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之關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國內地教書育人四十餘年的劉應同先生。受劉先生的授權和委托,我們把他的長篇小說,《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發表。
正文

柏逢時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二章

(2019-01-27 11:52:00) 下一個

第二章

《一》一個新的國家建立起來了,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柏逢時自覺地把自己,融入到集體中去,融入到國家的建設事業中去。他時時維護它的權威與原則。隻要是組織的號召,他都積極響應;隻要是組織的要求,他都認真遵守;隻要是組織的批評,他都無條件的接受和服從。即使想不通,也是先接受下來再說。組織總是英明正確的。他已經從自己切身經驗體會到,沒有組織就不會有革命的勝利與成功,就不會有新中國的建立,當然也就不會有國家的富強。正因為有了強有力的組織,中國的曆史才翻過了新的一頁,中國社會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偉大變化。他也看出了某些陰暗麵,但是,他堅信,這些陰暗麵,隨著時代的前進,是一定能夠克服的。他一定要拿起筆來歌頌她,歌頌這個,他曾渴望,他曾為之奮鬥的新社會。

十月。清晨,柏逢時沿著柏樹林間的小路爬向山頂。林中的小草掛著晶瑩的露珠。柏樹林間,飄著清爽的柏樹香,浮著輕紗般的白霧。小鳥啁啾歡唱。柏逢時爬到山頂,眼前是遼闊的原野。像一個畫家在不斷著色一樣,東方天空裏,由魚肚白,慢慢泛黃,變成桔紅色,火紅色,接著,紅日閃著萬道光芒,從地平線上莊嚴地噴薄而出,冉冉地升騰向上。隨之,整個宇宙都閃耀著灼眼的輝煌的金光。大地猶如一個嬰兒,開始睡得那麽甜美和寧靜,嗬,他的小拳頭輕輕地揉著眼睛了,他胖墩墩的小腿蹬了起來,他吮咂著紅潤的小嘴,猛地睜開他亮黑黑的眼睛,咯咯咯地笑著,張著他那嫩紅嫩紅的嘴笑著。

多麽美麗的景色!

突然,無數個鮮明的意象,如潮水般向他奔湧而來,如群蝶在眼前飛舞,如萬朵天花從頭頂散落。柏逢時要把這些意象化成詩句,來歌頌他心目中的祖國,來歌頌蓬勃發展的祖國。

他摸筆,沒有!他焦急而又遺憾。恰好,一位姑娘及時遞給他一支筆,接著又遞給他一本筆記本。柏逢時迫不及待地打開筆記本,時而聚精會神地奮筆疾書,時而望著天空若有所思,時而搖著頭輕輕沉吟。姑娘閃動著讚賞、理解、敬慕的目光。柏逢時寫完,這才如釋重負。他把筆旋上,插在自己的上兜裏,把筆記本合上,裝進下兜裏,準備下山。他要回到宿舍好好修改。當他抬起腳要走時,看見前麵站著一個姑娘。姑娘閃動著秋水般明亮的眼睛,嫣然一笑,羞澀地低下頭,用手揪著辮稍兒,用腳輕輕踢著石頭子兒。那種溫柔嬌美,那種羞澀俏麗,一下子鮮明地照在柏逢時眼裏。柏逢時不好意思了,感到局促了。他就向姑娘不斷地點頭,嘴裏囁囁嚅嚅地說:“好啊,啊,好啊。”一邊麵向姑娘,一邊後退著,要轉身下山。這時,聽見姑娘猶猶豫豫地說:

“柏老師,我的筆。”聲音輕柔甜脆。

柏逢時停下來,心慌意亂,他沒有聽清姑娘說什麽。

“對不起,是我的鋼筆和筆記本兒。”

柏逢時這才恍然醒悟過來,急忙把鋼筆和筆記本取出來拿在手裏。雙手正要遞給姑娘,可又急忙縮回來,鋼筆筆記本是姑娘的,可詩是自己的。他心裏猶豫著急,不知怎麽辦才好。

姑娘看著柏逢時拘謹尷尬模樣,抿嘴悄然一笑說:“筆記本送給柏老師。”

“好,好。”柏逢時點著頭,忙把本子揣在自己兜裏,把鋼筆雙手遞給姑娘。姑娘用手去接時,柏逢時不由心裏讚歎,  

“那手多美啊!”

“剛才你在寫詩吧。”姑娘問。

“是的,是的。”

“我喜歡您的詩,能讀讀讓我聽聽嗎?”

“可以,可以。”柏逢時剛說完,覺得自己蠢得怎麽把兩碼事攪到一起回答。就急忙糾正說,“不敢,謝謝!不敢,謝謝!”剛一說完,又覺得不妥。因為自己說了半天等於什麽也沒有說。就在這焦急中,汗水從額頭亮晶晶地滲出來。他隻覺得臉發紅耳發燒。姑娘抿嘴微笑,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閃動著。柏逢時覺得那一雙眼睛猶如荷花滾動的露珠,單純而又絢麗多彩,天真而又含情脈脈,羞怯而又大膽坦率,他再也不能忘懷於她了。

她叫楊俊逸,軍文工團的舞蹈演員。

他們相識了,柏逢時跟楊俊逸。

他們的身影出現在田間小路上,出沒於蓊鬱的柏樹林裏。他們的雙影倒映在清澈的小溪中,掩映在花叢裏。春天,桃花盛開,彩蝶飛舞,一輪紅日掛在東方湛藍的天空裏,柏逢時不由得對楊俊逸朗誦艾青的詩:

從遠古的墓瑩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端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一

太陽向我滾來……

柏逢時迷著眼睛,沉思地望著,東方太空裏讓人目眩的太陽。楊俊逸手裏拈著一枝花兒,低頭嗅著,沉醉在春風裏。她喜歡詩,她更喜歡她眼裏的這個詩人。

“古代詩人把太陽比作君王,艾青把太陽比作自由和光明之神。”柏逢時說。

他們漫步在像彩霞散落般的桃花林裏。兩個人在桃花、春風和陽光裏,並肩而立,相視而笑。

“艾青的詩真好!他的詩,鼓舞了整整一代人,去追求光明和自由。他的詩,色彩絢麗,比喻奇特,節奏鮮明而自由。嘖嘖,他的詩裏,盡是塞滿了的,尖銳鮮明,震撼人心的形象。”

“他也是你心裏的太陽,是不是?”楊俊逸沒有等到柏逢時回答,就扭轉身子,生氣地走了。她有些嫉妒了,她想,柏逢時怎麽老張口閉口隻是詩!為什麽就不能說一句讓人心熱的話呢?在他心裏放著的,是我?是詩?還是那個艾青?她希望,她在柏逢時心裏,更重要,首屈一指的重要。她多麽希望柏逢時對她說:“俊逸,我愛你,你是我心中的太陽!”她麵帶慍色地走了,卻等待他迅速地追來。她的心在等待,緊張地等待。她感到時間似乎已停下它飛速旋轉的車輪,跟她一起等待那讓山嶽震撼,讓日月失色的那一句。

…………終於沒有等到。

楊俊逸幾乎要含著淚水了。她加快了步子,恨恨地走著。柏逢時看見楊俊逸不高興地走了,卻不知為著什麽,就在後麵追著喊著:“俊逸,俊逸!”楊俊逸轉過身嬌嗔地喊:“你一個人想你的詩,你的太陽,你的艾青去吧!你一個人想你的光明,你的自由去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跑著走了。

柏逢時站在那裏惘然若失。這真如拿破侖的滑鐵盧之戰,隻在刹那之間,風雲突變,一敗塗地。楊俊逸走了,周圍一切,一下子全都失去了光彩。人一生中,沒有比戀愛中,有更多的悔恨了。他悔恨自己隻是談自由,談詩,談太陽,其實他心裏知道,他談這些隻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懦弱。他時時刻刻都惦記著俊逸,他愛她,但卻沒有勇氣對她說:“我愛你!”他恨著自己的懦弱了。他恨著自己的愚蠢,笨拙與無能了。 他恨著自己失去了一個又一個大好良機了。

 

一天晚上看電影,兩個人又走到一起了。

“你看夠你的太陽了?”楊俊逸奚落似地說。

“太陽?”柏逢時不敢正眼看楊俊逸,他鼓足了勇氣說,“你的眼睛是太陽,要不,你一望,我心裏就溫暖了呢?”

“你真壞!”楊俊逸跺著腳急得說。她低著頭扭著辮稍兒,又高興又羞赧,卻噘著小嘴。她的心像敲小鼓一樣,咚咚地響著。

柏逢時見楊俊逸生氣,急忙解釋:“我背的是汪靜之的詩。”

“喔?!”楊俊逸失望而又憤恨,“不是你的?”

“也是我的心!你是太陽,是月亮,是星星!你老在我的心裏,我整天想你,我什麽也做不成。俊逸,我愛你!我愛你!”柏逢時一口氣說罷,不由得張大嘴巴,瞪著一雙眼睛看著俊逸,他終於把憋在心裏的話說出來了。他說的對嗎?他說的合適嗎?

“真的?——真的?你——”楊俊逸輕輕地呐呐自語,她出氣微微顫抖。

“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就是在夢中,你的溫存,我的迷醉。”柏逢時隨口朗誦出了徐誌摩的這幾句詩。這幾句詩,楊俊逸是熟悉的,楊俊逸曾在夢裏夢見自己披著白紗,依偎在他的懷裏。他們倆手緊握著,臉緊貼著,春風吹著酒香,溫柔而讓人陶醉。楊俊逸無聲地走著,如在夢裏一般。柏逢時緊張地等待楊俊逸回應,卻隻有沉默無聲。一直走到柏逢時住室門口,楊俊逸這才問:

“借給我一本書行嗎?”

“行呀。”

“就是你說的那個汪靜之的。”

兩個人進到屋子裏,柏逢時從書架上抽出汪靜之的詩集,送到楊俊逸的前麵,楊俊逸卻隻是低著頭,用手揪這辮稍兒。柏逢時把書拿在手裏躊躇著。楊俊逸婷婷玉立,楚楚動人地站在那兒。柏逢時感到時間似乎已經停滯,空氣好像已經凝固,一切都凍結在那裏一般。柏逢時終於打破沉重的寂靜沉默,隻說出一句話:

“拿上嘛。”柏逢時感覺自己聲音嘶啞,喉嚨發緊發疼,自己整個兒失去了感覺。楊俊逸好像什麽也沒有聽見,柏逢時鼓起勇氣,托起楊俊逸的右手,把書放在楊俊逸手裏。楊俊逸的手沒有抽回,那手濕潤而微微顫抖。柏逢時第一次把這隻讓人怦然心動、美麗柔嫩的小手,放在自己手掌上仔細端詳。他輕輕地撫摸。終於低下頭,把這隻手貼在自己嘴上,那手光滑如絲般柔軟。他先是輕輕的吻著,慢慢地他把那手指放在自己嘴裏吮吸。楊俊逸明亮的眸子裏閃著淚花,她抬起頭,表現出某種期待。柏逢時突然控製住自己的激情,他決不褻瀆自己心目中的神明,他費了好大勁,才把那隻,如此動人心弦的手緩緩放下,楊俊逸也從幻想中清醒過來,她毅然地說:

“我走了。”

楊俊逸從柏逢時屋子裏疾步走出,消失在夜色裏。

第二天,柏逢時一覺醒來,就想念楊俊逸。他嘴上似乎還留著,楊俊逸手的柔滑的感覺。他感到甜蜜快樂陶醉。他飛快地起床,他想看楊俊逸。他看著她,他心裏才舒坦。可他沒有看著她。一直到吃飯時,他在飯廳門口等著。楊俊逸來了。他笑著迎上去。可楊俊逸,卻好像沒有看見他一般,目中無人地從他眼前硬是走了過去。柏逢時的頭,頓時嗡地響了起來,心像冰一樣涼透了。他垂頭喪氣,打來飯,卻吃不出味道。早上興衝衝的美夢,像閃著光彩的肥皂泡,一下子破裂了。原來她並一定愛我!她不會真的愛我!啊。俊逸,你即使不愛我,可是你不能不理我!你生我的氣嗎?那你當麵唾我!當麵罵我!可是,你不能不理我!啊,俊逸,你為什麽有那麽逗人的嫣然的笑容?你的步態,為什麽那麽輕捷而優雅?你為什麽長著那麽一雙甜蜜美麗的眼睛?他無法自持了。他身不由己地在愛情的波浪裏顛簸著。隻幾天,他就變得憔悴了。他眼睛因失眠而凹陷。他頭髪因了無心緒而蓬亂。他傷心得迷離恍惚……啊,我的心丟了 趕快尋  田野  茫茫 山穀 沒底  我在哪裏  心  我不能沒有心  趕快尋  心  心  我的心  追  跑  石楞戳破了腳  不能停  好疲乏  好疲乏  蛇  蛇  蛇 拚命跑  氣出不來  蛇  一間房子  燈光   猛地  推開門   啊  俊逸  這是你的心  俊逸手裏拿著心  他癱坐在地上  真舒服  笑著  咯咯咯地笑著 柏逢時突然睜開眼睛,什麽也沒有了。自己穿著衣服躺在床上。兩隻手搭在胸口上,心怦然跳動著。他一動不敢動。他生怕稍為一動,就驚跑了這惡魔般的美夢。這夢,好驚心動魄,好回味無窮。

 

 

《二》柏逢時沉陷在戀愛的無望失望和希望之中。其實楊俊逸故意不理柏逢時,但在心裏卻希望他能不斷地追求自己,死纏硬磨地追求。她看見柏逢時憔悴了。她心疼他。但是她又恨他的膽小,恨他的畏縮不前。

正在這當兒,有一天,柏逢時碰到軍長。年青的軍長,從十六歲就參加紅軍打仗,負傷十多處。軍長對人坦誠爽朗。一見柏逢時就大踏步走過來大聲說:

“柏逢時,聽說你找了一個女演員,是不是?本事不小啊!我們這些拿槍杆子的,不要命的,革了十幾年、幾十年的命。革命好不容易勝利啦,可連一個老婆都不一定能找上呢。你倒好呀,走來一個!可吃上勝利果實啦。這沒法子呀。姑娘嫌我們臉黑嘛,文化少嘛。這怨誰?誰都不怨!全怨地主資本家帝國主義,這些壞東西!像你們這些小知識分子,手不拿,肩不挑,不扛槍,不開炮,辦公室裏一坐,搖搖筆杆子,一張臉,弄得白白淨淨,姑娘喜歡,有什麽辦法?找對象,我們當然要講民主啦,不能搞強迫命令。不過呀,”軍長親昵地拍了拍柏逢時的肩膀說,“說實在的,有些老同誌,跟黨出生入死這麽多年,把個人的事都耽擱啦。革命勝利啦,年紀大了,老婆也找不到一個,我們總不能說,不管你。誰叫你臉黑,誰叫你不識字呀。當你的老光棍去吧。咦,這可不好吧。”聽得人都笑起來。軍長放低了聲音,親切地對柏逢時說,“你們年青嘛。你們還年青,又有文化,怕什麽?以後有的是機會,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怕沒老婆,就怕是飯桶!柏逢時,讓一讓,先讓讓這些老光棍。隻要跟黨好好幹,以後還有更好的,更年青的,更漂亮的。怕什麽?急什麽?革命勝利了嘛。”

柏逢時無話可說,因為他雖然跟楊俊逸來往密切,卻並沒有建立什麽特殊關係。他自己正在為這事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呢。現在軍長這麽說,真是心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上是什麽味兒。不過,他從心底裏,倒是喜歡軍長這開門見山,坦誠待人的作風。他現在能理解軍長的部下,為什麽能跟上他衝鋒陷陣,攻無不克,堅無不摧了。然而從軍長談話後,他心理上無形地有一種壓力。他更加感到,他跟楊俊逸的感情聯係是那麽脆弱。他不能想象楊俊逸會屬於別人,不能!可是,楊俊逸確實千真萬確地,會屬於別人,會屬於其他人,他之外很多很多的男人。柏逢時一想到這裏,真覺得他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無端地受這一份愛的煎熬了。他焦灼地盼望見到楊俊逸,可楊俊逸好像似乎總是表現著一種不即不離,有時竟然似乎躲避著他了。有一天,他把他等待楊俊逸的心情,寫成一首詩,詩的題目就叫:《等待》

