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六章:路在何方?(7-9)

(2019-03-07 10:18:35) 下一個

《七》

柏逢時想,董仲舒講天人感應,講三綱五常,以為天不變,這道也不會變。在近二千多 年的時間裏,董仲舒這種儒學神話,被人們奉為圭皋,以為這是參透天地人間之至理。現在 看來,是何等的荒謬可笑!將來,後人看我們現在的言論和作為,又何嚐不是如此?

柏逢時坐在教研室正想著,突然聽王教務員叫他。柏逢時問是什麽事,王教務員說到校 長那兒就知道了。不過柏逢時從王教務員的眼神裏看出他是知道的。看來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那麽會是什麽事呢?

趙飛校長端坐在辦公桌前,看見柏逢時進來,冷淡地示意柏逢時坐下,嚴肅地問: “你班上發生一件事,你知道嗎?”
“什麽事?”柏逢時問。 趙飛校長臉上掠過一絲輕蔑與不屑的冷笑。那意思是,你當的什麽班主任?你成天嘴上

說要改革改革。瞧,現在都改到那裏去啦?他故意沉默冷淡了一會兒才說: “你班六個學生,三個男的,三個女的。星期日跑到野外,這且不說,竟然還互贈起紅 葉來了!這事你難道不知道?”趙飛校長斜視了柏逢時一下又說,“這裏麵竟然還有你的班 幹部!中學生不準談戀愛,這是學校三令五申反複申述的。此風不可長!學校要處理,以嚴 明校紀,以儆效尤。在紀律麵前人人平等,誰都不行!”趙飛校長說完了上麵這一段話,才 口氣放鬆緩了一點兒接著說,“柏老師,升學率要上去,要創出優秀成績,政治思想工作可

不能鬆啊。”
柏逢時知道現在自己任何辨白都無濟於事,就探詢地問:
“學校準備處理?” “當然要處理。現在一律停課檢查。是幹部要撤銷職務。柏老師,學校知道你是愛護學

生的。可是絕對不能姑息養奸!至於給什麽處分,這要看他們的認識和態度。” 柏逢時沒有調查,不能說什麽。不過,他知道,三男三女星期日在野外互贈紅葉,就已 經是頭號新聞了。怪不得人們見了他都含著異樣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含著譏嘲:有其師必有 其徒嘛。他立即找那六個學生個別談話,原來他們隻不過出去玩耍,至於三男三女,完全是 一種巧合。也不是互贈紅葉,隻不過是把名字寫在紅葉上抓鬮玩玩而已。柏逢時找趙飛校長

想澄清事實,趙飛校長口氣堅決地說: “為什麽要為他們辯護呢?有必要嗎?六個人把名字寫在紅葉上配對。紅葉象征什麽?

古代人們不正是紅葉題詩,私訂終身,引出了許多風流韻事嗎?紅葉,紅豆,這,這,紅娘, 紅樓夢,你不是不知道麽!你現在再想讓他們承認?他們當然不會承認!不承認並不等於不 是事實。想蒙混過關,那怎麽能行?現在必須端正態度,深刻認識,好好檢查,吸取教訓。 要不然,以後那還了得!”

柏逢時感到任何實事求是的辯護都無濟於事的了。幾千年的貧窮,結果是對吃的放縱; 幾千年的禮教,結果是對性的壓抑。雖然窮,餐桌上的浪費卻愈來愈多。雖然壓抑,遍地卻 泛濫著性的流言。我們為什麽要這樣,我們得到了什麽?柏逢時搖頭歎息,卻無可奈何。

柏逢時百無聊賴,就坐在教研室批改作文。他拿來一本作文,啊,李小萍?她不是已經 停課檢查了嗎?他打開作文本,裏麵夾了一張紙條:
柏老師:

您好! 我停課檢查,無事可幹,就寫了這篇作文。難道我真的有什麽錯嗎?人們為什麽要把本

來很簡單的事,看得那麽複雜呢?

李小萍 即日

柏逢時反複閱讀這張紙條陷入沉思。是的,我們如果隻有把簡單的事情變得複雜的本領。 我們如果老是把一有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看得好像與自己的性命攸關一般,如果我們永遠如此 地耗著我們寶貴的精力和生命,我們的曆史前景會是什麽樣的呢?李小萍的作文題目是:《真 的我錯了嗎?》原文這樣寫道:

  風吹著,毫不留情地吹走了人們周圍的那一點兒暖氣,甚至是衣服縫裏的。雪還在飄,地上是一層耀眼的白。冬季裏的故事不該是一個淒涼的錯。但是,或許真的是我的錯嗎?

星期六的下午,一個星期的疲勞達到了最高峰。就像是在沙漠中漫漫求索的旅人需要憩 息,就像是籠中圈得過久得小鳥渴望放飛;書山題海已讓人厭倦,高高的學校圍牆再也關不 住一顆青春跳動的心了。於是,我首先提議:“讓我們來一次踏冬怎麽樣?”馬上有人響應: “vevy vevy good!”畢竟是青春的所有者,畢竟有著火一般的心;畢竟是年青人,他們想 向大自然凜冽的嚴寒挑戰。於是,由跳動著火焰般熱烈的青春之心的六名同學組成了一支踏 冬隊,星期日整隊出發。就這樣,一個當時沒有意識到的‘錯’便開始了。

盡管手凍得快要僵硬如鐵了,但是年青人的心永遠是火熱的。我們迎著寒風嘻笑著,奔 跑著,高聲嚷著,大聲唱著。我們像一群小鹿快活地享受自然而又跟自然鬥爭。盡管冬天的 樹木蕭蕭,風也料峭,但一顆顆渴求自由的心怎麽會計較這一點點的微不足道呢?隻有歌聲, 隻有歡笑,隻有滿心的愉悅,隻有那並不整齊但卻隨意而奔放揮灑的舞步。最大的收獲要算 是每個人都得到了初冬奇麗的饋贈——紅得似火一般的葉子。當時發現它的心情並不亞於在 黑暗的大海裏的航船看見燈光,失明的盲人看見太陽。啊,冬季裏竟還有如此鮮紅灼目的葉

子!紅得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美,紅得是那麽的耀眼奪目輝煌絢麗。於是,每個人都鄭重其事 地將自己的名字寫在紅葉上,紅色的葉子撒向天空,曳著動人的光彩飄落到地上。抓鬮的結 果是每個紅葉上都寫著異性的名字。多麽偶然的巧合!人生難道不是由無數個偶然所組成的 嗎?大家說,等白髪蒼蒼如雪時,再拿起這片紅葉,該會是一個多麽令人愉快美麗的回憶? 後來才知道這是“錯”上加“錯”,一個美麗的“錯”。

第二天,我們便站到政教主任的辦公室裏了。政教主任的麵孔嚴峻冷酷得讓人想起了《祝 福》裏的那一個四叔。星期日不好好學習卻跑到野地裏去?居然是三男三女?居然還交換紅 葉?............哦,一連串的“居然”恰如一連串的“祝福”!祝福詞不堪入耳,“居然”就如 無理的獻詞判狀無情的枷鎖與戈劍。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感到陰寒森懼。風確實很冷,天 確實很陰。可是,紅葉確實畢竟也很紅很紅。不,它如果是灰色的枯萎的豈不更好?

風還在刮,雪還在飄。我想起了一個套中人叫別裏科夫。我想起了一個詩人的一首詩: 放學了,他們倆隻不過走在一起,於是世界上多了一個灰色枯萎的故事,少了一個閃動著生 命活力的美麗。錯?錯的真的是我?真的是我的錯?

