減當年。不過, 當年是意氣風發,揮灑自如的壯年,現在,卻已經是經曆了諸多滄桑的老年了。
小燕喜歡柏逢時,喜歡他的淵博與滔滔不絕,喜歡他的溫文爾雅,喜歡他偶然的幽默詼 諧。小燕上班前,用一雙讚賞狡猾的目光打量媽媽。心想,媽媽真有一副好眼力!顧玲見女 兒笑著望著他,就冷冷地說:“看什麽,還不快走!”小燕一笑,爬在媽媽耳朵根笑著說:“媽 還裝正經呢。我當然該快點走了,省得礙事。”這一句話把顧玲說得紅了脖子燒著臉,不由 得瞪了女兒一眼小聲說:“什麽話,死丫頭!”
小燕走了以後,顧玲單刀直入地問:
“我並沒有答應你,你怎麽就來了?” “晚上一想起你就老是睡不著,總怕讓別人捷足先登嘛。與其老是牽腸掛肚,還不如觸
而即發,這就來了呀。” 顧玲聽了心裏想,你聽他說起話來多麽輕鬆,可是他哪裏知道我自己因為內心的矛盾而
煎熬痛苦。不,她決然地板起冷冷的麵孔說: “我不會答應你。我已經熬了十多年。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孩子小的時候我都能熬
過去,現在孩子大了,我反而要去嫁人?不行,那種事情絕對不行。” “難道一個人可以沒有感情生活嗎?一個人心裏可以沒有愛嗎?”
“誰說我沒有愛!我愛孩子。難道愛孩子不是愛嗎?” “顧玲,希臘哲學家說過,一個女人愛她的情人,會遠遠超過愛她的父母,同樣地,一
個女人愛她的情人,也會遠遠超過愛自己的兒女的。如果你確實愛他!” “不!絕對不是!我愛我的孩子超過一切。”顧玲生氣地望著柏逢時,“你說的是什麽話,
我真不明白!” “莎士比亞寫了一出悲劇叫《李爾王》,它在揭示人性本質的同時也揭示了愛的真諦。女
兒愛父親,然而更愛她的丈夫;同樣的,兒子愛母親,卻更愛他的妻子。我們往往不願意接 受這個事實。然而確實是這樣。而這樣的事實才是符合人性的。俗話說,‘吃娘奶,跟娘親, 娶了媳婦變了心’。兒女的心沒有變,但是兒女長大了,他們要離開父母,他們需要另一種 愛。難道這不合理嗎?誰都會愛自己的兒女。這是一種義務,一種責任,更是出自天性的人 類至情。動物尚且關愛自己的兒女,何況人類?還有一句俗話是,‘巴兒巴女是枉然,不如 巴望自己的死老漢。’難道在你這一生裏,僅僅愛你的兒女就夠了嗎?你的兒女真的就是你 的一切嗎?除了愛兒女,再愛你應當愛的,不是你的權利嗎?”
“兒女是我的一切!”顧玲費力地說出這句話,“對我而言,兒女就是一切!”
“顧玲,你聽我說。我們需要一個充實而豐富的感情世界。你愛你的兒女,我也會愛他 們的。但是愛兒女是一回事,愛自己所愛的人又是另一回事。愛自己的兒女並不一定非要以 剝奪自己去愛另一個男人的權利為代價。難道人生一定要以一種愛代替另一種愛,這人生才 顯得高尚純潔嗎?難道非要在這兩種愛裏選擇一個丟掉一個,你的生命才有價值有意義 嗎?”柏逢時從桌子上拿起一麵鏡子送到顧玲麵前說,“你瞧瞧自己吧。你已經苦了你自己 十多年。你已經失去了你的壯年時代。你何必再苦自己呢?我們來到這世界上隻有一次,你 應該獲得的,你為什麽不應該去獲得呢?你本不應該失去的,為什麽一定要它失去呢?我並 不是要求你犧牲一個,而是給你再添一個。我愛你,我也會愛你的兒女的。難道有更多的愛 不好嗎?”
