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三章 (1-3節)

(2019-01-30 07:20:32) 下一個

(1-3)

《一》1961年,楊凡高揚案甄別平反。右派也將從石料場返回原籍原單位。當時氣氛寬鬆緩和了許多。高揚返回省城前想安慰柏逢時,就相約柏逢時登上石料場北麵的羊角山。羊角山上有佛殿道觀,站在山上看,南麵汝河如帶,西麵群山起伏如浪,東麵平原如畫,真是一派好風景。站在山頭看峽石石料場,安寧而靜謐。如果一百年後,有人來這裏,他們怎麽會知道,都是誰曾在這裏開山劈石呢?他們也不可能知道,來過這兒的人的種種辛酸與痛苦。人生中的種種歡樂與痛苦,隻有你自己知道,隻有你自己才能真切地感受那歡樂與痛苦。那歡樂與痛苦,隻有對你自己才是重要的。你的歡樂與痛苦伴隨著你的生命,也與你的生命同消亡,並永遠寂滅於宇宙之中。柏逢時想,人生是如此短暫,然而你卻必須無端地遭受這無謂的苦難,他心裏痛恨萬分卻無可奈何。高揚現在已經平反,他有一個溫暖的家。他可能還會有一個遠大的前程。可是,自己的家是已經破碎的了,自己頭上戴著右派分子的帽子,如一個折了翅膀的鳥兒,隻能苦苦掙紮。人生苦短,未來又將如何?柏逢時原來想消除自己心裏的苦悶,沒有想到,登高遠望,反而增加了自己的許多惆悵。

過了不久,石料場勞教的右派分子,分批返回到各自的工作單位。柏逢時回到縣上後,劉璞說不缺文科教師。他最後被安排到縣劇團當編劇,並被摘了右派帽子。

柏逢時審視自己,覺得過去,自己隻埋頭讀書工作,很少向領導請示匯報,更不要說巴結奉承了。但是,在一個權力至高無上的國家裏,對於有權的人,你怎麽能輕視疏遠呢?即使是一個十分豁達的掌權者,他也同樣需要服從和尊敬,他也不會願意自己的尊嚴和地位受到挑戰。任何權力,都追求無限,都要伸展到盡可能遠的地方,隻有受到阻遏,它才不得已而停止。在中國的現實中,你跟領導的關係,往往決定你的命運。你既然不能離開你生活著的這個社會,那麽你就應該學會在這個社會裏生存。你必須適應這個社會。

為了適應這個社會,你就要改變自己。你必須騰出時間向領導請示匯報,你必須反映你周圍人的思想動態,你要成為領導的耳目爪牙。你必須獻出你的忠誠。你必須要迎合領導,談你不感興趣的問題。你坐在領導那裏,有時被冷淡,有時是令人尷尬的沉默。柏逢時試著去做,他不適應,他感到痛苦。

我是我自己,我為什麽要改變我自己呢?祖國啊,你為什麽不能像大自然一樣,既容小草與喬木同生,又任月季與牡丹爭妍?你為什麽不能既聽鬆濤怒吼,又讓修竹搖曳;既使春桃爛漫,又容秋菊高潔呢?難道不是,正因為自然的寬宏,天宇之下,才是一片生機,大地之上,才有萬物爭榮麽!你為什麽不能給每一個人以自由選擇的權利,使每個人,各得其所,各盡其能,各行其道,各享其樂呢?壓製和摧殘,真的會讓你強大起來嗎?強求一律,迫人所不能,難人所不願,真的對你是那麽有意義有價值嗎?自然的法則,人性的法則,難道不應該也是社會的法則嗎?

 

 

夜闌人靜,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想他的俊逸。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啊,俊逸,你那秋水一般明亮的眼睛,你那披在如玉般潔白肩頭的黑髪,你那逗人迷人的倩然巧笑!你現在在哪裏?啊,俊逸,有了你,家裏才條理井然,家裏才溫暖快樂,我的心裏才泰然安然。你現在在哪裏?他的俊逸像一隻蝴蝶,像一隻白鴿,在他的想象裏飛來飛去。他多麽想把他捉在手裏,抱在懷裏,親她吻她!可是,她還是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在白雲間,消失在迷蒙的田野裏。他想她,萬分地想,絞心地想,杜鵑啼血般地想,春蠶吐絲般地想!他日夜縈回般地想她,卻得不到她。她過去那千種體貼,現在卻變成了條條繩索纏得他喘不過起來;她過去那萬般柔情,現在卻如條條毒蛇吞噬他的心靈,讓他隱隱作痛。柏逢時知道必須要跟過去告別,必須要跟過去割斷關係。既然回想過去已不再有用,回想過去已成為一種負擔,回想過去已變成一種煎熬,那麽就不應該再沉溺於那種迷幻般的回想裏。既然你已不可能再愛,不能夠再愛,你再愛也愛不著,你再愛隻有煩惱,你何必一定要沉溺於那過去愛的泥潭裏而不能自拔?忘記過去,麵對現實,構造未來,也需要勇氣。不再逃避現實的痛苦,不再害怕現實的痛苦,你就不僅僅在擺脫,你已經在超越了。把痛苦的體驗變成精神資源,你就深刻了,你就厚實了,你就更有勇氣和智慧了。對,必須爬起來,必須站起來,必須繼續勇敢地前行,必須在行進中尋找你自己,使你能夠盡可能地成為你自己。這就是你人生的責任與使命。

柏逢時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從饑餓中恢複過來的豐滿的肌肉,他感到自己身體裏蘊蓄著力量,那力量在他身體裏,就猶如岩漿在地殼裏滾動著,燃燒著,尋找著噴發的缺口。他是男人,他需要女人。

他需要女人。但是,他現在看女人,已經能夠平靜與超然了。他在心裏暗暗品評著她們。有的活潑天真,卻顯得幼稚。有的溫柔嫻靜,卻膽小而憂鬱。有的精明能幹,卻桀驁強悍。有的聰明不漂亮,有的漂亮,卻如泥雕木塑一般。他現在能夠保持超脫了。他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第二次跳進那令人備受折磨的愛的苦海中去了。深情就是無邊的苦海。他要自己成為一個客觀的美的鑒賞者。

 

 

編劇是一個閑差事,劇團多用現成的劇本。柏逢時隻作文字修飾,有時則稍加改編。或者在排練中,給演員講講背景知識和曆史掌故。閑暇無事,就幫助美術師刷布景。美術師趙永全誇柏逢時:“我還真沒有看出來,你對色彩的感覺還是挺敏銳的麽。”

“老趙,西方美術界裏,這個主義那個主義是怎麽回事?” 柏逢時問。

“我倒要問你,西方文學界裏這主義,那主義是怎麽回事呢。”趙永全不做正麵回答。

“咱們總說,什麽西方文學藝術裏這派那派,是資產階級沒落的表現,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的如此,如何評價畢加索?他畫變形畫、立體畫,也畫和平鴿子呀?”柏逢時問。

“你提這問題咱沒水平回答。我看,你喜歡看的就說好,你不喜歡看的,你看不懂的,就否定它。”趙永全有點意在言外的說。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我們也看不懂,難道也否定它?”柏逢時用意也不全在反駁趙永全。

“否定它!”趙永全說,口氣有點憤然了。“對於絕對,僅僅相對這個詞兒,就已經讓它如芒刺在背了。”

“可是,你能否定得了?”柏逢時說。

“否定不了,也得否定。我看,說不定那一天就要否定它!德國納粹已經否定過它一回了。有第一回否定,就會有第二回否定。”

“否定之否定,最後豈不成了肯定?”