不,也許錯的是自然,錯的是青春,錯的是生命的真實的渴求,而不是我!難道沒有錯 的,是虛假的外套,是人的狹隘,是自以為是的劣根性,是沉重的枷鎖而不是我?難道錯上 加錯的是人性,是渴求自然,是夢想靈魂如自然一般純潔樸素,是要重新找回自我的那種強 烈希冀嗎?............但,也許,固陋、偏狹的世俗永遠也不會錯。錯的隻能是稚嫩的青春, 單純的願望,一點也不世故圓滑的我。我傷心而又迷茫,也許,然而,但是,居然......

我會永遠地記著冬季裏這一個美麗的“錯”,我真誠地希望:打碎的不應該是真實的自 己,啊,這個世界多麽需要一個又一個真實的自我。可是雪依然飄,風仍舊料峭。不,應該 說,雪在燒,風也在燒......

柏逢時讀完作文掩卷歎息。一顆淚珠從眼角滲出來。他能說些什麽呢?他現在是什麽也 不能說,什麽也不願說,什麽也說不出。他實在是無話可說了。他想,我現在能說李小萍沒 有錯嗎?即使說了又能怎樣呢?我能恢複她的學習委員職務嗎?我能保證不給她處分嗎? 如果我對學校堅持我的意見。學校可能會撤銷我的班主任職務。我就不可能再保護他們。如 果我對李小萍說他們沒有錯,他們跟學校對抗,那就會遭受更多的指責和更重的處分。柏逢 時還擔心有的學生真的起而效尤。看來,他必須把他的同情藏在心裏,他必須扮演連他自己 也討厭的“四叔”“別裏可夫”那樣的角色了。他在心裏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因為我們隻能 生活在一個我們出生以後就碰到的這個社會裏。我們隻能生活在這個由曆史積澱和慣性所造 成的社會裏。我們難以馬上改變它。因此,雖然我們不願意,我們卻必須扮演這個社會要求 我們扮演的角色。雖然,我們盡力掙紮著,我們全力反抗著,這就是悲劇之所在,是個人的 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

在停課檢查期間,李小萍來到教研室。柏逢時故意裝成嚴肅冷峻的樣子。他想,他們本 沒有錯,他們還未深涉人世,他們隻是率真質樸地表達著自己。他們沒有傷害任何人。可是 卻引來了社會的指責與批評。柏逢時現在為了保護他們卻不得不假裝站在指責和批評他們的 一方。柏逢時想,社會這種無緣無故沒有道理的壓製,一方麵會讓人變成馴服的工具;雖然 馴服,內心卻充滿了灰心猜疑和不信任。另一方麵則讓一些人產生沒有是非和目的的反抗和 叛逆。這種壓製摧折的是人的自由獨立品格和合作精神。而這種品格和精神則是一個民族創 造和建設並顯示其勃勃生機的最根本的基礎和源泉。柏逢時既為這些年青人也為自己的處境 感到憂傷。集體精神不能靠壓製和摧殘個人的自由獨立品格而培育發展起來。孫中山曾歎息 中國人一盤散沙。我們也曾看到中國曆史的停滯與混亂。現在我們前麵有了曙光。可千頭萬 緒,那最根本的應該是什麽?柏逢時沉思著。李小萍站在柏逢時前麵,她覺得他們師生之間 似乎已消失了往日的那種親切與無拘無束,驟然之間已被無形的冰山所阻隔,已被嚴寒的朔 風所橫掃。柏逢時所感受到的是悲哀,李小萍所感受到的則是無情與冷酷。

“我要走了。”李小萍說得不無憂傷卻也堅定。 “走了?到哪兒?”柏逢時疑惑地反問。 “我要退學。”

這真出乎柏逢時的意外。為什麽要走?難道僅僅是為讓你停課檢查?難道僅僅是因為撤 掉了你的班幹部?你竟是如此脆弱,難道連這小小的挫折和打擊都經受不起嗎?這有什麽! 再過三年、五年、十年,回頭再看,這隻不過是你充滿浪濤人生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可是 你竟然連這一點點挫折都經受不了!你要知道,你的人生正因為有了這挫折這坎坷,這種種 的不如意和煩惱,你才能充實豐富和成熟起來。你才會變得堅強剛毅和更加的不屈不撓。這 一切,是誰也避免不了的;可你竟然要走!你膽怯了嗎?你想逃避嗎?柏逢時不由得生氣地 大聲問:

“為什麽?為什麽?我絕不準你走!”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李小萍平靜地說。她抬起眼睛,眼睛滿含憂傷,“我爸來看我。 我說了發生的這件事。他讓我回去。”

“如果是這樣,我給你爸去說。你一定不能走。”柏逢時又加了一句,“你應該相信我。” 李小萍搖了搖頭說:“我自己也願意回去。” 柏逢時感到吃驚和意外。他盡力勸李小萍不能草率決定,他說:“小萍,你要知道,上

大學畢竟是人生一個難得的機會。你是能考上的,你不能無端地失去它。我反對單純追求升 學率,因為單純升學率忽視了學生的身體情感還有智力的全麵發展。並不是說上大學本身不 重要。”

“現在對我來說,那些好像已經不十分重要了。” “不對,你們年青人容易走極端,容易感情用事。一時衝動會釀成一生的悔恨的。” “可是老師說過高爾基愛迪生也都隻上過小學沒有上過大學呀。老師不是說過,社會是

一所更好的大學嗎?”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他們當時沒有條件去上大學,再說,現在社會也不同於當時那樣

的社會。如果能夠上大學為什麽不上呢?” “我能夠上,我放棄了。我會永遠記住這一點。我不會自甘沉淪。我也不會放棄學習。”

李小萍決然說。 柏逢時不說話了。人生隨時都在選擇著。有人選擇眼前的,有人選擇未來的。選擇未來

意味著你必須放棄許多你現在已經有的,可能有的。隻有對自己有信心的人,才敢於放棄。 隻有有理想的人,才能夠放棄。如果是這樣,她不論是走到那裏,都會不屈不撓的去為自己 創造新的生活。盡管如此,柏逢時還是勸李小萍說:

“社會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我勸你還是留下來。要知道,你這樣的年齡正是學習 和掌握知識的大好時機。學校畢竟是學習和掌握知識的好場所。你不應該為微小的事情放棄 它。”

“我知道我將麵對什麽。可能會有每天八個小時,十個小時的體力勞作,可能還會有許 許多多的不公正。我都準備著去承受。學校的處理的確讓我悲傷。父親也生我的氣。主要是 父親原本有病,這次來,我看他身體更差了,如果我還在學校裏,我每天都會感到不安。我 有一個親戚在廣東打工。我知道打工很苦。但隻有那樣我才會心安理得。我覺得,現在對我 來說,有比上學更重要的東西。海明威自殺了,茨威格自殺了。也許他們覺得世上還有比死 亡更讓他們厭惡的東西。老師,你說是不是這樣?”李小萍說完,臉上浮出一絲苦笑。

柏逢時默然良久。他想,看來這個堅強而又有才氣的女孩子已經作了決然的選擇。他不 能再勸說她什麽了。他現在唯一能作的,就是祝福她的未來,他隻有悲涼地說:

“你知道你前麵的路會是泥濘,是荊棘,這就好。小萍,我心裏喜歡你,我希望你不論 走到那裏,無論什麽時候,都記著我。我在心裏永遠祝福你!”

