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三章 (4-6節)

(2019-01-31 07:28:55) 下一個

(4-6))

 

《四》

1962年的春節到了。劇團裏的人,都買好年貨,準備回家。隻有少數人,還留在劇團裏。那時,回家能帶上一個豬頭,是有能耐有本事有地位有臉麵的一種象征。趙永全走後門買了一個,晚上,在灶房裏,用燒紅的鐵棍烙著豬頭的長毛。豬頭在燒紅的鐵棍的烙燒下,發出絲絲的響聲,冒出一股股青煙。屋子裏彌漫著濃濃的焦臭味。柏逢時過來時,豬毛已經燙掉,豬頭已烙的金黃金黃的。

“喲,簡直是一件藝術品!”柏逢時說。

“畢加索的黃楊木雕。你看,多神氣!豎起它的雙耳,翹起它的嘴頭,眯起它的眼睛,儼然一幅帝王氣象!”

“好一個比喻。”柏逢時說。“你們都有家,有一個家真好。”柏逢時歎息了。

“你也快有家了呀。假期可是個好機會,抓緊。二畝水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農民的天堂,懂嗎?唉,現在私人是沒有地了,也沒有牛了。可老婆那點兒水地還在,我還有一條犍牛。那水地也荒得太久,這牛也圈得太死啦。喂,老柏,說句實話,有時候想老婆,真都要把褲子頂繃了呢!你不想女人?”趙永全說罷哈哈大笑。他為回家與妻子團聚而快樂。柏逢時更感到自己的寂寞了。他需要一個家,一個能給自己溫暖與歸宿的家。一個有著妻子的溫柔體貼,與孩子的哭聲與笑聲的家。柏拉圖說,真正的愛人所渴望的,就是靈魂與肉體,跟另外半邊,合成一個真正的整體。生命,原本就是在強烈的饑渴中互相吸引而猛烈結合中,產生,發展,進化的。柏逢時覺得需要另一半了,感到自己沒有另一半,那饑渴,那缺憾了。

臘月二十以前,該回家的都回家了。劇團大院,一下子顯得空蕩蕩的。冰冷的太陽,壓在山頭,天空暗了下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知道芮琴也沒有回家。但他仍然被自己的政治問題、經濟狀況,困擾著。他痛苦地自卑地萎縮自己,他沒有勇氣再向前跨步,甚至半步也不敢。

晚上,他打開書,可是又怎麽能讀進去呢?他勉強打開,是“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他又翻開一頁,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把書仍在一旁,心緒無著。他隻好無可奈何地拿起二胡,了無心緒地拉起劉天華的《良宵》。淒婉的琴聲,從柏逢時屋子裏飛出來,飄在劇團空蕩蕩的院子裏,也飄進芮琴的屋子裏。芮琴屏氣凝神,靜聽那如泣如訴、哀怨婉轉的琴聲,在自己的心裏回蕩。她在心裏呼喚著柏逢時,希望他能過來跟她在一起。她多麽需要一個人,使這間淒涼冷靜的房子,充實起來,快樂起來。可是,仍然隻有那琴聲,在寂靜的空蕩蕩的大院裏,淒婉地回旋飄蕩。芮琴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她心裏煩亂,狠狠地揪著辮梢兒,咬著嘴唇,終於下了決心。她走到院子中間,卻猶豫了,躊躇了。她的心劇烈跳動著。她站在那裏,望著柏逢時的房間,望著房間窗簾後的燈光。她的眼睛濕潤了。她能夠從那琴聲裏感覺出柏逢時紊亂不寧的心緒。但她仍然沒有勇氣去敲那一扇她多麽想進去的門。琴聲嘎然而止,黝黑的夜空驟然之間顯得格外寂靜。柏逢時沒有辦法,讓自己不堪忍受的煩惱和強烈的騷動不安,平息下來。到芮琴那裏去!柏逢時下了決心。他拉開門,看見芮琴急急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柏逢時尾隨芮琴進到她的房間。芮琴站在屋子裏,望著柏逢時,欣喜的眼睛已是濕淚盈盈的了。

“春節不回家看看?”柏逢時問。話一出口,他就感到虛偽。因為他多麽渴望跟芮琴在一起。

“你為什麽不回家?”芮琴生氣了。難道你不需要我嗎?難道你不懂我是因為你才留了下來嗎?難道你不知道我也沒有家嗎?芮琴狠狠地望著柏逢時。柏逢時張皇失措了。他不敢再看芮琴,他的心跳著,怦怦怦地跳著。他不知該說什麽,好讓這緊張尷尬的氣氛緩和下來。

“其實,其實,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我還知道,我還知道,你爸,他不是反革命。”

“怎麽?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芮琴吃驚得睜大了眼睛。

柏逢時這才稍微沉靜下來。他終於可以打破這讓人緊張的氣氛,找到了可以共同談論的話題。他倆坐下來,柏逢時告訴芮琴他聽楊凡說的關於她爸爸的故事。

芮琴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會是這麽淒慘地死去的。他也沒有想到,柏逢時對她的家世,有這麽清楚的了解。他們原本就已經有瓜葛的感情關係,一下子親密無間了。芮琴用一雙深情的眼睛望著柏逢時。兩個人對視著,也不再回避。他們互相用眼睛撫摸對方的心靈,慰撫對方的傷口,激蕩對方的情感。他們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股無形的強大的力量壓迫著他們。屋子裏很靜很靜,世界很靜很靜。十多年來,芮琴因為失戀,因為家庭,孤單一個人,曾經有過多少憂傷和悲哀!這些憂傷和悲哀,因為有了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全都可以渙然冰釋了。她望著柏逢時,熱淚流了下來,終於,她雙手捂著臉嗚咽起來。啊,芮琴,你為什麽哭泣?啊,芮琴,請你千萬不要哭泣!柏逢時在心裏說。他走到芮琴麵前,想安慰她,慰撫她。柏逢時把手搭在芮琴肩頭,撫摸著芮琴因哭泣而不斷抽動的肩背。芮琴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男人那手的讓人震撼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像觸電一樣。是那一雙手突然打開電源開關,讓電流遍布全身,觸摸她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讓她的心靈燃燒起來。她全身顫栗著,抽搐著。她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撲到柏逢時懷裏,她喃喃地說:“今晚,我都是你的,我都是你的!我什麽都給你,我什麽都給你!”她抓住柏逢時的手,那冰冷冰冷的手,把它塞在自己的內衣下麵。柏逢時立刻感覺到芮琴腰部皮膚肌肉的溫暖,豐滿,光滑和細膩。柏逢時吻著芮琴那白皙的脖子,耳朵,額頭,臉頰,終於他們緊緊的吻在一起,吮吸在一起了。芮琴似乎要昏倒一般。他們倒在床上。人間的一切痛苦憂傷,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生命在燃燒,就像地殼裏的岩漿,在奔突中燃燒,在滾動中燃燒一般。

芮琴閉著眼睛,迷醉在這生命燃燒的激情裏。她渴望著,她要把她整個兒給他。她的腹部裸露出來了。強烈起伏的腹部平坦如雪。她的胸部裸露出來了,雪白的乳峰翹然而立。柏逢時把他的頭深埋在那雙乳之間……柏逢時突然清醒過來。

“我不能!”他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我不能!”盡管他的被激發的欲望,猶如雄獅在囚籠裏怒吼,猶如洶湧的春潮,碰撞著山崖尋找出路。“我不能!”這個念頭還是不斷強烈地閃現在他的腦海裏。他把臉埋在那對乳房中哭泣了。這是一個生命被另外一個生命所感動的哭泣。另外一個生命由於對那一個生命的信任,就渴望著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給那一個生命,並融入那一個生命之中。可是,“我不能!”柏逢時抬起頭,含著眼淚,把芮琴的衣服拉下來,蓋住那如潤玉般柔滑,讓人目眩神迷的胸部和腹部。毅然決然地站起來說:

“我走了。我不能!”

那是對於美的憐惜?抑或是對於別人的責任?

柏逢時離開芮琴的房間,卻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他從劇團後門出去。後麵是一條小河。柏逢時站在河邊,迎著凜冽的寒風,讓寒風,平息他心頭的激情,平息他心頭的欲望。他認為不能,為什麽不能?是怕毀了她呢?那麽,為什麽就會毀了她呢?是怕她後悔嗎?那麽她為什麽一定要後悔呢?河裏的水流著,碰著冰凍的石頭,好像在輕輕嗚咽。蒼穹上的無數顆星星在眨著眼睛,似乎在冷眼觀看人世間的滄海桑田與風雲變幻。柏逢時和芮琴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激蕩不安,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有體驗,誰也不能理解。那麽,柏逢時,卻寧願站在凜冽的寒風裏,冰凍的小河邊,讓凜肌刺骨的寒風,吹透他的衣服,鑽進他的心胸裏,以熄滅他火一般的激情。那理由是什麽?那根據又是什麽?