像冬天的樹

等待春風梳理

我等待你

聽到你的笑聲

嫩芽長在我的心裏

 

像孤獨的山崖

等待海浪拍擊

我等待你

聽到你的腳步

波浪翻在我的心裏

 

像幹渴的禾苗

等待淙淙泉水

我等待你

聽到你的聲音

甜蜜流進我的心裏

 

像暗淡的露珠

等待太陽光輝

我等待你

看到你的身影

彩虹飛到我的心裏

有人讀到這首詩,認為還可以,就躥掇他投出去。柏逢時解釋說,他寫的是一種心理狀態。人一生中會有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等待。等情人是等待,等火車是等待,地下工作者等戰友是等待,舊社會人們盼望解放也是等待。詩隻不過是用一種具體的意象來作象征,以表達人們普遍存在著的某種心理狀態。詩人選擇的意象越是鮮明,表達的心理狀態越是普遍,這首詩的價值也就越高,這首《等待》不算什麽。柏逢時雖然這麽說,但這首詩裏,畢竟蘊藏著他內心深處,許多最深刻也是最珍貴的體驗與情感。有一天,他還是忍不住投了出去,結果發表在一個小刊物的副刊上。

 

全軍召開文藝工作者會議,討論如何貫徹中央關於文藝必須為工農兵服務,以及克服文藝作品中非無產階級思想意識的問題。在會議的最後一天,政治部宣傳部部長韓文做總結報告。在報告中,韓文部長插入了針對柏逢時的不點名的批判。韓文部長說:

“解放後,我們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進行了思想改造,跟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做了許多不調和的鬥爭。比如,我們曾經批判了,電影《武訓傳》裏,所表現出來的,否定人民革命鬥爭的,極為嚴重的錯誤傾向。但是,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還是要頑強地表現出來。看來,這種對資產階級思想的批判和鬥爭,還要不斷地進行。拿文藝戰線來說,我們的文藝,必須為工農兵服務,作家的非無產階級世界觀,必須在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過程中徹底改造。不然,我們作家寫出來的作品,不但不能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反而,還會成為資產階級的應聲蟲,甚至,是向黨進攻的炮彈。我現在舉一個例子。我們軍有一個作家寫了這樣一首詩,題目叫《等待》。”

柏逢時聽了這句話,頓時如五雷轟頂。他感到會場所有人,一下子全都盯著自己,自己簡直無地自容。柏逢時低下頭,汗水從頭上滲出來。他的心怦怦跳著,不知將會發生什麽事情。隻聽韓文部長繼續說:

“作者這樣寫道:‘像冬天的樹,等待春風梳理,我等待你。聽到你的笑聲,嫩芽長在我的心裏。’同誌們,在革命的大熔爐裏,人們應該感到的是什麽呢?難道不應該是革命的熱情,同誌的關懷,集體的溫暖嗎?如果一個人真有無產階級集體主義精神,真有為無產階級事業而奮鬥的精神,那麽他必定會如高爾基說的,讓自己資產階級的個性毀滅,把自己融入到無產階級集體主義精神之中。如果這樣,他還會感到自己像冬天的樹那樣嗎?他還會感到自己周圍的這個世界,像冬天一樣冰冷無情嗎?他難道,還會把自己所等待的那個人,看得高於一切,高於集體,高於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高於偉大的共產主義理想嗎?這裏還不僅僅是宣揚一種資產階級的愛情至上觀。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學奠基人高爾基說得好,個人,如果置身於集體之外,他就一定會變成怠惰的,陳腐的,與生活發展相敵對的人。高爾基還說,‘英雄毫無例外地都是集體力量的負荷者,群眾願望的表達者。’如果你跟群眾脫離,鑽到你的資產階級世界觀裏,那麽你會成什麽?你隻能成為無產階級的敵人。”

會場肅靜而緊張。柏逢時臉色發白,他緊張得發抖了。他的內心世界被徹底翻開,展現在大庭廣眾之中,顯得卑屑和委瑣。他感到羞愧難當了。他感到對不起黨,對不起組織了。柏逢時想,不錯,自己寫那首詩時,並沒有存心去詆毀革命,去詆毀黨,去詆毀新社會。然而,自己選用的意象,是不是一種無意識呢?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無意識裏與周圍世界的格格不入,無形的衝突呢?柏逢時嚴格審視與檢查自己了,覺得自己應該改造而且是非改造不可了。自己原來不清楚這一點,現在韓文部長的講話真是當頭棒喝,一下子讓自己醒悟過來。他隻聽韓文部長繼續說:

“我們常常把偉大的黨比作春風,把我們偉大的領袖比作太陽,‘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來個毛澤東,他是人民的大救星。’這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真理。可是我們的作者竟然把自己心目中的女人,比作春風,比作太陽,這難道不是極為嚴重的政治問題嗎?從一粒沙,可以看大千世界,從一滴水,可以看整個海洋,從一首詩裏,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思想感情,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一個人的政治觀點階級立場呢?結論當然是肯定的,毋容置疑的。如果是這樣,我們對這種情況能漠然視之,能無動於衷嗎?當然不能。我們一定要高舉,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對類似於這樣的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做無情的鬥爭。正如高爾基所說,我們看到了,資產階級個人的心靈,是空虛的可憐的。可是,那些資產階級個人主義者,也明白未來時代的偉大意義,所以,就想鑽入到社會主義無產階級的行列中來。但是,我們早已看到了這種危險,我們的辦法是,不斷把它清除出去!”