李小萍眼睛明亮起來。柏逢時把手伸向李小萍。李小萍猶豫地看著那一隻伸在她前麵的 大手。她的心怦然而動。她突然緊緊握著那一隻溫暖的手。她低下頭,熱淚如珠般滾落下來。

不久,學校做出決定,撤換了柏逢時的班主任職務。聽人們傳說,學校認為他工作抓得 不緊,學生談戀愛,學習優秀的學生流失。柏逢時不打聽也不去問自己被解職的原因。他想 起李小萍離別時所說的話。他想,人生中還有比別人議論,比別人譏誚更重要的東西。

  柏逢時遭遇家庭和工作的雙重挫折。為了避免顧玲冰冷的麵孔和如刺芒在背般的譏嘲,他常常一整天不回家。晚上回家往往到十點以後了。他除了備課批改作業就是讀書與寫作。

柏逢時想,1905 年冬天的一個日子,八十多歲的托爾斯泰離開了自己的家。他在那個

家裏寫出了三部巨著。羅蘭稱讚說,在這個世界裏如果有人能寫出其中一部,他也會永垂不 朽,而托爾斯泰卻寫出了三部!托爾斯泰的妻子曾幫他修改抄寫,他們曾經相愛著一起工作。 然而,他們終於還是沒有能夠互相理解和寬容。托爾斯泰出走了。最後孤獨地死在俄羅斯冰 天雪地裏的,那個寂寞的小車站裏。托爾斯泰是為了自己的原則而離開自己的家的。他未必 全對。他以為他代表了俄羅斯良心,他也未必就是。但是,托爾斯泰就是托爾斯泰,他始終 是他自己。他也因此而永遠在人們的心靈裏熠熠生輝。我也應該是我自己,我再也不幻想一 個理想的終點,理想的終點也許隻是一個幻影。我所有的,我所能把握的,唯一的,就是現 在的我自己。現在的我是如此脆弱,我卻必須堅強。......柏逢時思考著。他想,西方的基督 徒走進教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麵容悲愴的耶穌。麵對耶穌,人間的 一切悲慘似乎都是無足輕重的了。難道還有比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命運,更慘烈的嗎?即 使如此,耶穌仍然滿懷慈悲與愛意。希望通過代人類受罰來替人類贖罪。西方基督徒找到了 這樣一個,自己受難,卻滿懷慈愛的對話者。基督徒通過向耶穌祈禱跟他對話,以求擺脫現 實的困境,避免被自己的邪念引入歧途,避免被不測的命運壓跨,從而找到了一條自我不斷 超越的道路。一個個有限的短暫的生命,向無限與永恒的上帝呼喚慈愛與恩典,那一個個心 靈,也因滋生愛意與勇氣而獲得新生。人類互相仇恨的力量是那麽強大,竟因為這脆弱的愛 意與微弱的勇氣,而獲得了一些兒平衡。西方的基督徒,從對這個東方人所創造的上帝的信 仰中,獲得了不斷超越的勇氣和力量。再加上他們從希臘人那裏,繼承來的自由與理性精神, 逐漸地創造出了一個新的世界。當尼采說上帝已經死了的時候,的確宣稱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神已經逐步退隱,人正走向曆史舞台的中心。然而,即使如此,尼采難道真的就能跟原來的 那個世界毫無瓜葛而一刀兩斷了嗎?不過,由此也說明了。新的世界畢竟是隨著人類的思考 而誕生的。人類的這個世界,因為人的欲望而存在著,卻因為人的思考被創造著。人類的世 界如此,個人的世界當然也是如此。個人隻有通過自己不倦而深入的思考,才能不斷超越而 進入新的境界之中。莊周孔丘是如此,釋迦牟尼是如此,尼采也是如此。柏逢時覺得自己因 思考而開闊,因思考而獲得安慰,也從思考中獲得了內在的力量與勇氣。是的,我盡管如蘆 葦一樣脆弱,但我又如蘆葦一樣柔韌。我盡管在風中不由自己地搖曳,可是我到底還是我自 己,我還是一棵不倒的蘆葦。他取出筆記記錄下他的思考:

*觀念形成習俗,習俗產生製度。人首先是觀念的創造者,而後才能建構新製度。觀念 潤物細無聲,行動當機必發生。

*文明發展,主要地,不是舊傳統的繼承,而是新傳統的建構。混亂,不是由於舊傳統 的消解,而是還沒有建構起,基於人性自由的新傳統。

*力量來自信仰。信仰隻能是對自己的信仰。信仰自己的獨一無二,以及這獨一無二因 自由而產生的創造力。

*人類最偉大的智慧,就是心裏懷著法律正義,並知道自己對自我自由所擔負的責任。 可是,我們卻把追逐權力中的陰謀詭計錯當智慧。

*絕對權力就是豺狼當道。它比奴隸製度更屬犯罪,更不可容忍。個人的自由權利即正 義,個人良心的自由,是最重要的善。個人自由,是對抗絕對權力之惡的唯一力量。自由不 是一切,但它是一切的基礎。

*個人權利先於權力,個人自由先於集體,個人信仰先於主義。這是由國家、社會目的 所決定的真理。

*以商戰代替熱戰,是人類智慧最偉大的產品。

*隻有個人的自由獨立精神,才能產生驕傲無畏的天才,才能產生雄健高尚的品格,才 能產生橫空出世的創造。沒有個人自由觀念做引導,本想走向天堂,結果必然走向地獄。

*崇尚個人自由,會把社會引向自由、平等、法治、民主、寬容、和平。人類內部和解 所形成的巨大合力,將把人類力量,導向對所有未知的探索,導向對所有未知的創造。這, 也許是人類曆史又一重大飛躍。

一天晚上張宗誠來到教研室。他安詳地坐下來,滿麵笑容地問: “你想出家做和尚嗎?” “俗緣未斷,孽根未除,如何做得和尚?隻不過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多讀點書再寫點什麽

罷了。” 柏逢時說。 “一個人鑽到這裏,心真的就能靜下來嗎?我看人心難靜。馮友蘭講人生覺解,講人生

境界,卻跟著四人幫跑,授人以笑柄。馮友蘭尚且如此,何況你我?” 張宗誠說。 “其實,依我看,說馮友蘭跟四人幫跑,太簡單化了點兒。‘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馮友蘭的理想。要實現這理想,就要‘人欲淨盡,天理流 行’。馮友蘭這種天地的人生境界,就是宋明儒學的那種‘道’的境界,‘理’的境界。人應 該具備的是‘道’心而不是人心。他是把抽象的‘道’心淩駕於活生生的人心之上的。在這 一點上,他不是跟毛澤東找到了相通點了嗎?你看,毛澤東為了實現一大二公的共產主義之 道,反複講‘鬥私批修’‘無私奉獻’。這些跟馮友蘭是不是有點相通?

“可見傳統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多麽深刻。決然相反的兩級,有時卻是同根所生。是同根 所生,往往又相煎太急,水火不容!一個民族的無意識,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蒙蔽了一些智 者。海德格爾說,要實現生命的‘誠實’,就要‘去蔽”,以讓自己進入澄明之境。結果他卻 跟納粹跑了一陣子。” 柏逢時說。

“海德格爾可能希望自己的民族強大,希望有一種民族精神的新生。他一定是從初期的 納粹運動中,看出了這種精神。你如果從費希特、黑格爾、尼采一路看下來,從費希特的‘絕 對我’,到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再到尼采的‘超人’,再加上普魯士的軍事專製傳統,與 德國人的世界精神,你就能理解海德格爾德的選擇了。最自由的德國的哲人身上,總也擺脫 不掉軍事專製的影子。” 張宗誠說。

“可見,任何一個民族的傳統都有他的局限性,把這種局限性絕對化,會出多麽大的問 題。在中國的傳統裏,幾乎沒有自由的位置。在德國的傳統裏,自由被絕對精神所消解。所 以,一個民族,如果不能從各個不同層麵理解自由的價值與意義,就會喪失方向。即使是智 者,在他的思想裏,如果沒有自由的崇高地位,他肯定無疑地,會被蒙蔽成為一個可笑的獨 眼龍。自由會讓人能真正地敞開心靈,去平等地跟別人溝通交流,向別人學習。

“我同意你的觀點。五四時期提出‘民主’與‘科學’,可是如果沒有自由精神,民主 就可能變成暴政,科學就可能變成神學。自由固然不是一切,可是沒有自由精神,人類的其 它價值就可能會失去它的方向。” 柏逢時說。

“那麽,我問你,你一個人鑽在這裏逃避跟家人的交流與溝通,你就能寧靜?你就能獲 得自由?” 張宗誠說。

柏逢時恍然大悟地說:“談了半天,原來你是說客?”