 

 

芮琴徹夜難眠。

她躺在床上回想體味著柏逢時那如醉如癡的擁抱,那激蕩人心的撫摸,那狂風暴雨般的熱吻。她渴望著。她渴望他那威猛閃電的一擊,她渴望他那利箭般的穿透力。她仰麵躺在那裏,猶如幹涸龜裂的大地。她渴望著,她等待著。她渾身顫栗地渴望與等待著那酣暢淋漓的天上甘霖,夾著風雹與雷電,如潮水般傾瀉到她的身體裏。然而,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毅然決然地離去了。她頓時感到空虛與失望,轉而,她又感到氣憤與憂傷。也因為,她第一次在男人麵前裸露自己而感到羞臊與難堪。當然,她也能理解他,他心疼她,是為她好。他是負責任的。

第二天早上,陽光斜射進房間,芮琴懶得起床,她全身困乏。還有,想起昨天晚上的事,還真有些難為情呢。她對自己過於主動感到羞赧不已。她躺在床上渴望柏逢時來。

“芮琴,還沒有起床嗎?”

聽到柏逢時的聲音,芮琴心跳起來。充滿喜悅之情。但是,她又故意不理他。

“芮琴,太陽都曬著——”柏逢時忽然覺得下麵的話不雅,就變個說法,“你也太懶了。”

女人需要自尊。盡管她心裏想他,但她也要裝得更加莊重與矜持。她要他求她,追她,在求她追她中,顯示出自己的尊嚴與分量。人類總要依靠過去的經驗來思考,總要依照習俗來思考。或許,這隻是女人特有的一種本能。反正,芮琴拿定主意再不能那麽主動,再不能那麽輕易地表露自己了。她要讓他站在那裏祈求和等待,她要像罰站功課不好的學生那樣,讓他站在那裏。不過,卻豎起耳朵,靜聽動靜。她聽見柏逢時走開了,她由失望而生怨恨,就翻轉身生氣地噘著嘴,在心裏說:“你走好了。你永遠也別來,你永遠也別來!”柏逢時心想芮琴不一定醒來,就回到自己房間。該幹什麽呢?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捅爐火,爐火通紅通紅的。他倒了一杯水,卻並不想喝。他翻開一本書,什麽也沒有看見。他什麽事也幹不成,他隻想著芮琴。他又去敲芮琴的門。他憑直覺知道芮琴已經醒來。他敲門,芮琴不應。她生氣了嗎?她後悔了嗎?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這一回芮琴擔心柏逢時又走了。就輕輕咳嗽了一聲。柏逢時就又敲了門:

“芮琴,開門。”

沒有人答應,他又敲門:

“芮琴,開門。”

芮琴既希望柏逢時求他,不斷地求她,又擔心柏逢時沒耐心走了,這才開門,裝著一臉慍色地說:

“你走呀!我討厭你!”

柏逢時懵啦。怎麽自己突然變得討厭起來啦?不過,柏逢時還是感覺出了芮琴慍怒的聲音裏含有的嬌柔, 那堅決拒絕的話語裏的親昵。

“芮琴,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柏逢時邊說,邊往裏進。芮琴趁機“砰”的一聲,把柏逢時關在門外。卻豎起耳朵仔細靜聽,心裏卻不斷地埋怨:你還說什麽呀?你敲門呀!你求呀!傻瓜!她希望柏逢時敲門,打門,不斷求她,纏她,柏逢時輕輕地敲門說:

“芮琴,我求你,開門,你聽我說。”

芮琴怕拿腔的時間太長,怕柏逢時真的走了,隻剩下她一個人豈不是沒戲可唱了麽。就裝做萬分不耐煩的樣子拉開門,無可奈何的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說:

“我要一個人休息。別讓我厭煩好不好?“

柏逢時硬是要往裏擠,芮琴硬要關門,柏逢時裝做被擠疼了,“啊喲”地輕叫了一聲。芮琴急忙鬆手,柏逢時趁機擠進了房間。芮琴雖然覺得自己受騙了,卻不讓自己的喜悅表現出來。隻裝做生氣地樣子從屋裏要出去。她想著要柏逢時堵在門口,強抱住她親她。她會生氣,她會拒絕,但她終久會遷就會屈就。但是沒有。芮琴生氣失望地走出房間,柏逢時跟在後麵,說:

“芮琴,芮琴,你聽我說。“

芮琴這一下可真的生氣了。說,說,說什麽呀,誰要你說呀。

柏逢時在後麵追著。街上人很多很多。正是年前置辦年貨時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很是擁擠。他偶然碰見熟人,也顧不得打招呼。他一定要追上芮琴對她說,他愛她,真心愛她。可芮琴,不給柏逢時說話的機會。她知道他愛她,她不需要解釋,她需要他的追求,鍥而不舍的追求,急不可耐的追求,焦急發瘋的追求。在柏逢時的追求中消除羞愧,獲得補償。芮琴穿過人群到街道那一邊去了。柏逢時兩眼盯著芮琴急忙從街道人群中穿過去,卻不小心跟一個女人撞了一個滿懷。那女人的男人劈胸揪住柏逢時揚起拳頭罵道:

“你是想死了吧!你瞎了眼了嗎?“

“對不起,對不起。“柏逢時一連聲地道歉,眼睛卻盯著前方,像在尋找什麽。那男人看見柏逢時像真有急事,不是故意的,就鬆了手,猛推了柏逢時一把,狠狠地教訓道:

“以後走路,別這麽眼睛朝天,腳底下胡踩八踩的。“

柏逢時擺脫了那人的糾纏卻不見了芮琴。他隻好站在十字街口,眼睛四麵八方地搜索。焦急地在街口轉來轉去。芮琴在一家商店裏看得清清楚楚,卻故意不出來。一直等了好大一會兒,她才從商店出來,沒有想到,柏逢時在背後叫自己的名字:

“芮琴!“

芮琴還真冷不防地吃了一驚。心裏高興,卻控製住自己,大聲地問:

“你說,你想幹什麽呀?“

柏逢時看到周圍那麽多人用疑惑的眼光看著自己,好像自己是一個死皮白賴的流氓無賴一般,頓時感到自己的尊嚴大受損傷,就傷心而無奈地說:

“你根本就不懂!“

柏逢時說罷,扭頭就走。芮琴看見柏逢時生氣地走了。心裏空蕩蕩的,再也沒有心思在街上轉悠。不過,她心裏想,你心裏也不好受是不是?氣死你!活該!不過,她心裏還是惦記著柏逢時,好沒意思地,索然無味地轉悠了一會兒就往回走。走到劇團門口,老遠看見柏逢時在院子裏焦急地轉來轉去,不由得心裏高興。她不想再難為柏逢時,但又不好意思主動搭訕。柏逢時從街上回來,心裏傷心難過。可是他再傷心難過,他心裏還是想著芮琴,就在院子裏等芮琴回來。他看見芮琴回來了,就急忙迎上去。芮琴就扳起麵孔,故意裝出沒有看見他,但是,柏逢時能觀察出芮琴嘴角上那一絲笑意,就趕緊跑上去,尾隨在芮琴身後。芮琴開門,裝做要關門,卻並沒有關。柏逢時趁機側身擠到屋裏。芮琴坐在床沿上,頭扭在一邊,咬著嘴唇,低著頭不理柏逢時,胸部卻劇烈地起伏著。

柏逢時壯著膽子坐到芮琴身後,說:

“我愛你,真心的愛你,我現在隻差一點兒沒有把心掏出來讓你看了。“

芮琴低頭不語。柏逢時又給自己壯了壯膽,鼓起勇氣,把手搭在芮琴肩頭,芮琴推開柏逢時的手說:

“離我遠一點兒。”不過那口氣已經是柔柔的了。

“我不!”柏逢時猛地把芮琴緊緊抱住。芮琴裝著要掙脫似的,轉過臉問:“你不是走了麽,你走呀!”柏逢時不再說什麽,隻是強著要吻。芮琴左躲右閃,左推右擋,最後,還是讓柏逢時吻著了。她再也不動了。她沉醉在男人熱情奔放的吻裏。好久好久……柏逢時用雙手捧住芮琴的臉說:

“我想你,昨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河邊凍了一夜,我怕你後悔。”