顧玲呼吸急促,心胸起伏,可是她仍然強迫自己說:
“不,我不願意。我說過了。我不願意。”她看著柏逢時用力加重語氣說,“我不會同意 的。”在顧玲心裏,她這樣的年齡再結婚,不合理不合情。別人會指著她,恥笑她,議論她。 她不能對這些無動於衷。柏逢時能夠聽出顧玲聲音裏的猶豫和掙紮。他百般無奈地長長地歎 了口氣。他不全是為自己不能說服顧玲而歎息。他歎息人們的心靈為什麽要擔負那麽多不必
要的負擔。柏逢時若有所思地輕聲說:“兒女遲早會結婚生子,就像小鷹,遲早要飛出去, 離開撫育它長大的父母,離開它從小生活的家。因為它有它自己的世界。”其實顧玲心底裏 的憂戚正在這兒。她已經感到兒女要離開自己,要離開這個家而去了。更讓她揪心不下的是 他們的那個家還需要自己嗎?兒媳會孝順嗎?女婿能體諒人嗎?可是當著柏逢時的麵,她決 不承認這一點,她說:
“他們再成家,他們也不會忘記我受的苦,他們不是那沒良心的孩子。”
“不會的。顧玲教育出來的孩子怎麽會呢?”柏逢時語氣裏稍帶一點玩笑與揶揄,“不 過,他們結婚以後,你一個人難道不感到孤單嗎?”
“不。我永遠不會孤單。我不愛聽你說。”顧玲心裏的憂戚被柏逢時一個一個指出來, 她覺得柏逢時真是太殘酷太無情。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認柏逢時說的是事實,或者是可能要發 生的事實。她突然覺得自己將要麵對的就是這個。她不能不正視這個,她不能回避這個。顧 玲心裏突然變成了空洞。她已經付出了很多很多,當她將要收獲時,一切卻顯得那麽渺茫。 也許在人生中,你隻要盡心耕耘,耕耘本身就已經是快樂的了,如果一旦耕耘停止,你若不 指望收獲,你空落的心裏還會有著什麽呢?人需要充實地生活,個人心靈的空白需要填補。 顧玲渴望兒女回報,因為她晚年的精神世界裏所有的就是這個了。可是這一切都捉摸不定。 這未來的渺茫難測,讓她陷於憂慮重重的苦惱之中。顧玲感覺她內心裏已經在向柏逢時傾斜, 她聽柏逢時感情真摯地述說他們在一起相處的那些日子:
“我們相處盡管隻有三年,我卻從來沒有忘記你。我記得清清楚楚。新學年開始了,我 讓學生先寫一篇作文。有一篇作文的開頭是:‘春天來了,不知不覺地。地上的草綠了,樹 上的芽發了,鳥兒叫著,孩子們笑著。’我讀到這裏不由讚歎:多麽清新的句子!這是誰寫 的呢?我看了一下名字,是顧玲。當時我就想,顧玲會是什麽樣兒的呢?我站在講台上,用 目光掃視全班,在心裏猜測著。我提了一個問題,叫了你的名字。你站起來了。你穿著農村 孩子的土布衣服。你閃動著兩隻純潔而明亮的眼睛。你梳著兩條烏黑的辮子。就這樣,我一 下子就記住了你。你聰明好學,成績優異。我心裏一直非常喜歡你。在人一生中,總有一些 人,你是不會忘記的。既有你所恨的,也有你所愛的。我這一生裏,遭受過許許多多的打擊, 有時也灰心。但我一想起我愛過的那些人,或者那些愛過我的人,我就振奮起來。有時也似 乎是為了那些我恨或者恨我的人。那些人不知為什麽總千方百計打擊我,嘲笑我。他們總希 望我一敗塗地,他們總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可是,我還是要從地上爬起來。盡管我渾身傷 痕,我絕不屈服,我仍然要挺起胸膛站起來,走我要走的路。