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 四 章: 何謂道德?(5-7)

(2019-01-31 07:40:43) 下一個

《五》

一天晚上,柏逢時正躺在床上想心思,突然砰地一聲,門開了。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站在門口,呲著白白的牙齒,吃吃地笑著。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柏逢時。柏逢時立時怵然驚懼地汗毛倒豎。這讓他想起了魯迅的《女吊》。盡管沒有悲涼的喇叭聲,但那漆黑背景裏,鑲在門框中的影像,在寂靜的夜裏,是比那長髪蓬鬆,頸掛紙錠,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的女吊,更讓人心驚的。那女人吃吃地笑了一會兒,就小心地鑽進屋裏,對著柏逢時又扭又跳又唱起來。正在這時,李老二來了,就大聲對那個女人嚷:“出去!出去!再不出去,看我捶你!”說著,就從屋裏拾了一根棍子在手裏,舉起來嚇唬那女人。那女人並不害怕,臉上喜悅頓時變為憤怒。李老二也並沒有真打,但看那女人不走,就用手推。那女人雙手搬著門框,墜著屁股,可憐兮兮地祈求著說:“我要睡覺,我要睡覺。”李老二看看沒法,就隻好用棍子在那女人屁股上戳了幾下。那女人才不得不鬆開手,恨恨地罵李老二:“你媽,你媽,你媽,你媽。”李老二這才狠狠地用棍子抽了那女人一下,並跺著腳嚇唬,那女人才離得遠了一點,卻仍然在徘徊偷望,李老二反身把門關住,笑著說:

“二鳳看上你了。”

柏逢時無奈地笑了笑。李老二說,她以後再來,你盡管狠狠地捶她就是了。柏逢時問是怎麽回事,隻聽李老二說:“這二鳳從小就傻傻的,誰要她?可她人雖然傻,‘那個’事上她不傻。二鳳常到樹林裏去捋樹葉,看樹林的,是個老光棍兒,不知什麽時候,二鳳就被那個老光棍‘那個’了。二鳳嚐到了‘那個’的味兒,就天天去那個看樹林的老光棍那裏去‘那個’,‘那個’的回數多了,肚子裏就‘那個’上了。二鳳家裏人知道是跟那個老光棍‘那個’的,就叫那個看樹林的老光棍,賠了三百塊錢了事。後來把二鳳嫁給山裏一個傻子。那個傻子家裏原本想傳宗接代,誰知道那個傻子不中,不能‘那個’。二鳳晚上要‘那個’,那個傻子不會‘那個’。二鳳氣得摸了一把剪刀,就要剪那個傻子的‘那個’。那個傻子哭著嚷著,不讓剪他‘那個’。家裏人聽見傻子又哭又喊,推開門,隻見二鳳赤條著身子,正把那個傻子逼在炕角,蓬頭散發,急紅著眼睛,非要剪他‘那個’不可。誰叫他‘那個’不能‘那個’。那個傻子用手緊緊抓住他的‘那個’,臉嚇得黃黃的,隻怕二鳳剪了他的‘那個’。婆家看兩個人不能‘那個’,就把二鳳送回來了。二鳳人雖然傻,卻能‘那個’,老想‘那個’,他要是看上那個人,就要跟那個人‘那個’。二鳳今兒個是要跟你‘那個’了,你願意不願意她‘那個’‘那個’了。”

柏逢時聽著李老二‘那個’‘那個’地說完了,不由地笑了。李老二又接著往下說:

“後來,公社有一個給人按摩的瞎子,想娶個老婆生兒子,就娶了二鳳回去。二鳳出嫁的那一天,她八奶奶正給她梳頭,二鳳突然擔心地問:‘八奶,這個女婿有沒有雞巴子?’她八奶冷不防二鳳提了這麽一個問題,又好笑,又生氣,又無可奈何,隻好連哄帶嚇地大聲說:‘有,有。好我的二鳳,這話千千萬萬不能隨便給人亂說。你給八奶說,八奶不打你。你要給別人說,八奶非打你不可!聽見了沒有?打掉你的牙,剪掉你的舌頭,撕爛你的嘴。’二鳳聽八奶這麽說,放心地點點頭。第二天回娘家。在路上,二鳳高興得不是故意引女婿碰到樹上,就是故意引女婿從低墊上跌滾下去。二鳳見女婿碰在樹上,跌滾的一身土,高興得咯咯直笑得彎了腰。到了娘家門口,就撇下女婿,著急地蹬蹬地往屋裏跑,見了她八奶,高興地大聲嚷嚷:‘八奶,八奶,這個女婿雞巴子大大的,他黑夜還老擰我的屁股蛋子,親我的嘴。’院子裏來看熱鬧的人,直笑得肚子痛。後來生了個兒子,婆家又把他打發回來了。你想,她什麽都不會做,誰白白養活她。以後她再來要跟你‘那個’,你盡管狠狠地打她就是了。你打她,她疼了,就不敢再來要跟你‘那個’了。不然,他天天來要跟你‘那個’,你能跟他‘那個’?”

以後,二鳳果然來了,柏逢時雖然心裏可憐她,但無奈嚇唬不走她,又不願意真打她,就用棍子戳她。二鳳被戳疼了,痛得呲牙咧嘴,眼裏含著淚,以後真的再也不敢來了。柏逢時為自己不得不用棍子去戳二鳳,感到內疚和不安。她可憐二鳳,同情二鳳,但他又不願意負擔這種讓人厭惡的愛,他隻得變得冷酷無情。人,為了自己,常常會變得冷酷無情。人啊,埃及那人麵獅身雕像,正是你的象征。正因為人為了自己,常常如獅子一般冷酷無情,沒有辦法的辦法,是製定法律給它劃定一個界限。有了界限,社會才有秩序,才不會讓有著人的麵孔,卻懷著一顆獅子般心的人,任意橫行…………

