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 四 章: 何謂道德?(1-4)

(2019-01-31 07:45:09) 下一個

第 四 章: 何謂道德?(1-4)                                   

《一》柏逢時背著行李,踽踽獨行在塵土飛揚的鄉間小路上。他將要到五原生產大隊,接受貧下中農對自己的思想改造。柏逢時思考著自己的境遇,也思考著人生。他因為思考而把自己跟別人區別開來。他的眼睛深處含著悲愴與輕蔑。他現在已不再隻是懼怕與惶恐,他已經有足夠的勇氣,麵對苦難與悲哀,他已經有足夠的勇氣,麵對橫暴與打擊了。他雖然孤獨,卻為自己的信心與勇氣,而驕傲,而自豪。他透視人生戰場上的眾生相,人們在避禍趨利時,雖然鄙陋無恥,滑稽可笑,卻也同樣地惶恐不安。人們已經失去了自己。人們帶著麵具,在人世間表演著,卻沒有靈魂。柏逢時反而同情他們,可憐他們了。

他想起法國大革命時期,美麗多才的羅蘭夫人,在斷頭台上慨歎:“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以行!”任何觀念變成唯一,任何觀念變成偶像,任何觀念變成極端,無論它原來是多麽光輝燦爛,都會產生罪惡,都會變得醜陋不堪。……

不錯,在人生的戰場上,人人都想獲得權益。世界上沒有比憑借專斷權力,來獲得個人權益,更簡捷更省力的途徑了。然而,這將扇動的是,壓製者的貪婪與無恥,這將摧毀,被壓製者創造的熱情與願望。這將製造,整個社會的懶惰與懦弱。這將煽動,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嫉恨。它所產生的是社會一輪又一輪的動亂。奪權必然造成破壞,掌權必然接受腐蝕而腐敗。這就是中國曆史不能走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個怪圈的原因。……

有人說,人永遠是目的;有人說,人永遠是工具。這才是分水嶺。把人當作目的,就會承認他的權利,就會給他自由,就會讓他能夠成為他自己。他在成為他自己的過程中,他發展著他自己,他創造著他自己。有了每一個人的發展,才會有社會的發展。有了每一個人的創造,才會有人類曆史的創造。人類曆史是創造者的曆史,個人在創造中,超越並獲得幸福,社會在個人創造中,發展並獲得勃勃生機。那麽,讓每個人,去尋找適合他自己的生存方式,這應該成為真理。隻有野心家,才把人當作工具。工具就是奴隸,奴隸就是被奴役。你可以從這裏看出,那偽善的麵孔後,那猙獰的惡魔般的真麵目了。……

一個能夠讓每個人,成為他自己的社會,不會是一個一盤散沙的社會。一盤散沙,不是根源於,自我覺醒與個人的自由權利,而是根源於,專斷權力所造成的愚昧、懦弱、道德的淪落和道義的喪失。專斷權力,是不能帶來善的惡,是絕對的惡,是摧毀人性中光明與美麗的惡,是最為自私,是最為殘暴與無恥的惡中之惡!

柏逢時憤然了。

柏逢時憤然,卻並不氣餒與失望。

…………

柏逢時抬頭,望著蔚藍而遼闊的天空。天空飄著白雲,雲邊有蒼鷹飛翔。啊,我們的人生,多麽像囚籠裏的小鳥!為幾粒米而打鬥。打鬥得羽毛脫落,遍體鱗傷。因為我們已過慣了囚籠裏的生活,萬裏長空裏的風雲變幻,不確定的命運,就已經讓我們這些翅膀退化的鳥兒,憂心忡忡、膽怯與畏懼了。我們不曾高飛過,我們也就不會有,開闊的眼界與胸懷。那麽,我們就在鳥籠裏打鬥吧。在打鬥的間隙裏,若有誰能丟給我們幾顆米粒,我們就會為此而感恩戴德,為此而幸福莫名,為此而稱那丟米的人為上帝和救星。如果,能夠讓鳥兒,衝破樊籠,振翼長空,那麽,每個人,就必然會成為他自己的上帝,他自己的救星。他必須張揚他的個性,他必須竭盡全力,盡其所能,他必須無所畏懼地麵對世界狂颷,人生苦難,宇宙神秘。他盡管孤獨,卻必須奮鬥。隻有,社會裏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隻有,都是由這樣的一個個個人組成的社會,才會充滿生機,才會充滿活力,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啊,人生是什麽?我又是什麽?我是西門慶嗎?我是西門慶。人人都是西門慶。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要相信神仙皇帝英雄豪傑和救世主,而是要建立法製,去製約掌權者欲望的惡性膨脹,我們才有可能建立一個合理的世界。我是賈寶玉嗎?我是賈寶玉,人人都是賈寶玉。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應該容許,人們能夠愛其所愛。如果失去愛,卻不必頹喪地遠離塵世,因為愛與恨的交織,才是人生真相,你何必要離開這真實的人生?我是孫悟空嗎?我是孫悟空,人人都是孫悟空。人人心裏都有憤懣和不平,你有自由的權利嘻笑怒罵,你頭上不必再帶著緊箍咒,被逼迫屈服於愚蠢與無能。我是阿Q嗎?我是阿Q,人人都是阿Q,然而,我一定要振作精神,我再也不向任何人祈求革命。我要寬容小D王胡,離開土穀祠,走出未莊,世界是多麽廣闊!我絕不再愚蠢地為圓圈畫得不圓而懊惱。我要清醒過來!再用不著憑誇耀祖宗的光榮,來掩蓋自己的困窘與墮落。我有勇氣,直麵我的人生!我們隻有敢於站在文學典型的哈哈鏡前,透視我自個心靈,敢於指著那變形怪物說:那就是我!敢於認同,敢於承認自己的醜陋,我們才有勇氣救贖自己,複活自己光輝的人性,我們才能如火中鳳凰而獲得新生。我們才能有勇氣,打掉我們身上的弱點,自強不息地走出人生困境,走出曆史循環的迷宮。。我們隻有不再活在,沒有自我,卻自認完美的夢幻裏;我們隻有不再活在,沒有靈魂,卻不斷盲目膨脹的夢幻裏;我們隻有不再蒙著眼睛,活在欺與瞞裏,卻沾沾自喜的夢幻裏,我們才能真有勇氣,去開辟一條新的道路,去建立一個真正的新的社會。

…………

柏逢時站在塬頭上。向南望,是碧藍崢嶸的秦嶺;向北望,是沉靜如帶的黃河。黃河之北是平坦的原野,再遠,是連綿的山脈。幾個月來,自己的經曆儼然一幕喜劇。喜劇已經落幕,人物已經退場。現在隻剩下我孤單一個人了。我現在真是一無所有了。我離開喧囂的人群,要到農村去了。我是陶淵明嗎?陶淵明出身名門,不作縣官,回家務農,自認為是迷途知返,出離樊籠。陶淵明有家,有老婆,有兒子,還有童仆。我可是什麽也沒有了。陶淵明是自由的。他可以栽鬆種菊。訪親問友,喝酒談心,讀書彈琴。陶淵明還可以到大自然裏,隨意流連光景;或在山嶺上,或立小溪旁,望南山閑適的白雲,觀倦飛知歸的小鳥。他可以忘情地欣賞萬木爭榮,他可以陶醉於,榆柳桃李雞鳴狗吠的寧靜之中,以感悟人生的真諦。我呢?陶淵明可以坦然地寫他的愛。他想做他愛人衣上的領,腰上的帶,眉上的黛,身下的席,腳上的鞋,身後的影,眼前的燭,手上的扇,膝上的琴……他可以沒有顧慮地任情而愛,他可以在想象中,愉悅自己,享受快樂。我卻因愛而發落農村!柏逢時想到這裏不覺淒然而笑。千載而下,士大夫讀書人誦讀陶淵明詩文,推崇他不慕榮利,怡然歸隱的高風亮節,是真的認同?還是另有隱情,掩藏著自己不得已的無奈與悲哀?即使是隱含著無奈與悲哀,最終也還是他們自己的自願選擇。而自己呢?我自己現在被逼迫,被顛簸,至農村。自己現在所有的,就僅僅隻有空洞而蒼白的思考,隻有麵對無法避免的苦難命運的孤獨的驕傲了。自己不是陶淵明,不是!自己是莊周嗎?柏逢時也不能用莊周的物我兩忘的大化精神來安慰自己。一個人,如果要靠忘掉自己,要靠熄滅自己生命的火焰,要靠不斷摧殘自己生命的勃勃生機,來度過一生,那該是多麽可憐,多麽悲哀!莊周用他汪洋恣肆的語言,所創造的寓言故事,其主旨就是,自己消蝕自己生命的創造力。柏逢時閉著眼睛,盡可能,不讓自己酸澀的眼淚流出來。啊,忘掉自我,主動消蝕你的生命吧!不要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從人生所有的痛苦與是非中解脫出來吧!但是柏逢時不會消蝕自己生命的活力。他內心充滿了希望與悲愴。他有足夠的勇氣。他通過思考看到了自然的法則,人性的法則,和那法則的力量。那也是老聃在兩千多年以前就思索過的: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離開了“人”與“自然”的“道”,必然是不會長久的禍國殃民之“道”。柏逢時因能與老子相通而欣慰了。