這是芮琴沒有料到的。她緊緊依偎在柏逢時懷裏,她輕輕地柔柔地說:“我不後悔,我要嫁給你了。我是你的了。”她心裏很抱歉,她至少有點兒錯怪了他。她沒有想到他會凍了一個晚上。她心疼他。

白天,他們包餃子,也談結婚的事。晚上,吃完了餃子,柏逢時拉二胡,芮琴哼唱了幾段柏逢時愛聽的唱腔,算是打發時光。其實,他倆都清楚對方心裏想的什麽。他們都感到自己的需要。昨天,當芮琴的欲望正沛然而興 時,柏逢時卻以道德理由離芮琴而去。其實,柏逢時總把女人神聖化。而神聖化跟汙穢化隻有一步之遙。神聖化,就會把性看做是純潔是恩惠;汙穢化,則把性看做是肮髒是玷汙。這種隱含的性的不平等觀念,常常會使相悅相契的性關係,缺乏肆無忌憚的酣暢淋漓。在壓力重重的人生中,也就不會有真正的放鬆與宣泄。正因為如此,女人更喜歡的,不是五體投地的崇拜者,而是更喜歡,敢於挑逗她的唐璜式的人物;男人更動心的,也並非矜持貞潔的聖女,而是風情萬鍾回眸百媚的蕩婦。如果思想根植於感覺之中,那麽,性,就必然是通向對方心靈的通道。兩相傾慕,兩情相悅,沒有觀念額外負擔,隻依自然本性結合,隻互相負責,那該是多麽地令人心醉而神馳啊。可惜的是,人類曆史把越來越多的觀念包袱加諸自身,從而讓人類的前行,變成是沉重而不堪重負的了。然而,欲望總要衝破不必要的束縛,卸下不合情理的負擔,沿著它自己的方向前行。

芮琴邊輕輕地展著被褥,邊輕輕地說:

“你不是要走的嗎?”說罷輕聲按下開關。黑暗裏,柏逢時聽見芮琴脫衣服的悉碎聲。柏逢時也脫掉衣服,就在他鑽進被子的那一刻,芮琴綢子般光滑的身子就已經在柏逢時的懷抱裏了。他們的嘴、胸部、腿、互相饑渴地搓摩,他們的手臂緊緊地把對方摟在懷裏。在人生漫漫的坎坷路上,那挫折,那壓抑,那心酸悲傷,全在這搓摸中釋放出來,並體驗著生命的快樂。當柏逢時俯在芮琴身上時,芮琴全身微顫並輕輕抽泣。柏逢時急忙打開電燈抱著芮琴問:

“你怎麽啦?”

芮琴光采飛揚的臉上掛著淚珠,猶如梨花帶雨一般。芮琴搖搖頭笑著說:

“沒有事!”她嫣然一笑,嬌羞無限地說,“開著燈,多不好意思。”

“你這麽漂亮,關了燈,豈不可惜!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柏逢時說罷,一絲不祥之感掠過腦際。這時,芮琴含情脈脈,嬌羞怯怯地說:

“聽說,------第一次,好疼的!”

“不會的。我會輕輕地,慢慢地,柔柔地,” 柏逢時親了親芮琴的額頭說,“我們要一塊兒快樂。”

芮琴在柏逢時的懷抱裏感到沉醉。那種撫摸,那種溫存,讓她覺得骨頭像要酥軟了一樣。她覺得她自己猶如一骨朵含苞待放的蓓蕾在搖曳,在等待在渴望著春雨降臨。當柏逢時飽滿的精液,噴薄有力地射出,芮琴感到分外地通暢與潤澤。她因承受那沛然注入的精液而全身痙攣。她的每個細胞都感到充實,她的每根神經都感到慰貼舒展。有一個男人,真是美妙得不可言說。

第二天,一直到太陽出來好高好高。他們都相擁而臥。芮琴躺在柏逢時懷抱裏,一頭烏髪,一雙醉眼,一臉胭紅。柏逢時打量著自己懷裏的這個女人想,我又有一個家了。我又有了一個我愛著的女人。芮琴閉著眼睛想,他真是一個溫柔的男人,一個會體貼的男人,一個風情萬種的男人。她愛他,非常非常愛他。她終於結束了孤單一人的淒涼的生活,找到了歸宿。她終於有了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家。她還會有孩子,她希望孩子像他一樣。他終於是她的了,為她所有了。她好像怕得而複失一般,把她的男人抱得更緊更緊了。

 

在空寂的劇團大院裏,柏逢時芮琴沉醉在愛情的歡樂裏。

芮琴坐在柏逢時的懷裏,聞著愛人身上特別好聞的氣味,享受著愛人特別溫柔的撫摸,似乎有說不完的甜言密語。柏逢時在芮琴臉上親了一下說:“以前,我晚上想你,睡不著,就在心裏給你寫詩。一遍遍地寫。一直到天亮。”“是嗎?”芮琴黑亮黑亮的眼睛盯著柏逢時,比著嘴笑著說,“我才不信呢!” 柏逢時說:“你不信?我念其中一首,你聽聽。” 隻聽柏逢時吟誦:

夜晚,睡不著

我想你

我若是雪花該有多好?

飛舞陶醉在你的眼底

倏地,鑽進你白晰的脖頸

在你的芳香裏消融

 

芮琴把胭紅的臉緊貼在柏逢時胸口,享受著柏逢時一次又一次栽在他脖頸上的熱吻。他繼續聽柏逢時吟誦:

夜晚,睡不著

我想你

我若是輕風該有多好?

悄悄鑽進你的衣襟

緊貼著你的芳心休憩

盡情享受你的溫馨

 

芮琴全身似乎在慢慢融化著。柏逢時的手,伸到芮琴衣服下麵,撫摸著芮琴背腰柔滑的肌膚,輕聲吟誦:

夜晚,睡不著

我想你

我若是你的襪該有多好?

整天緊抱你的香足

踏著輕捷快意的節奏

那才叫一個幸福!

 

柏逢時火辣辣的撫摸,充滿磁性的吟誦,讓芮琴沉浸在浪漫的愛情裏。正當青春年華的她,曾經有過多少次關於愛的夢幻啊。誰能料到,她今天竟然在她的愛人的懷裏,享受那醉人的夢了。她啕醉在柏逢時的吟誦裏:

 

夜晚,睡不著

我想你

我若是你的被該有多好?

緊緊抱著你的玉體

沉醉在你的香甜裏

親昵你的全身,啊------

 

柏逢時再也忍不住了。他的手猛地插進芮琴的內褲,抓住芮琴濕潤的陰毛,喘著氣說:“我要你,我想你!” 芮琴緊緊抱住柏逢時,輕聲說:“我也是。我也想!”

 

 

柏逢時把芮琴放在床上。芮琴朦朧著雙眼,任憑柏逢時解她帶,寬她衣。她享受著男人替她寬衣解帶的那種美妙的快感,真是有難以言說的快活。兩個人赤裸裸地相吻,相抱,相互摩撫,釋放濃濃的愛意。在喘息的間隙裏,芮琴聲音沙啞地調侃:

“難道做愛,你也有詩不成?”

“當然有!為了你!” 柏逢時俯視芮琴,欣賞他的美麗,她的活力,她的俊俏。她的臉在濃密如絲般的黑發的襯托中,如春風中的桃花般豔麗。柏逢時略有所思,即隨口輕誦:

夢中

我緊緊抱你

甜甜親你

啊,別急,別急

慢一點,慢一點

你,半推半就

亦嗔,亦羞,亦喜

我的芮琴

讓我們神魂顛倒吧

親密得如膠似漆

 

芮琴一聽,猛地推開柏逢時,轉身背對,臉埋在枕頭裏,假裝生氣地說:“誰半推半就啦?哪一次,不是你強著我!” 柏逢時從背後去摸芮琴的乳房,芮琴搡推開柏逢時的手,傾聽柏逢時哄她求她的甜言蜜語。柏逢時說話時那微微的氣息,吹著她的耳朵,她心裏洋溢著幸福。柏逢時笑著繼續輕誦 :

夢中

我緊緊抱你

柔柔舔你

啊,左一舔,右一舔

上一舔,下一舔

你,風情萬鍾

百嬌千楣

我的芮琴 

讓我們在愛裏消魂

如春風搖春花一樣美麗

 

芮琴全身暖癢癢的。她忍不住,反轉身子貼在柏逢時懷裏,咽著唾沫,用食指點著柏逢時的鼻尖說:“你哪一次是柔柔的了?” 芮琴水靈靈的眼裏,閃動著彩霞般的燦爛,飛揚著火焰般情意。芮琴嫩紅的舌尖,從細玉 般的牙齒中伸出來 ,輕輕舔著似乎幹裂的雙唇。柏逢時把嘴唇貼在芮琴的嘴唇上,用手摸著,捏著芮琴背、腰、臀部那柔軟的、充滿彈性與生氣的 肌膚,說:

夢中

我緊緊抱你

掐你,捏你,擰你

啊,輕輕的,重重的

狠狠的,疼疼的

你的,妖冶桃紅

我的,心醉神迷

我的芮琴

讓愛如火山噴射一般熾烈

讓我們享受歡愛中的顫栗

 

“你就那麽地美嗎?” 芮琴不由舒展身子,帶著急促的呻吟迎著他的愛人。她要把自己的愛人整個兒吸納到她的身體裏,靈魂裏。柏逢時柔柔地插進那濕潤甜美的最深處,兩個人合二為一地、互相纏繞著、緊抱著 對 方。柏逢時輕輕咬著芮琴的肩頭、抓著芮琴的乳頭,小聲喊:

夢中

我緊緊抱你

恨恨咬你

啊,淺一點,深一點

快一點,猛一點

我的天崩

你的地裂

芮琴,芮琴,芮琴

太陽如死亡,死亡如太陽

帶著它眩目的輝煌

滾來,滾來,滾來,------

 

芮琴的身體在柏逢時身體下麵,迎合著,宛轉著,享受著。她的身子似乎要飛飄起來。 突然,她癱暈在床上。有好一會兒,這才半睜雙目,極輕柔地問:“是誰說的,愛如死一般堅強?” 由這一問,柏逢時不由想起楊俊逸。他想,愛很脆弱很脆弱。它就像一方玻璃容易破碎,就像一片彩雲容易飛散,就像一朵春花,在一瞬間,就已經凋落憔悴。正在胡思亂想間,芮琴在他的臉上輕輕擰了一下說:“你讓人家都快要瘋死了呢!” 聽著芮琴對自己的誇講,柏逢時更感到的是,對自己不確定命運的憂懼,對自己誌趣難酬  的痛苦。 他在心裏想:祖國啊,你究竟要走向哪裏?沒有你的每個兒女個性與誌趣的充分發展,你的繁榮又在哪裏?

五                                                                                                                                                                                                                                                                                                                                                                                                                                                                                                                                                                                 過了春節後,柏逢時和芮琴的關係公開。劇團的陳團長要主動當紅娘。人們開玩笑說,陳團長無功受祿,不花力氣,卻要吃豬頭

陳團長從小愛唱戲。後來邊務農邊參加戲班搭台唱戲。土改時參加農會,後來參幹,到劇團工作當團長一直到現在。陳團長質樸,不拿架子,對人隨和,一心撲在工作上。他幹起工作,實實在在,說一件,幹一件。從不打幹雷。他很得人緣。陳團長唱的是三花臉,他說話,如登台唱戲,幽默詼諧,逗人發笑。中年以後,身體發福,胖墩墩的。他見了人,總是眯著眼睛笑,慈眉善眼的,從不大發脾氣,大家叫他陳佛爺。五八年那時節,上麵不斷下指標,下麵不斷胡吹亂冒。陳團長有時也吹。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萬不得已。被逼得實在不行了,才吹一下。為了這,挨了不少批評。但是他也知道保護自己,運動來了,他也能適應那形勢,走走形式,走走過場,或者也動真格的。

陳團長聽到芮琴和柏逢時談戀愛時,就眯起眼睛笑著說:“很好嘛,才子配佳人。很好,很好。”有人說柏逢時比芮琴大十幾歲,還犯過錯誤。陳團長說:“要是犯了錯誤老揪住不放,咋叫人工作?中央也不是這政策。至於年齡,那有啥?人常說,硬叫男大十,不叫女大一。我給你說,我爸就比我媽大十幾歲。我這當兒子的看著,也挺合適的麽。我就從來沒見過,他老倆口高聲說過一句話。後來我大哥娶了媳婦,聽他媳婦說我媽這不好那不好,時間長了,耳朵根子慢慢就軟了,也就跟上他媳婦的話來了。有一回,我大哥在我爸跟前說了我媽一大堆不是處。我爸聽完,磕磕煙袋說,啊呀,好我的娃哩。我跟你媽過了一輩子,隻見你媽的好處,沒見過你媽的不好處。你媽養了你兄弟三個,屎一把,尿一把,把你從貓娃大,拉扯到這七尺來高。你小的時候,咋不說你媽不好呢。你成天吊在你媽奶奶上隻是吃。你冷了往你媽懷裏鑽,乏了讓你媽抱,你媽那時候可沒嫌過你,是嫌你鼻涕髒了?是嫌你身上髒了?你媽可從來不嫌你!啊,你現在大了,有了媳婦了,翅膀稍子硬了,你一下子見著你媽的不是處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媳婦的意思?是你媳婦的意思,叫她來說個明白,真的說得有理也行嘛。現在你來說,還在我麵前說,你的理在哪裏?莫不是嫌我跟你媽好,來挑撥離間?我爸說完,再不說一句話。我大哥坐在那裏,半天對不上一句。坐了會兒,沒意思的也就走了。這找對象,叫我說,主要是兩個人能合得來,能說到一塊兒。脾氣兒對了,就是癩蛤蟆,也像是抱了個金娃娃。脾氣不對了,就是天仙女,也變成了烏眼雞。你們說說,我說得對不對?”陳團長一番實話,說得大家笑著點頭稱是。陳團長還說,“芮琴這娃唱得好。真是為咱團出了不少力。你說,人家買票看戲,還就是圖著看你台上的好角兒。像我,誰看?芮琴耽擱得這麽大了,我嘴上沒說,可心裏老琢磨著給她找個合適的,現在找老柏,這就很合適。老柏這人工作踏實,又有文才。咱劇團也萬萬少不了這號人。現在,剛好,對上啦。對上了,我安心啦。這好比鳥有了窩,也就不胡飛啦。現在正月演出太忙,過了正二月,我主竿,給他們把喜事辦了。到時候,少不了,要好好喝他們一頓的。”

柏逢時芮琴也為婚事做著準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圓。柏逢時現在是笑常掛在臉上,樂常存在心裏,曲兒常哼在嘴上。他一心隻想著請人,喝喜酒,辦喜事,入洞房,做新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有好日子過。

 

 

人往往想獨占自己所愛的人。因為害怕不能獨占而心生嫉妒。芮琴跟柏逢時常為這些事吵嘴鬧別扭。可倆個人的感情也在小吵小別扭中發展和深化。

有一回,劇團的俊蘭對柏逢時說:

“哎呀,老柏,我看你那毛衣胳膊肘都快磨破了。還不趕快拆了重織,把常磨的地方換到不常磨的地方,這穿起來才省。要是磨破了,再換,就晚了。”

“誰給我拆?誰給我拆?”柏逢時歎息地說。

“啊呀,同誌之間,誰還不幫誰個忙?你要是不嫌我織的不好,這事就交給我好了。”俊蘭男人在外地工作,有些重活少不了讓男人幫忙。乖巧的俊蘭就主動幫男人做些活計,這樣用著男人時,叫別人幫忙也就有理了。柏逢時當時也沒有料到俊蘭真會這麽誠心。這事讓芮琴知道了,不願意了。柏逢時有事問芮琴,芮琴就氣呼呼地不理他。柏逢時心裏悶悶地,卻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招惹了芮琴,柏逢時到沒有人處問芮琴:

“這幾天,我看你不高興?”柏逢時問;

“沒有不高興,誰說不高興?高興!”芮琴愛理不理地說。可她心裏卻希望柏逢時哄她逗她。柏逢時自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隻好抱這悶葫蘆瞎琢磨,自己怎麽也琢磨不出問題出在那兒,芮琴見柏逢時不來哄她,就氣不打一處來,見了柏逢時就頤指氣使地說:

“你是啥心也不操!這婚你說是結還是不結?”芮琴怒氣衝衝地說。

“結呀!結呀!怎麽能不結?”

“光說結,我借了幾張棉花票。你也不說買,不說彈,難道是光著屁股睡不成?”芮琴剛說完最後一句,覺得說露了嘴,臉不由得先紅起來。柏逢時一聽,以為疙瘩原來在這兒,就茅塞頓開地說:

“好,好,原來就為這事生氣?你為啥不早說?棉花票給我,今天就去買,買來就去彈。全包在我一個人身上,好不好?”

芮琴聽了想笑,不由得趕緊板著臉說:

“不要忘了跟俊蘭一起去。”

“什麽?”柏逢時不明白地問;

“什麽的什麽?沒聽清算了。”芮琴一扭頭走了。柏逢時聽了一呆,忽地猛然醒悟過來,就追上去說:

“這幾天慪氣,原來就為的這!值嗎?”