“對。否定之否定,說不定到某一天就得來個肯定。”趙永全突然變得滔滔不了。他說,“麵對這樣一個複雜的世界,如果,隻肯定自己喜歡的理解的,而對自己不喜歡不理解的,全都排斥否定,那麽,這個世界對我們還有什麽?我們還敢去探索去創新嗎?我們的眼界,隻能越來越狹小,我們隻能變得越來越孤陋。現在,不論什麽,好像都是確定不移的,難道事實是這樣的嗎?‘五四’以後,我們崇尚科學,科學給了我們以新觀念新方法,可是,藝術同樣也能給人以新觀念新方法。就拿畢加索的畫來說,我們看他的畫會大吃一驚,怎麽會是這樣?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形象,怎麽能集中在一個畫麵上?你要進入他的藝術世界,就意味著,你必須以一種新的方式去思考它,去感受它。你一旦進入他的藝術世界,你就會驚歎它的奇妙和獨特。他所表達的情感與思想,會震撼你的心靈。原來,由藝術家內心投射出來的作品,是那麽地,跟自己息息相通,心心相印。那種情感共振,思想認認同,所表達的,原來是共同的人性。你在欣賞中,也就改變了自己,豐富了自己,你也會變得更為廣闊。多角度多層麵的思考感受與想象,也將使你進入一個新的境界,站在一個新的高度。我們這個世界是多姿多彩的,我們的內心世界也應該是多姿多彩的。可是,表現這豐富多彩的人生與世界,隻能夠有一種形式嗎?不過,這些,隻能咱們兩個私下說說。”

“你怕我嗎?”柏逢時低聲說。柏逢時從趙永全對繪畫的議論中,看到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們能感到,互相之間的心心相印,靈犀相通。然而,僅僅心心相印,靈犀相通,並不能保證政治上的安全。連續的政治運動,對人們心靈的暴風雨般的打擊,已使人們心有餘悸,盡管現在氣氛已明顯寬鬆。

“不怕你。你如果揭發我,我就說,那是你把你的想法強加於我。再說,也是空口無憑呀。”

“唉!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柏逢時歎息地說。

“草繩也可以置你於死地的。”趙永全說。

“怕的沒有價值!其實,任何一個社會,總要有些東西讓人心存畏懼,不然社會就亂了套。但是,我們現在是,全拿一些沒有多少價值的東西,讓人去怕,悲哀就在這裏。”

“可是,人們習以為常,認為本應如此啊。通過控製民眾的心靈與思想,來鞏固權力,謀取私利,難道不是世界上,所有特權者常用的伎倆嗎?”

兩個人默然。這是一個言出禍隨,動輒得咎的時代。你不能不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柏逢時回到宿舍裏,長時間想著,他跟趙永全的談話。他從趙永全身上看到,有許多人跟他一樣在思考著。不過,這思考現在被禁錮在每個人的頭腦裏。如果,準許自由思考,這些頭腦裏的創造性能量,就會迸發出來,變成改變世界的物質力量。世界本沒有異端。也許,我們見過的太少,我們才把我們沒有見過的事情,說成是異端,無謂地蜀犬吠日,桂犬吠雪了。《儒林外史》裏範進匡超人馬二先生那些人,在那個時代裏,也許可以算是有知識的人了,可是,看著他們,個個以舉業為至上,以八股為精髓,以做官為目的的,那自我感覺良好的嘴臉,豈止是似曾相識,不也是我們這些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嗎?愚蠢的讀書人,並不感到自身的荒謬和可笑,卻還以為自己,走在曆史的前頭,領導著世界曆史的潮流。這不正像,走向屠場的帶頭羊,脖子上掛著引以為自豪的鈴鐺,驕傲地揚著簡單的頭顱,炫耀著自己頭上那粗壯的彎彎尖角,對自己的命運茫然不知,反而認為,自己可以引領同伴,走向幸福,進入天堂。如果有那麽一頭羊,不知不覺中越軌離群,它便怒氣衝衝地從羊群中跳過去,猛然低頭,鼓足底氣,用那堅硬的角,去狠狠撞它,教訓它,以後別隨便自己作主兒,離開羊群。我們為什麽不能寬容一點兒呢?其實,如果有一頭羊真能離開羊群,說不定,倒是尋著了一條生路。那麽,我們為什麽,一定要非撞它不可呢?我們誰都免不了愚蠢,可是,我們為什麽雖然愚蠢,卻還要裝得絕頂聰明呢?那帶頭羊,裝模作樣地,走在羊群前麵,以領袖自居,自以為,把羊群帶著走在金光大道上,可真的又能把同類引領到何處呢?誰又能掌握絕對真理呢?也許,人人心裏的欲望裏,才含有那真理的鱗片,可是,我們的聖哲先賢,要幹的大事,就是想辦法壓抑它、揉碎它、摧殘它。害怕人自己的欲望,豈不是害怕人本身麽?一個不斷摧毀個人欲望的民族,真的會強大起來嗎?

有一次,柏逢時又幫助趙永全刷布景,他們說到西方東方,趙永全說:

“有必要把西方東方,分得那麽清楚嗎?我們現在用的油彩,是西方發明的,用著不是很好嗎?有人會說,那是技藝。技藝可以用,思想是萬萬不能用的。過去,清朝把西方叫做蠻夷,現在換了個名兒:資本主義。受西方思想影響的,叫資產階級思想,名稱不同,骨子一樣。”

柏逢時說:“其實,西方的英美法,所承續的文化源頭,何嚐是他們創造的。他們在自己的砧木上,嫁接上希伯萊宗教,嫁接上希臘羅馬的文藝科學與法律,從來就沒有感到有什麽恥辱。希伯萊人既作過尼羅河埃及人的奴隸,又被擄掠到兩河流域,作過巴格達的囚徒。希伯萊的宗教,就是在這動蕩與恥辱中,就在這不得不與其它民族交融中,創造出來的,《聖經》就是在這種境遇中誕生的。難道一個民族,能在與外界的隔絕與自我孤立中發展嗎?給跟我們不同的人帶上一頂帽子,當作敵人,拒絕來往,自我蒙蔽的心態與滿清又有何種不同?”

趙永全說:“這就叫曆史是不能割斷的嘛。你剛才說,希伯萊人通過跟別的民族交往才創造了打破民族屏障的一神教。其實,希臘又何嚐不是如此?希臘人通過航海與東方不斷交流。尼羅河的數學,兩河流域的天文學,腓尼基人的字母,說不定還有印度的哲學,都被希臘人拿去。希臘人從來沒有忘記,從東方借來的,這一筆從來沒有償還的外債!為什麽東方人,現在連討還這一筆債,都感到恥辱呢?世界文明是在交往中發展的。可是,我們為什麽就那麽熱衷於閉關自守,有那麽多的自戀情結?這自我封閉,可能來源於恐懼,也可能是對自己缺乏信心。”

柏逢時說:“很有可能。有人總說西方有的,我們祖先早都有了。若從源頭上說,我們有過,淩駕於世俗之上的,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的宗教精神嗎?我們有過,雅典人的民主製度嗎?我們有過,羅馬人獨立審判與辯護的法律製度嗎?無怪乎魯迅借一頭瘡疤的阿Q的嘴,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我的祖先比你強多了。真的就一定強嗎?其實,那悠久的曆史,對我們的現實與未來,並不一定就有多重要。美國加拿大英國法國德國,都沒有多少悠久的曆史值得驕傲。他們現在不也都是,世界上既強大又富裕的國家嗎?隻有創造精神,才是最重要的。隻有創造,才有生路,才有希望,才有後來居上的輝煌。可是,現在你能創造,你敢創造嗎?”