柏逢時躺在床上想,二鳳家裏是貧農,她現在除了回到娘家,沒有人管她,所謂的階級專政下階級的愛又在那裏?解放後,許多農民出身的幹部進了城,急忙丟了原來農村的妻子,另找新歡,那新歡,多是年青的漂亮的有文化的,卻也多是有錢人家出身的。戰爭時期,農村的妻子,支援著革命的丈夫,好不容易革命勝利了,掌了權的革命的丈夫,卻無情的丟掉了,原來支援革命的農村的妻子。那些以洋換土的革命者,忘掉了支援革命的妻子的苦,嘴裏卻高唱著革命的調子,為革命掌著權。有人寫了一出戲叫《離婚》,結果是禁演,把作者打成右派,說他寫這戲是向黨進攻,是資產階級向黨進攻。一個社會,如果言行脫節口是心非,那個社會該是一個什麽樣的社會?難怪天性熱愛和諧與美的哈姆雷特,要感歎:“時代整個兒脫節了!”柏逢時想,正因為如此,哈姆雷特才有了雄心;“天生我,偏要我把它重新整好!”可是我呢?我是多麽渺小?難道我真的如此渺小,無能為力嗎?……

柏逢時想,推動曆史前進的力量在哪兒?改變社會的力量在那兒?他想到了英國人和西班牙人。世界近代史的大門,無疑是由英國人最早打開的,是牛頓打開了物質世界的秘密,是達爾文打開了人類進化的秘密,是亞當·斯密打開了市場控製的秘密,是洛克和密爾打開了民主政治的秘密。還有,馬克思呼喊著人間的不公與不義。英國人寬容那些能夠說出真理的人,有了真理,也就有了方向。真理讓他們強大,方向讓他們能聚集力量。英國人走到澳洲新西蘭,走到了加拿大美利堅。他們帶著強暴殘殺那裏的土人,但是,他們建立的國家,確實是繁榮了,富強了。西班牙人來到美洲遠比英國人早,可他們來到那地方,現在仍然動亂不安,貧窮落後。要知道,西班牙傳到南美洲去的是,伊莎貝拉所建立的專製集權統治與異端審判製度。英國傳到北美去的,則是權力製衡,則是個人的權利與自由。是寬容與自由的觀念,讓每個人煥發出他的創造力。…………柏逢時悲哀地想,我們眼裏隻有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和彎弓射雕的成吉思汗了。我們把耍陰謀權術視為正當,我們也就不會去說洛克要說的的那些話,密爾要說的那些話,阿克頓要說的那些話了。我們把權力視為唯一,我們也就不會有牛頓、達爾文、瓦特了。柏逢時不明白,梁漱溟說,世界未來的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複興,如果,我們允許政治恐龍恣意橫行,如果,我們將來不能有勇氣與智慧,顯示我們文化中從來沒有的自由、寬容與法律精神,將來的世界竟然真的會成為中國儒家的世界嗎?………

柏逢時知道隻憑自己一個人思考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但是他相信,隻要大家都思考,這個世界就一定會變,就一定會變得更為合理,盡管也許永遠不會十全十美。一個社會,一個國家,隻有寬容地讓人們去思考,那個社會,那個國家,才能日新月異。柏逢時躺在小土屋裏的木板床上,因為孤獨,因為寂寞,而思考著。這思考,填充了他那孤獨而寂寞的心靈。因為這思考,他超越了這困境,因為這思考,他超越了他自身。在思考中,那焦躁那悲憤有了出路,不快情緒的宣泄,讓他產生快感,快感中他有了寧靜。柏逢時因為自己能夠為自己尋找一種適合於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快樂,盡管這快樂中也有幾分對自己對人類的悲憫之情。

 

 

秋天,柏逢時吃罷飯,一個人坐在他的小屋前閉目養神。樹上是此起彼伏的蟬聲,簷下是麻雀的叫聲。自然的響亮的和聲,倒也襯托出了它的寧靜。柏逢時懶散地睜開眼睛,看見一隻母雞,在院子裏悠閑地覓食。沒有什麽來打擾它的悠閑自得。他突然想起陶淵明的句子:“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盡管,自己未必能出得樊籠,但偶爾也能感到複歸自然的悠閑曠達與快樂。站在田野裏,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舉目遠望,村落暖暖,墟煙依依。周圍有雞鳴狗吠,有果紅樹綠。心想,若真能溫飽,若真沒有人頤指氣使,過這樣的日子倒也夠了。

這時,突然跑來一隻公雞。公雞看見母雞,就拍打著它華麗的翅膀,響亮而快樂地咯咯咯咯地叫著,跳著輕快的步子,飛奔到母雞身旁。顯然,它要追求母雞了。公雞先揚著它長著紅紅的花冠的頭,得意地叫了幾聲,接著便展開它五彩絢麗的翅膀,炫耀地在母雞周圍打著圈兒。當它靠近母雞時,它隻撲打著它外側的翅膀。它一邊撲打它光彩奪目的翅膀,一邊響亮地卻也是親切的叫著。它這麽圍繞母雞轉了幾圈,就變換一種求愛方式。它從地下揀了一粒食物,銜在嘴裏,喉嚨裏發出咕咕咕的親切的聲音,那是溫柔的熱烈的。然後,它才把那粒食物,殷勤地丟在母雞麵前。那似乎在說,我愛你,這是一朵紅玫瑰。不料母雞卻無動於衷。公雞以為母雞沒有看見,就重新把那粒食物揀起,銜在嘴裏,重又咕咕咕地叫著,重又丟在母雞麵前。它耐心地反複了四次,自己以為求愛已經完成,就要上到母雞背上。不料母雞卻跑了起來,那公雞頓時惱怒不已,幹起霸王求愛的勾當,硬要非上到背上不可。誰知道那母雞仍然飛跑躲閃,這一下真惹惱了公雞。公雞凶暴地狠狠地啄著母雞的背和頭,母雞淒慘地哀叫著,跑著,卻怎麽也躲不過公雞的強暴。那公雞也似乎非要啄得母雞頭破血流,才能解除它那遭受冷落遭受蔑視的心頭之恨。正在這時,上帝降臨了。原來母雞的女主人,剛好來飼養院,看見別人家的公雞對自己的母雞橫暴無禮,就去趕那公雞,直把公雞趕得飛上牆頭,夠不著了,這才罵道:“都八九年的老母雞了,那裏還有你那興頭兒。你是誰家的公雞,是不是仁義家裏的?那仁義家不講禮,養的公雞也這麽霸道!”說罷,看見柏逢時在,不由地笑了起來。