“我當然不值,可你值的很呢。”芮琴狠狠的瞪了柏逢時說。柏逢時氣得牙癢癢地,可再也不敢多說什麽。

 

 

晚上若不演出,沒有事,幾個人在一起打打撲克,有一次柏逢時芮琴幾個人正打著。俊蘭走來站在柏逢時背後,給柏逢時說牌,芮琴心裏不由得不自在起來。心裏不自在,卻不好發作。外表上沒表現出來,心卻不專了。因為神不守舍,接連出錯了兩張牌,心裏一氣,不打了。芮琴不打,俊蘭就坐在芮琴的位置上。芮琴不玩,柏逢時也沒心思玩,又不好意思馬上就走,就耐著性子打了兩圈,借故要上廁所,叫別人替他打。柏逢時走了,有人就說,這芮琴一走,老柏的尿也來了,屎也來了,說不定這會兒連屁也來了呢。大家都笑了。剛好趙永全走過,心想,我去看看,還不知道這兩個人發展到什麽程度了呢。

原來柏逢時想,芮琴說不定去排練室了。推門進去,芮琴果然在那裏輕輕彈琴吊著嗓子。芮琴見柏逢時來了,心裏自是高興,卻裝做沒有看見。柏逢時立在一個暗角落裏,故意裝做吃驚的樣子說,芮琴,快過來,你看,這是怎麽啦。芮琴急忙走過去,被柏逢時一把抱在懷裏。芮琴問,剛才你說什麽怎麽啦。柏逢時親了芮琴一下說,就是這個怎麽啦。芮琴用手推開柏逢時小聲說:“你也學壞。”心裏卻高興柏逢時把她抱得緊緊的。就這麽抱著親了一會兒,芮琴不放心地說,小心有人來。柏逢時說,不會的,這個地方暗暗的,沒有人會看見的,要是有人來,咱就能看見。兩個人這才又緊緊地抱著如醉如癡,如膠似膝地親起來。

趙永全爬在窗外往裏仔細瞧了一會兒,聽見布景背後好像有點兒動靜,就輕輕推門進去,果然見柏逢時芮琴抱在一起,他立在那兒看見兩個人陶醉入神的樣子,就輕輕咳嗽了兩聲,嚇得兩個人急忙分開,芮琴背轉身低著頭,不斷地用手背擦嘴,柏逢時小聲急問:

“你來這兒幹什麽?”

“幹什麽?興你來,不興我來?照個像,你能管得著?”

趙永全說罷,用手比成照相機得樣子,對準柏逢時和芮琴說,“不要動,哢嚓,好,一張出來啦,茶壺嘴對酒壺嘴。”

“趙老兄,別開玩笑。出去可不能亂說。”柏逢時心裏忐忑不安地說。

“怎麽?現在還保密?”趙永全問。三個人從排練室出來,柏逢時不放心交待:

“永全,這可確實不是開玩笑,你要是亂說,你試試。”

“嗬,不說來個軟的,還來硬的,試試又怎麽樣?”

柏逢時一想,也還真的沒轍兒,就說:

“你要是不說,我給你買二斤芝麻糖。”

趙永全聽柏逢時這麽說,就暗暗發笑說:

“行,全當是給我發的保密津貼。”

第二天一早,芮琴就催著柏逢時給趙永全去買芝麻糖,還埋怨柏逢時說,我說有人來,你說沒事,看有事沒事!柏逢時沒法子,就買了二斤芝麻糖,趁沒有人,給趙永全送去。趙永全把那一包芝麻糖掂在手裏笑著說:“這是一天的?好,今天保密。明天不發芝麻糖,明天可就要泄密了。怕什麽呀?你沒有看外國電影?看看人家,走到那裏親到那裏,多自然,多輕鬆!那裏像你,偷偷摸摸,還要鑽到布景背後去!難道這不是正大光明的事?還要保密?”

“啊呀,那是外國,這是中國!”柏逢時心事重重地說,“你沒有看,最近報上批判資產階級思想的文章又多起來麽。”

趙永全一聽,也真是。他臉色也慢慢嚴肅起來,心裏想,為什麽一定要把人,變得表麵上一套,暗地裏又是一套,才好呢。又一想,魯迅說的瞞與騙,難道不是這麽來的嗎?

 

 

柏逢時跟芮琴心裏快樂,有一個人心裏不快樂,這就是唱大花臉的胡大臉。胡大臉是外號,他的名字叫胡天道。因為他臉大,又是唱大花臉的,大家就叫他大臉。這麽,你叫大臉,他叫大臉的,叫慣了,他自己也默認了。胡大臉有一幅好嗓子。就是在露天舞台上,沒有擴音器,他那寬廣的音域,厚重的音質,聽起來也如洪鍾一般,很是氣派。胡大臉在舞台上扮帝王將相,英雄豪傑,氣宇軒昂,滿口豪氣,真是不同凡響。他也算是黃原縣劇團的一位名角。可是一下台,常成為人們奚落的對象。大家以為他小氣,跟人總是,錙銖必較,分毫不爽。人們也就在心裏,小看他,輕看他。比如,他計劃著一盒煙抽一個星期,每天三根,每一頓飯後一根。人常說,飯後一根煙,活神仙。可是,一盒煙每天三根,一星期七天,三七二十一,差一根怎麽辦,星期天休息,抽煙也休息。星期天晚飯後休息一次。所以他抽煙從來不讓人,這讓那些煙鬼們特別瞧不起他。有人有時就故意逼著胡大臉給他一根,打亂他這計劃。胡大臉不願委屈自己,事後總要變著法子要回來。比如,在你正要從煙盒裏抽出一根要抽的時候,他的手突然伸到你麵前說:“煙!”,那架勢是非給不可。有人就是故意不給,那好,當你拿著,叼在嘴上要抽時,他就從你嘴上猛地再叼過去。乘其不備,攻其不意,他總能成功。他那理直氣壯的神態包涵著一句潛台詞:抽過我一根,難道就忘了?你忘了,我可沒忘!賴著不還, 行嗎?當然胡大臉抽了別人的煙,權當是額外收獲和享受,心裏從來沒有想著要還。有人故意逗胡大臉,要討他的煙帳。胡大臉的辦法是,臉嬉笑著一聲不坑。那時,任你奚落他,挖苦他,諷刺他,他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由著你去。大臉要攢錢,一分一分地攢,一分一分的摳。

胡大臉有一塊心病,這就是他心裏暗暗戀著芮琴。他知道他配不上芮琴,可是他想,芮琴要是真的找不到合適的,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將就著下嫁他胡大臉。女人年齡越大,身價就越低。他巴望芮琴嫁給他的那一天,那時候,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候。他要為那時候的到來攢錢。他不能讓她受一點點兒委屈。誰知道,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冷不防地,在他和芮琴中間插了一杠子。胡大臉的美夢,頃刻間化為烏有。這比天上突然開了個洞下磚頭,還叫人意外的事,讓大臉傷心透了。他唉聲歎氣,他愁眉苦臉,他在台上唱戲,底氣明顯不足,記性也差多了。他正唱著唱著,就突然忘了台詞,忘了台詞就翻著白眼癡不愣愣地瞪在台上。有人給他提一句,他唱一句,若不提台詞,就仍然瞪在那兒。真讓人又生氣又可笑。因為這,常常招來台下笑聲、罵聲,喝倒彩的掌聲。大家批評,埋怨,指責,全無濟於事。胡大臉也恨自己,可是沒法兒。他神不守舍,不,他的神兒全讓柏逢時跟芮琴給吊去了。後來,他自己想了個法子,要是記不起詞,就嘴裏胡烏拉起來。台下觀眾有時倒不像在聽戲,倒像是聽在用嘴吹喇巴一般,雖然莫名其妙,卻再也不冷場,讓人難堪。胡大臉這種嘴裏胡嗚裏哇啦地哼著的辦法,到底氣惱了陳團長,索性把他撤下來,讓他跑龍套,這樣一來,胡大臉更蔫了。

有一天劇團的副團長任好全問胡大臉:

“大臉,一天萎靡不振,心裏都想的什麽?”