兩個人默然。因為,他們都知道,創造是本於個性的自由獨立精神的。而現在,個人的自由獨立精神,正是打擊的目標。而恰恰這一點,正是富有朝氣的西方,與死氣沉沉的東方,最本質的不同點。如果我們不能在這一點上明明白白,我們就永遠也不會趕上西方。柏逢時接住說,“從文藝複興開始,西方就一步一步地推崇個人價值,高揚個人的自由獨立精神。正是在這樣的曆史文化背景中,才有了哥白尼、牛頓、達爾文、才有了達·芬奇,米開朗其羅、莎士比亞、貝多芬、才有了亞當·斯密、洛克、孟德斯鳩、伏爾泰,才有了康德、黑格爾、尼采,以及以後的弗洛伊德與馬克思。他們從不同的方麵,不同角度,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不斷弘揚人的創造精神,維護人的尊嚴,為個人的自由獨立,清除障礙,開辟道路,這才有了今天這個局麵。而我們卻反其道而行之。理學家以理殺人,現在以‘資產階級’的名義殺人。我們仍然把個人的自由獨立作為敵人,把個人的自由獨立作為敵人的民族,會強大起來嗎?”

“當然不會強大起來。你剛才提到那些人中的任何一個人,在中國的社會裏,都會被看作異端。自由獨立的個人,永遠是金字塔權力結構中,當權者的敵人。當權者,為了自己的權益,把個人馴練成為馴服的工具,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自然而然的了。西方在馴服統治者,我們則馴服人民。”趙永全說。

“東西方的文學裏都有悲劇。西方的悲劇,多是伸張個人自由與權利的悲劇,是普洛米休斯式的悲劇。中國的悲劇,則多是奴隸被摧殘的悲劇,是竇娥式的悲劇。我們中國總把最高的那一個人,捧為神聖不可侵犯,但,那一個人,何曾給了我們什麽?秦代就已經用鐵鍁翻地鐮刀割麥,漢唐是,宋明是,現在仍然是。”

議論嘎然而止。因為他們突然意識道他們的議論已走得太遠,不期然而然地闖進了禁區。他們心裏互相推測對方:運動來了,他會不會是一個揭發者,或者告密者?僅僅這一個疑問,就使他們悚然而驚。他們本應因為能夠談心交流而欣喜,因為找到知交而欣喜。但是,他們心裏卻是後悔與擔擾。以致於,以後有好幾天,他們都不自覺地回避對方。他們心裏都告誡自己,以後這類問題決對不能再談。禁止思想自由的時代,必然是恥辱的時代。

《二》

柏逢時跟趙永全心照不宣,見麵後再也不談與政治有關的話題了。即使文學藝術也很少涉及,以免遭到不測之禍。

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刷布景,趙永全對柏逢時說:

“老柏,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怎麽樣?咱們團那些丫頭,你看上那一個,你就說,我給你牽線搭橋,作紅娘怎麽樣?”

柏逢時聽趙永全這麽說,笑了笑,搖搖頭說:

“我現在有條件談嗎?”

“怎麽沒有條件?一表人才,氣度非凡,三十多歲的男人是女人的危險年齡,你現在魅力四射,她們能經得住你的吸引嗎?”趙永全說。

“笑話。人過四十莫談妻,每月25元,剛夠養活自己,還有政治上這頂摘了帽子的右派。孔子說,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我已由不惑之年正踏上知天命之途。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曆史之命運加到我頭上,我認了。”

兩個人正說著,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啊喲,你們說什麽悄悄話,那麽親熱呀?”

兩個人回頭一看,是芮琴,劇團的台柱子。

“我告訴你這悄悄話,我們正給你物色對象呢。”趙永全笑嘻嘻地說。

“趙老師,你再胡說,我就走了。”芮琴不好意思地說。

“那可別走,有什麽事嗎?”趙永全問。

“《牡丹亭》裏有幾句唱詞,人人都說它好,我總不明白它好在哪裏。求你給我講講。”
   “啊喲,求我講?恐怕不會吧?好啊,我講!那可得拜師啊。拜師可得要磕頭行禮,擺酒請客啊。”趙永全開玩笑說。

“現在誰還興封建那一套?”

“嗬,帽子不小?沒酒,別想讓我教你。老柏,你也別講。要講,就得提條件,你提條件,我保證支持。”趙永全說著,對柏逢時眨著眼睛。

“柏老師哪能像你,你總是,——那麽油兒。”

“好好好,柏老師好,柏老師哪裏都好,怎麽樣?”趙永全笑著說,並用含有別意的眼睛望著柏逢時。

柏逢時不理趙永全,他從芮琴手裏接過書本,輕輕吟誦,並作解釋: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你看過《紅樓夢》嗎,噢,看過。看過就好。咱先說這幾句。這幾句為什麽好呢?你想象,杜麗娘把‘姹紫嫣紅’跟‘斷井殘垣’比,‘姹紫嫣紅’是什麽?在陽光明媚裏,在春風輕拂中,百花齊放,爭奇鬥豔,千姿百態,嬌豔絢麗。那景色該有多好!可是,這麽好的景色,沒有人欣賞,隻有長滿荒草的廢井與倒塌的殘垣斷壁,陪伴她。其實,我們也不妨把‘姹紫嫣紅’看作少女富有青春活力的生命,那活潑的青春生命,在杜麗娘心裏洋溢。那‘斷井殘垣’,就是那破敗的腐朽的社會環境。下麵把眼前的‘良辰美景’跟心裏沒有‘賞心樂事’比。為什麽麵對良辰美景,心裏反而不快樂?大自然一片生機,春景泛濫著生命活力。而杜麗娘青春生命的欲望,卻被壓抑在心裏。多麽鮮明的對比。杜麗娘滿懷青春的苦悶,她怎麽不痛苦?她又怎麽不悲傷呢?在西方,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跟它有共同的地方。他們不僅充分地寫出了這種苦悶,還寫出了這苦悶由於社會習俗,傳統觀念的壓製,而尤讓人倍覺傷痛。”

芮琴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聽著,這些解說深深地撥動著她心靈的琴弦。這些,都是她以前未曾聽到過的。