柏逢時看著那女人離去的背影,笑著想,公雞因愛遭受冷落而生恨意,欲望未達就要使用暴力,人在這方麵常常與那公雞一樣暴戾。人類曆史,就是使用暴力的曆史。使用暴力奪取權力,使用暴力維護權力。如果人類,必須使用暴力來奪取權力,來維護權力,從本質上說,人類在這方麵與那公雞又有何異?人類與飛禽走獸又有何異?事實上,人類在最重要的兩個領域,性與權力中,已經采用著平等與和平的方式。那麽人類,就沒有充分理由繼續宣揚暴力的正當性。人類,應該約束馴服和疏導自己的暴力攻擊本能,來改變自己的行為,掌握自己的命運,從而顯示出自己與禽獸不同的心靈與智慧。人類也許避免不了競爭,但不一定非要把競爭變成暴力對抗,變成你死我活的鬥爭不可。如果人類學會了馴服、約束、疏導自己暴力公雞的欲望,把這種具有破壞力的攻擊本能,轉向自己內部,通過轉換,變成創造的力量,那麽個人的麵目與心靈,就會由猙獰醜陋,變得明靜而美麗,人類的前景,就會更加光明。柏逢時痛恨厭惡暴力,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無端地遭受暴力的打擊與摧殘,而且,因為他從暴力中看到嫉恨,看到破壞,看到人性的墮落。暴力打碎人心靈的美麗,摧毀著人的創造力。“愛你敵人!”因為你的敵人是與你一樣的人。“勿以暴力抗惡。”因為你心靈裏也有惡。“使用非暴力來反抗!”因為以暴隻能易暴。遏止暴力,按照規則競爭,麵對不合理的規則而抗爭,卻不使用暴力,這是一條漫長而崎嶇的道路。然而,個人將從把自己的暴力本能,轉換成創造性能力中獲得真正超越,進入新的境界;人類將從有序的競爭中,創造新的文明。柏逢時突然感到釋迦牟尼的偉大了,突然感到耶穌的偉大了,突然感到托爾斯泰的偉大了,突然感到甘地的偉大了。他們在惡行遍地的世界裏,仍然能夠對人類心存慈悲,以愛為懷。他們對人類充滿著那麽多的信心與憐憫。甚至於,當他被釘在十字架時,甚至於當他被仇恨的子彈射中時,他們都堅定地不改初衷。柏逢時想到這裏,不由得淚流滿麵,不由得掩麵而泣。柏逢時含著熱淚仰對宇宙,啊,上帝,請原諒我不相信你的存在吧!但我心裏有了他們,我將不會驚懼於任何的磨難了。

 

《六》

雪英原來的男人,是她初中時的同學。他在學校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英俊溫和而又多才多藝。在學校是不準談戀愛的。但是,他們相互傾慕而陳倉暗渡,情箋私傳。他從小喪父,家境貧寒,由寡母撫養他長大成人。迫於家境,他報考了公費的師範學校。師範畢業後,跟雪英成婚。他在五七年反右派鬥爭中,被打成右派分子。五八年大煉鋼鐵,他從小土爐上用鐵棍往下捅火,失足跌到爐子裏不幸身亡。寡母痛失愛子,整天哀痛哭泣,幸好雪英在旁陪伴安慰,才算度過了那最傷心最哀痛的日子。雪英五九年生了個遺腹女兒,名叫小梅。雪英不忍心丟下孤苦伶仃的婆母,婆媳曾商量招個贅婿,無奈難碰合適對象。祖孫三代就這麽相依為命,共度艱難日月。好不容易熬過了六O年前後三年的大饑荒。婆婆終因一生的艱難悲痛,傷心過度,積勞積哀成不治之疾,而去世。她沒有什麽牽掛了,但是戶口又成為障礙。雪英希望找一個有文化的。在農村找,沒有合適的,在城市找,戶口又難以解決。更重要的是,她原來的丈夫,對於她是永遠不能磨滅的。初中時,那情意綿綿的初戀,婚後的蜜月裏,那深情繾綣,已經銘刻在了她的情感深處。每當回憶那永失不複的歲月,既讓她傷心哀痛,又讓她陶醉幸福。她沉迷於過去不能自拔了。啊,又有誰能像他那樣,英俊瀟灑,                                                                                                                                                                                                                                                                                                                                                                                                                                 溫存體貼,多才多藝呢?也許,隻有流逝的時光,才能逐漸揭去,蒙在夫妻之間那,溫情脈脈的夢幻般的輕紗,顯示出,人生不能擺脫實利的真麵目。然而,時間太短促了。他走得太突然了。他們還沒有為人生中的種種煩惱而爭吵,他們還沒有來得及互相透視對方的另一麵,發現對方令人討厭的種種嗜好與缺點,他就走了,突然地走了,猝不及防地走了。雪英環視周圍一個個家庭,他們總擺脫不了粗俗的爭吵,她更沉溺於對過去的美好幸福的回憶之中了。盡管,這回憶,也讓她傷心悲痛。她再也不能擺脫過去,她再也不能有信心與勇氣,去尋找新的人生了。

婆婆死後,雪英撫育幼兒,辛勤勞作。她既要當媽,又要當爸。她既要做女,還要做男。裏裏外外的擔子,全壓在她身上。她的丈夫三代單傳,左右無援。在農村裏,家族勢力,從來就是一種安全保障。家族人丁繁盛,別人也就不敢心存輕慢。現在,雪英是孤單的了。她是寡婦。她是漂亮的寡婦。她誠然是漂亮的,她高挑個兒,一頭秀髪,她容貌端莊;更為不同的是,雪英待人接物時的彬彬有禮,跟人談話時的溫柔和氣,跟農村裏,沒有受過教育的野性女兒相比,更襯托出她的優嫻文雅。她家裏住室的布置,總與別人不同。農村裏人們說不出來,其實隻是有更多的藝術趣味罷了。年輕女人們麵對雪英,不能不感到自卑。深深的自卑所表現出來的,是嫉妒,是疏遠,是孤立。她們在自己男人麵前故意貶低她,無中生有的誹謗她,無情的譏諷她了。然而,她們還是從自己男人的眼睛裏,從自己男人遮遮掩掩半吞半吐的話語裏,看出了他們對雪英的讚賞,看出了他們對雪英的羨慕與欽佩。這更讓她們增加了心裏的惱火與嫉恨了。雪英生活在無緣無故的冷言冷語裏,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眼神裏,生活在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裏。女人把她當作敵人,她因為自己的出類拔萃而感到孤立無援。她要為自己的鶴立雞群付出代價。她心裏滿是痛苦和哀傷,但卻隻能孤單地吃力掙紮。