柏逢時像突然之間掉進黑暗的深淵裏,然而這又能怨誰呢?當然隻能怨自己。柏逢時這時才悔恨自己平時多讀文藝書籍,不太閱讀政治書籍,少讀馬列主義毛澤東著作。由於忽略思想改造,終於釀成了今天之大錯。

韓文部長的報告結束了,人們報以熱烈的掌聲。柏逢時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他難過得要哭,他強忍著。等到人們退出會場,他一個人坐在禮堂中,抱著頭,孤獨地嗚咽著抽泣著。悔恨、委屈、自卑、絕望、悲傷,交織在一起。韓文部長那種尖銳淩厲的推理,一下子就把他從人群中揪出來,放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解剖台上。他自己是活標本,韓部長是技術高超的解剖學家。他夾住那個醜惡的腫瘤,然後大聲對大家說:“看,這就是柏逢時的。”群眾也一下子恍然大悟,並感到厭惡而驚心。大會以後,柏逢時想跟人交談,人們回避他。即使最要好的朋友,交臂而過也陌如路人,似乎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多麽希望別人批評自己,幫助自己。無論他們的言詞是多麽激烈,態度是多麽嚴厲,他都能虛心接受。他隻希望,他仍然是他們中的一員,跟他們交流思想感情,跟他們工作生活在一起,他不能沒有他們,他害怕與人們隔離開來。然而,人們全都對他關閉了感情交流的大門,劃清了跟他之間的界限。他似乎被禁錮起來了,孤零零地。他似乎走到一個沒有人煙,沒有生氣的荒漠裏。無論他多麽大聲地呼喚,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回應。或者,他好像已變成異類,雖然仍然在人類之中,卻已經難以與人溝通。他孤立無援,隻有他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裏傷心和痛苦。

柏逢時感到自己思想不純,感情卑下,但他也有惶惑。說這首詩包含著攻擊黨,攻擊領袖的內容,他還是不能接受。這個問題太嚴重了。他找到韓文部長,想就這個問題進行辯解。沒有料到,韓文部長態度卻出人意料的溫和。他對柏逢時說:

“批判嘛,當然要嚴厲啦。批判從嚴,處理從寬,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是我們黨的一貫方針。你要知道,作品一發表,就是一個客觀存在。人們總能從中看到作者有意無意表現出來的立場、觀點和感情。從舊社會來的嘛,愛舊的教育嘛。以後可要好好學習,好好改造。這次會議以後,要組織文藝工作者,到基層去,到連排班去。一方麵,生活是創作的源泉,另一方麵,可以接受從工農中來的士兵的改造,轉變自己的世界觀,我們講的是一個人的問題,但是,這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

柏逢時聽到韓文部長的一番開導後,就說:

“我希望到艱苦的地方去,我希望組織考驗我。”柏逢時原來還準備為自己辯解,澄清,說明。聽了韓部長這麽說,突然覺得一切都是多餘的了。韓部長聽了柏逢時的表態說:

“好呀,下去帶上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好好學習學習,誰能不犯錯誤,犯了錯誤,以後隻要能改正就好嘛。孔子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就是這個道理。我希望你放下包袱中的舊我,變成一個新我。一個無產階級的新我!”

柏逢時與韓文部長握手告別。在路上,他回味韓文部長鼓勵的話,心裏熱乎乎的。看來,組織並沒有歧視自己,拋棄自己。自己以後一定要好好學習,好好改造,好好工作,決不辜負組織對自己的期望與信任。柏逢時現在還沒有意識到,權力一旦毀滅了個性,將變得凶暴,社會也將失去生機。隻有,把個人意識從集體無意識中分離出來,有一種自我權利的自覺意識,才能建設一個新的社會。

 

 

組織通知柏逢時,到海南島部隊基層,深入生活和鍛煉。柏逢時走時很想跟楊俊逸談談,但總難鼓起勇氣。像他現在這種情形,楊俊逸還會愛他嗎?這真是一個揮之不去,讓人縈懷傷痛的問題。

柏逢時不能想象,楊俊逸會跟另外一個人結婚,躺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裏。他一想到這裏,就天昏地昏,天旋地轉。他也不能想象,會有另外一個女人能代替楊俊逸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失眠,頭痛,神情恍惚,表情遲鈍。他檢查自己了。這裏麵有沒有資產階級思想呢?為什麽我隻想到愛情,而沒有更多地去想事業,想革命,想理想呢?他找來毛澤東選集,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來讀。他要用無產階級的標準要求自己,盡力排除私心雜念,讓自己的思想純正起來。他下定決心,到海南島後,一定以出色的成績,作為愛情的鮮花,獻給楊俊逸。柏逢時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好好幹,幹出個樣子來。

柏逢時要啟程了。他多麽想見見楊俊逸。楊俊逸一個微笑,一個眼神,一句鼓勵的話,都會給他以無窮的力量。他曾經想鼓起勇氣,終久還是泄氣了。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顏麵,能理直氣壯地站在楊俊逸麵前。是晚上11點的火車。晚上7點,柏逢時就已經站在楊俊逸房間前的柳樹下,翹首仰望。他多麽希望楊俊逸能開窗探望,那時,他就有可能再見楊俊逸一麵。但是從三樓房間傳出的,隻是手風琴的樂聲,琴聲停止後的歡聲笑語。柏逢時站在柳樹下的樹影之中,柳樹梢頭掛著一彎殘月。他想起歐陽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他站在柳樹之下,一個人,孤獨地翹首望著,等待著。他自卑,膽怯,急切,悲傷。一直到十點多曲終人散,夜靜燈滅,他才依依不舍而又心含悲戚,滿懷傷痛地離開,去到一個沒有楊俊逸的地方。