張宗誠笑著說:“我不是說客,我是基督徒,我覺得愛遠比自由重要。或者說,二者隻 有合為一體,才能產生永不竭止的力量。”

  柏逢時送走張宗誠,急忙取出筆記,寫道:

*以暴易暴,徒有革命虛名。歐洲北方的日耳曼人,因為接受並信仰基督的博愛精神, 才走出叢林法則。博愛比刀劍更有力量。愛與自由結合,才能產生持續不斷的,有意義的社 會變革。這一點,也適於我自己。

  我必須回家,我不能逃避。我要讓我的心裏有更多的愛。首先,對我的家人。

《八》 有一天,一個人敲門。顧玲開門,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四十多歲左右的男人。 “你找誰?”
“柏逢時。” 顧玲把那人讓到屋子裏,對小燕說:“你去找你爸爸,就說有人來找他。”

顧玲給那人沏茶,看那人樸素壯實,煥發著生氣並顯示出一種剛毅精神。她禁不住在心 裏問,他會是誰呢?

  柏逢時進屋看見那是忍生。忍生站起來說:

“我小的時候,你給我媽寄過一些錢,現在我把它還給你。連本帶利。我從不欠人的債。” 說罷從提包裏掏出一摞錢放在茶幾上。

“忍生!”柏逢時吃驚地看著站在他麵前的這個漢子。
“我走了。” 柏逢時想擋住忍生。忍生眼裏含著不屑,用胳膊推開柏逢時,柏逢時隻好傷心無奈地避

開。柏逢時急忙拿起那一摞錢對忍生說:
“我知道你跟你媽媽受苦了。可這錢——?” “僅僅是受苦嗎?”忍生眯著鄙夷的眼睛,射出一束尖銳的目光。“下麵還有一封信,

你好好看看。”
柏逢時知道那封信裏寫的會是什麽了。他想,罵罵也好。 “小燕,”顧玲在廚房裏喊,“家裏沒有麵了,吃什麽?讓你爸爸去買。”顧玲原來不知

道那個男人是誰,後來一聽是忍生,心裏就不舒服起來。她實在又放心不下,就站在廚房裏 仔細地聽,斷斷續續地聽到錢長錢短的,心想,這種關係還不如早些斷了好。但又不好立刻 發作,就隻好這麽高聲喊叫。

“把信還給我吧。”忍生似乎突然悟到了什麽。他為什麽還要責備站在他前麵這個鬢髪 斑白的老人呢?他也許活得並不如意。他的那個女人,甚至連留客人吃一頓飯也舍不得。從 前他恨他,一直恨他。當他很小的時候,媽媽抱著他,對著月亮述說那個像月亮一樣的爸爸。 在他幼小的稚嫩的心靈裏,爸爸跟月亮一樣明亮。後來,不知道那一天,他跟媽媽從那個大 院子大房子裏搬出來,住到村邊一間小房子裏。媽媽還跟平常一樣。可是有一天,不知道為 什麽,媽媽哭起來,哭得很傷心。從那時候起,媽媽常常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哭,無聲地哭。 有人說,媽媽哭是因為爸爸。媽媽老是等爸爸,可是爸爸不要媽媽了。爸爸在外麵找了一個 老婆,過著好日子。從那時候起,他心裏就恨他。盡管媽媽從來沒有埋怨過他,連半句也沒 有。她隻是一個人哭,偷偷地哭,避開他哭。晚上吹滅了燈一個人悄悄地哭。他上學了。小 學,初中直到高中。在高中盡管他成績優秀,卻因為家庭是地主不能考入大學。他隻好回到 農村。這樣也好,可以跟媽媽在一起。可是因為成分不好,他找不到老婆,因為成分不好, 他必須幹別人不願意幹的活。他心裏該含著多少憤怒,埋著多少悲傷。他把委屈的眼淚往肚 子裏流。不論那活有多苦有多累,他一想起媽媽,就振作起來,就挺起脊梁,他不能讓媽媽 丟臉,讓媽媽傷心。他什麽都肯幹,也都會幹了。他學會了木工,瓦工、漆工。他能打鐵, 會雕花。艱難的生活不僅給了他許多本領,也給了他誌氣,並把他鍛煉得如鋼鐵一般堅強。 他能吃得苦,耐得勞。他會交朋友,他懂得人情世故。他因為受過別人的輕蔑而知道尊重別 人;他更因為受人恩惠,而懂得愛的價值與意義。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他能自由地出去幹 活了。他從困苦的生活中掙紮奮鬥中學來的本領派上了用場。人們信任他。他開始承包工程。 他組織了建築工程隊,他準備將來向國外發展。即使如此,他仍然不能忘記他的那個爸爸。 是他棄自己於困境而不顧,是他讓媽媽幾乎哭瞎了眼睛。他恨他。他現在來了。他要用他掙 來的金錢表示他的輕蔑和鄙夷。他曾經有三天沒沾一粒米,卻無處乞討。他的媽媽餓成了皮 包骨頭終於在一天一頭栽到地上。他怎麽能忘記那血和淚的日子,那一個個充滿著痛苦與悲 哀的日子。現在,他站在這個白髪蒼蒼衰老憂鬱的老人前麵,突然覺得一切的怨恨都是多餘 的了。他已經從苦難中掙紮出來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為什麽一定還要心懷報複呢?如果 我現在是一個勝利者,勝利者為什麽一定要報複?如果我將來是一個失敗者,報複又有什麽 用處?報複固然能讓人快意。然而寬宏仁慈不也讓我更快樂媽?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幼稚可笑 了。他從柏逢時手中抽回了那一封信,安詳地說:

“我走了。” “錢,忍生。”柏逢時捧著那一摞錢要還給忍生。忍生回過頭,他目光不再有輕蔑與鄙

夷,而是寬厚與自信。他再不需要責備任何人了。他將滿懷信心地麵對明天。他微微一笑說: “你留著吧。我以後會有很多。”
“你現在幹什麽?”
“搞建築。”

“很辛苦,是不是?”