 

 

有些年輕人,終於忍耐不住向她調情了。路上碰見她,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有那肆無忌憚的,竟然膽大妄為,晚上翻牆去撬她的門窗。他們知道她單門獨戶,勢單力薄。他們原本就無所畏懼。她在深深的黑夜裏,聽著那打窗敲門聲,她心裏既憤慨又恐慌。她是原本不願意讓人知道的。她終於不堪其擾,她去找治保主任王阿紅了。

王阿紅安慰她,讓她放心。他保證,以後再不會有此類事情發生。王阿紅先是很有策略地進行個別警告。雖然沒有人承認,但王阿紅能從那眼神態度裏,判斷出來是誰幹的。王阿紅後來又在群眾大會上講,誰要是犯法違法,作奸犯科,一旦發現,立即抓起來送公安局。人們知道,王阿紅有一個戰友在公安局裏。在農民看來,那是個很大的後台。不要說你犯法,就是你好好的,說抓你就抓你。農民認為,天下自古以來,就是隻有權沒有理的。果然,自從王阿紅說了話,再也沒有人敢去惹是生非的了。

雪英對王阿紅心存感激。雪英對男人冷若冰霜,不苟言笑。那是因為有男人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欲望,她不能不心存戒備。但是王阿紅不。王阿紅從來不輕狂,王阿紅還給她了安全和保護。他理解雪英,他勸雪英盡快找個家兒,省得過這孤苦淒涼的日子。他安慰雪英,他也幫助雪英。於是有流言了。因為雪英對不論誰都板著臉,唯獨跟王阿紅說起話來臉上笑著。

人們認定王阿紅跟雪英有不正當關係。雖然,誰也拿不出證據。沒有證據,仍然要說。那是對於秘密的好奇嗎?那是對於別人的嫉妒嗎?不知道。那流言終於傳到王阿紅老婆的耳朵裏了。王阿紅老婆,在吃飯時睡覺時,先是冷言冷語。王阿紅不由得為自己辯白。這辨白就是證據。心裏沒有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說我的,你怕什麽?王阿紅沉默不語,也不行。還不是我說到你心病上了。不然你為什麽不哼不哈。這不正說明你心裏有鬼麽。有些人,一旦疑惑,就把那疑惑當真實。她自己被那疑惑折磨揉搓得痛苦不堪,她還要把那因疑惑而產生的無名怒氣,發泄到別人身上。首先是自己的丈夫,再就是她疑惑的女人。這也許是因為自卑,缺乏安全感,她要通過吵鬧糾纏,來抱住她的男人。這也許是因為占有欲,她要通過吵鬧糾纏獨占他的男人。這也許是她的潛意識裏也有對異性的強烈欲望,她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而認為其事必有無疑,就通過吵鬧,來發泄自己身體裏聚集的那無意識的能量。不論因為什麽,那吵鬧那糾纏,隻能使男人厭煩和憤怒。而這厭煩與憤怒,反倒成為不證已明的證據,強化著她的意識,使她確定無疑地把虛幻當真實。王阿紅的家裏,終於變成了,像燒糊了的泛溢著的一鍋粥了,終於變成了, 像透涼冷凍的冰窟了,終於變成了,像鋪滿了荊棘的大地,而讓他有地難容了。他幹完活回家吃飯,沒有飯吃,老婆還要罵,你怎麽不讓雪英那賣屄的給你做去!他衣服破了要換衣服,老婆罵,你怎麽不讓雪英那賣屄的給你做去!當老婆又一次滿嘴噴糞地謾罵他和雪英時,他實在忍無可忍地扇了老婆兩巴掌。這似乎成為更有力的證據。他的老婆從村這頭罵到村那頭。指名道姓地罵他和雪英,罵了個雞飛狗跳牆,直弄得全村沸沸揚揚。

王阿紅百口莫辯。他什麽事也沒有做,卻無緣無故地受著這痛苦的折磨,背著這不明不白的黑鍋。似乎沒有人相信他的清白。有人還當著王阿紅的麵說,你是治保主任,你到底有福氣嘛,有權到底不一樣嘛。他滿心的苦悶,卻無處訴說。可是,人總是還需要別人理解,需要別人撫慰的。被痛苦折磨,處於流言蜚語的包圍中的王阿紅,是既需要宣泄積結在他心裏的鬱憤,也需要知心人的體貼與關愛。

王阿紅坐在雪英家的小凳子上,一聲不響地抽煙。雪英的家幹淨,清雅,跟自己豬窩般亂糟糟的家,簡直不能相比。雪英泡了一杯清茶,輕輕地放在王阿紅前麵的小桌上。王阿紅似乎從某種幻想裏陡然清醒過來,抬起頭與雪英眼睛相遇,雪英微微一笑。那寧靜,那溫柔,跟自己老婆的冷漠,粗野,胡攪蠻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要是雪英是自己的妻子該有多好。王阿紅第一次讓埋藏在自己心裏的欲望清晰地跳了出來。他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雪英。雪英低頭輕巧的織著毛衣。王阿紅想,雪英是漂亮!可她不僅人漂亮,你看她織毛衣手多巧。你看她人多文靜,那裏像自己的老婆那麽粗野。人總是欲求自己所缺少的。王阿紅長長籲了一口氣說:

“雪英,村裏人人都說咱倆好。”

“可是你知道,咱倆清清白白的。”

“可是人人都這麽說,我老婆子成天為這事跟我鬧。”

雪英低頭不語。這一切她早聽說了。她知道這確實因為自己。她對王阿紅抱著歉意,抱著同情。她不知道該對王阿紅說什麽好。她有點無奈的說:

“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時間長了,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總有清楚的時候。”

王阿紅有時想,他心裏確實有雪英,雪英人確實好。可是,老婆如果通情達理,他也會把這一份情壓在心裏。然而老婆的吵鬧,人們的議論,讓他感到自己好像走在感情的荒漠裏。他感到自己內心裏那焦急的渴望了。雪英得到了王阿紅的保護,換來的卻是流言蜚語。她感到女人更防備她,更嫉妒她了。她也感到自己是更孤單,更孤獨了。她感到自己是欠著王阿紅什麽了。

 

 

王阿紅躺在床上 屋裏很黑很黑 好像是貓兒叫春的聲音 好像是狗咬架的聲音 好像是狂風吹斷樹枝的聲音 好像是炸雷滾滾的聲音  好像是機槍響的聲音 啊 我在打仗  飛機從頭上俯衝下來 我受傷了  我流血了 我要斷氣了 一個人來了  是雪英  抱著我 她的胸部好柔軟 她把我放在床上 又是我一個人 屋裏黑得要命  我要點燈  火柴在哪兒  我起來 我摸索著 碰到了椅子 踢翻了臉盆 門 門 門 門在哪兒  門開了  屋子裏全亮了  雪英站在門口 笑著 我拉雪英  雪英跟著我 雪英跟我一起坐在床上 兩個人赤條條的 我抱著雪英 雪英的身子好雪亮好雪亮 王阿紅突然醒來。王阿紅還是一個人躺在床上。他悵然若失。他覺得自己的欲望在身子裏翻滾。他埋怨自己醒來而不能盡興。他希望回到夢裏去。可是他知道再不能回到同樣的夢裏。他掃興地坐起來。他恨不得有個東西能把自己抽幹。他終於無奈地抽煙,一根又一根,抽到天明。

他狠命地幹活。他狠命地抽煙。

一天中午,天氣正熱,王阿紅從地裏鋤地回來,看見雪英在自留地裏鋤玉米,他站住低頭問:

“雪英,還不回家吃飯?”

“我想鋤完了再回去。”

“孩子呢?”

“孩子我交給隔牆大嬸了。”

“我來幫你鋤。”

“啊,不能,不能。”雪英急忙阻攔。

“什麽不能!”王阿紅走到地裏,拉開鋤把,隻聽見呼呼的鋤地聲,隻聽見人跟玉米葉子的相刷聲。不一會兒,王阿紅就把雪英拉在後麵。王阿紅隱身子在玉米深處了。王阿紅鋤到地頭,返身回鋤過來,兩個接著後,王阿紅蹲下來,用瓦片刺著鋤頭上的土說:

“我幫你鋤地,你是不是不樂意?”

“不是不樂意,是怕人說什麽。”

“現在人人不是在說著麽,我老婆也不是在罵我也罵你麽。”

“可是——”

“可是什麽?”王阿紅截住雪英的話說,“我想你。我黑夜裏想你。睡不著,你男人不在了,你年青青的,你就不想男人?”王阿紅說完最後一句話抬起頭,用一雙燃燒著火焰般的眼睛盯著雪英。雪英被問得惶然失措得竟然一時語塞。

“今黑兒別關門,我上你屋裏去!”王阿紅說完不等雪英回答就背著鋤揚長離去。

“不能!不能!”雪英跺著腳生氣地喊,卻不敢大聲。眼看著王阿紅頭也不回地走了。雪英這才心跳著背著鋤就往家裏跑。

 

 

雪英回到家裏,覺得自己受了欺負,受了侮辱,氣得直想哭。她心裏罵王阿紅太無禮太猖狂。過了一會兒,她想,他是背了黑鍋,覺得吃虧。反正自己不答應他就是了。不答應他,他還能把我怎麽樣。一直捱到吃罷晚飯,她急忙關好大門,關好屋子裏的門窗,盡管天氣熱空氣悶。雪英先哄小梅睡著,自己也就和衣躺在炕上。想得美!讓我等你!讓我不關門!還真沒有看出來王阿紅是這樣的人。他會敲門?敲門?誰給他開!他會翻牆進來?進來又能怎麽樣?反正門窗都關著。她想,要是自己男人在,還會有這些事嗎?她想起她的男人的百般恩愛溫存,溫柔體貼。她想起她蜷曲在她的男人的懷裏那甜蜜,那陶醉,那幸福,那渾身通暢!所有的男人都一樣嗎?王阿紅跟她的丈夫一樣嗎?不,不能答應他。他鋤玉米那勁頭!他那眼睛像豹子的眼睛。她心跳起來了。不,我不要他。我要就要跟我的男人一樣的男人。其實王阿紅也不醜。人們都說他辦事公道。雪英輾轉反側胡思亂想,她突然聽到地上咚的一聲。是王阿紅。他翻牆過來了。

“雪英,開門。”王阿紅輕聲喊。

“滾,滾開!滾,滾開!”雪英小聲嚷。

“你不開門,我就坐在這裏。等天亮我開大門出去。反正人們早都這麽說了。”

雪英心想,不理他,隨他怎麽樣,停了一會兒,她又想,平常人們說畢竟隻是說說,真的天亮了,王阿紅開門出去,讓人看見,豈不是成了事實了嗎?她起來站在門裏怒氣衝衝地問:

“王阿紅,你說,你到底要怎麽著?”