我絕不自甘沉淪,我繼續掙紮 奮鬥。我活著,我絕不讓那些恨我的人快意,我也絕不讓那些愛我的人失望。我感覺著,那 些愛我的人,都在支持我,鼓勵我。是他們,給我以勇氣,以力量。”柏逢時突然不說話了。 一種人生奮鬥的悲壯之情,洋溢在他的心頭。他感覺著一種大無畏的精神了。柏逢時的這些 話,像一塊石頭投入水中,激起了顧玲心中層層波瀾。她回憶起了,她充滿浪漫幻想的中學 時代。也許正因為她踏入社會以後,經曆了種種坎坷不幸,才讓她對那個明亮快樂而又單純 的學生時代,無比依戀和向往。而柏逢時恰恰是她那個時期記憶裏,最親切最值得崇敬的一 個。現在,他仍然是那麽意氣風發。他仍然是那麽溫文而雅,他講起來仍然是滔滔不絕。他 仍然充滿著魅力。然而,他的有些議論,卻讓她感到迷惑和疑慮。啊,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 的人呢?
柏逢時沒有想到顧玲會這麽固執。他灰心傷感地說:“唉,我希望有一個人能理解我。 那個人就是你。看來,你,......”柏逢時搖頭歎息著不往下說了。
“你......什麽......你說呀?”顧玲睜著一雙期待的眼睛。她拒絕他,卻又怕失掉他。
“如果你真的不愛我,我當然不能強你所不願。不過,孩子真的會成為我們之間不可逾 越的障礙嗎?都是什麽時代了,你難道還需要一座貞節牌坊嗎?過去是為了死去的丈夫,現 在是為了活著的兒女。過去是立在地上,現在是立在心上。你認為這種犧牲,真的是那麽有 必要,有價值,有意義嗎?”
顧玲嘴唇微微哆嗦,她麵對柏逢時無言以對。十多年來,孩子占據了她的整個心靈,她 勞累卻也充實。可是現在孩子長大了,一天完結之後,再也沒有了兒女繞膝的嬉戲吵鬧,她 總感覺,自己的生活裏好像缺少了什麽。到底缺少了什麽,隻是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從 來沒有認真想過,沒有讓那感覺明確起來。現在,她才一下子明確地知道,自己所缺少的, 所需要的。她知道,柏逢時正凝視著自己,她卻不敢抬頭跟柏逢時凝目相對,她怕對視柏逢 時那情意切切的讓自己不由心動的目光。可是她又多麽想看他一眼,想看一下這個站在自己
身邊的男人。她抬起頭,目光閃動了一下,又急速移開。啊,他的眼睛裏滿是深情,滿是祈 求,滿是溫柔,溫柔得讓人心醉。她多麽渴望那目光裏的神情。她的目光閃爍地躲避著,卻 又被他吸引著,那吸引猶如磁石一般。她的臉紅了,這讓她顯出了明媚的光彩。她多少有點 兒難為情地,忐忑不安地,抬起她的眼睛,閃動了幾下,終於跟柏逢時的目光相對而視。沒 有言語,兩個人用明亮的眼睛,互相點燃著對方心裏的激情之火,那火焰終於在他們心裏沛 然地燃燒起來。柏逢時莊重地用微微發抖地手從顧玲的頭上抽出一根白絲,歎息著:
“人一生過得真快。真是人生易老天難老啊。轉眼之間,你那一頭光亮的黑髪,已經夾 著縷縷白絲了。”
顧玲沒有動。她慢慢抬起頭,目光裏有憂傷,卻也在泛濫著欣喜的春光。生命,隻有對 於生命的所有者,才是一種真切的存在。不論是痛苦還是歡樂,隻有生命的所有者,才享受 著她。每個生命有權利充分享受它,難道這有什麽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