 

 

《三》柏逢時來到海南島。海南島那藍色的海浪,碧綠的椰林,藍色天空耀眼的陽光,黎族那精致鮮豔的服裝,讓他耳目一新。新環境驅除了他心頭一部分憂傷。他下到連隊班排跟戰士一起訓練,一起摸爬滾打。他給戰士講國內外時事,他同戰士一起辦文化室,他組織各種讀書活動,文藝活動,體育比賽。他跟戰士一起打球下棋玩撲克。他想以各種活動塞滿他的時間。然而,當他聽到起床的號聲,當他端起飯碗,當他一個人散步,當他躺在床上,當他在夢鄉裏,楊俊逸都會不期然而然地來到他的眼前。他想念她,他的楊俊逸。每到假日,他就一個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望著浩淼的大海,望著天上飛翔的海鳥,那時,他就盡情地一幕一幕地回憶他跟楊俊逸在一起的那些令人陶醉的日子。他多麽想得到她!可是,現在她是那麽高不可攀,她離他又是那麽的遙遠而又遙遠。

他在心裏對楊俊逸說話了。一遍又一遍地說。終於,他把他要對楊俊逸說的話寫在紙上了。終於,他還是忍不住把寫在紙上的話變成信,寄給了楊俊逸。他仔細地估算著日子,他希望這信能在每星期六前收到,這樣,這封信或許可以稍許能夠給她孤單寂寞的周末生活,一點安慰。難道楊俊逸真的需要自己的安慰嗎?他懷疑了,他傷心了,他感到沒有意思了,他灰心而頹喪了。然而,不論他心緒如何變化,他都想她,楊俊逸是他的神啊,他已經把她供奉在自己的心靈深處了。

他不能不寫信給她。他懷著一線希望,希望能接到她的回信。

 

 

楊俊逸知道柏逢時深深地愛著她。然而柏逢時愛得真摯而又滯重,熱烈而又沉悶,局促緊張而又笨拙。柏逢時不能讓氣氛輕鬆活潑起來。戀愛原本具有遊戲與宗教兩種性質,柏逢時的愛,隻像教徒朝聖般地,隻有肅穆與崇敬,從而顯得拘謹與呆滯。他們倆在一起,就像夏天雷雨之夜,熾熱、沉悶。愛情的陰陽兩極,都在聚積能量,卻不能通過閃電與響雷,讓能量釋放與爆發出來。當然,兩個人也就享受不到,愛情中的另一境界,清爽、隨意、明麗與快樂了。

柏逢時到海南島去了。楊俊逸也到軍下屬各單位和部門演出。有一次,楊俊逸到125師演出,125師師長王克,請一些演員到他家做客。三十歲剛出頭的王師長,長得英俊魁梧,粗眉大眼。說起話來聲音洪亮,還常常夾著開朗的笑聲。王師長坐在客廳裏講他當年的一次戰鬥經曆,王克師長說:

“那一年,我帶了一個排,抹黑到了一個村子。我問,這是什麽村?老鄉說寡婦村。我心裏一驚,啊,怎麽是個寡婦村,多掃興。有人說,名字不吉利,不如走。走什麽?往哪裏走?一天沒有吃飯,腰痛腿硬。誰知道前麵的村子在哪裏?睡!共產黨還信那個邪!再說,我們沒有一個人娶老婆,全是光棍一條,哪裏來的寡婦?我們就打水洗腳,吃了飯,躺在炕上,腿一伸,他媽的,真舒服!但是,我們幹打仗這一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警惕性還是有。你能保準馬家軍不來呀,你又不是他爹他爺。雖然不敢脫衣服,可一倒頭就睡著了。正睡著,槍響了,情況不明,跑!稀裏糊塗跑了一夜。有人路上鞋都跑掉了,凡是光腳板的,跑得比誰都快。跟大部隊匯合以後,我說,虧了我們沒娶老婆,要不,那天晚上,真說不準又該讓那個媳婦當寡婦哩。”

演員們原本以為王師長要正兒八經講個革命故事,講個英雄事跡。他自己就是一員戰功顯赫的英雄。沒有想到,他卻講了一個幽默詼諧,逗人發笑的故事。人們聽罷王克師長的講話,倍感親切,一下子縮短了與王師長心理上的距離。大家輕鬆隨便地吃著各色水果點心,一點也不拘束,就在客廳裏跳起舞來。客廳裏始終洋溢著歡聲笑語。

 

 

有一次正好是星期六,王克師長來軍部開完會,老遠看見了楊俊逸,就大聲喊:

“小楊,小楊!”

王克師長大踏步走過來,高喉嚨亮嗓子地對楊俊逸說:

“小楊,今天正好星期六,到我們那兒玩玩去!”