“我怎麽著你知道。”

“我不願意。”

“我知道你不願意。你把門打開,我說一句話就走。”

“這麽說不行嗎?“

“不行。”

“你是幹部,你是黨員。”

“我知道,我啥都不想了。我隻想著你。反正一個人黑夜想你煎熬著睡不著,這麽著站著也行。”

雪英被一個男人執著的愛感動了。但她仍然在心裏說,不能,他不如我的男人,我不能答應他。我穿著衣服,我活生生一個人,他能把我怎麽樣?想好以後就說:

“好,我開門,可是說一句話你就得走,說話算話。”

“好,你開門。”

雪英拉開門關開門,站在門裏。王阿紅站在門外。兩個人麵對麵站著。他們還是第一次這麽近地站著。麵對著麵,互相聽得出對方呼吸,感覺出對方的心跳。雪英聞得出王阿紅的濃濃的煙味,王阿紅聞得出雪英的淡淡的香味。王阿紅的欲望頓時在身體裏膨脹起來。

“你說呀。”雪英說。

“我說的就是這!”王阿紅猛地把雪英拎到自己懷裏,兩隻有力的手,從背後抓住雪英的衫子,狠勁一撕,隻聽嘶的一聲,衣衫被撕破.雪英腰背全部裸露。雪英驚恐地反射似地雙臂蓋著她胸前的乳房。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王阿紅跪在地上,揪開她的褲帶,像蛇蛻皮一樣,把褲子捋褪下來。在猝不及防中,如閃電般,雪英已經赤條條地站在王阿紅麵前。王阿紅雙腿跪著,緊緊抱著雪英雙腿,把臉緊貼著雪英赤裸的身子吻著,添著,咬著;在她的腿上,肚皮上,陰毛上。雪英被這突如其來弄懵了。她無法掙紮,無力掙紮,也不想掙紮了。王阿紅把雪英抱起來,雪英這才驚恐地說:

“別往南屋,有小孩,北屋!”

王阿紅一次次地噴射他壓抑已久的精液。那汩汩宣泄的精液,狼藉不堪地沾滿雪英兩腿間和身下床席。事完後,王阿紅急急穿好衣服,翻牆而去。黑夜,涼風習習。王阿紅回味雪英那修長柔軟的身子,那身子淡淡的清香;回味雪英那別樣的哀怨宛轉帶淚歎息;回味自個的酣暢淋漓,感覺特別的爽快得意。王阿紅走了。雪英哭泣著。這一切竟然是這樣迅雷不及掩耳般地發生了。她未曾料到,她感到羞愧難當。然而,王阿紅那野獸般的粗獷,那忘我的瘋狂,那烈火般的如醉如癡,那讓人窒息的力量,把她原來壓抑的欲望引發出來,把她從對過去的夢幻中,拉回到現實的欲求中來了。她不完全心甘情願,但她還是做了王阿紅的情婦了。盡管他們之間沒有卿卿我我的纏綿,沒有情深深的私語,沒有“爛嚼紅絨,笑向嬗郎唾”的情趣,沒有細膩的慰撫與體貼。然而那短暫猛烈的肉體交接,也能讓她回味無窮。盡管她仍然矜持,仍然不苟言笑,仍然冷若冰霜,她心裏卻不完全是悲苦也有些許快樂了。在她孤獨的世界裏,畢竟有一個男人給她異樣的感覺。這一點有限的異樣感覺,卻也讓雪英的容顏有了一絲絲笑意,顯得端莊卻也嫵媚了。

 

《七》

柏逢時現在跟雪英相遇了。雪英從柏逢時身上看到初戀人的影子。她覺得柏逢時就是她要尋找的那種男人。她毅然決然地斷絕了跟王阿紅的關係,她要開始新的生活。

秋天來了。金黃的穀穗,雪白的棉花,胭紅的蘋果,火紅的柿子,紫紅的大棗,把田野裝扮得絢麗多姿。一天,雪英背一筐柿子回家,正好碰見柏逢時,柏逢時問:

“小梅呢”

“在家裏。”

“就她一個?”

“她聽話,一個人在家裏寫字。”

“你真是,把孩子一個人圈在家裏?”柏逢時責怪雪英,替雪英背上筐,到了家門口,雪英叫門,隻聽小梅跑得噔噔的腳步聲。門開了,小梅從門裏像蝴蝶一般飛出來,貼在雪英身上。她一定是,一個人在家裏圈得急急的了。雪英抱起小梅在臉上親了一下。小梅從雪英懷裏下來,跑到院子當中,蹲在地上,一邊畫字,一邊誇耀地拉長聲音念著:“我——你——他——”柏逢時讚賞誇獎小梅的聰明伶俐。小梅聽得柏逢時誇獎她,就對著柏逢時跳舞唱歌。雪英給柏逢時端來洗臉水,小梅一點兒不害生,爬在柏逢時背上,柏逢時拉著小梅的手說:

“來,叔叔給你洗洗。”

“我愛洗手,洗臉。我沒有鼻涕。我手不髒。”小梅邊說,邊伸出她的胖胖的小手,仰起她花朵般的小臉,讓柏逢時看個仔細。柏逢時心裏高興,就誇獎小梅:

“小梅好漂亮,好聰明,好乖啊。”

“漂亮是啥呀?”小梅天真的問。

“漂亮就是叫人愛,叫人疼呀。”柏逢時輕輕擰著小梅的臉蛋說。小梅聽柏逢時這麽說,就從柏逢時懷裏掙脫出來說:

“我給你唱歌。”說罷就唱《東方紅》,唱完了問,“漂亮不漂亮呀?”

柏逢時雪英都笑了。柏逢時點頭連聲說:“漂亮,漂亮。”柏逢時吃罷飯,發現在室內牆上掛著一把柳琴,柳琴上蒙了厚厚一層塵土。柏逢時問雪英:

“你喜歡彈琴?”

“是她爸買的,她爸愛彈。”

“我能彈嗎?”柏逢時問。

“你也愛彈?”雪英驚喜地問。她又找到柏逢時跟自己男人之間的共同點了。她把柳琴取下來,到院子裏拂去塵土擦淨,回來把琴遞給柏逢時笑著說:

“著,你彈。”

柏逢時抬頭接琴,兩個人含情對視,默默微笑。柏逢時坐在凳子上輕輕調音。調好音,柏逢時試彈著輕音樂《步步高》。在明亮的陽光裏,琴聲清脆圓潤,節奏分明。那輕快的旋律,像雨點蹦落,像馬蹄碎踏,像珠落玉盤,像溪水輕流,像林鳥齊鳴。小梅發出驚喜的笑聲。在屋子裏快樂地跳著。一會兒摟著媽媽的脖子搖著笑著,一會兒蹲到柏逢時前仰著小臉,閃著一雙黑油明亮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家裏滿是光明和快樂。那一把,老是掛在牆上落滿灰塵的東西,竟能發出這麽好聽這麽好聽的聲音。是他彈的。他,在小梅的心靈裏是那麽神秘。柏逢時是小梅心中的神明了。