“很辛苦,但很快樂。”

柏逢時點點頭。世界上沒有不辛苦的快樂。他為他有這樣的兒子在心裏自豪和驕傲。忍 生也看出父親目光裏所流露出來的欣喜與讚賞。他聽見父親輕輕地說:

“好好幹,忍生,你碰上了個好時候。” “是碰上了好時候。可是這個好時候更需要你是一個好人。” 這是他刻骨銘心的經驗。 忍生走了。柏逢時望著忍生自信堅毅的步伐,心裏想,看他的氣度,他一定在一個廣闊

的天地裏讀了一部大書。他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麵對他前麵任何挫折和困難的挑戰了。 更重要的是,他雖然經曆了人生中許多讓人氣憤的不公,讓人傷心的輕蔑,他仍然要做一個 好人。這才是未來希望之所在。他忽然想到了小梅。小梅在三明市開了一個服裝店。他曾去 看過她一回。她的生意不錯,她找了一個對象,日子挺好。他想,我已經老了,困難和挫折 就是最好的祝福,但願她也能經受住人間這特別的祝福。

顧玲跟柏逢時吵鬧了一陣子,弄得柏逢時一整天不回家,她一個人回到家裏冷冷清清怪 沒意思的。她又想,要不是柏逢時,她也不能從一個山區小鎮調到縣 城中學來工作。兒子也是憑柏逢時的關係才調到省醫院的。再說,結婚以後,他對自己也不 能說不好。這心裏慢慢地就有了回轉的意思,可這臉上還不能一下子就表現出來。今天忍生 留了三千元,這三千元差不多等於柏逢時三年的工資呢。她心裏樂得如春花怒放一般。原來 心裏還存有的一點兒妒恨也就煙消雲散得無影無蹤了。柏逢時為顧玲的無理取鬧也賭著氣。 自跟張宗誠談話以後,心裏想,說到底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我們離不開油鹽醬醋,我們有情 有欲。既然好不容易到一起來了,該妥協就要妥協。他心裏這麽想,卻不知道顧玲是怎麽想 的。他送忍生回來,顧玲趁小燕不在,就問:

  “你一天一天不回來,是不是在外麵又有了什麽張二嫂、張三嫂的?”   柏逢時聽顧玲那口氣是要和解的了。就趁機回應說:

“誰叫你不理我?你要再不理我,說不定還會有張四嫂張五嫂呢?” “哼,除了我,哪個女人看的上你。看看你臉上那溝溝壕壕,你就是有那賊心,你也沒

有那賊力了呢。”
“你敢說沒有?要不,今晚試試!” 顧玲一聽心裏挺樂的,嘴上不說什麽,臉轉向一邊不讓柏逢時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柏

逢時抓住機會接著說:“你等著,今晚上看我把你變成火電站。” “聲小一點兒。小心小燕回來聽見了,那是什麽話兒。”顧玲急急地說。 柏逢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沒有想到幾個月來兩個人之間扭結的那個那麽大的死疙瘩

就這麽容易地給解開了。 晚上吃罷飯,顧玲收拾完廚房,把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說自己累了,就早早地上床睡

了。柏逢時坐在那兒看了一會兒書,走出屋子,看見小燕早就熄燈睡了。他心想,小燕這丫 頭真夠機靈的,到底是大了,懂事了,知道大人們的心事。柏逢時洗漱完畢,坐在床上感到 真是溫暖舒適。這幾個月來家庭和工作中的種種煩惱和挫折讓柏逢時消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 多。他本想好好地睡一睡,讓疲勞的心身休息鬆弛一下。可是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向妻子表 示表示徹底消除互相之間的隔閡的願望。俗話說,夫妻吵架頭對頭,晚上一個花枕頭。吵得 天翻地覆,一個花枕頭沒事了。他盡量喚起自己的欲望。他想起《十日談》裏那個把男人的 魔鬼送到女人的地獄裏,這才使人男人和女人都升到天堂的故事,禁不住啞然失笑。顧玲原 來背對著柏逢時,聽柏逢時悄然的笑聲,就轉過身問:

“聽你一個人笑,你笑什麽?”
“我想跟你進入共產主義的人間天堂!” “你說什麽呀,天堂天堂的,還不快睡。”顧玲疑惑不解的說。 柏逢時鑽到被子裏,把自己那個硬起來的家夥頂著顧玲的屁股,並摸著顧玲的那個地方

說:
“我這個魔鬼下到你這個地獄裏,咱倆就能升到天堂啦。” 顧玲聽柏逢時這麽說就笑了起來。她這幾個月因為生悶氣,沒有想過那事,今天晚上想

跟柏逢時修複關係,也就俯就柏逢時的要求。沒想到柏逢時剛一插入就感到刺心的疼痛。她 原本還想忍著,可是實在不行,柏逢時隻好下來問是怎麽回事。顧玲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隻是痛得不的了。柏逢時笑著說:“看來,咱倆今晚上是進不了天堂啦。”顧玲有點兒傷感, 心裏想,以後要老是這麽怎麽行。她很覺抱歉。柏逢時安慰顧玲說,沒有什麽,隻要兩個人 愛著,比什麽都強。柏逢時躺在那兒想,兩個人的事,尚且因為一點點小原因,也不能你想 怎麽著就怎麽著。何況關乎億萬人的大事而且又那麽複雜呢。58 年說什麽跑步進入共產主 義,想起來真是個大笑話。可那僅僅是個笑話嗎?

在學校裏,教師主要關心的就是考試的成績。為了求勝,定購一摞一摞的資料。布置一 套一套的習題。重複的習題如大海,低質量的資料如重山。教師用這些,來擠占著學生寶貴 的時間與精力,以追求自己的好成績,直壓得學生喘不過起來,教師卻視為當然,一點兒也 不覺得不安。學生本應有一個更健康的身體,本應該讀更多的有益的書籍,本應吸取更廣闊 的知識,本應當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從而樹立更遠大的誌向與理想。可是在他們人生最寶貴 的時期,卻陷在題山題海裏而不能自拔。教師在這肥沃的土壤裏撒著稗穀,卻以為那是播撒 良種;他們在敲擊瓦斧,卻以為在演奏黃鍾大呂;他們孵生跳蚤,卻以為那就是龍種。

他們罵貪官汙吏,好像世界上唯有他們才清白,可是在定購資料時,暗地裏卻要撈點兒 回扣。他們罵個體戶,指責個體戶,為富不仁,造賣偽劣產品,可他們卻千方百計漏題,改 卷登分時作弊。他們埋怨學生不聽話,不愛開會,不愛聽報告,可他們從沒有想過他們自己 也討厭開會,討厭聽領導長篇大論的講話。他們詛咒這讓他們嫉恨的現實,可他們卻沒有想 過,其實他們也正在參與著這個,令他們嫉恨的現實的建造。他們要割斷那套在他們身上的 繩索,可他們從未想到過,他們又正在親手把這繩索套在自己身上,也套在別人身上。麵對 未來,他們隻是惶惑不安和惱怒,卻缺乏勇氣和創造性的想象力。他們隻能如《套中人》裏 那個別裏科夫那樣,甚至如賈府裏的趙姨娘那樣生活。他們表麵上馴服聽話,內心裏卻滿是 嫉恨。他們沒有勇氣去改變自己的生活,卻又想生活得更好。那就隻好搞些鄙劣的詭計,頻 頻去中傷別人,卻仍然做著奴婢。他們內心不滿卻又惶恐懦弱。恐慌與懦弱裏會有善嗎?會 是道德的嗎?一個比現實更好的社會會由懦弱與惶恐創造出來嗎?