大臉猛地一驚,就急忙吃吃地說:“我,我沒有想什麽呀。”

“沒想什麽?對別人不老實,難道對領導對組織也不老實?”任好全拿起領導的架勢質問胡大臉。在西方,做了錯事向神父懺悔。神父隻管天上,管精神,現在,在中國你有事要向領導匯報,這領導天上地上,現在未來,精神王國物質王國他全管,他全想知道。你若有思想問題不向他匯報,就是對他不忠,就是對組織不不忠,他就是組織,組織就是他。每個人都被編到這個組織的大網之中,動彈不得。如果你桀驁不馴,或者認為你桀驁不馴,這個組織,這個組織的領導,就可以給你穿小鞋,上夾板,揪尾巴,戴帽子,把你變成另類。一個人,以另類的方式存在,是可以讓人們膽顫心驚的。不論你心裏想什麽,你必須裝得很馴服,很忠誠,很老實,很聽話。這是被逼成這樣的,是萬不得已的,因此上,那內心裏,就更加不馴服,不忠誠,不老實,不聽話,不服從領導。就這麽互相瞞著,哄著,騙著。就這麽明裏一套,暗裏一套。因為人人都這麽著,心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誰也不戳破,沒有機會則已,一有機會,就必然全都山洪暴發般地傾瀉出來。造成社會的大動亂,大破壞。人常說,中國人一盤散沙,豈不知這一盤散沙,也就是說人的精神的沙漠化,正是強權無限擴張的惡果。且說現在胡大臉見任副團長這麽說他,心裏也就慌張起來,口氣軟軟地說:

“我,我真的,沒胡想什麽。”

“沒胡想什麽?”任好全咄咄逼人地反問,兩眼盯著胡大臉。胡大臉心裏突突突地跳著。他不知道領導,到底抓住了他的什麽把柄,就不敢正眼看著領導。他低著頭想,好凶啊,那眼好像都能看到人的心底。他心裏正惶惶不安,隻聽任好全說:“你心裏隻怕想著芮琴吧。你別不老實。芮琴走路,你眼睛老偷偷地盯著她。嗯?你想哄誰?”任好全提高聲調反問。

胡大臉冷不防任好全的話一下子戳到他的痛處,頭一下子嗡地響了起來,心怦怦地跳起來,臉紫紅起來。他不由得蹲在地上,兩手抱住頭。過了一會兒,竟然傷心地哭起來。一個月來,他感到的悲傷、孤獨、失落、羞愧、幻滅、憤怒,一下子全都化作眼淚流淌出來。任好全讓胡大臉哭了一陣子,用關心的口氣說:

“哭什麽,沒有出息!以後好好學習,提高認識,靠攏組織,有什麽困難,及時給組織匯報,組織會給你解決的。起來,起來!”

胡大臉站起來,任好全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遞給胡大臉。胡大臉感激地用雙手把煙接過去,好像受到了極大的恩惠。任好全遞給胡大臉一張報紙說:

“凡是重要的地方,我都用紅筆劃了杠杠,好好看看,最重要的是,要聯係實際。理論要聯係實際嘛。你先看,看完了咱們再談。”

胡大臉回去翻開報紙,那劃了紅杠杠的地方,都是講階級鬥爭的,講政治掛帥,講政治是靈魂的。胡大臉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茫然不解。

 

 

劇團跟全國各個單位一模一樣,根據上級指示,在政治學習時要討論階級鬥爭,認清階級鬥爭的新形勢。報紙上關於階級鬥爭的文章越來越多。幾千年來的專製,已經壓碎了人們的脊梁骨。人們似乎養成了唯上不唯實的習慣。誰官大,誰就勢大,誰的話才算數。人要活,你就隻能看形勢隨大流。報上天天登階級鬥爭,開會時,人人說階級鬥爭,很快就由人們自己造成了一種氣候,似乎到處都有階級鬥爭。那些業務不怎麽好,出身貧農的人,則更喜歡閉口階級鬥爭,開口階級鬥爭。就這樣,上麵反複強調,下麵有人鼓噪。就這樣,你這麽說說,我這麽說說,大家都這麽說。開頭時,固然覺得你不說不行,不過覺得好像跟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沒有多大的關係。就連柏逢時自己發言時,也得說說階級鬥爭來敷衍,盡管敷衍卻也說的是階級鬥爭。很快就隻有一個聲音,沒有不同意見,不準有不同意見,也不敢有不同意見。那時,再整誰,就給誰戴上需要戴的帽子就是了。即使你是老虎,你也是陷阱裏的老虎;你是雄鷹,也是籠子裏的雄鷹。要逮你,要殺你,要宰你,你就是有牙,也不能咬了;你就是翅膀再硬,也不能飛的了。

有一天,在討論會上,胡大臉說:

“我看我們劇團也有階級鬥爭。”大家一聽麵麵相覷,不知道胡大臉要說誰,要說什麽。“右派分子柏逢時拉咱們演員下水,我認為這就就是階級鬥爭。”

大家一聽心裏一鬆,心想這也叫階級鬥爭?這胡大臉也真是吃醋吃得頭腦發暈了吧。不過,卻沒有人敢說什麽,都一本正經地聽著,大家雖然知道柏逢時已摘了右派帽子,但是摘了帽子的右派還是右派呀。地富反壞右都是敵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凡事還是少表態為妙。至於胡大臉說的對不對,他說了不算數,最後還是上頭說了才算數。

討論會結束,任好全說,學習就要聯係實際,像胡大臉就敢於聯係實際。陳團長說,聯係實際是對的,但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能把什麽都看成階級鬥爭。大家一聽,兩個領導說的側重點明顯不同。再不同,也還是強調要談階級鬥爭。再說,陳團長也沒有說胡大臉說的不對呀。

會後,任好全把胡大臉叫到他住室裏,對胡大臉說,柏逢時和芮琴的問題,不能說是一個拉一個下水。很明顯,兩個人的階級立場都有問題。柏逢時不用說了,芮琴十幾年來,這個不找,那個不找,柏逢時一個右派來了,才幾天,對上了?可是,你跟芮琴多長時間了?她怎麽心裏就沒有你?你可是貧農出身的呀?根子正出身紅的她不要,一個右派,比她大那麽多,還離過婚,她卻親的不得了。臭味相投嘛,思想一致嘛,階級立場相同嘛。要知道,芮琴是地主出身,父親還被鎮壓了嘛。這就一點也不奇怪了嘛。所以我們一定要提高警惕,他們人還在,心不死,毛主席他老人家偉大就偉大在這裏。

任好全這麽說,胡大臉心裏卻不完全這麽想。他認為柏逢時是柏逢時,芮琴是芮琴,兩個人到底不同。任好全一眼就看出胡大臉的心思,就開導他:我知道你心裏戀著芮琴,可是你要知道,你隻有狠狠的批判她,她才能轉過彎子來。才能逼著她跟柏逢時劃清界限,一刀兩斷,到那時,組織再做做工作,你不是就有門了嘛。不然,他倆個好好的,你能插進去?任好全看見胡大臉微微點頭,這才放下心。胡大臉微微點頭不錯,但他仍然在想,柏逢時跟芮琴還是不同的。對柏逢時要狠心那是沒說的,可是你對芮琴狠心,她能高興你?胡大臉前思後想,有了自己的主意。在會上對芮琴要嚴,在會下對芮琴要寬要親,關鍵的地方漏點風,說說自己不得已的苦衷,說說上麵的意圖,讓芮琴轉過來,將來再靠任團長一說合豈不更好?胡大臉盤算好了,以後到了會上再發表意見,凡是涉及到柏逢時的地方就聲色俱厲,凡是涉及到芮琴的地方,聲厲色不厲。開罷會,總要趕快找機會對芮琴笑笑,搭訕幾句,以便緩解緊張關係。

 

《六》

有人把柏逢時芮琴的事調點鹽加點醋,匯報給了縣委書記,同時,把陳團長要給她倆當紅娘的事也匯報了。縣委書記做報告講話,正少有階級鬥爭的典型材料,一聽匯報,正中下懷,也不管真實不真實,就用了上去。縣委書記說,不能放著貧下中農不依靠,而隻依靠剝削階級出身的,不但不依靠,還跟右派分子打的火熱,還自動當什麽紅娘,要知道,毛主席說過“依靠貧農就是依靠革命,打擊貧農就是打擊革命”嘛,縣委書記這麽一說後,劇團形勢驟然起了變化。胡大臉的形象驟然高大起來。再也沒有人敢奚落他了。有時還遞上一根煙,拉拉關係。陳團長的臉卻拉長了,眉眼卻苦愁著了。柏逢時跟芮琴明顯地感到人們異樣的眼神,有冷淡的,有特意回避的,有幸災樂禍的,有同病相憐的,有惶惶不安的。有些過去唱不了主角的,現在覺得時候到了,出頭的機會到了,就積極地站在人為挑逗起來的階級鬥爭的前沿衝鋒陷陣。總之,1961年那輕鬆的空氣,一變而為嚴峻滯重的了。

縣委書記不點名批判柏逢時芮琴的事,傳到了芮琴的哥哥芮鳳奇的耳朵裏。這特別讓芮鳳奇坐臥不寧,就找到芮琴問:

“咱那怕不嫁人,也不能嫁右派分子這號人呀。有多少人不能找,偏找他?要知道,咱們屁股上的屎,還擦都擦不幹淨呢!又給臉上抹灰?你都不看看,現在這是啥社會,現在這是啥形勢?”