 

《二》

柏逢時被安排在王原大隊一生產隊飼養院的一間小土房裏。當他坐在小土房裏,他才知道,一切都必須從頭開始。他必須自砌爐灶,他必須置辦鍋碗盆勺,他必須有米麵鹽醋。不過,比起魯賓遜還是強多了。他畢竟不是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他是在人群之中,難道會沒有辦法嗎?隻要是真正的典範,它就會跨過種族國家的界限。魯賓遜精神給柏逢時麵對新生活以極大安慰與鼓勵。慢慢地,柏逢時的肚子咕咕咕地叫著,接著四肢疲軟,頭腦發暈。他想,車到山前必有路,可路在那裏?他想了想,陶淵明不是饑了就去討飯的麽。你不去討,難道還能讓別人來請你不成?可是他從一家又一家門前走過去,肚皮仍然空空如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每到一家門口,總能找一個不進去的理由。這家孩子人口多,會給人家找麻煩。這家要是地主富農怎麽辦?進錯了門,那可是錯上加錯。這家要是幹部,歡迎我嗎?轉了一圈,回到小土屋,躺在床上,心慌,出虛汗,頭發暈,手發抖,他明白,他現在得的是低血糖症。最好的藥物就是一個饅頭。陶淵明人熟,討起飯來,尚且“叩門拙言辭”。我人生地不熟,如何學得?學不得。然而,你可以找上一千條理由不去乞討,你卻找不出一條理由,可以用來平滅自己的食欲。這是不能推,不能拖,不能放的。饑餓並不能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他實在饑火難熬,突然,他腦子一亮,饑中生智。現在玉米正嫩,何不掰它一個來?他一有這個念頭,忽地一下坐了起來,心不由地咚咚咚地跳著。要是被人發現如何是好?他試探著從飼養院出來。一個人影兒也沒有。為了防備萬一有人懷疑他,他就雙手抓著褲帶,裝著要去玉米地裏方便的樣子。他一鑽到玉米地裏,伸長耳朵聽了聽,沒有動靜,就又往裏走了一段,覺得安全了,這才急忙抓住一個玉米穗用力一掰,“叭”地一聲脆響,還真嚇了他一跳。他靜聽了一下,沒有人,就急忙撕開包皮,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心想,這玉米還真香。玉米喳兒咽到肚裏感到心口真舒服。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好像終於辦了一件大事。可正在這時,突然聽得有人扯長了聲音,好像是在喊他,對,叫的是“老柏”。他又掃興又緊張。就把啃了一半的玉米穗扔到地下,覺得不妥,就用腳踢了個小坑,把那玉米放進去,用腳踢了土去埋,雖然沒有完全埋住,卻再也沒有辦法。他又忙用雙手抓住褲帶忐忑不安地從玉米地裏出來,看看沒有人,這才鬆開兩手,這才急忙閉著嘴,用舌頭偷偷地清理口腔裏的玉米渣兒,盡可能不留什麽破綻。柏逢時正心神不寧,也不知道誰叫他幹什麽。原來,飼養員李老二,走過來招呼柏逢時,到他家去吃飯。柏逢時這才安下心來,且大喜過望。心想農村裏竟然會有這樣的大好人。原來李老二回到家裏說,飼養院的小土房裏住了一個上邊來的人,姓柏,好像犯了什麽錯誤,還沒有吃飯。李二嫂就讓李老二趕快去叫柏逢時。李老二見了柏逢時,說明叫他吃飯的意思後,柏逢時急忙說, 廣他到玉米地裏方便去了。因為解的不是小便是大便,用的時間長了一些,聽見有人叫他,就趕快完事出來了。李老二聽柏逢時說,突然就近端詳柏逢時的麵孔,柏逢時有些莫名其妙,李老二說,我看你嘴邊臉上像沾了些渣渣兒,不知道是啥,你擦一擦。柏逢時急忙用手狠狠地擦了擦。心想,這真是用新掃帚掃茅坑,越是怕沾上,偏偏要沾上。心裏很是懊惱,埋怨自己做事不利索,留下個幌子讓人瞧。

 

 

柏逢時隨李老二到了他家裏。柏逢時一進院子,就看見從草棚裏鑽出一個女人,臉上抹著煤黑,頭髪如蒿蓬,手裏拿著菜刀,親切地招呼柏逢時說:“快進屋裏坐,快屋裏坐。”柏逢時看見滿院子都是小孩子,也不知是幾個。他被主人讓進屋子,脫鞋坐在炕上,竟然像是迎接上賓貴客一般。那些孩子見來了生人,便都簇擁到門口,睜著一雙圓鼓碌碌的眼睛,,好奇地望著柏逢時,

“這都是你的?“柏逢時問。

“一共七個!“李老二大聲說。得意地掏出煙袋,用嘴對著煙嘴使勁吹了吹,覺得通氣了,這才按上一鍋煙,遞給柏逢時。柏逢時說他不抽,並伸出十個手指頭來證明。李老二這才下炕到灶房裏把煙吃著,回來帶了一根燃著的草繩來點煙。柏逢時心裏遺憾的是自己口袋裏沒有糖,要是能給這些孩子一人一個糖塊兒該有多好。柏逢時這才注意到這些孩子全沒有穿褲子。小一點兒穿著短衫,屁股兒露在外麵,大一點兒穿著長衫,遮著屁股兒。最大的一個是女孩,恐怕已經十二三歲了吧。李老二見孩子們都擁在門口,就大聲嗬斥:“去去去,都出去!叫人安靜一會兒。”那些小孩並不理會李老二,仍然擁在門口,好奇的望著柏逢時,天真地笑著。李老二感歎中不無誇耀的說:

“你嫂子能生的很!能生的很!“他得意地伸出左手,三個指頭捏在一起,向柏逢時點著。柏逢時知道那表示一共七個。“我們倆個不敢碰,一碰就生,一碰就生。我看呀,再生二三個沒有問題。”李老二說罷,埋怨的臉色帶著驕傲,亮晶晶的眼睛裏充滿自豪。顯示出這個家充滿著勃勃生機,已出生的未出生的,就是那生機的表現。他陶醉在自己不斷生育的快樂裏。

這時李二嫂拿了一塊黑糊糊的抹布,把炕桌抹了抹。說:

“你聽他說,一個人寧靜!像老虎嬸,老虎叔,倒是寧靜,你願意?過日子全憑娃嘛。屋裏沒有娃,那日子怎麽過?人活著,盼著娃們一個個長大,人死了,也有人燒紙點湯。我娃他外爺出喪那一天,三個娃子,三個媳婦,四個女子,四個女婿,加上裏孫子,外孫子。爬在棺材前,白花花一片,哭聲震天價的,那多排場,多威風。看的人都說,這娃們兒多了就是好。你沒見那沒兒沒女的,活著沒人管,死了,幾個人抬出去一埋。畢了,完了。再也沒有人管了。那樣好?”兒女不僅是他們活著時的全部希望,也讓他們免除死後那寂寞孤獨與恐懼。兒女們就是他們精神世界的全部了。

李二嫂用木盤端了幾個玉米麵發糕,一個一個拾到炕桌上,柏逢時看著,直流口水。仔細一看,凡是李二嫂摸過的地方都留下一個個黑手印,好像是貼著自家商標一般。柏逢時拿玉米發糕在手裏,心裏很想將他那黑手印掐掉,可是不好意思。再說自己肚子正鬧著災荒,就憶苦思甜,就想,那黑手印隻是煤灰,並沒有細菌和蟲卵,就大口吃進肚裏。因為吃得緊,噎住了,就不由得不斷地伸長脖子,像公雞要打鳴一般。有好一會兒才噎下去。肚子裏頓時好舒服好舒服起來。他想,這才算是真的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了。他突然覺得怎麽孩子們都不見了。心裏埋怨自己隻顧自己吃,就問:

“孩子們呢?”