  一天在資料室裏,何來又發牢騷了:

“五十年代雞蛋多少錢?一毛錢五個!現在雞蛋多少錢?一塊錢三個!差多少?你們年 青人不曉得,還是五十年代好哇。”

“是啊,聽說五十年代不僅僅東西便宜,社會秩序也穩定。人人安居樂業。”一個年青 人說。

  “是呀,你看人家毛主席,就是行!鄧小平,嗯——?”何來歎息了。
  柏逢時清楚何來五七年被劃分為右派分子。他現在是割過的肉不疼了。他對現實不滿,卻狹隘而缺乏理想,那就隻有用美化並不美好的曆史來表達他的不滿了。

“其實,”柏逢時說,“批《武訓傳》是五十年代的。抓胡風以及後來肅反擴大化是五十 年代的。反右派是五十年代的。大煉鋼鐵,大躍進,吹牛皮是五十年代的。打擊彭德懷是五 十年代的。三年苦難,低標準瓜菜代,餓死了不知多少人也是五十年代的。何老師,你的右 派帽子,我忘了,是哪個時候戴上的?”柏逢時開玩笑說,不過隨即感到這話有點過了頭, 不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

“你,你,豈有此理!”何來怒目圓睜,氣憤到了極點,“好,好。我不跟你說,就你的 水平高,好不好?”何來用諷刺的語氣說。夾著書本走了。何來不願意爭論。柏逢時悲哀地 想,人們回避爭論,就已經在逃避理性了。人們隻求情感的發泄卻無視事實,就已經甘心於 盲目了。人們不能正視曆史並作反思,就已經在放棄追求真理了。也許人們習慣於回複過去。 《易經》上說:“無往不複。”老子說:“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複。”孔子也沉迷於過去之中: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我們是不應該忘記曆 史。但是,如果我們隻是沉湎於曆史而不能反思曆史,我們麵對曆史就已經失去方向感與創 造力。美化過去不能使我們走向更好的明天。也許明天並不美好。但是用美化過去來規劃未 來,肯定是固陋和沉滯。

回到家裏,顧玲對柏逢時說:
“就你能,你能,你能改變了這社會?”
“何來原本是
57 年劃的右派,現在卻說 57 年如何如何好。五十年代真的就那麽好嗎?” “好不好,他說了不算,你說了就算?”

“爭一爭才能弄清是非嘛。”

“你就愛在這些沒明堂的事情上爭。比如,你今年高考成績那麽好,領導評模沒有你, 你為什麽不爭?該你爭時你不爭,不該你爭時,你比誰都有勁,瞎爭還惹人,怪不得別人都 見不得你!”

  柏逢時默然。他知道顧玲句句都擊中他的要害。

李格非文化革命中帶頭領著學生揪鬥劉璞,後來入了黨,當上了政教主任。文革結束, 劉璞又重新上台,就借著清理四種人撤掉了他的職務,開除了他的黨籍。李格非的做官夢頓 成泡影。可是他仍然不甘心,常常討好劉璞並伺機向劉璞道歉。劉璞大聲說,還提那幹什麽? 那裏倒下來,那裏爬起來麽。不過心裏卻罵道,龜兒子的,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麽。李 格非當然不會看不出來,也就鐵了心,去專心鑽研業務。他寫點小文章,有時發表在報刊上, 算是心理上取得了一點補償。他常常因此顯出得意模樣。雖然逢人便誇耀自己的新作,心裏 卻仍是悻悻然。那幾篇文章那裏抵得上一個政教主任呢?何況自己如日升天般的光明前景, 一下子就如日沉西山般黑了,心裏如何快樂?

趙飛校長來了,李格非覺得又有機會了。他隻要有空就去匯報工作提出建議。兩個人一 拍即合。趙飛想,這麽一個人才為什麽不用?就讓李格非當教研組長,工會副主席,幫助自 己工作。劉璞眼巴巴看著李格非東山再起,一步步得意起來,心裏幹氣,卻沒有什麽辦法。 李格非見了劉璞有時不理他,冷落他,有時卻對他得意揚揚地笑著。在會上,李格非發言總 要宣揚最近學校工作中的各種成績,同時總要對比著曆數以前工作中存在的種種問題。趙飛 在大會上經常點名或不點名地表揚李格非,這雖然招來許多人的嫉妒,李格非卻奉著士為知 己著死,女為知己者容的宗旨,不管別人如何議論他,隻要趙飛一說,他就奮力幹去。不久, 竟成了教務主任。劉璞沒有文化知識,幹過不少蠢事,鬧過不少笑話,教師不怎麽看得起他。 現在人們見他沒有了權,也就不願跟他說話,他就是想發牢騷別人也不耐心去聽。自己在學 校整個兒就是多餘的了。他算是真正體會到了那世上最大的痛苦就是喪權的痛苦了。後來在 一次黨支部選舉中,隻有一票選他,那是他自己投的。他因為生氣,住進了醫院,柏逢時去 看他。劉璞問:

“你為什麽還來看我?”
“我為什麽不能來呀?你是老領導麽。”
“你跟別人不一樣。”
“不勢利是不是?” 劉璞默然。他從心裏後悔,自己當年因為李格非一句話,心裏生氣,給他戴上了右派帽

子,弄得他子喪妻離。他看著柏逢時並不記恨他,他說: “李格非這小子,誰當領導,巴結誰。龜兒子的,我早就看出來,他不是個好東西。他

常常又總是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好像別人都是豆腐渣,隻有他一 個才是一朵花,他是一朵花?要叫我看,一堆臭狗屎!

“他的業務能力還是行的。”

“狗屁,想著法兒整別人是行的。”劉璞想著李格非文化革命中整他時的那個勁兒了。 “他媽的,要是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就好了。“

  “怎麽,你的走資派還沒有當夠?你的那噴氣式還想再坐坐?“

“管它呢,我現在又不是當權派了!”劉璞嘴上這麽說,心裏也真這麽想。要是再來一 次文化大革命,看他趙飛那裏跑?看他李格非哪裏跑?

柏逢時看著劉璞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還真是同情他,可憐他。當人們那簡單的心靈 裏突然什麽也沒有了的時候,他能不痛苦嗎?

柏逢時看罷劉璞回來一路想,我們處在曆史的轉折點上,我們需要新的創造者去創造。 各民族都有他們自己的創造者。各民族後來的創造者在創造時,總會不時回頭了望自己的先 輩給自己留下了什麽,給自己指示了什麽。那就打開我們二百多年來的曆史看看。我們看見 乾隆盛世的輝煌裏,一個接一個殘酷的文字獄,還有方苞在《獄中雜記》裏所寫的森怖慘烈 與腐敗。我們看見林則徐禁煙失敗而流放伊犁。我們看見洪秀全的太平天國在自相殘殺中滅 亡。我們看見曾國藩李鴻章大興洋務,其後卻是朝鮮的敗北和黃海的覆沒。我們看見康有為 變法失敗驚惶地逃亡。我們看見譚嗣同滾落的頭顱,傾灑的熱血。我們看看李大釗在絞刑架

前的威武與剛烈。我們看見孫中山的不屈不撓。我們看見宋教仁被暗殺。我們看見魯迅的橫 眉冷對與怒目,陳獨秀在政治夾縫中的潦倒。我們看見毛澤東的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的鬥爭 精神,以及民眾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貧困。我們看見劉少奇的無奈與悲哀。其實,我們是先有 了追求權力中無序的慘烈鬥爭,而後才有對外的不斷敗績,對內的不斷瞎圻折騰。現在,我 們終於迎著改革開放。一個個自我,正迎著那個人自主與自由的曙光。

不過,我們也應該看看別國的曆史。看看他們的先輩為他們留下了什麽,指示了什麽。 我們看看二百年來的美利堅吧。我們看見華盛頓自動放棄權力,鑄造了世界上第一個現代共 和國。我們看見傑佛遜把個人不可轉讓的自由權利寫在《獨立宣言》上。我們看見麥迪遜說: 小心吧,如果不受外部製約,任何個人或群體都會對他人施加暴政。於是美國製定了一個規 範與限製政府權力,並保障每個公民權利的憲法。我們看見富蘭克林創立公共圖書館,把知 識普及到人們心裏。我們看見林肯在莽林中一邊勞作一邊苦讀法律。這個農民依靠自己努力 當上了總統。他雖然在內戰中打敗對手取得勝利,卻滿懷慈悲地尊重並寬恕他的對手。我們 看見愛迪生把人的聲音留下來,把電燈掛在床頭。我們看見萊特兄弟把飛機送上了天空。我 們看見貝爾用一根線讓千萬裏相隔的人們互通聲息。我們看見福特把美國放在了汽車輪子 上,富爾頓把鐵船放在海洋上。我們看見詹姆士闡述普通生活中蘊含的真理;杜威在教育中 鼓吹民主與平等精神;惠特曼用草葉吹奏出神聖自我的自由之歌。我們看見阿姆斯特丹與奧 爾德林在月球行走。我們看見馬丁·路德金,麵對不公與歧視,用和平來對抗暴力,並宣揚 著他的美國之夢。