“行呀。”楊俊逸隨聲說了一句,原也不過以為,王師長也是隨便說說而已。

“小趙,把車開過來!”王克師長回頭大聲喊叫司機,喊罷,回頭看見楊俊逸似乎要說什麽,就大聲說,“九點以前送你回來。星期六,一個人呆在這兒多悶人。怎麽?總不能是看不起我們下麵這些土疙瘩老兵吧。”其實,星期六總有舞會,有幾個年青人早約楊俊逸去跳舞,現在聽王師長這麽說,真不知該怎麽說好。正在猶豫間,小趙已把吉普開到楊俊逸旁邊的路上。王師長突地拉開車門,請楊俊逸上車,楊俊逸就再難以推辭,不知不覺地卻已經上了車。楊俊逸後悔自己的不由自主,輕易地就這麽上了車。正想間,車已發動,駛出了軍部大門。

吉普車在公路上風馳電掣般地奔馳著。

王克師長一路上講著,他參加戰鬥的各種各樣逗人發笑的故事。他講話沒有矯飾,總那麽樸實,聽起來豪爽而幽默。他看起來總那麽樂觀,熱情。楊俊逸從王克師長的眼睛裏能看出來對她那種熱辣辣的味兒。一個女人感到自己能被男人愛,總是高興的。不過這種內心的喜悅,卻化作羞澀與戒備。楊俊逸不由移動身子,拉開了與王師長的距離。王克師長早就看過楊俊逸的演出。他心裏由衷地喜歡她。也許是楊俊逸氣質裏的那種天然的嬌羞,那種自然而然的清麗與典雅,深深地吸引著粗豪的王克師長。每次看罷楊俊逸的演出,王師長常常久久不能忘懷。現在,他早就心裏想著的女人,這麽近地坐在他的身旁。他能感覺出,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磁石般的吸引力,他能感覺出,她身上洋溢著的鮮潤的青春活力。這種感覺,讓王克心裏燥熱,充滿了強烈的渴望。他不由得解開胸前的紐扣,大聲喊:

“小趙,怎麽搞的?快一點,我要快!快才過癮,快!”

“這兒路不好,我怕你巔。”

“巔什麽?我喜歡巔!在朝鮮,上麵是美國鬼子飛機的機關炮,下麵是燃燒著的凝固汽油,汽車就在火焰隊裏竄,就在炸彈坑裏巔,那個巔勁才叫巔!這算什麽巔,快,我隻要快!”

吉普車加快速度,風馳電掣般地在不很平坦的大路上奔馳。三個人在車裏搖晃顛簸。吉普車從高坡閃電般地俯衝而下,人們的心突然下沉,然後又如飛機陡然上飛,人們的心又隨著提升。這種疾風電閃般的奔馳,讓人產生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王克師長暢懷大笑,那笑聲極富刺激與感染力。楊俊逸抓住前麵的抓手,不讓自己失去平衡。吉普車從小河中如狂颷般衝過去,銀色水波被激濺起來,嘩地一下,變成水花飛在空中。隨著一個急速轉彎,強烈的離心力,把楊俊逸猛地甩在王克師長的身上。王克師長好像早已做好準備,趁勢把楊俊逸抱住,就在同時,把他的長著鐵絲般黑紮紮胡子的嘴唇,栽在楊俊逸細膩的脖子上。楊俊逸感到了男人那種激情與力量。不過,她還是本能地推開王師長,拉開與王師長的距離,端正嚴肅地坐在車座上。

吉普車停在王師長的小樓前。王師長敏捷地從車上下來,替楊俊逸拉開車門,用左手擋在車門上方,楊俊逸心跳著坐在車座上。

“小楊,把你搖昏了吧?”王師長問,聲音洪亮爽朗。楊俊逸等待自己恢複常態,這才從車上下來。王師長躬著腰站在那裏,做著鬼臉,楊俊逸笑了。小趙把車開走了,楊俊逸隨王師長走到客廳,客廳裏掛著幾幅裱得精致的字畫,倒也顯得高雅不俗。

“小楊,欣賞欣賞,看這畫怎麽樣?這字寫得怎麽樣?”王師長說。

“我不懂。”

“我也不懂。看這字,我隻愛那曲裏拐彎的,看著這種字體,心裏就像坐著車在路上飛,就像端著衝鋒槍往山上衝。我感到有氣勢,有勁!看著這種字,我心裏舒坦。”

楊俊逸聽著笑了。

客廳裏隻有王克師長和楊俊逸。他們站在那裏,靜靜的,隻有掛鍾響亮地敲擊著。王克師長站在楊俊逸身後。楊俊逸身上輻射出來的那種魅力,終於使王克這個在戰火中鑄煉出來的漢子難以自持。他突然把楊俊逸抱在懷裏,火爆爆地親著。楊俊逸猝不及防,生氣地推開王克,從王克師長的懷抱裏掙脫出來,滿臉不高興,並狠狠地擦著王克剛剛吻過的嘴唇。

“小楊,嫁給我!”王克師長祈求地說。

“你看,這屋子空蕩蕩的,就像我的心一樣。你嫁給我,嫁給我吧!你一來到這屋裏,我心裏就感到實在,再也不空啦。”王師長可憐兮兮地望著楊俊逸說。當她看見楊俊逸臉上嬌怒之色,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低著頭,把他粗大的手指插在他濃密堅硬的頭髪裏揉搓著。這個從來不屈不撓剛烈威武的漢子,在一個嬌弱的女子前麵變得膽怯了,傷心了。楊俊逸看著王克那一向飛揚跋厲之氣,驟然變為頹喪灰心的神情,心不由軟下來,她同情他了。她心裏想說,你別傷心,我並不想生你的氣,但是,由於少女的自尊與矜持,她還是沒有說。王克師長終於從楊俊逸的眼睛與臉色裏,看出了她的寬容與諒解。他派車送走了楊俊逸,心裏卻燃起更強烈的希望。