“我覺得他心好。”芮琴說。

“光心好有啥用?現在不能看心好,要看政治,看出身!你連這一點都不懂?政治上好了,啥都不用愁了。政治上不好,麻煩多著呢。你難道連這一點也不明白?”

“我耽擱的這麽大,好容易找一個,你們就怕給你惹麻煩,那你們為什麽不早一點給我找一個。你們怕受牽連,那以後咱們斷絕關係好不好?”芮琴埋怨著說。

“唉,誰叫咱是地主出身?誰叫咱老子被鎮壓了?”芮鳳奇長歎了一口氣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也是為你好呀。”

“反正我不管。別人不能替我過日子。我隻知道他是個好人。柏逢時說,他聽楊凡說過,咱爸不是反革命,那說不準是一宗冤案呢。楊凡說的還會有錯?反正,現在已經是這樣的了。我隻希望找一個合適的人,安安生生過日子就是了。”

芮鳳奇一聽,吃驚得睜大了眼睛。心裏想,怪不得要反翻案風,下邊就有這事麽。他越想越覺得不對,越覺得事關重大,越覺得事情嚴重。芮鳳奇壓低了聲音問:

“這話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芮鳳奇不做聲了。芮鳳奇對他父親也多少了解一些,他也聽農民經常以感激的語氣談起他父親,可是,他畢竟是被鎮壓了呀。正是由於這地主出身,這反革命家屬身份,他這一輩子想盡了千方百計,也甩不掉背上這個黑鍋。現在妹妹找個右派不說,再加上為反革命的父親翻案,這罪名要是出來,可是了得!他為了兄妹之情,不得不繼續勸說妹妹:

“唉,父親死了十幾年了。他跟誰過了?沒跟任誰過日子!可是黑鍋你能不背?你能沒有麻煩?你能不受牽連?咱這社會現在就是這,咱這國家現在就是這,你能再有什麽辦法?我有了問題,你不能幹連,你有了問題,我也不能幹連。咱父親明明是被政府鎮壓了的,柏逢時說是冤案,這事傳出去,說有多嚴重就有多嚴重,你怎麽還不明白?”

芮鳳奇不論怎麽勸說,芮琴是拿定了主意,非要跟柏逢時結婚不可。

陳團長聽了縣委書記的報告以後,心裏整天價發怵。解放以後,他經過的運動多了,那一次運動,不打下去一批。隻要一打下去,那就像掉進十八層地獄,想翻身比上天還難。現在,他要力爭主動。他找那些出身貧農的,寫個標語,出個黑板報,算是重用。在角色配置上,盡可能地讓出身貧下中農的演主要角色,他在會上大講特講階級鬥爭,排演階級鬥爭的劇目。然後去找縣上各位領導,匯報自己的工作和思想,一直匯報到縣委書記。縣上領導聽了高興,縣上又多了一個抓階級鬥爭的典型。再說,他出身好,根子正,社會關係純,隻要沒有大問題,也不能隨便扳倒他。

陳團長覺得自己在慢慢恢複元氣。正在這時,芮鳳奇向他反映說,柏逢時對芮琴說他父親芮文華不是反革命。陳團長一聽,立時睜大了眼睛。心想,幸虧這事反映給我,要是讓別人知道,那豈不是背後又捅了自己一刀麽。他想,這柏逢時膽也太大了,竟敢給已經被槍決了的反革命分子翻案。這人政治上太不可靠。就對芮鳳奇說,先不要對別人說,以免對芮琴不利。然後就按自己的想法,一步一步地實行起來。

他先找柏逢時談話,他口氣很溫和地,對柏逢時說了這事的來龍去脈。是芮琴對他哥說漏了嘴,是他哥芮鳳奇來反映的。芮琴還沒有說這事。這事,在目前,性質是很嚴重的。因為上麵正反翻案風,既然事情已經出來了,誰想包庇也包庇不了的。要減輕處罰,隻有主動檢查。我盡可能減輕你的處分就是了。柏逢時一聽很覺掃興。心想,右派再加上給階級敵人翻案,這不是自找的大麻煩麽。但也沒有什麽法子,那些話,自己也確實說過,就如實寫了一份檢查,給陳團長。陳團長態度很溫和。柏逢時十分緊張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分。

陳團長又找來芮琴,把柏逢時寫的材料給芮琴看。芮琴大吃一驚。陳團長對芮琴說,柏逢時在檢查上,已經承擔全部責任。檢查上說他對你說這話時,你是堅決反對的。可見你是沒有多大問題的。現在,你可得就這個問題寫個檢舉材料。柏逢時已經承認了嘛。事實已經擺在那裏,誰想否認都否認不了嘛。寫檢舉材料,說明你在這件事情上,早已跟反革命的父親劃清了界限,立場是堅定的,思想覺悟還是高的嘛。陳團長說的芮琴啞口無言。陳團長要保護芮琴,他深深知道,劇團裏沒有名角,就像人沒有眼睛,就像春天牡丹園裏沒有花兒。芮琴回去氣得哭了一場。她覺得是自己害了柏逢時。要不是自己說漏了嘴,哥哥怎麽會知道?他既恨自己又恨哥哥。但再也沒有什麽辦法,就去找柏逢時。柏逢時反來安慰芮琴,還按照陳團長要求,幫助芮琴寫了一份檢舉材料。她想,結婚以後,她一定要更溫柔更體貼,加倍地報答柏逢時。

陳團長有了兩份材料,就找自己信得過的出身好的人開會。他對這些人說話的口氣不再溫和。他口氣嚴厲地說,為反革命分子翻案,尤其是右派分子為反革命分子翻案,這是一件嚴重的階級鬥爭事件。在這場嚴重的階級鬥爭麵前,每個人都必須立場堅定,旗幟鮮明。 這對每個人,都是一次考驗。陳團長從曆史運動的經驗中知道,對被鬥的人,你態度溫和,盡量大事化小,他們心理上才少防備,他們才不死硬對抗。對鬥爭別人的人,你如果口氣稀鬆,你還能指望他們,平白無故地去招惹別人,給自己樹敵?因此,口氣必須堅決。不能給參加批判的人留下後路。在批鬥會上,他們隻能向前衝鋒陷陣,不能向後妥協退讓。誰不積極,就是階級立場不穩,就是政治上不堅定。不是同誌就是敵人。一旦人們這麽認識了,即使六親他也不敢認了。你敢認六親,那是自取滅亡;你積極鬥爭,前麵才有光明。而那些心裏不以為然的人,在大會上也往往越是高聲呼叫,虛張聲勢,以掩蓋自己的惶恐。

趙永全也是陳團長物色的積極分子。在會上,他聽陳團長介紹情況後大吃一驚,心裏不由得緊張發起怵來。如果鬥爭起柏逢時,柏逢時芝麻豆子一起倒,該如何是好?自己平常可是跟柏逢時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呀。他真後悔,自己平常多嘴愛說了。其實,自己也還是比較能控製自己的麽,也不是跟任誰都亂說的麽。可是為什麽偏偏要對柏逢時說那麽多的話呢。誰想得到61年說的看起來沒多大問題,到63年竟會有這麽多問題呢。晚上12點以後,他偷偷去見柏逢時,想去摸摸底,探探口風。柏逢時說,隻有這一件事,其他任何事,一概不知。趙永全心裏有了底,這才放心地去當他的積極分子。

 

 

陳團長方方麵麵的工作做好了,這才親自去向縣委書記匯報,而且連處分都定下來。一切都研究好了以後,陳團長這才回到劇團召集開會。在處理柏逢時的過程中,始終把任好全撇得遠遠的。不讓他插手沾邊,用這來證明,劇團的權還在他手裏。他心裏想,上次給縣裏反映他給右派當紅娘,要不是姓任的才怪呢,他還真不是個玩藝兒呢。

在批判柏逢時的會上,人們爭著發言。芮琴和趙永全也發了言。芮琴在發言中說,是陳團長教育她,幫助她,提高了思想覺悟,才能在大是大非前麵擦亮眼睛,站穩立場。她要永遠感謝領導,感謝組織,感謝黨,對她的關懷和培養。趙永全發言的內容是,從這件事中可以看出階級敵人就在我們身邊,階級鬥爭就在我們身邊,我們一定不能麻痹大意,我們一定要提高警惕。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我們要從中吸取教訓,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時時刻刻講。其實,所有的發言稿子,都經過陳團長審閱修改。通過批判一個人,人們馬上就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說了該說的,就能得益避禍,說了不該說的,就會受害得禍。人們很快,就在自己的心靈深處,自覺地安上一個警報器,時時警告自己。那警報器,時時警響,人們再也不敢亂想,亂說,亂動了。在一個社會裏,人們連想都不敢隨便想,更不能隨便說,隨便做,那社會的嚴酷也就可想而知了。那社會的停滯與缺乏生機也就不言而喻的了。即使老天真的有靈,不斷地把人材降到這個社會裏,又能怎麽樣呢?