“《少年維特之煩惱》,我國以前有郭沫若的譯本,對青年人影響不小。現在,咱們回過來說,《紅樓夢》裏林黛玉讀了這一段唱詞,為什麽如醉如癡,心痛神馳。你想想,林黛玉青春少年,如春花一樣‘姹紫嫣紅’,而個人命運,卻又如‘斷井殘垣’。她美麗,有才情,卻寄人籬下,無依無托。她對寶玉滿懷柔情,卻難以表達。個人的豆蔻年華,就在這揉搓中飛流消逝,她內心怎麽不痛苦?她讀了以後,心靈怎麽能不深受震撼?湯顯祖、曹雪芹、歌德,都透過作品中的人物的悲劇命運,來悲歎著青春欲望遭受壓抑和摧殘的痛苦。當然,這痛苦也可以說是一種生命的痛苦。李後主有詞‘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西廂記》裏,‘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羅衣寬褪,能消幾度黃昏’,都一樣地表達了,對生命飛速流逝、青春不能永駐的,深深悲歎與哀痛。張若虛的‘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就更是憂傷深廣了。李白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跟孔夫子站在河邊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所表達的感情是一樣的。人總是尋求幸福和快樂,結果卻是一連串的痛苦和不幸。這痛苦與不幸,塞滿了飛速消逝的短暫的生命,怎麽不令人痛惜!……”柏逢時突然停止解說。難道他是在解說古人的作品嗎?他自己的命運又何嚐不是如此?痛苦難道真的是人類所不能擺脫的嗎?柏逢時陷入了沉思。

芮琴被柏逢時旁征博引並觸動自己情感的解說,深深震動了。自己現在已經29歲,真是年華易逝,青春不再。自己意中人又在何處,自己什麽時候,才能找得著,那能與自己心心相印,靈犀相通的意中人呢?柏老師一定讀過不少書,心裏不知該有多少典故。她喜歡的就是這類人。她想到這裏,就不由得偷看了柏逢時幾眼,沒有想到柏逢時也打量自己。兩眼相遇,不覺一片嫣紅飛上臉來,卻仍然不失少女嬌羞之態。芮琴微微低頭,輕輕咬著嘴唇。趙永全聽柏逢時旁征博引,也毫不示弱地插過來說:

“有許多藝術作品都是痛苦的產物。可是一旦產生,卻又能給人以精神享受。人們或讀或聽或看這些作品,有時受到啟迪而思索,有時因經驗相通而感動,有時因激發情感而宣泄,有時因情景之美而愉悅,並引發諸多想象,使你經曆你未曾經曆的,從而讓你升華豐富。總之,好的文學藝術作品,總能讓人在欣賞它時受益,或淨化你的心靈,或認識那複雜的人生,或治療你的疾痛,或激發你的靈感。對青少年,則可以培養其智力,發展其情感。他們在欣賞時,思考著,回憶著,想象著,感動著,他們的大腦細胞被激活,而發育著,聯係著。好的文學藝術作品該會給人間多少慰藉、所少美麗、多少享受、多少活力!我不知道柏拉圖因為什麽,要把詩人趕出它的理想國,我們古代那些當權者衛道者,也看不起文人,把文藝看作雕蟲小技,還常說文人無行,‘一入文人,無足道矣。’可是,詩人到底也沒有被趕出社會,李白杜甫的知名度,也不知高過多少台輔大臣跟皇上老兒。我不知道,有人為什麽那麽狹隘地看待文學藝術?文學就是文學,政治就是政治,文學為什麽必須是政治的奴仆?”趙永全立刻覺得自己失言,急忙打住。

芮琴聽柏逢時他們談自己不大懂的問題,就好奇的聽著。芮琴要走時,趙永全猶猶豫豫地說:

“芮琴,——”

芮琴立住,等趙永全說話,趙永全猶豫了好一會兒,又說,“你有事,你去吧。”

芮琴走了以後,柏逢時問趙永全,要對芮琴說什麽,為什麽又不說了。趙永全拍著自己的腦瓜兒後悔地說:

“我這個人就是愛說,就是愛說!我剛才想對芮琴說,我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不要對別人說。可是一想,這一描,不是越描越黑,越描越明顯了麽?算了,不說了。”

“你也太多心了。”柏逢時安慰趙永全。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我看芮琴不是那種人。”

“誰又是天生的那種人?沒到那份兒上。到那份兒上,你能保險?”

柏逢時默然,趙永全突然對柏逢時說:

“你看芮琴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柏逢時問。

“別裝蒜了好不好?你哄得了我?兩個人,剛才眼睛都打近距離秘密電報了。你當我沒有看見?你把芮琴臉都看紅了。”

“你呀,別開玩笑了。”柏逢時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

“不開玩笑,說正經的。我看芮琴就很合適。注意,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不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柏逢時笑了。他需要女人。他是男人。

 

芮琴並不特別美麗。猛一看,隻有一雙小眼睛,兩片厚嘴唇。但一登上舞台,那雙小眼睛,特別靈活明亮有神,那兩片厚嘴唇,出人意料的乖巧伶俐。她唱起來,吐詞清晰,音質甜美,音域寬廣。她不論演什麽角色,都能依照人物的心理性格,根據具體情境,把握表演分寸。她的一招一式,都不瘟不火恰到好處。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能給人以美感。她演紅娘,潑辣俊俏,幽默詼諧,伶俐機敏,妙趣橫生,真讓你目不暇接。她演穆桂英,穿上旗靠,戴上花翎,揮舞長矛,威武華貴,精悍中不失溫柔。你看著,不由你不嘖嘖叫絕。她演秦香蓮,唱起來或激昂慷慨,或愛意纏綿,或悲憤欲絕,那跌宕起伏中有酣暢淋漓,那抑揚頓挫中有低徊曼妙,你聽著,真是如沁心脾,那也真是,既賞心又悅耳。柏逢時認為,在劇團裏,她絕對的出類拔萃。

然而,柏逢時經曆了人生種種磨難,他再也不敢放任自己。他為了控製自己壓製自己的欲望,他在內心裏自己奚落自己,自己貶低自己。他想起小時候,常常看見,叫驢突然停下來,把嘴頭緊緊插在驢糞蛋裏,迫不及待地用勁全力嗅著,嗅一會兒,便仰起頭,翻著鼻頭,香噴噴地吮吸。那樣子,真像癮君子,吸食毒品一樣陶醉入神。這時候,主人無論如何用皮鞭狠狠抽打,驢子決不理會,也不在意。它陶醉得忘掉一切,一直到它,品足了那神秘得令它神魂顛倒的氣味後,這才得意洋洋,興奮快樂地搖著尾巴,背著長長的耳朵,激昂響亮地嚎叫,輕快舒暢地奔跑,享受著生命所給予它的快樂。我難道像這驢子一樣嗎?唉,我真的像這驢子倒也好了。那樣,雖然人類騎著我,打我,隻喂我幹草,我仍然有快樂了。

可是,自己終究不是驢子。自己對自己、對別人、對社會,有著清醒的意識。自己能去愛嗎?有條件愛嗎?愛情本是一件奢侈品。現在,你必須先有政治經濟的皮,然後,才會有斑斕的愛情的毛。民以食為天,人不能餓著肚子去愛。愛需要麵包牛奶去滋養,才鮮潤可愛。在自然生物界,愛的優勢是力量。人類是同樣的,隻不過,變成了經濟和政治實力。自己現在沒有條件去愛,那麽,何必為沒有結果的事自尋煩惱呢?他清醒地認識到,必須否定自己的欲望。他嘲笑自己。他不願陷入愛的泥潭,跳到愛的深淵裏了。他不願意,再給自己尋找無謂的痛苦和煩惱了。盡管,他動心於女人的顧盼巧笑,盡管,他企望女人的溫柔繾惓,盡管,他渴望去吻女人濕潤的嘴唇,去撫摸女人細膩的肌膚,去擁抱女人纖細的腰肢,去揉搓女人綿軟軟的乳房。然而,他不能。