如果我們仍然如劉璞一樣,希望通過暴力奪取權力來擺脫痛苦,希望通過暴力維護權力 來消除恐懼;那麽,我們就不要奇怪,我們想望的是鴿子,為什麽到手的卻是刺蝟,我們原 想播種龍種,為什麽收獲的卻是跳蚤了。

柏逢時讀《袁中郎全集》,袁中郎說,家產蕩盡,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 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是他的真快活。這真是參透人生中榮與辱的徹悟之言。 他要的是人生中適性的自由,有了這適性的自由,才有他人生的真快樂。憑真性情自由快樂 的過活,做自己感到快樂的事,窮盡自己人生的各種可能性,活得有濃度,有質量,活得暢 快淋漓,即使遭遇了許多坎坷挫折,即使別人白眼側目,甚至於你因此而犧牲生命,短壽夭 亡,但是你曾經由著你自己而自由快樂地生活過,那又有什麽?如果你日日拘束佝僂於陳規 陋習之中,屈膝阿媚於權勢之下,斤斤計較瑙銖之得失,不敢揚眉吐氣,不敢有一絲一毫一 時一刻頂天立地的氣概,即使你能高齡長壽又能如何?孕育我們的宇宙和自然原本已給了我 個人生命的各種無限的可能性,我為什麽不去窮盡這各種可能性,盡著自己的性情自由地快 樂地活著呢?人世間,誰又能逃脫了死亡呢?如果我享受了我所希望的人生,麵對死亡,我 又有何憾?如果我不曾虧待過我的生命,我曾經無所畏懼地活過,麵對死亡,我也會有大化 超脫的心情。不敢生,生又如何?敢去生,死又如何?天堂若不在我心裏,若不在我的人生 裏,又該到何處去尋找呢?

《九》

柏逢時躺在床上聽著秋風颯然而來,吹落並席卷著落葉,又颯然而去。這黃色的秋葉, 在溫柔的春光裏生長,在炎炎的夏日裏炫耀,在蕭索的秋風裏凋零,終於被冰冷純潔的雪花 埋葬。我們每一個人,也將如這秋葉一般走向死亡。任何個人,對於永恒與無垠,都不算什 麽。盡管如此,個人卻不必為個人的短暫與微不足道而放棄人生。個人誠然是渺小的,渺小 的如宇宙間一顆塵粒。然而也是偉大而獨特的。個人是整個宇宙、自然和人類所孕育出來的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唯一。無限之中的唯一,永恒之中的唯一。這唯一,包含於你的生命之 中。那麽,你的一生就是要展現這唯一,展現這唯一獨特的光彩與輝煌。如果你是春花,你 就讓他有絢麗的時光;如果你是彩虹,你就讓他橫空於藍天白雲間;如果你是鬆柏,你就讓 他與風雨擁抱與白雲親吻;如果你是小草,你就讓他在小溪幽徑旁,自由而悠閑;如果你是 蚯蚓,你就讓他隨意在土壤中耕耘;如果你是一枚秋葉,你就讓他去以他的火紅或金黃,飛 飄於湛藍的秋色中。無可無不可,隻要你是你自己,隻有你成為你自己,你才能有快樂有幸 福。然而要成為你自己,需要堅持不懈的努力,需要無畏的勇氣。因為你要成為你自己,你 就要為此付出代價,那代價就是漫長的跋涉,必然的坎坷,還有不能與之須臾分離的種種痛 苦。那麽你就回避這一切吧。然而回避往往就是萎縮,就是彷徨中的觀望,就是停滯中的嫉 恨。你放棄了你成為你自己,然而痛苦並沒有放棄你,你仍然會與痛苦為伴。當你麵對死神

時,你還會愧悔你自己沒有成為你自己。世界上難道還有比自己不是自己更痛苦的嗎?難道 還有比自己萎縮自己更痛苦的嗎?人要成為他自己,就要有勇氣不回避痛苦。是的,你生命 的的曆程中有荊棘,也會有鮮花,有恨的刀光劍影,也會有愛的嫵媚婉麗。即使你奮鬥了一 生並未完全實現你夢想中的你自己,但那豐富的經曆與體驗不也比萎縮自己使自己固陋,不 也比嫉恨別人使自己陰毒更有意義嗎?

柏逢時感到疲勞。他知道他老了。他知道他所屬的時代已逐漸退去,一個新的時代已慢 慢朝他走來。他隻能望著它,卻不能生活在其中了。他不感到遺憾。因為在紛紜變幻的人生 中,他曾不斷地思考著,思考讓他充實,給他快樂,使他安寧。思考給他希望,給他信心和 力量。思考讓他參悟人生,穿透曆史迷霧,使他有了一雙更明亮的眼睛去觀察現實,使他有 一顆敏感仁厚的心去體驗人生。他也因為這思考使他成為他自己,一個獨特的他自己,麵對 死亡沒有遺憾的他自己。他希望人人都有強烈的欲望成為他自己。那樣世界才會更絢麗多彩。 他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思考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需要更多的思考者。個人因為思考而豐富而 獨特,社會因為有更多的人思考而更加合理和成熟。人怎麽思考著,就怎麽生活著,人通過 思考創造著自己,也創造著自己生存的這個世界。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你才會成為什麽樣 的人。人想有一個什麽樣的世界,才會有一個什麽樣的世界。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是由我 們的思考所創造的。如果我們沒有新觀念,未來就隻能是過去的重複,曆史就隻能循環往複。 如果我們通過思考有了新的觀念,那麽,未來就是一個不同於現在的世界。但願我們的世界 因為深刻的思考而變得合理與美好。

在顧玲的反複催促下,柏逢時才跟顧玲一起去醫院檢查。結果已是腸癌晚期,癌細胞已 經擴散。後來到北京協和醫院檢查確診,結果相同。柏逢時多方谘詢,知道就目前的醫療水 平,康複幾率微乎其微。柏逢時想了好長時間。他知道他必須麵對並承受這疾病的痛苦,這 死亡逼近的痛苦。他每天用顫抖的手寫下他對疾病與死亡的感受和思考。麵對死亡,你必須 無所畏懼而有尊嚴。柏逢時這麽告誡自己。柏逢時想,如果一旦他不能思考,他會終止治療, 他將選擇安樂死。他不願意讓那已經沒有意義的生命成為自己的負擔,也成為他人的負擔。 那時,死亡就是一種解脫,既解脫自己,也解脫他人。理解並順應於自然法則可以讓自己有 幾多坦然,坦然中就已經有廣闊了;也能讓自己心靈寧靜,寧靜中已包含著大化超然了。讓 廣闊而寧靜的生命重新融入到寂然無聲無窮無垠的宇宙中去,不也是一種帶著莊嚴的美麗 嗎?