“別管他們,他們有吃的。”李老二說。柏逢時朝院子裏望去,孩子們每人手裏正操著一個煮熟的玉米棒子,狼吞虎咽地香噴噴地吃著。柏逢時覺得那生玉米到底比不上這熟玉米棒香,好吃。人類能用火,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明。他又想,這玉米棒子從哪裏來?他正這樣想,隻聽李二嫂在院子裏大聲教育孩子:

“不準拿出去吃!動不動拿出去顯花,是怕人不知道怎麽的?”

柏逢時這才知道李老二家的玉米棒子的來曆。再回想自己剛才那惴惴惶恐的樣了,不覺啞然失笑。他心裏也感謝李老二一家,並不把自己當外人。這時,李二嫂過來,問候柏逢時說:

“吃好了沒有?我們農村沒有啥好吃的,比不上你在城裏,每頓都有白饃饃蔬菜。”

“吃好了,吃好了。”柏逢時連連說。心想,你們把城裏想得太好了。

“你一來,村裏不給你派飯,我就知道,你一定跟我們一樣是那種鱉人。給你說句實在話,現在你太老實了不行。你一天老實巴及地,背著太陽,頂著冷風,沒明沒黑地幹。可是到年底一結帳,那不幹活的比那幹活的工分還多!那你脊背裏流油,手心裏起皮,可為的啥?你到村裏轉轉,凡是高門樓的,那家不是幹部?人人都說,地瘦種山藥,人窮當幹部。現在,全肥了那些當幹部的。不管誰,當了幹部,都想著往自己手裏撈。”

柏逢時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到農村裏來進行思想改造,接受貧下中農的教育,竟然是如此這般。有飯同吃,有鹽同鹹,固然是個很好的想法。孔夫子王莽洪秀全康有為,都這樣說過。王莽洪秀全這樣想,也這樣做了。結果是一塌糊塗。孔聖人康聖人,沒有機會去做,如果有機會去做,說不定到時先做的事,倒是多弄些美女,多蓋些宮殿呢。柏逢時堅定地認為,這種大鍋飯,隻能越吃越窮。幾千年來,中國人始終做著這種空想的烏托邦美夢,一直到今天,竟然還沒有醒來。中國人為了這夢,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死了多少人。看樣子,這罪還得遭下去,說不定還要死人。不過柏逢時已經堅信,這夢終久要醒來。他還希望,以後不管誰做什麽夢,千萬不要再逼著別人跟他一起做。如果別人不跟他一起做,就逼他,就殺他,這是多麽霸道和愚蠢。讓每個人自由地做自己的夢,有什麽不好呢?柏逢時意識到自己又在做夢了。就趕緊回到現實中來。問:

“大嫂子,孩子都上學了?”

“啊呀,上學幹啥?咱農村上學上到底,還不是照樣回到農村裏。識字不識字,捉住犁把都是一樣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老柏你是識字的,還不跟我們一模一樣的。我這兒鄰村的一個識字的,57年劃了右派,氣得上了吊。死前寫的遺書裏說,千萬不能讓孩子再上學讀書了。讀書是個害。你不知道,咱村裏的娃兒,上了幾天學回來,說家裏的燈不亮啦,炕上土多啦,家裏人不講衛生啦。雞毛狗屌一大堆。還不如不讓他們上學。到地裏弄點柴火,拽把草,喂個豬,踏個糞,倒比那上學花錢好的多。反正,別人有吃的,咱也餓不著,上那學幹啥?”

柏逢時默然。上學識字到底好不好,自己現在坐在這兒就是個活樣板。柏逢時又發愁了。中國人要是都這樣想,那烏托邦的美夢,恐怕一下子不能醒來。如果李二哥李二嫂做這夢倒也罷了,可是我們國家的大人物大聖賢也做著這夢。柏逢時懷疑,僅僅能做這個夢,也算是偉大,是英明,是聖賢?柏逢時知道自己想多了,忙反問自己,你想這幹啥?這頓是吃飽了,下一頓怎麽辦?得趕快自個兒給自個兒想辦法才好。

 

 

飼養院是公共場所。開會,記工分,聊天,打撲克,下象棋都去飼養院。李老二打撲克,總是輸的時候多,贏的時候少。頭上常常頂著幾隻鞋,讓大家取樂兒。今兒個,手氣特別好,一揭一張好牌。李老二高興得眉飛色舞,再也忍不住了。揭一張,得意忘形地叫一聲。大塊頭王解放,頭上已經頂了三隻鞋,隻好挺起腰板,直著脖子,不讓鞋掉下來。他一心想扳回來,現在看見李老二那眉開眼笑,不停地嗷嗷叫的樣子,心裏很不受用,卻也無可奈何,就憤憤大聲罵道:

“驢一樣的嚎,是給你媽嚎喪的怎麽了?”

李老二不管他,仍然自己高興自己的。打完一圈,又贏了。李老二高興得心花怒放,看著王解放頭上又多頂了一隻鞋。不料,這下一圈,運氣好像跑了似的。揭一張,臉上的興頭兒就少一分。相反,王解放揭一張,大腿上拍一下。這翻身解放的日子終於到了。李老二揭完牌,看著不好,心想自己要輸牌頂鞋,就想借口要走。但他知道,王解放不會這麽便宜地放了他走,就隻好忍著,默默地摸牌。正在這時,隻聽李二嫂吆喝著來了:

“你是八輩子老先人?你是尊貴的縣太爺?還讓人三遍五遍的請你不成?還讓人用八大大橋抬你不成?你咋不死到飼養圈?那些騾子母牛叫驢是你爸,是你娘,是你的老先人?你守著它,連飯也不回來吃,叫人老等著你?”李二嫂吆喝著,一直罵到飼養院,看見李老二在打牌玩。她原本沒有氣,這一看還真有了氣。就真罵起來:“死鬼!我在家裏忙死忙活,你倒興騷兒地在這裏有心思打牌!回!”

“不來了。”李老二原本怕老婆,也就趁勢要把牌放下。

“由了你?不行!”王解放先用兩隻眼睛火爆爆地瞪著李老二,然後再瞪李二嫂,惡狠狠地威脅,“滾蛋!就你的叫的凶!你媽的屄一個!”

李二嫂一聽,回罵道:“你媽的屄好,怎麽從裏麵鑽出你這個王八羔子。”

王解放一心想贏牌,隻要她再不打擾他,就暫且不管她。誰知李二嫂嘴上罵了,還要得寸進尺,走上去,把王解放手上的牌猛地一抽,扔在牌堆裏,再用手一翻,來了個中心開花。王解放驚惶失措地去揀自己手裏的好牌,已經晚了。王解放的贏牌夢頓成泡影。這一下可真惱了王解放,氣得他鼻子呼哧呼哧的,就去地上摸自己的鞋穿。李二嫂知道王解放要幹什麽,就扭身噔噔地跑著,咯咯地笑著。王解放蹬上鞋,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上去。李二嫂身後剛好有一堆驢糞蛋,王解放順手抓了一把,左手趁李二嫂隻顧望前跑不曾顧後,麻利地拉開她的後褲腰把驢糞蛋塞了進去。王解放占了便宜,剛才咬牙切齒的嘴巴,頓時開了花似的哈哈大笑起來。李二嫂刹那間轉勝為敗,拿出她的常規武器:罵!王解放就抓了一把驢糞蛋在手裏,采取威懾戰略。那意思是:你隻要敢罵,我就敢塞,不信你試試!李二嫂下意識反射似地趕緊扭頭閉嘴,還用胳膊擋著。誰知王解放卻趁李二嫂隻守不攻時,冷不防地一把推李二嫂個仰麵朝天。拉開李二嫂前褲腰,把驢糞蛋又塞了進去。因為自己得手勝利,高興得蹦著,跳著,笑著,叫著。李二嫂怎麽也沒有防著這一下,亡國雪恥之恨頓生,翻起身來,要跟王解放來個你死我活。王解放看見這一下真惹惱了李二嫂,就笑著連連告饒,不斷後退讓步,想締結和平條約。嘴裏好嫂子長好嫂子短地求著。李二嫂看著王解放那麽大塊頭,想著再纏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她審時度勢,比權量力,也就知難而退地收兵撤退,卻怎麽也不完全心甘情願,就罵道:“王解放,你這個死鬼,你老娘是饒不了你的,你等著瞧。”就一邊罵,一邊叫李老二回家,一邊抖落著褲襠裏的驢糞蛋兒。