 

他回避芮琴了。芮琴排練時,他再也不去觀看了,那對他曾經是消遣和享受。若有芮琴演出,他就到劇場以外去。一個人悄悄地散步。然而,在靜靜的夜裏,芮琴那婉轉悠揚情深悅耳的唱腔,伴隨著節奏分明清亮有力的板鼓的敲擊聲,卻是更清晰地飄在了柏逢時的心裏。他不能平靜了。他的心裏被激起一層又一層情感的波濤。人永遠不能擺脫你自己,不能擺脫你內心的欲望,這就是命運。不,我不會做我欲望的奴隸,我應該馴服我的欲望。不是為了實現我的價值,而僅僅是,為了避免煩惱和痛苦。他又用讀書來平滅他欲望的火苗了。

柏逢時讀《資治通鑒》,他學顧炎武,一邊讀一邊抄。別人誇他勤奮好學,他自己知道,這不過是為了擺脫愛情的誘惑。他之所以要擺脫這誘惑,僅僅是因為他沒有地位,沒有金錢,沒有前途。他不願自尋煩惱,也不願拖累別人。

他晚上熬到十二點一點,第二天五點起床。他不讓自己有剩餘的精力。他什麽活都幹,掃地,刷製布景,整理道具。凡是重活體力活,他就搶著幹。他不讓自己有多餘的精力去想多餘的事情。然而,曆史上的種種問題又困擾著他了。什麽是中國曆史上的禍害呢?是外戚嗎?是宦官嗎?是藩鎮嗎?是文人嗎?是女人嗎?是黨人嗎?東漢末年不是清除了宦官了嗎?不是禁錮了黨人了嗎?宋太祖不是根除了藩鎮的力量了嗎?明末不是殺了魏閹了嗎?清代不是斬殺了一個又一個文人嗎?女人不是從來就被壓製著嗎?是外族嗎?可是外族入侵時,中國地盤小嗎?中國人口少嗎?中國物產不豐富嗎?柏逢時質問著,思索著。祖國啊,千百年來,你總是千方百計處心積慮地維護長者、尊者、高位者的權力,你總是千方百計處心積慮地壓製摧殘少者、低者、位卑者的權利,你怎麽能不亂,能不弱?有權力的人,可以任意盤剝壓榨那些無權的人,有權的人,怎麽能夠苛責無權者,去承擔天下興亡的責任呢?人們不會用生命,去保衛一個,自己在其中不能享受權利的國家。各個朝代的覆亡是偶然的嗎?各個王朝不是亡於人數少的外族的入侵,就是亡於內部卑弱者的暴亂,是偶然的嗎?不受製約的權力,由於必然的腐敗墮落,而衰敗,而傾覆,從而使中國處於循環的治與亂之中,難道隻是偶然的嗎?可是,我們現在卻仍然希求一個絕對權力,拯救我們於苦難之中,給我們帶來幸福,這是一個多麽大的夢幻啊!

劉邦殺了季布韓信,朱元璋殺了李善長胡雄庸。鄉間田野裏佝僂著的莊稼人,不知道這些,不管這些。他們用鐮刀割麥,漢代這樣,明代這樣,現在還這樣。劉邦重要嗎?朱元璋重要嗎?他們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我們把他們看得重要,把自己看得不重要。他們利用權勢和陰謀,逼著我們把他們看得重要,把自己看得不重要。我們應該把自己看得重要,把他們看得不重要。我來到這世界上,絕對不是為了他們才活著。那麽,我為誰活著?我為什麽活著?我怎麽活著才算活得好呢?柏逢時原本是為了逃避現實才讀書的,原本是為了壓抑自己的欲望與內心的騷動才讀書的,然而,書卻激起了他另一種欲望,一種思考的欲望。生活像一個螺旋,你想逃避,你自以為逃避了,不料又回到原處。終點仍是起點。你還是你,你仍然有欲望,你仍然受欲望的煎熬,你仍然感受著那欲望引起的痛苦。

 

《三》

有人敲門。

柏逢時開門,是芮琴。

這出乎柏逢時意外。柏逢時十分高興。他熱情地讓芮琴進屋,他急忙給芮琴搬凳子,凳子上有灰塵,他一時找不著抹布,就掏出手巾來擦。他殷勤地給芮琴衝茶,又給茶裏放糖。沒有勺兒,他就掂起糖筒來倒,倒了半杯子。他把茶杯遞給芮琴,小心翼翼,唯恐不周。這一切,芮琴都看在眼裏,她心裏的喜悅,化作笑意輕輕泛在嘴角。

柏逢時原想讓自己安寧。他不能像和尚,靠清除欲念來求得解脫。他知道,孽根是斬不斷的。芮琴來問一些曆史掌故的來龍去脈,柏逢時對芮琴如數家珍般娓娓而談。有一次芮琴看著柏逢時的床說:

“你的床單該洗洗了。”

柏逢時不好意思卻也淡淡地笑了笑。

“嘖嘖,你的枕巾!”芮琴把被子移到一旁一條不幹淨的枕巾亮出來。芮琴把那枕巾展開,像展開一麵不光彩的旗幟。柏逢時有點兒尷尬,卻也隻能任其自然。

“柏老師,我給你洗洗。凡是要洗的都拿出來。”

“噢,千萬不能,千萬不能。”柏逢時沒有想到芮琴要給他洗,急忙想阻擋。可是芮琴已撩起床單,床下麵沒有洗的襯衣襯褲襪子露了出來。芮琴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嚷起來:

“噢,這麽多!”

柏逢時臉紅了。就急急地說:

“這不能讓你洗,這不能讓你洗。”

芮琴敏捷利索地把那些衣物抱在懷裏,柏逢時想奪過來,無意中卻碰著芮琴豐滿而柔軟的胸部。他趕緊縮手,芮琴在一刹那間,如觸電般猛地一愣。屋子裏一片寂靜。兩個人都有點不自然。還是芮琴抬頭赧然一笑,說:

“我走啦——你可真懶!”

芮琴抱著衣服走出屋門,回頭拉門時,飛快地回瞥了一眼,那目光如閃電一般明亮。柏逢時心頭立即回應,隆隆地響起雷聲。他坐在桌前品味著那目光的意味:是特別關照?是親熱俏皮?是深情溫柔?他慢慢琢磨著‘你真懶’的意思:是親密的戲謔?是善意的諷嘲?是非常關係的表示?

吃罷晚飯,芮琴來送洗好涼幹的衣物。她把洗得幹幹淨淨的枕巾床單給柏逢時鋪好,把衣物疊得楞楞的放在床上。柏逢時望著一下子整齊了好多的床鋪,一種溫馨的感覺充滿心頭,洋溢在這個房間裏。有一個家該有多好。柏逢時芮琴互相吸引著,慢慢地向對方走去。

 

芮琴是柏逢時屋子裏的常客了。

有一次,她翻柏逢時桌子上的書,看著那高高的一摞書問:

“這些書你都看過?”