柏逢時躺在病床上。他感到他一天一天地在接近那個人生的終點,將終於從熙熙攘攘的 人群中驟然消失,永歸於無。在死神麵前,無論什麽樣的生命都會失去光彩。他想,我曾經 有過屬於我自己的生命。那生命裏包含著蓬勃的欲望。那欲望是頂開土層的嫩芽,是含苞欲 放的花朵;那欲望是兒童的笑,少女的眼睛;那欲望是東方的朝霞,夏天的綠色,奔騰的激 流,雨後的彩虹。欲望是美麗的。如果沒有欲望,那生命豈不是木雕泥塑,沙漠荒野?豈不 是布滿墳墓的陵園,橫陳死屍的戰場麽?

我曾享受這欲望。我曾因為饑餓而享受食物的美味。我曾因為流落農村才能夠流連忘返 於自然的美景之中。我雖然經受不斷的分離與坎坷,可是我仍然感受著女人柔情的撫慰,我 也有幸陶醉和癡迷於她們那美的世界裏。書籍給了我快樂和寧靜。深入的思考和探索,讓我 廣闊,讓我深刻,讓我明晰。我通過思考而不斷超越。我經曆著人生的種種痛苦,我卻也不 斷地收獲著。收獲雖少,卻也讓我滿足。我不能要求更多的了。

柏逢時感到自己生命裏的欲望正一點一點消失。是的,現在隻能是我一個人孤獨地向那 個終點走去。那個終點是死亡。走向死亡,讓我體驗著我的孤獨了。其實,在我的人生裏, 我早已經體驗過孤獨了。我要成為我自己,我就不能不孤獨。孤獨是對自己獨特的感知與體 驗。孤獨是想成為獨特的人的必然命運。我的人生旅程中沒有英雄聖人,也沒有上帝,隻有 我自己,也隻能是我自己了。大自然創造了一個獨特的我,我理所當然讓它成為獨特的。展 現獨特,讓我孤獨,卻也是一種偉大的創造。個人通過創造而超越孤獨。我現在要創造我的 死亡。柏逢時悄悄拔掉手腕上的針頭。他也拒絕服藥。我已經享受過我的生命,我已經完成 了我生命的使命。我沒有遺憾。我不再牽掛,我也不應畏懼。我應該坦然地寧靜地充滿尊嚴

地走向死亡,因為那死亡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不可避免的命運。我應該平靜而自然地 走完我人生這最後一程,到達那必然的終點。

柏逢時常常處於昏迷之中。人生中的憂與樂,榮與辱,盛與衰,已經跟他漠然無關。當 他昏睡過去,他似乎看見一個少女向他走來。她閃動著動人的大眼睛,穿著純潔的白上衣, 飄著娟逸的綠裙子。他想看清她,她卻隱藏到黑暗中去了,隱藏到黑暗中的綠蔭花叢中去了。 那動人的大眼睛那裏去了?那純潔的白上衣那裏去了?那飄逸的綠裙子那裏去了?他多麽 想尋找她,渴望她站在他的身旁,把那一雙溫柔的手放在他的心頭,來慰撫他已極度衰弱的 心。他追尋著,急切地追尋著。他終於因無法追尋到她而驚醒。房間是白色的。人們圍站在 床邊。寧靜而肅穆。我曾經享受過生命的痛苦和歡樂,現在我要回到孕育出我的自然與宇宙 中去了,永遠寂滅無聲......

柏逢時想如大海的波濤一樣洶湧,想如冰雹一樣落地有聲,想如狂颷一樣回旋升騰。那 是生的渴望嗎?可是,他隻感到疲勞和困乏。那是死神在撫慰。他又看見那一雙動人的大眼 睛了,他又看見那純潔的白上衣了,他又看見那飄逸的綠裙子了。來呀,用你的手握住我的 手吧。我願意永遠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該多麽美好。有了你,我有了一個理想的終點。 可是,那動人的大眼睛,那純潔的白上衣,那飄逸的綠裙子,又杳然而去了。他落在黑色的 虛無之中。我不感到恐懼,我已經經曆了許多恐懼。很好,因為我極度疲憊與困乏,我也需 要這無邊無際的寧靜與虛無。......

柏逢時躺在冰天雪地裏了。他眼裏全是耀眼的白色。他躺在茸茸的雪褥上。雪花輕輕地 落在他身上。他又看見了那動人的大眼睛,那純潔的白上衣,那飄逸的綠裙子。她亭亭玉立 地站在飛舞的雪花裏,手裏舉著一枝紅梅。她是來祝福的吧。他隻聽見她甜美的聲音飄蕩在 天空裏,飄蕩在他周圍的世界裏。隻聽她說:你勇敢地做你害怕的事吧,你做了,你就不害 怕了,你不害怕,你也就不後悔了,你不害怕,你就自由了。......他閉著眼睛聽著那聲音在 他耳邊回蕩,在他周圍回蕩,在整個宇宙裏回蕩............

柏逢時感覺被那聲音舉起來,飄在虛無的宇宙裏。他仍然想尋找那動人的大眼睛,那純 潔的白上衣,那飄逸的綠裙子。可是他突然看見一輪紅日,穿過燦爛的彩霞,射出萬道逼人 的光芒,飛旋著向他疾速滾來。柏逢時閉著的雙目突然圓睜,猛地抬起身子,張大嘴巴。他 隻看見太陽,太陽,太陽......突然一片黑暗,永遠的黑暗......

人們看見柏逢時睜著眼睛,張著嘴巴,卻沒有了氣息。他死了。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 柏逢時死了。眾人慟哭。沒有人知道他看見了什麽,沒有人知道他想要呼喊什麽。白布單覆 蓋住了他那圓睜的眼睛和張開的嘴巴。他被送進太平間。他被送到火葬場。他被送到焚屍爐。 在烈焰升騰中,隻剩下一堆黑色骨灰。

尾聲

開完追悼會,顧玲捧著柏逢時的骨灰盒走出會場。忍生、小鷹、小梅、小燕陪伴著她。 太陽在天空裏。萬物沐浴在陽光裏。地球沐浴在陽光裏。作者送走了柏逢時,想起了黑格爾 老人說的一個精彩寓言:

一個盲人,忽然得到了視力。他看見了燦爛的曙色,漸增的光明和旭日上升時火一般的 壯麗。他的感覺會是什麽呢?他的第一個感覺必然是絕對的驚詫。在這一片光輝中,在這絕 對的驚詫中,他全然忘記了他自己。但是,當太陽已經升起,他這驚詫便慢慢減少了。他看 清了周圍的事物,他便轉而思索他自己內在的自我。等到白天將要過完,他的內心裏升起了 一輪太陽。當他在夜間深思時,他更重視他內心裏的這個太陽。這個太陽永遠不會沉沒。他 內心裏的這個太陽,就是個人的自覺,就是個人對他的自由的追求。

隨著柏逢時死亡的也是一個時代。在血風腥雨中,人們內心正在孕育著,生長著,個人 的自由精神。個人的自由精神,既是社會變革的起點,也是社會變革的永恒動力。隻有保障 個人的自由與權利,才能凝聚人心,穩定社會,也才能保證社會永葆創造性活力。理想社會, 不在不可知的未來,隻能在每個人的自由權利之中。個人自由精神的張揚,那也是道德力量 的張揚。個人自覺地追求自己的自由,就是用無畏的勇氣與卓絕的勤奮精神,去進行不斷地 探索和創造。不知道柏逢時的兒女懂不懂得這個道理,懂不懂得,需要他們在自己心裏升起 一個自我自由的太陽來。這一點,對於他們應該比什麽都重要。這一點,對於他們所在國家

民族,應該也是極為重要的。目及人類自身,這又何嚐不是重要的呢? 2003413日完稿

2009320日修改補充完畢 20181220日 重新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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