雪英也一掃憂鬱神情,開心地笑著。她自己也猶如一把蒙塵已久的柳琴,現在終於拂去了,那積存在她心靈上的塵土,要唱出他生命的歡樂之歌了。雪英容光煥發。小梅咯咯地笑著坐在雪英膝上。柏逢時回頭欣賞地一望,母女相依,猶如美麗花枝上落著一隻小鳥。突然,砰的一聲,弦斷了。琴聲嘎然而止。小梅失望驚訝地叫了一聲。憂鬱的陰影又飛回到雪英的眼睛裏。

“弦舊了,換些新弦就行了。我明天去買。”柏逢時興致不減。

“我愛聽,多好聽呀。你不要走了,就睡在這兒,跟我,跟媽媽睡在一起。”柏逢時聽了不好意思,雪英臉上一片飛紅。

柏逢時從雪英家裏出來,覺得世上的女人都是可愛的,孩子都是可愛的。過去人世間的許多苦難和不幸,已經是離他很遙遠的很遙遠的了。他心裏滿是溫暖和快樂。他不由回頭而望,雪英站在大門口對他微笑,小梅依在雪英身旁向他招手。

 

 

柏逢時是雪英家的常客了。

柏逢時來了。小梅炫耀地對柏逢時說她會背詩。柏逢時抱起小梅說:“好呀,你背,讓叔叔聽。”小梅用稚嫩的聲音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柏逢時抱小梅進到屋裏說:“叔叔也會背,黃河遠上白雲間,兩片孤城萬仞山。”小梅說:“不對,是‘一片孤城萬仞山’,不是‘兩片孤城萬仞山’”,“好”,柏逢時說,“是叔叔背錯了。還是小梅對。我往下背。‘羌笛不須怨楊柳,春風可度玉門關。’”小梅說:“叔叔又錯了,是‘羌笛何須怨楊柳’,不是‘羌笛不須怨楊柳’,是‘春風不度玉門關’,不是‘春風可度玉門關’”,小梅重讀柏逢時故意讀錯的地方,並加以糾正。柏逢時又故意重複了小梅的話說:“哎,小梅又說對了。是‘春風不度玉門關’,不是‘春風可度玉門關’,是‘羌笛何須怨楊柳’,不是‘羌笛不須怨楊柳’,”柏逢時邊說邊回頭望望雪英。她希望雪英能懂得他故意背錯唐詩的含義。他希望兩顆心靈能有更深入的交流。然而雪英低頭不語,態度冷漠。

“小梅的詩是你教的?“柏逢時問。

“嗯。”雪英停了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她連頭也沒有抬。柏逢時在這一聲遲遲冷淡的“嗯”聲裏,感到了雪英有意怠慢與冷落。柏逢時給柳琴換上了新弦,叮咚地彈起來。小梅雖然高興,雪英卻無動於衷。跟前一次雪英聽到琴聲,眼裏充滿異彩大不相同。柏逢時討好地對雪英說:

“你來彈彈。”

“不會。”

“你今天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

“你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

“誰惹你生氣了?”

“沒有人惹我。”

雪英冷漠地帶理不理地回答,讓柏逢時難堪。柏逢時感到自己在這裏是多餘的,不受歡迎的了。但他不知道是什麽緣故,為的什麽。柏逢時起身說:“我走了。”雪英遲緩冷淡地起身送客。他走出雪英的家門,走了一段,忍不住回頭而望,他多麽希望雪英站在門口依門送望。然而雪英家門口空無一人。一會兒,門口閃出小梅的影子,她身小力單地,一扇一扇把大門閉上。柏逢時對著那緊閉的大門,心裏像失落了什麽,萬分惆悵。

 

 

柏逢時百思不解雪英態度為什麽發生了那麽大的變化。她為什麽那麽冷淡我呢?魯迅說愛情是需要麵包的。我能保證她有麵包嗎?以前固然有許多人提過雪英,那不過隻是一麵之詞。最後決定權還在雪英。誰知道雪英是怎麽想的。自己原本無心無情,現在有心有情,她對我卻是如此。然而,雪英對我為什麽先熱情後冷淡呢?她那冷淡中,為什麽又像是含著一種哀傷與淒楚深情呢?他感到女人情感世界的變幻莫測難以琢磨了。

一天晚上,好幾個年青人在柏逢時的小土屋裏打撲克玩,一個年青人突然問:

“老柏,咱們在一起有啥說啥是不是?我有話給你說,你聽了可別生氣。”

“什麽話,你先說給我聽聽。”

“你先別問什麽話,你先說你生氣不生氣?”

“好,我不生氣。”

“真的不生氣?”

“那還用說,真的。”

“有人說,看見你晚上翻雪英的牆。”

“胡說!誣蔑!造謠!誹謗!簡直是無恥之極!”柏逢時頓時臉都氣白了。他兩手不停的顫抖。

“看看看,原來你說好,你不生氣的。”

柏逢時啞口無言。他萬般無奈,隻好自己給自己慢慢消氣滅火。他想起柔石《二月》裏的肖澗秋了。時間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世界仍然如此。肖澗秋尚且能一走了之,我卻沒有了一走了之的自由。啊,你們為什麽這麽喜歡製造流言,傳播流言呢?是因為嫉恨我嗎?我一無所有。是因為好奇嗎?人間宇宙有多少奧秘,需要你們傾畢生之力去探索,可你們毫無興趣,隻用製造和傳播流言,來打發時光消磨精力。你們變得空虛無聊,你們成為弱者!你們知道不,你們用流言殺傷別人時,你們嘲弄誣蔑別人時,你們不正是在創造一個便於流言殺傷,便於嘲弄誣蔑的環境嗎?當你嘲弄誣蔑別人時,你們已經走到了也能被別人嘲弄誣蔑的環境裏。你們是站在汙水裏拿汙水潑人,你們能不沾上汙水嗎?你們希望在毀滅別人的名譽中尋找快樂,你們心靈裏先就已經藏滿了汙垢,你們還能有真快樂嗎?柏逢時為人們心靈的扭曲,和奉行的道德原則的荒謬,感到憤怒和悲哀。人們什麽時候才能從這讓人既憤慨又悲哀的輪回中走出來呢?