芮琴在生活中,還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這麽愛看書的人。她在學校裏,原本是學習上的尖子。因為父親被鎮壓,通不過政治審查,頻頻落榜。她因為喜歡演戲,就進了劇團,當了演員。上大學讀書,原本就是她的夢想。她從心底裏就喜歡那些愛讀書,有學識的人。

“有的看過,有的隻是翻一翻。“柏逢時說。

“書裏都說些什麽呀?”芮琴問。有些是古文,她看不懂,那對她是一個多麽神秘的世界。

“驢推磨。“柏逢時說。

“什麽驢推磨?你說的什麽呀?”芮琴對柏逢時的回答迷惑不解。

“中國曆史大體上像驢推磨,一個朝代一圈。統治者的法律是磨盤,群眾是糧食,那些當官的是拉磨的驢,皇帝是吃糧的人。”柏逢時這話源於魯迅:中國曆史中,隻有三種人:主人,奴隸,狗腿子。

芮琴不懂柏逢時話裏的意思。她對曆史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柏逢時的感情世界。她想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

“你有《西廂記》嗎?“

“原來有,後來丟了。”柏逢時說。實際上不是丟了,他所有的書,楊俊逸調走時全帶走了。他有時想讀那一本書,想找那一本書,查查資料,就想起楊俊逸。他就想起了那個溫暖然而現在已經破碎了的家。現在他又想起楊俊逸來了。不過,他不好說出來,現在他想討好芮琴,芮琴會成為他新家的女主人嗎?

“還有別的什麽好看的書嗎?”

“我喜歡的,你不一定喜歡;你喜歡的我不一定喜歡。你說,你想讀什麽,沒有的,我可以替你去找。”

芮琴並不想找書讀,她心裏最想讀的就是柏逢時這本書。他心裏都有什麽秘密,她真想打開一切,看個明明白白。

“你看我表演都有那些問題。”芮琴問。

“依我說,你演什麽都好。唯獨不適合演閆惜婆、潘金蓮。”柏逢時說。

“那你是說我演的不好啊。”

“我看你更適合演穆桂英、秦香蓮。”

“其實,閆惜婆潘金蓮我也能演好。”芮琴說這話時,用眼睛看看柏逢時。那眼睛的神情充滿了自信,也在尋求理解,也傳達出一種信任與親密。

“噢,”柏逢時突然明白了似的說。“我知道了。你是怕演活了,人們真把你當成了閆惜婆潘金蓮。我看著你演得好像有點草率,有點不經心嘛,原來是這樣。”

芮琴聽柏逢時這麽說,不由抿嘴一笑。她很高興柏逢時能理解她。她把話鋒一轉問:

“你原來的愛人為什麽跟你離婚?”

“我是右派呀。”

“我不信。”

“真的,我不騙你。當時,我在峽石石料場勞教。她調回到西安,我估計離婚是她父母的主意。”

“噢,她把你甩了,你還為她辯解?可見你心裏愛她。你現在還想她嗎?”

“想有什麽用呀,盡量不想就是了。”

“盡量不想,說明你還想。”芮琴說這話時加重了語氣。那語氣裏不無嫉妒,她嘲弄柏逢時,“人家把你甩了,你還想人家?沒有意思。”

“你說的對。破鏡不能重圓,河水不能倒流。但願她日子幸福。”柏逢時順著芮琴的話了。她在有意無意之間已經向芮琴靠攏了。他跟楊俊逸畢竟已經過去,芮琴就在他的眼前。她不是也很聰明嗎?她不是也很漂亮嗎?

“你的心真好。她把你甩了,你還希望她好。難道你一點也不生她的氣?”

“不生氣是假的。氣有什麽用?那不是白生氣?現在嘛,也不怎麽生氣了。”

“虧你想的開。”

“不想開也得想開呀。”

“你們吵架嗎?”

“吵呀,牙跟舌頭還打架呢。不過,每次吵架,我總是甘拜下風。有理沒理,總是我的錯。總是我來道歉,賠不是,不停的哄她。”

“沒有出息。”芮琴眼睛斜睨著柏逢時說,雖帶嘲諷卻也親密。“你為什麽不再找一個呢?世上難道就再沒有你看上的了?”

“這可不像山裏人買貓,伸手從布袋裏隨便抓一個就行了。”

“隻怕你心太高了吧。”

“我心還高?能高起來嗎?不高,自己有多高,自己還不知道?想高也高不起來呀?每月工資二十五元二角五分整。”

“要看人好不好。不能光盯著錢。”

“沒有錢,拿什麽吃?拿什麽穿?”

“兩個人合起來不就湊合這夠啦。”芮琴話剛說出口,自知失言,就隨手從書堆裏抽出一本書說,“我拿去看看。”不等柏逢時應承,就說了一聲,“我走了。”一轉身就飛快地出了房間。

芮琴離開房間,柏逢時的心像湖水裏扔了一塊石頭,好久不能平靜。是的,他喜歡她。柏逢時問自己,人一生真能連續不斷地去愛嗎?巴爾紮克、雨果、歌德,都有過情人。曆史上的帝王,也常是三宮六院嬪妃成群。掌了權的女人,如武則天,如葉卡琳娜,也跟男人一樣有許多情人。燕妮那麽才貌雙全,馬克思不也跟她的女仆,有過一段引起家庭風波的情緣嗎?我不是在尋找情人,我是在建立家庭。我需要家,一個不讓我再感到孤單,不讓我再感到漂泊不定的家。每個人都在依著什麽樣的方式去愛的啊。為什麽我愛起來,既像貝多芬那樣的如閃電雷響,洶湧激烈,又如肖邦那樣,如春蠶吐絲,情意纏綿呢?芮琴啊,我愛你。我不會如杜牧般薄幸,我不會如紈絝那麽無常。我要長久地專心地愛你。我已經知道世上有許多好女人。然而,盡管,有桃李芬芳,有牡丹華貴,我將如陶淵明,隻愛那高潔的菊,如周敦頤,隻愛那出汙泥而不染的蓮一般專一。我隻愛你。戀愛常使人想入非非。在柏逢時的想象裏,芮琴的麵容,是如蓮花般清麗了,芮琴的身材,是如蓮影般搖曳多姿了,芮琴在舞台上輕盈移步,那長裙是如蓮葉飄動在綠波之上了。他情不自禁地把芮琴給他洗過的衣物捧在手裏,抱在懷裏,貼在臉上。他再也不試圖用蒼白的思考去驅趕那,鮮活,飽滿,讓人不能不愛的女人了。他因為愛,而想到權力了。如果他手裏有權,他還會這麽猶豫苦惱嗎?他還會感到自己卑小無力嗎?啊,權力,你在中國,為什麽這麽萬能?你在中國,為什麽會這麽法力無邊?可是,你又給中國,造成多少災難啊!

 

芮琴為什麽快三十還沒有結婚成家呢?差不多十年,前芮琴在舞台上已嶄露頭角。那時,芮琴跟宣傳部一個年青人熱戀。後來,那個年青人調到專員公署,兩個人的關係就中斷了。顯然,芮琴的地主家庭,父親被槍決,是一個重要因素。在好長一段時間裏,芮琴不能忘懷,她曾是那麽深深地熱戀過的情人。那是她的白馬王子,那是她心中的偶像。後來,雖然不乏追求者,但竟然沒有一個,可以在風度才華上跟那個年青人差肩比美。也或許是,有前程的青年回避她,而未能進入芮琴的視野,而爭強好勝的芮琴,也難隨意俯就。十年一眨眼,就這麽在蹉跎中過去了。近三十歲的芮琴,已錯過了選擇佳偶的良機,處於高難攀低難就的兩難處境之中。現在,柏逢時進入了她的感情世界。柏逢時雖然四十剛出頭,卻謙恭寬厚,隨和平易,工作勤勉,好學不倦,博學多識,風度儒雅。聰明的芮琴,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待了。她不願再生活在不切實際的幻想裏。她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她愛也愛她的的男人。但是他愛她嗎?