李老二李二嫂走了以後,有人說王解放今兒個占了大便宜。王解放得意地說:“你不要看她臉蛋不好看,那身上可綿軟的很呢。想是李老二黑影裏爬在身上隻顧著鑽眼兒顧不得看臉蛋兒了呢,要不然,怎麽能弄出來哪麽多娃兒來!”說得在場的男女老少都笑得彎了腰。一個老漢撚著毛線,張著沒牙的嘴說:“年輕人就是這,我年輕時比他還浪的歡。我年輕時也愛騷愛玩愛耍。年青人就是這。”

柏逢時也笑著。

柏逢時想,這是農民的玩笑。這是由農民的精神世界所產生出來的玩笑。他們的世界就是他們眼前的這個世界,就是他們生活著的這個世界。他們不知道人類的過去,他們也從不想人類的未來。他們隻生活在眼前的這個世界裏。他們也不大了解其他國家民族的世界是什麽樣的。所以世界曆史中的農民,從來都是保守力量,從來都是堅定的保王黨。他們從本能出發,對於跟他們的世界不同的世界,常常表示出不安和驚懼,表示出反抗與排斥。這是合理的。因為人人都要生存,然而每個人不能生存在他不能適應的社會環境裏。他們是質樸而善良的。然而僅僅依靠質樸和善良,並不能創造出善的曆史。他們曾經有過悲慘的命運,然而這悲慘的命運,並不應成為神化他們,使他們處於其他人之上的理由。他們被神化著,可他們仍然過著原來一樣生活。他們身上有無限充沛的生命力,卻像經過凹鏡,漫無目的地散射著,消耗著,最後永歸於無。過去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1964年的夏季,正是播種時節。隊長召集社員在飼養院開會,討論布置夏收夏種工作。在會上,一個初中畢業生叫向新的,提出要換新玉米種子,柏逢時急忙附和,其他人則反應冷漠。隊長聽見了權當沒有聽見。他壓根兒不打算換新的種子。他對人不斷提出新辦法也很厭煩。上邊如果一定要實行什麽新方法新措施。他往往是三心二意,或者陽奉陰違。現在,一個隻讀了幾天書的毛孩子說三道四,他能聽嗎?還有一個不識時務的柏逢時,且不要說你是來幹什麽的,你都不明白,再說,你種過幾天莊稼?你能懂得多少?但向新知道這關係到全生產隊二百多口人的吃飯問題,就再三地說。隊長實在聽得不耐煩了,就低聲問他旁邊的一個老漢:

“去年的那玉米種還用換?”

那老漢抽了幾口煙,才慢悠悠地說:

“去年那種不是美美兒的麽,換什麽?”

另外一個四十多歲的社員湊到隊長跟前說:

“雞巴子,我就不信,去年那種,才種了一年就轉種了?就退化了?難道這新社會裏連種子都興的日怪,一年一換?以後,說不定興的連婆娘們也要一年一換種呢!”社員們聽了這話,會場上一下子哄笑起來。女社員們低著頭捂著嘴也咕咕咕地笑個不停。隊長也笑了。等大家笑夠了,隊長這才拉長了臉,顯出嚴肅模樣。他大聲清了清嗓子,也是提醒大家他要講話了:

“不要吵了,說正經的,大家說,那種子是換,還是不換?”

隊長旁邊那老漢說:“以前種莊稼,老幾輩人就那種,就說種子能退化,隻一年,它能退到那裏去?咱們那玉米顆兒,看著又圓又大。種子站那玉米,我看著癟癟的。用咱那玉米換種子站的玉米,還要每斤貼一角錢。一斤換一斤還要貼它的?我看,咱不換它的。去年換,不是就沒貼麽。”

去年播種,是縣財政替農民貼了。縣上希望農民見了效益後,就會自覺去換,所以今年取消了財政補貼。農民今年換種要貼一角,就都認為是要從農民身上刮油水。柏逢時說了幾次,也沒有人理他,就隻有搖頭歎息。你再說,他不明白那道理,你能有什麽法子?

收完麥子,一場又一場及時的透雨,催著秋苗,齊蓬蓬地一個勁兒地往上長。早晨站在地邊,綠油油的玉米葉上,滾著晶瑩明亮的露珠,真叫人喜歡得渾身清爽。玉米更是一天一個樣子。社員心花怒放地盼望好收成。現在沒有比糧食對社員更重要的了。終於,幾乎在幾天之間,淡紅、深紅的玉米纓子,全放了出來。經過了三年饑荒,人們不僅對那悲慘的三年記憶猶新,就是現在,仍然處於糧食的緊張之中。今年,麵對那伸手高的玉米杆,人人滿懷希望。可是隨著時間推移,一隊社員越來越疑惑起來。自己隊裏玉米杆的長勢,比那個隊的都高,這是絕對沒有說的。可是玉米棒子卻不見長。更讓人奇怪的是,別人的矮玉米杆子上竟然是兩三個,我們的高玉米杆子上卻隻有一個,也有兩個的,還不見往大的長。人們開始議論,恐怕這與種子有關。隊長更是憂心忡忡。他常常蹲在地頭,心裏巴望著那玉米棒快點長啊長啊。可你心裏再急,它就是不長。隊長說:

“今年雨水太多!”

一個外隊的小夥子恰好從路邊走過,聽見一隊長這麽自言自語地說,就大聲說:

“什麽雨水多?種子的過錯!你們隊有你這個隊長會算計麽。怕多貼一角錢嘛。不過話可又說回來了嘛。不占這頭占那頭。沒長玉米棒子,可長了玉米杆了嘛。可惜社員不是牛,隻能吃玉米不能吃那杆杆兒。我看,幹脆買些奶牛,喂它玉米杆,再擠牛奶喝,你看多高級!這叫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嘛。”

隊長聽小夥子奚落他,就狠狠地瞪了那小夥子幾眼,說:

“就你能!能的上天!”

“眼再瞪,把玉米棒子瞪不大。你看,你那玉米穗一個一個像老鴉嘴,一個一個像小娃娃的雞巴子。今年,嗨,吃個逑!”

隊長拿他也沒法子。他心裏到底不明白,怎麽好好的種子,隻種了一年,就成了這個樣子。他望著玉米地,他曾經滿懷希望。現在楞楞地瞧著真讓他傷心,真讓他臉麵沒處放。愚昧,才消除異見,消除異見, 才導致衰敗。治國, 不也是這樣嗎?

 

《三》

柏逢時來到一隊不久,就認識了老虎嬸。在生產隊沒有小腳女人下地掙工分的。因為小腳女人都已經是奶奶了。有的在家做飯,有的在家抱孫子。身體不好的,就拄著拐杖,冬天靠著北牆曬太陽,夏天坐在樹下歇蔭涼。幾個說得來的,就在一起談論自己的兒孫們。老虎嬸,是唯一下地的小腳女人。按理,老虎嬸夫婦可以五保,但老虎不五保。他要靠侄兒。他死後,不能撂在野地裏,沒人燒紙點湯,沒人上墳點燈。

老虎嬸跟大家一起下地,大家照顧她,讓她幹最輕的活兒。如果鋤地,就叫她鋤地角兒,鋤多少是多少。她因為常年勞動,經常活動,身體反倒比一般同齡人硬朗得多。

人們都說老虎嬸年輕時漂亮。不但人眉眼兒俊,肉皮兒白嫩,還做得一手好活計。裁衣繡花,畫窗花畫門簾,捏花糕剪花紙,她樣樣能。老虎嬸還生來的好脾氣,好心腸。隻要叫她幫忙,她從不推辭。幹起活來實心實意。老虎嬸還會接生,接罷生,還幫你收拾,弄得幹幹淨淨。人們議論她,說她唯一的缺點就是從沒有生過孩子。

柏逢時認識老虎嬸時,她已經躬腰屈背,人老眼花,腳笨手癡了。隻有老一輩人還記著她,誇獎她。隨著時光流逝,老一輩離開家庭掌權的位置,她也就慢慢地,走到人生舞台的邊緣,走到人生舞台的角落裏。盡管如此,她仍然好強地下地,蹲在地頭,拔著一棵又一棵小草。如果她生下來,有適意的教育條件,說不定,她就會有一個不同於現在的生活,有一個不同於現在的世界。她就不會認為她受的苦是她的命,是她前一輩子遭的孽了。

去年臘月,老虎嬸一病不起,柏逢時買了二斤桔子去看老虎嬸。在灰暗的屋子裏,柏逢時把桔子遞在老人手裏,老人用抖抖的手摸著問:

“是柿餅?”