柏逢時站在台上,聽著人們慷慨激昂地批判,並不感到特別痛苦,也不十分恐懼。當他經過韓文的批判,清查胡風分子,反右鬥爭,峽石石料場的勞動改造,楊俊逸的離異與死亡體驗,他的憤懣已變成悲哀。那悲哀是對自己,對別人,也是對社會,對民族。

柏逢時站在那兒,眯著眼睛,驕傲的目光掠過人群頭頂,穿過會議室的玻璃窗,伸到藍天白雲處。他明白,在會議室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敢做自己命運的主人,因為每個人,都心懷恐懼。可是人們為了逃避恐懼,卻仍然天天生活在恐懼之中。他們並未逃避得了恐懼。他們要逃避的,最後仍然是他們得到的。他們得到的,仍然是他們原本要逃避的。恐懼使人說自己不願說的話,恐懼逼使人們戴上麵具,恐懼讓人去做變色龍,恐懼讓人們甘心去做工具,去做傀儡,去做奴隸。恐懼,讓人們情願失去自己,自己再也不是自己了。人們好可憐好可憐。

美國的海明威寫了許多硬漢,跟命運搏鬥,寧死也不後退的硬漢。中國沒有。中國應該有。將來一定會有。在中國,犧牲不應該再是一種浪費。明哲保身,不應再是至高無上的至理名言。人們必須有勇氣找回他們自己。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而是整個一代人。人們隻有勇敢地找回自己,才能克服懦弱,擺脫恐懼。才能打破幾千年來這個循環的怪圈,才能為自己為民族尋找出一條新生之道。

也許人類永遠避免不了搏鬥與交鋒,陰謀與詭計,痛苦與歡樂。但這一切,不應再跟屈從與懦弱連在一起。一個由屈從與懦弱的人,組成社會,不會成為一個充滿生機的社會,一個丟失了個人自由權利意識的民族,不會成為一個強大的民族。讓萬眾一聲,隻喊出一個聲音,讓億萬人民,隻屈從一個肆無忌憚的權力,不會是真正的強大。地球在旋轉,曆史在前進。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隻是夢。是夢,總會醒來,一旦醒來,才知道那是夢。可是又有幾人醒來,又有幾人知道那是夢?柏逢時熱淚盈眶,真想放聲慟哭,他想伏在地上大聲對著蒼天高山,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那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批判完畢。陳團長宣布處分。大意是,原右派分子柏逢時,不服從改造,伺機為反革命分子芮文華翻案,性質嚴重。由於尚能承認其罪行,表示悔改自新,故而從輕處分。經研究決定開除公職,送農村交貧下中農監督勞動改造。陳團長處理完了這一件事,才放下心來。一是打發走了柏逢時,省得以後有人總把他跟柏逢時聯係在一起。處理這一件事情過程中,他始終牢牢掌握著主動權,表明劇團還是他姓陳的說了算,權還在他手裏。通過這件事,他把任好全放在一邊,在縣領導前麵,也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和權力,真可以說是一舉幾得,不僅自己原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安定下來,心裏還著實地洋洋得意了一陣子。西方人把精力放在謀畫事業上,我們把精力集中在追逐權力的陰謀詭計上。

 

 

對柏逢時處分之重,大大出乎芮琴意料之外。她原以為批判批判也就罷了。萬萬沒有想到,竟然開除了他的公職,把他送到農村去改造。陳團長告訴她,原來縣上是要逮捕法辦他的,考慮到他的態度比較老實,就從輕處分了。芮琴心裏愧疚,如果不是自己,不是哥哥,柏逢時會落到如此下場嗎?

柏逢時早有自知之明。從他寫檢查時起,他就不再跟芮琴來往了。處分以後,他更不理芮琴,自個兒做下鄉準備。柏逢時盡量讓自己處之泰然。不過,心裏還是不由地泛起一種孤獨與悲涼來。真是“將軍百戰身名裂,問何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還啼血。誰共我,醉明月?”李陵百戰,終遭滿門抄斬。荊柯入秦,功敗身死燕亡。自己還不至於到那種悲慘的地步。僅僅地隻不過有一點“誰共我,醉明月”的孤傷之感而已。與古人比,何足道哉!他更加堅信,人間的幸福社會,是不可能建立在對權力的恐懼之上的。社會不可能通過震懾而獲得發展。因此,憑借恐嚇與震懾,建立自己權力的人,不可能成為開創曆史的偉人。柏逢時想,日本人為什麽從明治維新以後,社會發展如離弦之箭?因為它不僅有西鄉隆盛,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這樣的實幹家,它還有福澤諭吉這樣富有遠見卓識的思想家。福澤諭吉說過,國家要富強需要法律、經濟和學術。這學術,當然是自由的學術,因為學術的自由爭論,才能為國家尋找正確的道路。這經濟,當然是自由的經濟,經濟的自由競爭,市場的自由選擇,才能選優汰劣,才能使經濟充滿活力。自由的學術創造著精神文明,自由的經濟創造著物質文明。法律給二者以保障以秩序。可是,現在這三者都沒有。三者都沒有的社會會發展嗎?國家會富強嗎?人民會幸福嗎?

柏逢時離開劇團後,芮琴常常掛念他,也想去看他,但終於沒去。她顧慮自己受牽連了。她顧慮自己跟他結合,有了孩子要受牽連了。切身之痛的經曆,使她終於打消了去看柏逢時的念頭。過了不久,陳團長把芮琴介紹給新近喪妻的副縣長。陳團長覺得,這樣既保住了劇團裏的台柱子,又給自己找了一個後台,也就更加不把任好全放在眼裏。有些事就故意不跟他商量,故意把他冷落在一旁。

誰知道,後來來了個文化大革命。任好全趁機拉了一幫人造反。把陳團長揪出來坐噴氣式,戴紙高帽,還給他掛用鐵絲穿著的裝有鐵砂的木牌子。那玩意掛在脖子上,讓陳團長直想爬在地上,可是造反派扭著胳膊爬不成,隻好背著胳膊彎著腰,真想讓那脖子和腰不是自己的。可是沒有辦法,脖子、肩膀、腰杆還是自己的,分不出去,三點一線連起來痛,痛得你沒有法子,一個勁兒地還是痛。後來出來兩派鬥,算是鬆了一陣子。沒有想到,四人幫忽然倒了台,陳團長還是陳團長,陳團長趁著清理四種人,把任好全開除出黨,打發到一個邊遠地方去當了一般幹部。陳團長想,這一輩子我看你再翻?小王八四腳朝天,畢了!妄想!誰知道,任好全硬是要翻,要爭這一口氣。他一方麵努力工作,他一定要幹出成績;他另一方麵,利用他工作那地方出產的土特產,猴頭木耳,核桃木材,拉關係,通關節。後來,竟然重新入黨,調回縣城。在幹部四化中,還出人意料地成了文化局副局長。他原來抓過文化,對這一行熟悉嘛。陳團長萬萬沒有想到,任好全還能再在自己頭上來管自己。這真是山不轉路轉,三轉兩轉,自己轉到任好全手下了。陳團長心想,給他匯報吧,咽不下這口氣。不理他吧,又擔心任好全尋著雞蛋縫兒下蛆,找個窟窿眼兒捏土。隻要權在手,就會有人當嘍囉。有人對任好全說,姓陳的在下麵揭任局長文化大革命的底。任好全就想著法子免了陳團長的職務。任好全親自去劇團宣布任免事項。他在會上說,要搞現代化,不能讓那些不會吹竽的再吹下去了。那意思是,陳團長就屬於那種不會吹竽的人。陳團長心裏憤憤不平地罵,王八羔子,我從小搭唱戲,倒是不會吹竽的了,你幹啥不懂啥,倒是會吹竽的了。可是大潮如此,再氣也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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