芮琴的父親,是在解放戰爭中,以反革命罪被處決的。然而了解實情的人,都知道是一宗冤案。盡管是冤案,卻沒有人想著去為他平反。那麽,芮琴的父親又是怎樣一個人呢?

1926年,芮琴的父親芮文華跟同縣的楊凡一起在北京上大學。當時南北分裂,國家政局動蕩不寧。那時,馮玉祥的國民軍,控製京津一帶。因為日本軍艦替奉軍運送軍火,馮玉祥駐守大沽的國民軍,就奉命向日艦開炮。西方八個國家就依據《辛醜條約》,向北京政府發出最後通牒。1926年3月18日,學生遊行抗議。隊伍走到國務院門前,段旗瑞的衛隊竟悍然開槍,四十多個青年,喋血府門,橫屍雪地。人們痛恨北洋政府喪權辱國而又橫暴殘忍,紛紛南下。芮文華楊凡也就在這時到達南方。他們到達廣州後,隨即參軍北伐,可是就在北洋軍閥節節敗潰,北伐革命節節勝利時,發生了4·12政變。楊凡那時已是共產黨人,理所當然地,參加了反對國民黨的武裝鬥爭。芮文華雖然不滿國民黨濫殺無辜,排除異己的殘暴行為,卻也不願冒險革命。他家裏有寡母孤妹,他不能想象,從小含辛茹苦,撫養他長大成人,又送他上大學的母親,痛失孤兒愛子的情景。他回到家鄉,他喜歡農業。他目睹家鄉農民生活的困苦。他決心發展農業來幫助他們。當然,他也通過發展農業積累財富,並尋求自己的社會地位。他先在自己的土地上,引進小麥良種,引種美國岱字棉。他根據土地氣候條件,在土塬上栽植蘋果。到抗戰初期,已初見成效。農民從他那裏套換良種,學習新技術。為了滿足農民學習技術的需要,他辦農業技術培訓班。他積累了一部分資本後,就投資創辦軋花、麵粉等小型工業。抗戰中,他曾任縣政府的建設科長,他因為不滿官場腐敗,又不善於經營複雜的人事關係,就又回到自己家裏,搞他的農村建設,以實現他農業報國的理想。1947年,黃原縣第一次解放。任縱隊政治委員的楊凡,同時兼任地方分局書記。他騎馬來到芮文華家裏,好友重逢,暢談通宵。芮文華支持土地改革,願意交出全部土地。他希望將來擔任縣的農業技術顧問。能把新技術推廣到全縣,他就十分滿足了。可是形勢驟然發生變化,解放軍後撤。黃原縣地富組成民團反攻倒算,亂捕濫殺。芮文華聽說縣裏關押了四十多個農會骨幹,準備全部槍殺。他急忙騎馬到縣裏求情講理,結果無效。那些被槍殺的人中,有許多是芮文華培養的農業技術骨幹。1948年,第二次解放後,土匪猖獗,社會極不安寧。國民黨殘餘武裝合圍二區政府。當時猝不及防,且寡不敵眾,彈藥用盡後,大部分犧牲,其中有五人被俘。國民黨武裝,突然聽到縣大隊已來救援,就用刺刀把五個俘虜戳死在大院裏。縣大隊戰士到達後,看到戰友犧牲的慘狀,悲憤交加,一起朝天鳴槍致哀。槍聲回蕩在令人悲痛的天空裏。

縣臨時政府下令在全縣大搜捕。凡是過去在國民黨政府裏任過職的,全在搜捕之列。在逮捕芮文華時,當地農民跪在地上求情。芮文華以為,到縣上可以說清楚。押到縣上以後,隨即就跟過去的官僚惡霸地痞土匪關押在一起。當時正處於拉鋸之中,形勢緊張,沒有時間詳細審理甄別,就下令全部處決。芮文華不認識縣上那些領導。他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那樣的結果。當他要被反綁起來時,他掙紮聲辯告求,全都無濟於事。夜晚,在押赴刑場的路上,他自知玉石俱焚,不免一死。就高喊口號:共產黨萬歲!共產黨萬歲!執行的戰士,害怕暴露目標,就把刺刀戳進他的嘴裏,並勒緊他脖子上的繩索。他就這樣,含著滿嘴鮮血跟那些他憎惡的人倒在一起。柏逢時在峽石石料場,聽楊凡講起這段故事,深感驚異,悲歎不已。楊凡自己倒是十分平靜。他隻是輕輕歎息,無可奈何深感惋惜地歎息。楊凡說,芮文華是不應該死的。新中國需要這樣的人。但是楊凡也知道,在革命戰爭年代,被自己的同誌槍決砍頭的還有很多很多。那些人比芮文華更忠誠。他們的死,有的比芮文華更慘烈。柏逢時想,難道人類中這些悲慘的事,是一定非要發生不可的嗎?過去的事已經發生了。如果有一天,我們的民族能夠製止這類事件的發生,那麽,那一天,將是我們民族新生的紀念日。

 

柏逢時和芮琴都在主動地尋求接觸的機會。在搬布景時,柏逢時碰著芮琴的手了。柏逢時知道那一雙手,是豐滿的,柔軟的,細膩的。但是,他還從來沒有,碰過它,握過它。盡管,他很想把那手握在他的手裏。現在他的手碰著那手了。芮琴手沒有動,好像什麽感覺也沒有一樣。她隻是朝柏逢時笑笑。她眼裏閃著光亮,含著脈脈溫情,她感到快樂。時間對他們倆時既快又慢,有時快,有時慢,他們在一起,感到非常非常的快,他們一旦離開,就又感到非常非常的慢了。

在食堂吃飯,芮琴坐在柏逢時身邊。有時吃鹵麵,芮琴借口自己不吃肥肉,就把自己碗裏的肉,揀到柏逢時碗裏。在一個貧窮的國家裏,吃永遠絕對是第一位的。見了麵先問吃了沒有。重要的事,利益攸關的事,就用吃來表示:吃緊、吃虧、吃味、吃開、吃癟、吃苦、吃香、吃透。這是兩個字的。吃小灶、吃偏食、吃老本、吃官司、吃幹醋、吃獨食、吃不住、這是三個字的。吃閉門羹、吃後悔藥、吃大鍋飯、吃裏爬外、吃現成飯、吃啞巴虧,這是四個字的。還有“吃不了,兜著走”、“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吃不上,涎水肚裏咽”,“眼睛盯著看,腳板圍著轉”等等。這是好幾個字的。好處,常有油水來表示。肥肉是有油水的,芮琴把自己碗裏有油的肥肉,自己不吃揀給柏逢時吃,那關係一定非同尋常。打板鼓的老錢看在眼裏,就故意大聲嚷:

“芮琴不要偏心,芮琴不要偏心。”

芮琴臉紅了。柏逢時低頭隻管自己吃,心裏樂滋滋的。不料老錢得寸進尺

起來,說:

“我會觀麵相。芮琴臉紅撲撲的,一定是有喜事了,什麽喜事呀?”