“是桔子。”柏逢時大聲說。

“桔子?”老人臉上浮上一絲笑容。“我這一輩子還沒有吃過呢。”

柏逢時取來一個,剝掉皮,把桔瓣兒放在老虎嬸嘴裏。老虎嬸用沒牙的嘴吮咂著果汁兒。

“好吃,好吃。涼涼的。我心口好熱好熱。咂了這水好自在。”老虎嬸說。她臉上顯出滿足的神色。她靜靜地靠躺在炕上。屋子灰暗冰冷而又寂靜。

“今兒個是臘月廿九了吧?”

“是臘月廿九了。”

“是小盡,明天過年了?”

“是小盡,明天過年了。”

老虎嬸輕輕點點頭。

“人對我都好。”老虎嬸沉侵在回憶裏,那回憶顯然是美好的。屋子裏很靜。村子裏已響起了鞭炮聲。

“唉,”老虎嬸長長籲了一口氣說,“到了正月初七,我好死。”

柏逢時沒有料到,老虎嬸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關係到人生死這樣的大事,老虎嬸卻說得這麽平靜。老虎嬸如此平靜地走向死亡,是因為自己,終於可以從寂寞與孤獨中獲得解脫,終於可以從又苦又累中獲得解脫了嗎?還是因為自己,可以無悔無愧地走到另一個世界,還是因為自己,終於可以歇息,終於再也不會成為別人的累贅了呢?柏逢時原來還為老虎嬸的臨近死亡而悲傷。現在看到她,如此坦然寧靜地麵對死亡,覺得再也用不著安慰,因為一切安慰的言辭,反而變得是多餘的了。

果真,過了年,正月初七,老虎嬸走了。一個人悄悄地走了。沒有打擾任何人,永遠地從人間消失,從宇宙中消失了。

 

 

老虎嬸十六歲嫁給老虎。聽人說,老虎從父親手裏接過三十畝水地,五間大房。老虎愛賭,十幾年間,便輸光了三十畝地,還把五間瓦房押給了堂兄。夫妻倆就隻好住在堂兄牲口圈旁的側房裏。後來連老虎嬸的嫁妝也賣完了。幸虧解放了。老虎成了貧農,又分了六七畝地,二間瓦房。老虎說起這事,還洋洋得意。要不是他賭,他家肯定是地主,他肯定是地主分子。一個地主,一個貧農,一個專政對象,一個依靠對象,那可真是有天上地下的分別。解放以後,新政府禁賭。老虎雖說不上勤儉努力,卻也過了幾年富足安定的日子。

老虎過了四十歲,眼見他的同齡人,一個個從繁重的勞動中退了出來,當起了甩手掌櫃,拉著孫子,過著清閑的日子。老虎心裏不順暢了。他還得挑擔拉車。他沒有兒子孫子。他死了,什麽也沒有了,斷了煙火,絕了後。…………他不由得怒氣衝天,這一切都怨誰?都怨自己的老婆。是她讓自己落到今天這個光景。不要說兒子,女子,她連個貓連個狗,也沒有生一個。她要是好賴生一個,我還知道她能生。可她沒有生,她還是個婆娘嗎?是她害了我這一輩子。

三年災荒那年頭,他吃不飽肚子,也恨老虎嬸。他罵著要分家。當然是他主持分家。他住裏間,他把老虎嬸攆到外間。糧食不給她一顆,家具不給她一件,這還真便宜了她呢。

老虎生就的一幅大塊頭,一個大肚皮。穿的布多,吃的飯多。年青時,五大三粗,熊腰虎背,誰見了不說他長的氣派,但這不適宜於低標準。沒有幾個月,老虎就把自己那一份吃的溜光。可老虎嬸,給別人紡線纏穗,縫衣納鞋,這家給一點,那家給一點,自己有時到地裏摸一點,夾點野菜,不但夠吃,還有盈餘。老虎嬸不忍心自己吃著讓老虎餓著,就有時給老虎桌上放一塊饅頭,有時給老虎碗裏舀一碗麵條,就這還要趁老虎不在。偶爾碰上了,老虎便大聲嚷:“不吃!不稀罕!”不過饑餓的肚皮殺了他的橫氣和威風。沒有見過他把那吃的東西扔出來。

老虎嬸雖然給老虎補貼,無奈老虎的肚皮飯量一個人頂倆。生產隊隻按人頭分糧,不按飯量分糧。老虎吃不夠,就去生產隊地裏偷,他一輩子飯來張口慣了,偷來的玉米穗子放在地下,饑了煮些吃。無奈老熟玉米粒兒硬,吃起來不爽口,下到肚子裏頂得慌。還不時地吐著酸水。老虎不僅僅覺得,這飯吃得硬硬幹幹的不滋潤,還覺得,這一輩子過的糟心醋心,這都怨那個死老婆子。是她害了自己這一輩子。他一有空就罵:

“是貓,是狗,是豬,是羊,你給老子養一個,人還知道你是個人。你媽的,你怎麽不死!”

老虎嬸也認定這是她的錯。這是她這一輩子欠他的,她永遠也還不清的債。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上一輩子造了孽,造了罪。

老虎喜歡吃麵條,他自己不會做,卻又實在想吃。想了好長時間,這才下決心,心想這有什麽難的!誰知道,一倒水,手放到麵裏,兩手稀麵,再也出不來。添點水,稀了,放點麵又稠了硬了。就這麽折騰來折騰去,才好不容易放了一案板厚墩墩的麵片子。老虎又去生火,柴火有點濕,老虎跪在地上,兩隻帶麵的大手撐在地上,嘴對著灶門往裏吹。那煙從灶門衝出來,嗆得老虎不停地咳嗽,眼裏酸淚直流。老虎用手去擦,臉上就沾上了白麵和柴灰。

快到中午,老虎嬸回來了。老虎隻聽得老婆子洗手,舀麵,揉麵、杆麵、切麵,往鍋裏添水,生火,鍋響了,水開了,下麵,麵熟了,取碗,撈麵,小板凳響,是稀溜稀溜吸麵條的響聲。可自己的鍋裏的水還沒開,麵還沒吃到嘴裏。這一切,老虎眼睛不要看,心裏卻不由得要聽。當他爬在那裏,向灶膛裏吹氣,紅眼睛不斷流著酸淚,死老婆子那吃麵條的吸溜聲,讓他怒不可遏。他從地上爬起來,一腳踢翻了老虎嬸的小鍋,一把奪過老虎嬸手裏的碗摔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憤憤地罵:

“你媽的,我叫你吃?你媽的,我叫你吃?”