柏逢時突然之間明白雪英不理他的原因了。

他去問雪英,果然如此。雪英說她不能在流言傳播的同時,跟一個與她無關的男人來往。柏逢時問,什麽才是有關,什麽才算無關?如果這樣,不是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嗎?你不是先了解好了以後再去交往,再去建立關係,你隻有在交往中才能深入了解,你才能建立你需要的關係。麵對流言,你是軟弱的退卻?還是決然對立,走你要走的路呢?但丁不是早都說過,走你的路,讓別人去說了嗎?雪英麵對柏逢時的滔滔辯解,臉上有了笑容。她覺得這個男人是可以信賴的,她終於找到了她心目中男人。他們決定結婚。

 

 

柏逢時和雪英都不喜歡排場,原來不想置辦酒席待客,可人們都勸他們一定要請客。他們說,雪英是單門獨戶,你又是外地來這裏單身一人,舉目無親。有一句俗話,人不為嘴,可那許多‘不是’,都是從嘴上來的。你得請大家幾桌,這樣以後,人家才能關照扶幫你。柏逢時心想也是。在中國這樣一個貧窮的國家裏,吃顯得特別重要。請吃是一種尊敬,被請吃,顯示出一種威望與權力。也許,中國人對性過於壓製,才要通過吃,來放縱,來發泄,也許,中國人的尊嚴被權力所掃蕩,才要通過請吃來維護,也許,中國人的生活過於單調和乏味,才要通過吃來調劑。用吃來平衡已經傾斜變形的心理,這該是多麽可憐和悲哀。然而,你既然生活在這個人人認同的環境裏,你的反抗,將會變得如唐吉訶德跟風車做戰一樣可笑,一樣不可理喻。柏逢時隻好竭其所能來請客。他必須善待他們。不然,他們一輩子都會心存芥蒂。

柏逢時一桌一桌地給人敬酒,每到一桌,總有人醉醺醺地站起來讓柏逢時喝酒。柏逢時本不善飲酒,但你不喝,就是看不起他。你一飲而盡,翻倒酒杯,這才是尊敬他,看得起他。他喝了幾杯,心想這樣喝下去真不行。他還知道酒精對肝髒的損害,他就偷偷想了個辦法。他把酒含在嘴裏,趁人不注意時吐出來。萬一不行,幹脆故意倒在下巴上脖子裏。雖然不雅觀,卻也是有效的策略。

他走到最後一桌,一個年青人東搖西倒地站起來,在柏逢時肩上拍了兩下說:

“老柏,你裝得倒像啊?你能哄得過大家嗎?你還生氣嗎?你運氣,你運氣,你老柏好運氣,你算是吃上了天鵝肉!能吃上天鵝肉的人可不多呀!來,幹。”說罷舉杯一飲而盡,把酒杯一亮。他見柏逢時隻抿了一下,就大聲吆喝:“不行,不行!你今天是什麽日子?吃天鵝肉的日子!能不幹嗎?幹!”柏逢時一陣不快,卻也無可奈何。隻有在那年青人的監視下邊喝邊灑。柏逢時這樣被強逼著喝了三杯。那年青人才說:“好,好,夠朋友!夠朋友!”

席間人們高聲呼叫,猜拳行令。柏逢時理解這些人。他們一年難得休閑歡樂,婚喪大事,就是他們的節日。他們四季難得好吃好喝,婚喪大事,就是良機。柏逢時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他們快點結束,好讓家裏寧靜下來,隻有他跟雪英。

晚上,柏逢時坐在炕上,小梅對柏逢時說:“叔叔,晚上你就睡在這炕上。這炕上有地方。媽媽睡在裏麵,我睡在中間,你睡在外邊。”柏逢時問:“叔叔為什麽睡在外邊”小梅說:“外邊有狼。叔叔睡在外邊擋狼。”柏逢時問:“為什麽不讓媽媽睡外邊呢?”小梅不吭氣了。柏逢時說:“小梅還是跟媽媽親呀,是不是?給媽媽找一個沒狼的地方。”小梅笑了。柏逢時又問:“為什麽你要睡中間呢?”小梅說:“我不想叫你挨著我媽媽。”柏逢時雪英都笑了。小梅一會兒就睡著了。柏逢時用手摸著小梅的臉蛋說:“她真乖。” 等小梅睡熟了,雪英把小梅輕輕移到炕裏麵,給小梅蓋好被子,這才轉過身,兩個人相對,默默而笑。“把燈熄了。小梅可靈醒呢。” 雪英輕聲說。柏逢時熄了燈,在黑影裏,兩個人相抱相吻。過了一會兒,柏逢時說:“咱們睡吧。” 柏逢時先脫了自己的衣服,卻發現雪英仍穿著內褲,就輕輕去脫。雪英一聲不響地讓柏逢時脫掉內褲,被柏逢時擁在懷裏,被柏逢時撫摸著,吻著。柏逢時小聲說:“你有氣質,你很漂亮,我愛你。” 當柏逢時試著去摸雪英的那個地方時,雪英拿開柏逢時的手,卻更緊地鑽在柏逢時的懷裏。柏逢時也不免強。“你們男人,難道,隻是,想女人的那個?” 雪英小聲問。那聲音裏似乎有著膽怯。柏逢時不知雪英心裏想的什麽,也就不再說什麽,就邊用手撫摸雪英的背、腰、臀部,邊說:“很是豐滿喲,手感很好!”“現在瘦多了。身子也沒有年輕時細膩了。”“你還不年青!”“你剛才生氣了吧?我沒有你那麽急。”“為什麽生氣?不,不會的!這麽不是很好嗎?我急嗎?” 雪英的眼裏滲出淚珠。她想起王阿紅,在沒人處碰到她,總是不由分說,把她推倒在地,扒掉她的褲子,就像餓虎捕食一樣。柏逢時可不一樣。他這麽體貼人。她以後要給他。她感到自己終於有了依靠,有了歸宿。她不再孤單,不再寂寞,不再害怕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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