芮琴那嘴從不饒人。今天被老錢步步緊逼,隻好反擊,就說:

“我也會觀麵向。讓我看看,你長得是一雙羅圈兒腿,一張老婆兒嘴,一張猴兒臉,一雙八字兒眉……”芮琴話沒說完,人們都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大家原來沒仔細看仔細想,經芮琴這麽一說,心裏一想,是這麽個樣兒。那特征就像一張漫畫一樣,一下子誇張地顯現出來。柏逢時抿著嘴笑。他想,芮琴嘴利是因為反應快,觀察細,這才不被動,這才能擺脫困境。他心裏喜歡。雖然芮琴那話,有點兒尖刻不厚道,但也是被逼得沒法兒。到底是女人嘛。他欣賞女人的聰明甚於臉蛋。芮琴聰明機靈。

老錢見大家笑他,就認真起來,大聲說:

“對啦吧,喲!嘖嘖,喲!芮琴,你還值得拿別人開心?你那一雙眼睛是大的來?小小的,老鼠眼睛!你那一雙嘴唇,厚厚的,像什麽?我不說也罷。你自己琢磨去。”老錢到底是男人,開玩笑掌握著分寸,尤其是芮琴還沒結婚,還算是姑娘嘛。

大家聽老錢那麽說,都望著芮琴笑。芮琴卻也不說什麽。她知道老錢讓著她了。不過她的心病卻讓老錢打個正著。要在以前倒也罷了,可現在不同,她回去照鏡子,左照右照,反正,不管怎麽照,都是眼睛小,嘴唇厚。她眼睛盡量睜了睜,嘴唇狠狠地抿了抿,看起來好像眼睛反而更小了,那嘴唇反而更是厚不楞楞的了,心裏很不自在起來。

 

 

芮琴覺得自己臉蛋不夠漂亮。她不知道柏逢時心裏怎麽想。兩個人抬布景時,芮琴就反守為攻地挑剔柏逢時:“我看你這個人真邋遢。衣服髒了也不說洗洗。多惡心。”她話說出來,突然覺得說重了。她心裏卻希望給柏逢時洗洗。但這要柏逢時自己說,她希望柏逢時說,那好吧,你給我洗洗好嗎?可是柏逢時聽見隻是楞楞地問:“是嗎?”多傻呀,這個人,連個話都不會說。女人都喜歡男人逗她。你逗呀,笨!心裏不由得生起氣來。就說:“像你呀,那個女人會嫁你呀。”話說出來,臉卻不由得紅了。臉紅得燒得 連自己都不好意思,一轉身就走了。柏逢時看見芮琴走了,好像生氣的樣子。心想,這是怎麽啦?誰惹她了?他琢磨著,卻琢磨不出個理兒來。隻是心裏悶悶地。芮琴離開後,很是後悔,心想,自己說沒有那個女人會嫁她,那裏是這樣的呢?他會不會誤會?自己心裏後悔起來,反而急起來,埋怨起自己來。

下午,芮琴找著機會跟柏逢時到一起。柏逢時換了一身洗得幹幹淨淨的衣服。對著芮琴不由得拽拽前襟,拉拉長袖,那言外之意是,還邋遢嗎?還惡心嗎?芮琴看著,抿著嘴笑。柏逢時見芮琴笑了,自己也笑了。他覺得芮琴那笑的樣子,很俊,很俏,很甜。芮琴心裏想,他換了衣服,很可能是我早上說了他。他把我的話很當一回事兒。他心裏有我。芮琴心裏踏實了。他心裏踏實了,反而想拿出幾分架子,裝出幾分矜持來。在抬布景時,柏逢時說:“我換下的衣物,吃了飯,抓緊時間趕緊洗。”芮琴有點失望,她很想給柏逢時洗,但嘴上卻不由得說:“你洗你的衣服,洗就好了,給我說,幹嗎?”柏逢時碰了一鼻子灰,有點無趣,心裏想,“就是,說這話,不是多餘的嗎?”也就蔫蔫地尋不著說話的由頭了。芮琴見柏逢時好沒意思的樣子,就裝做不高興地說:“你這個人裝得老實,其實一點也不老實。”柏逢時驚訝地瞪著眼睛,不知這話從何說起?芮琴咬著下嘴唇,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上下打量柏逢時穿的衣服。柏逢時奇怪地自己上下打量,不由得啞然一笑,說:“你眼睛真尖。”停了一會兒補充說,“我不想讓你再說我邋遢,說我惡心。”芮琴臉轉到一邊,故意不理他說的話,心裏卻說,我早看出來了,你以為我是瞎子嗎?

柏逢時問芮琴:“那麽多台詞,沒見你背,你怎麽就記得那麽熟?”芮琴得意地說:“難道我的啥事都要你看見不可?”雖然是反問,卻顯得親密。兩個人都能感到對方情意脈脈。但是,柏逢時還是顧慮重重。他反反複複衡量自己,總顯得猶猶豫豫,想進又不敢進,想退又願不退。從芮琴那方麵,迫切希望柏逢時主動進攻,她隻準備形式上推擋幾下就投降。由於心理狀態不同,互相之間隻有不斷的火力偵察,卻沒有任何一方的主動進攻,拉開正式求愛的戰幕。有幾天,柏逢時畏畏縮縮,那時他心裏矛盾,不知是進是退。有幾天,芮琴帶理不理,心想,你司馬懿堅守不戰,難道是故意氣死孔明不成?

可是,兩個人總還是不知不覺之間就在一起了。芮琴問:“你真的忘記了你那個楊俊逸了嗎?”柏逢時問:“你真的忘記了你宣傳部的那個小夥子了嗎?”芮琴用眼睛盯著柏逢時說:“我忘了,早忘了。你呢?”柏逢時說:“我沒有完全忘。”芮琴又傷心又生氣,臉上變了顏色,低頭默默走開。她心裏多麽希望,柏逢時把他原來的那個女人,忘得一幹二淨,隻想著自己。可是不!他心裏還想著另外一個女人。過了幾天,她想開了。人家幾年的夫妻,怎麽能說忘就忘了呢?真能忘了嗎?其實我也沒有忘。我恨那個人,這恨,說明我心裏還有那個人。我並沒有真忘。柏逢時說他沒有完全忘,這是老實話。他沒有存心騙人,他是老實人。這說明,他這個人不薄情,懂感情。他一想開,不僅不生柏逢時的氣,反而覺得,那都是他的好處了。

芮琴見了柏逢時說:“你這個人還老實。”柏逢時奇怪,不知芮琴為什麽這麽說,就問:“你怎麽知道我老實?”芮琴反問:“我說的不對嗎?難道你不老實嗎?”柏逢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其實我有時候也不老實。人人都是又老實,又不老實。我看你們女人找對象,想找個老實的吧,又嫌太老實,怕他沒能耐。找個有能耐的,又怕不老實,自己不放心。所以,到底要找個老實的還是不老實的,自己也說不清。”芮琴聽了,不由得笑了。芮琴想,他心裏眼眼兒倒不少。柏逢時對芮琴繼續說:“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太老實。說自己老實的人,你反而得防著點兒,說不定他最不老實。有的表麵上老老實實,可能不太老實。有的表麵上好像不老實,辦起事卻老老實實。我承認我不老實,所以嘛,我還是老實的。你說我說的對不對?”芮琴笑了。她想,他說的對。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老實的人,他說他他老實,這才是一句老實話。柏逢時不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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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連載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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