 

 

61年,土地下了戶。老虎覺得自己能犁會種,心想,看那死老婆子該有什麽辦法?不料到時候,老虎嬸的地該犁的照樣犁了,該種的也及時種了。秋天柿子紅了,人們幫老虎嬸把柿子摘下來,擔回家。老虎嬸趁著秋天皎潔的月光,把柿子皮鏇下來,串好,掛在屋簷下樹枝上曬起來。老虎也有柿子,他把柿子弄回來堆在屋簷下,他看著別人著急地一串一串地曬柿子,他心裏想,一下子不要緊。誰知道,過了一段時間,有幾個軟了,老虎從地裏回來熱熱的,就拿起軟的揭了皮兒吸著果汁吃。涼生生的,吃到肚裏真舒服。誰知道那些柿子說軟,一下子就軟了,軟了不說,還慢慢地長起綠毛,變酸。人走過,一股酸噴噴的味兒不說,還招來許多蠅子,嗡嗡地爬在上麵。一堆好好的柿子就這麽變酸變臭了。老虎天天進門出門,看見老婆子串的那柿子,掛在屋簷下,掛在棗樹上,紫紅紫紅的。他嫉妒得紅了眼。一天,就取了一根棍子把那串好的柿子打落在地上,他一邊打,一邊罵:“我叫你美!我叫你美!”老虎嬸沒法,隻好把那打落的柿子一個一個地拾到屋裏。老虎回來,看見筐裏的柿子,氣得一不做二不休,就連柿子帶筐扔到溝裏。他一直站在溝邊看到筐帶著柿子滾到溝底,柿子散的滿溝滿坡,他才解恨。其實,他的心頭之恨還在那裏,是她讓他斷子絕孫,是她讓他當了絕戶頭,是她讓他老了得幹重活兒。一切全都怨那不死的老婆子。

秋去冬來,天氣冷了。往年是不用發愁的,老婆早把棉衣準備好了。今年他不要穿老婆子做的。他自己拿著錢,要到集上自己給自己買。老虎轉了幾個集,試的衣服,全都小小的,穿在身上緊繃繃的不舒服。一直到陰曆十月送寒衣,老虎還沒有買下合適的。老虎隻好把箱子裏的單衣夾衣全套在身上,卻頂不住冷風。老虎嬸看在眼裏,就暗地裏給老虎做了一套,拿到侄兒媳婦跟前說:

“天冷了,這棉衣你拿去給你伯。人老了,沒火力,不要凍壞了。”

“你愛管他!你還心疼他?凍他活該。凍凍他,讓他想想。省得再作踐你。”

可老虎嬸不願意看著老虎就這麽凍著。侄媳婦想,也行,拿去換他幾個錢,給嬸子花花,也不錯。過了幾天,侄媳婦看見老虎就說:

“大伯,這裏有一件棉衣服,你要不要?”

“要!怎麽不要?你大伯轉了幾個集,那些賣衣服的婆娘們,都把衣服做得小小的。我說她們做得小,他們反說我人大。天氣冷了,穿著夾衣服再多也不頂事。”老虎說完,不由得吸了幾口氣,頓時覺得那空氣涼涼的,身子不由得打了幾個冷顫。

老虎到侄媳婦那裏試了試新衣服,高興得大聲說:

“咦?合適得很!”他拉拉後襟,試試前襟,提提褲腿,伸伸胳膊,眉開眼笑地誇道,“怎麽能這麽合適?不長不短,不大不小。你看,人家做的這活多好?那裏像,那早該死的老東西做的。讓她給人家提鞋,人家都不要。以後就叫這人給我做。你真不知道,天越來越冷,就是買不下合適的棉衣穿。真把人凍日他啦。現在穿上這多暖和。美,美得很。”

“二十塊,少了人家不賣。”

“行,二十塊就二十塊。不貴,不貴。你看人家這做工,針腳多細,多密。值,真值!那裏是那老東西做的那活計?什麽玩意兒,哼!”

老虎嬸病了,老虎從沒看過她一眼。

老虎嬸死了,埋葬那一天,老虎蜷坐在門前的大樹下,兩眼木然無神,嘴裏隻是喃喃地嘟噥:

“還埋她!扔到地裏讓狗扯!她真害了我一輩子!她真害了我一輩子!”

 

 

老虎嬸死了。她最大的痛苦,不是丈夫的虐待與折磨,而是沒有孩子。她沒有孩子,是因為她前一輩子造了孽,這一輩子才遭罪。她這一輩子要做好人,贖回她的罪孽,希望下一輩子能有好日子。這是迷信,無知與夢幻嗎?可老虎嬸憑這減輕了痛苦,產生了希望。她的人生有了意義。她活得有了信心。她也因此平靜地麵對死亡,他麵對死亡,沒有恐懼。她死得安詳而寧靜。那麽,對如老虎嬸這樣的人,是讓她處於這迷信無知與夢幻中,充滿希望地活著,安詳而寧靜地死去好呢,還是打破她的迷信無知與夢幻,讓她感到痛苦,並在痛苦中死去好呢?即使我們有了這種權力,我們有能力進入她那個世界中去嗎?我們真的有能力改變她內心裏的那個世界嗎?還有,我們自己不一樣也有許多迷信無知與夢幻嗎?如果,我們也有許多迷信無知與夢幻,我們怎麽能夠有權利,去打擾去幹擾別人內心裏的那個迷信、無知和夢幻呢?

人類永遠不會全知全能。人類永遠會有自己的迷信無知與夢幻。但是人類總是在與自己的迷信、無知與夢幻做著鬥爭。自己的覺醒,是自己自覺鬥爭的結果。人類經曆著種種災難與痛苦,認為那痛苦是由自己的對手造成的,消滅了對手,我們仍然痛苦。那痛苦是對立的階級造成的,消滅了對立的階級,我們仍然痛苦。那痛苦是與我們不同種族造成的,屠殺異族,也並不能解除我們的痛苦。那痛苦是與我們不同的信仰造成的,槍殺不同的信仰者,我們同樣痛苦。那痛苦是與我們衝突的國家造成的,打敗敵國,我們仍然痛苦。當我們在尋找自己痛苦的根源時,我們曾經有過多少迷信無知與夢幻啊!

人類處於痛苦之中。人類也在尋找解決之道。釋迦牟尼在尋求著,耶穌基督在尋找著,莊周孔丘在尋找著,穆罕默德在尋找著。會有一個唯一的答案嗎?會有一個十全十美的答案嗎?會有一個最終的答案嗎?能夠憑借別人,替你找到這個答案嗎?我現在處於痛苦之中,我現在被逼到人生這困境中了。我不會無視我的痛苦,我也不會沉溺於我的痛苦裏。我不逃避,我不依靠他人。我要本著我內心的召喚,自己去尋找希望與信心,自己來拯救自己。盡管,我麵對的是外界的優勢力量,我也感到我自己的無力與渺小,盡管,社會規則是如此混亂與不公正,但這不能成為我墮落的理由。我沒有來世,我隻有此生。我有我的欲望,這欲望就是我的本質。我要尋找一條發展我這欲望,榮耀我這生命的道路。柏逢時相信,自我生命的發展,是民族與人類發展的一部分。那些敢於蔑視困苦發展自我的人,已經成為人類曆史進程中一盞又一盞明燈。我自己就是我的明燈。我一定要盡我所能,成為我自己,成為我能夠成為的那樣。這樣,我既無愧與我自己,我也會無愧與我的國家、我的人類與我的宇宙了。

 

《四》

柏逢時褲子破了,要補一補,沒有針線,就去李二嫂家借針線。李二嫂一聽笑著說:“你會補?你那手是拿針線的手?你快把褲子拿來,我給你補。”柏逢時看李二嫂熱心的樣子,深情難卻,就隻好把褲子拿來。李二嫂就穿針引線地替柏逢時縫起來。柏逢時看見一個臉盆斜靠在牆上,盛著半盆水,知道那盆是漏了。就說:”你的臉盆漏了吧?好,你給我補褲子,我給你補臉盆。“李二嫂說:”“我還真沒有看出來,你還是個百事通呢。”柏逢時說:“這比補褲子簡單。有縫,拿瀝青往上麵一抹就行了。要不,找兩塊鐵片往漏的地方一夾,衝個洞,用鋁絲固定,鐵錘敲平就行了。”李二嫂聽柏逢時這麽說,就回頭大聲嗬斥坐在那兒吸煙的李老二說:“你聽聽,人家是你!還不快點去尋東西,老坐在那兒,是人沒見過你?”李老二聽說,就急忙去找東西。柏逢時說:“老嫂子,你怎麽對李二哥那麽厲害?”李二嫂笑起來說:“哎喲,我還厲害?”說罷咯咯地笑了一陣兒,接著說,“你不知道,男人家,你稍微給他個好氣味,他就要搖著尾巴要上天,就不知道自己有多能了,有多大本事了。你得隨時敲著點兒,省得他不知道他有多高多大。”李二嫂這一席話直說得柏逢時悚然驚心。李二嫂說得那道理,還真像一個無師自通的政治家呢。過去還真沒有看出,她是個洞悉人性的哲學家心理學家。原來,她對李老二處處有心計,事事是本著她的哲學觀念呢。看來,這個家裏,李二哥是駕轅的馬,李二嫂就是那駕車的馭手了。這馬,再調皮,是從轅裏蹦不出去的。這馬,再馴服,也得防著點兒。所以那駕馬的馭手,總是不停地搖著手裏的鞭子。李二嫂是用語言的鞭子,來駕馭李老二的。李二嫂肯定心裏明白,自己長相不雅,本事不大,必須時時敲打,那男人才能聽話,也就不會生那份外的心了,也就能保住這個家不翻車,不出意外了。中國的統治者,常把自己比作牧守,自己既然是牧守,拿在手裏的當然也是鞭子。不過那鞭子,是刀,是刑具,是冠冕堂皇哄騙人的大道理。柏逢時想到這裏,不由得瞧了瞧李二嫂,心想,你不要看她蓬頭垢麵,她那心智可一點兒不比呂皇後武則天差,也不比秦始皇漢武帝差呢。可是,李二嫂對她的男人是又打又疼的,可中國的統治者,對眾人打是真格的,疼是嘴上的。柏逢時正想著,李老二找來了鐵皮鋁絲鋼衝鉗子小錘。柏逢時就叮叮當當補起來,李老二就抽起煙來。李二嫂看了自己老公一眼,就見縫插針地罵起來:“就知道抽,抽,抽!你看人家老柏,樣樣能中,樣樣會做,還不抽煙。那裏是你!有時候嘴伸到人鼻子跟前一股煙味,把人能熏死!”柏逢時聽著,不由得笑起來。平常李二嫂,隻準她誇別人好,誇自己好,是絕對不準李老二誇別人好,說她自己不好的。李老二要誇別人的男人,李二嫂馬上就說,那你呢。李老二要敢誇別的女人,那他的日子恐怕要翻天覆地了。看來,隻準自己,不準別人,是人的本性。那隻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倒是中國掌權人的特色呢。李老二仍然抽煙,卻一聲不吭。看樣子他經過李二嫂的調理,已經學會了馴服,學會了不吭氣。也許,正因為如此,李二嫂也就網開一麵,由著他抽去。

李二嫂補著褲子,說著閑話,說著說著,就說到柏逢時身上了。柏逢時說,自己如何犯了錯誤,老婆如何離了婚,孩子如何流了產,柏逢時說一句,李二嫂就歎息一聲。李二嫂說:“我不知當問不當問。你當初到底犯的啥錯誤?”柏逢時說:“五八年那處分說,我反對人民公社,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說過。”李二嫂不以為然地說:“我常心裏想,你這個人看著跟農村裏的人一樣,老老實實的,不像那油嘴滑舌的樣子,怎麽就犯了錯誤呢。原來是說錯話了。話說錯了,重說嘛,怎麽就為這個,還犯錯誤呢。你們公家人跟我們農村人就是不一樣麽。如果說話也犯錯誤,我們農村人豈不天天都要犯錯誤?不過,我們不怕犯錯誤,世界上最鱉的人,就是我們社員了,我們農民了。你們原來那口子也是,王寶釧還十八年寒窯等著平貴夫呢。要是我,我可寧願嫁一個像你這麽說錯話的,也不要嫁像你李二哥這個不說錯話的。你看,坐在那兒就知道跟煙袋親,死死的一句話也不說。我倒想他會說,隻要有話說,就是說錯了話,我也不嫌他。”說得兩個人都笑了。柏逢時笑著想,隻怕有些話也不能隨便說,李老二敢說你李二嫂不好?李老二敢說別的女人好?知人論世,千萬不能光聽人怎麽說,猛一聽都在理,可你一看他做的,就麵目全非,黑白顛倒,天上地下了。五七年,毛澤東左一個會,右一個會,讓人要鳴,要放。可人剛一鳴一放,整得你屁滾尿流,家破人亡,來了個天翻地覆慷而慨。人的常情,是談理不走理。平常滿嘴巴“公”理,其實滿肚子“私”理。平常滿嘴說的“鼠”理,心裏卻全是“貓”理。柏逢時這麽想著,分了心,一錘敲在指頭上,疼得不由地把指頭含著嘴裏,心想自己對自己尚且如此,何須怨天尤人?柏逢時對李二嫂說:“人常說,打是親,罵是愛,你罵李二哥,是你愛李二哥。你說是不是?”“誰愛他!那是沒法子。”李二嫂笑著說。柏逢時說:“比如,李二哥在飼養院,晚上你總是叫他回去睡。你有啥不放心的?那麽大的人還怕丟了不成?就是回去,還怕他不知道回家的路,走錯了,進了別人家的門?”李二嫂笑著解釋說:“你不知道,你李二哥有個涼病根子,一涼就犯病。他這個人不會愛惜自己,萬一涼了,病了,還不是我的難過?”柏逢時反駁地說:“涼什麽!飼養院那炕,給牛燒水泡食,熱得都能烙燒餅,能涼得著嗎?我看飼養院那炕,比你家裏的炕可熱乎得多。”李二嫂可笑地說:“啊呀,飼養院那炕,我知道。隻是灶火眼那一點兒熱。那能比家裏的炕,一家人擠在一起,渾身上下都是熱呼呼的熱呢。”柏逢時噗哧一聲笑了說:“這才是你的心裏話。李二哥不回家,隻怕你心裏涼的睡不著呢。”李二嫂聽柏逢時這麽說她,笑得前仰後合的。李二嫂笑罷了,對柏逢時說:“所以我常想,你一個人過日子,也不是個長法子。總得有人縈心你吃,縈心你穿。還有,一個人沒兒沒女,老了,沒人伺候你,也是可憐的。就是皇帝老爺,也要養兒育女,才不枉來這世上一趟。六隊有個叫雪英的,男人五八年煉鋼死了,跟前有個女兒。人是沒說的,人樣兒也好,又有文化。我早想給你說了,不知你覺得行不行?”正在這時,生產隊上工的鍾打了,柏逢時的臉盆也補好了。李二嫂把補好的褲子遞給柏逢時,拿起臉盆對著太陽照了照,沒有一點縫兒。就給臉盆裏盛了些水,一點兒也不漏。李二嫂笑容滿麵地誇了柏逢時一番,突然沉下臉罵李老二:“你看人家老柏是你!一會兒就補了一個臉盆。你呢?一天價坐在那兒就知道吃煙。說說把你那煙袋扔到灶火裏燒了。”柏逢時想,李二嫂如果要上學,寫起作文來應該是一把好手。可真是,善用對比,前後照應,篇末點題,文氣貫通,時時處處,不忘突出中心。中國的老百姓,文人,掌權的,咋能這麽相像呢。柏逢時怕耽擱上工,急急回到小土房裏,趕忙脫下新褲子,想換上李二嫂補的舊褲子上工。誰知道穿上一條腿,另一條腿怎麽也伸不進去。仔細一看,原來李二嫂太馬虎,把前後縫到一起了。

 

 

群眾對柏逢時印象不錯。群眾認為柏逢時能吃苦。這讀書人,能跟他們一起吃苦,不怕髒不怕累地跟他們一起幹活,心裏就覺得他跟他們是一樣的了。盡管,他們現在幹活,不大認真,不大賣力。群眾對柏逢時還有一種神秘感。好像他什麽都懂。比如換玉米種。他可從來沒種過莊稼,可他怎麽就能知道玉米種子一定要換?不換就是不中。那時候要聽他的話就好了。他還能給人開方治病,你說他能不能?比如,你拉肚子,他讓你燒些蒜吃,不拉了。比如,你嘔吐了,身上難受,他讓你喝點鹽開水,身上自在了,舒服了。比如,你傷風感冒,他說給你的那些生薑、蔥根、桑葉、菊花、荊芥、竹葉都是農村能尋得著,不花錢的。誰如果那兒扭傷疼痛,他給你推拿按摩一陣,也常能減輕症狀,甚而症狀消失呢。有些大病,他常常給你提些建議,到醫院,還真跟大夫說的差不多。農民社員,有時也強逼他開個藥方,他看準了,開個方子,往往藥到病除。原來,他在農村沒有事兒,就買來幾本醫書讀,一來是為了消除寂寞,二來是為了增加知識,沒有想到還真派上用場。柏逢時想,說不定下半輩子,還真能以醫為業呢。柏逢時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漸漸高大起來。人們竟然也有點討好他了。他那小土屋裏常常擠滿了社員。他原本是來接受改造的,不料,反而倒成為群眾崇拜的對象了。柏逢時想,神化他們,打擊知識者,說不定,是一種統治伎倆呢。

李二嫂以最先招待柏逢時為榮。常拿他跟柏逢時的關係來炫耀,當然,也要表現出她對柏逢時的特殊關心來。李二嫂見了柏逢時,總要說雪英怎麽怎麽好。好多人也這麽說。人們勸柏逢時成家,那理由不外是,人總得有個家,世上連那不會說話的鳥兒都要給自己搭個窩,弄個家,下個蛋,生兒育女,何況人呢?還有,人到這世上來,沒兒沒女,活到老了,沒人照顧不說,孤單淒涼不說,等你斷了氣,往那荒野裏一埋,再也沒有人記著你,再也沒有人管你了。有兒有女可就不同了。那兒女,不僅是你生前的希望,你養老的依靠,也能給你精神上許多寄托與安慰。也是你死後的安全保障。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因為你有兒有女,他們可以給你蓋房子,給你送吃,送喝,送穿。你若要拉關係通關節,他們也能給你打點銀錢。家和兒女,把此岸與彼岸,把生前與死後,把今世與來世,聯結了起來,從而消除了人們心裏,對死後茫然無歸的不安,對死後寂滅虛無的恐懼。這個家,也滿足著人的最基本的欲望:食與性。中國人說:食色,性也。席勒說,食欲和愛情推動了世界前進。有了家,就可以及時滿足人的這兩種最基本的欲望。隻不過,我們把這欲望與社會秩序對立起來,盡量壓製它,所謂人欲淨盡,天理流行是也。西方則把這欲望看做是曆史的動力,不斷地肯定它,高揚它罷了。

 

 

柏逢時一個人住在飼養院的小土屋裏,雖說有許多農民朋友,平常也關心他的冷暖,逢年過節也問他的吃喝,但總有人走夜靜時。那時,他一個人孤單地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著往事,想著他曾有過的家。他的俊逸的溫暖的肉體,甜脆的聲音,溫柔的眼睛,燦爛的笑容,甚至還有她嗔怒的神色。在那個家裏,兩個人互相體貼溫存,該是多麽溫馨。可是,那個家早已破碎,是斷難再破鏡重圓的了。現在他孑然一身,飄零無根。他感到自己的孤獨寂寞了。他在這飄零與孤獨中,他渴望能有一個家了。他渴望女人了。希臘人說,真正的愛人,所渴望的,實際上就是,使靈魂和肉體跟另外的半邊身子合成一個真正的整體。渴望對方,是兩性心靈深處永存的動力。也許在生命原初,正是饑餓與幹渴,才驅使兩個微生物合並到一起,在合並中,產生快感歡樂愉悅,並促進了生物的變異與進化,最終才有了現在的人類。人類在進化中,創造出了多彩的文化,卻始終保留著內心那永難滿足的饑渴的欲望。那欲望,固然產生了許多罪惡,卻始終是人類前進的動力。人類難道應該消解這欲望本身嗎?不能。柏逢時從人性中,為自己找到好好活的理由。那生兒育女並不重要,那送終養老都在其次。好好地活,美美地活,才是最重要的。如果雪英真的有他們說的那麽好,為什麽不可以去追求一種比現在更好的生活呢?就是孔丘孟軻,朱熹陸九淵,張載王陽明,也並不是成天價滿嘴的仁義道德,心性良知,也並不是滿心裏都是為天立心,為萬世開太平。他們也得找女人,跟女人生孩子。柏逢時想,自己大半生,猶如一顆無根的飛蓬,被政治鬥爭的狂風,無情地吹轉著,孤獨而無依歸,現在若能找一個適合的女人成家,豈不如飛蓬落地生根一般,也算是一件好事,柏逢時決定要看看雪英了。

既然,人人都誇講雪英,那麽雪英又是何等樣人呢?柏逢時想認識和了解雪英了。柏逢時在一隊,雪英在六隊。有一次,柏逢時從六隊地邊走過,社員正在休息。休息的社員嬉戲說笑,隻有雪英一個人,把大約四五歲的女兒抱在懷裏,坐在一旁。麵對別人的歡樂,她表情憂鬱而無動於衷。柏逢時想,這麽一個跟別人落落寡合的人,能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嗎?

一次,柏逢時從集鎮上買東西回來,看見雪英,用胳膊挎著一筐分給她的玉米穗往回走,她還帶著自己的女兒,小女孩,一邊走,一邊揪著路邊的花兒。她手裏已經有了一把各色各樣的花兒。天氣很熱,雪英佝僂著身子,不斷換著挎筐的胳膊。她顯然已十分困乏了,她顯然急切地想往回走,可是小女孩有時在前麵擋著路,有時在後麵蹣跚著。

“快走!”雪英焦急地厲聲催促小女兒。

可是,小女孩像沒有聽見一般,顯然,小女孩也一定是,又困又乏又饑又渴了。正在這時,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拉著一架子車玉米穗子,停在雪英麵前說:

“放上。”

雪英似乎是喜出望外,就把筐放在車上,長長籲了一口氣,用手抹著臉上的汗珠兒。可那男人嘻笑著說:

“這回我捎你的,你什麽時候捎我呀?”

雪英立時拉下臉來,把筐從車上取下來,放在路旁,背了身站著,怒氣滿臉地說:“你走!你走你的!”那男人急忙賠不是地說:“隻不過說句笑話。放上吧。”那男人把筐放在車子上,雪英把筐從車上提下來,冷若冰霜地一句話也不說。那男人尷尬地站在那裏,還想辨白,但一看雪英那堅決的態度,隻好沒趣地拉著車子走了。柏逢時突然之間,懂得雪英的憂鬱哀傷了,懂得雪英的落落寡合了。雪英需要別人的幫助,可是,她卻必須拒絕別人的幫助。當你成了寡婦時,你跟任何一個男人接觸,立刻就會有流言蜚語。周圍會有無數懷疑的眼睛監視著你。那也許是嫉妒,那也許是垂涎,那也許是衛道,那也許是好奇,或許還有其它種種原因。總之,你周圍會有一個無形的籬笆,把你跟其它人隔離開來。你不能不小心翼翼,你不能不惕然怵然地麵對這個世界,你的內心除了淒然愴然慘然怛然還能有什麽啊。柏逢時不再猶豫,他趕上去說:

“我幫你提。”

雪英佝僂著身子,用胳膊挎著那一筐玉米,臉上掛滿汗珠,她前麵卻擋著一個說懂事又不懂事的孩子。娘兒倆,一樣又困又乏,一樣又饑又渴。

“不!”雪英聽人再背後說,驚異地回頭,“我能提得了。”

“那我把小孩背上,這樣,能走快一點。你看,現在早過了吃飯的時辰了。”柏逢時說罷就蹲在地上說,“小丫,過來,叔叔背你。”

小女孩高興地撲過去爬在柏逢時背上。

“過來!小梅!”雪英厲聲地喊。

小梅不情願,卻也馴服地懂事地踉蹌地跑到雪英前麵,抱著雪英的腿,仰著小臉,把手裏的花兒舉起來,討好的說:“媽,花兒。”

“乖,看我娃多乖。快快兒前麵跑,聽媽媽話。”雪英說。

小梅隻好往前蹣跚地跑了幾步,就又蹲在地上。柏逢時目睹此情此景,也就不管雪英願意不願意,雙手抓住筐梁說:

“像這樣走法,什麽時候才能到家?難道你沒有看見孩子已經走不動了嗎?孩子會餓壞的。”雪英看見柏逢時態度堅決而真誠,就猶猶豫豫地鬆開了胳膊。柏逢時把筐挎上胳膊問,“放到家門口?”

“不,”雪英急忙說,“就放到村口。”

柏逢時提著筐前麵走了。雪英眼裏含著淚抱起女兒小梅。小梅把她的小臉貼在媽媽臉上,用她的小指頭輕輕揩去媽媽臉上的淚珠。雪英心裏一酸,不由背過臉去,騰出左手,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淚。可那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不斷滾落下來。小梅看見媽媽哭了,就掙紮著要從雪英懷裏下來說:

“媽,我能跑。等我長大了,我幫媽媽背,背好大好大一筐。”

雪英把臉貼在小梅臉上,滿眼含淚強顏歡笑地說:

“能,我的乖小梅,你能。”

柏逢時把筐放在村口樹蔭下,一直看到雪英走近了,他才離開。他在路上想,她很倔強,也很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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