 

 

楊俊逸跟王克師長交往,心理上的反應是複雜的。王師長豪爽幽默的性格,讓楊俊逸感到輕鬆和愉快。柏逢時雖然細膩體貼文雅多情,卻讓人感到憂鬱和沉重。王師長讓楊俊逸感受到另一類男人,男人的另一個天地與世界。在這個天地與世界裏,楊俊逸是開心的。但是王師長剛一跟她接觸,就想親昵,也讓她討厭。那個猝不及防的吻,讓她生氣了。當然,她也生氣自己給了他那麽個機會,一個輕而易舉的機會。然而生氣盡管生氣,那強烈的火辣辣的吻,卻是不能忘記的。,那吻,不僅僅留在她的嘴唇上,那濕漉漉的,那強烈如火般的,那紮在她臉上如馬鬃般的感覺,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的,因此也永遠留在了她的心上。男人的如醉如癡,男人的如火山噴發的激情,男人緊抱她時的那種力量,也激蕩著她的心靈。一想起那次突然降臨的吻,楊俊逸是既惱火又甜蜜,既羞愧又快樂,既在內心抗拒著卻又想能再次獲得。她有時想,柏逢時為什麽就不能大膽一些呢?那第一次應該是他的,他本來有好多好多次機會,可他為什麽畏縮不前呢?這麽長時間以來,她正是懷著這種願望,試圖跟他往一塊走,可是卻走得那麽艱難與費力,中間總像有什麽阻隔著拒斥著一般。可是在刹那間,她被另外一個男人,出人意料地緊緊地抱在懷裏,她感到了男人胸膛裏那熱氣騰騰的火焰,男人身上那難以言傳的味道兒,男人要吞噬女人的那種氣概和力量。正在這時,她接到柏逢時的第一封來信:

俊逸:

你叫我怎麽能夠不想你!你是天上明亮的月,我就是月邊那暗淡的星;你是天上飛飄的雲,我就是雲邊那悲傷的風;你是含苞欲放的花,我就是花邊那孤獨的蜂了。我愛你,我願一往情深地永遠地把你鐫刻在我的心裏。

我愛你的聰明才情,我愛你的文雅嫻靜;還有你那神采飛揚的眼睛,你那回旋美妙的舞姿。這些,都總在不停地彈撥著我心頭的愛弦,我怎麽又能不對你情不自禁地唱著愛戀之歌呢?

你有時生氣,唉,即使你生氣時,也是別具風韻,令人心醉的啊,我愛你羞澀的甜甜的笑,也愛你俊眼圓睜的恨恨的怒。你生起氣來,真如秋風掃落葉般無情,也似冬雪般冰冷。可是雪花冰冷依然嫵媚,秋風無情卻嬌柔也更動情。我愛你,隻要是你的,我都愛。

一個哲人說過,世界上最甜的女人也是最苦的。然而最苦的酒不也是更醉人的麽?啊,俊逸,隻要是你賜予的,雖苦我也甘之如飴 ,也覺得甜蜜無比的呢。

深愛你的逢時  即日

楊俊逸收到柏逢時的來信深受感動。然而他像秋天一樣憂鬱雖也纏綿的來信,又如何能敵得住王克師長夏天般熾熱與火爆的追求呢。王克師長給予她的,是雖猛浪卻剛勁,雖讓人心緒不寧,卻也直透你的血與肉裏。楊俊逸既需要細膩的精神慰撫,也需要活生生的挑逗與誘惑。因為她的身體裏正洋溢著泛濫著青春的欲望與活力。王克師長,有時有如黑熊般的天真剛猛,那真讓楊俊逸愉快。她跟王師長在一起,總有笑聲,這笑聲不僅僅笑在她的周圍,也笑在她的心裏。楊俊逸表麵上生氣,可心裏卻真的希望王克師長來征服她,她需要力量,一個男人的力量。柏逢時的來信,讓她想起他的溫文爾雅,博學與才情。但也讓她想起了她跟柏逢時在一起時,由於內心情感的雷電交加卻不能釋放,而產生的沉鬱和壓抑。她下意識地,把信撕成一條一條,然後又把那紙條兒一截一截揪碎,任風輕輕吹動。那些小紙屑在風中飛飄起來,在天空打著旋兒,不久便飄落在花叢裏,草坪上,和緩緩流動的溪水裏。楊俊逸突然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急忙去揀那撕碎的信紙,想重新拚在一起,卻也隻是徒然。她萬分惆悵和懊惱,也隻好萬般無奈看著那些紙屑在地上在草叢中飛飄打旋,在水裏漂流沉沒。她感到她的孤單與寂寞了。她又想起王師長來了。今天王師長來軍部開會,她裝做無心的樣子,站在王師長要經過的大路上。會議結束了,王師長看見她了,王師長果然來了。王師長喊:

“小楊,小楊!”

楊俊逸心裏卻突然矛盾起來。她沒有轉身,她裝著什麽也沒有聽見,急匆匆地離開了。王克師長失望地看著楊俊逸的背影,悵然出神。這時韓文部長走過來,拍了拍王師長的肩膀說:

“啊,看上她了,進行的怎麽樣啦?”

“怎麽啦?”王克師長心急火燎地說,“就像鴿子在天上飛,幹瞪眼,想捉,卻捉不住!”

“追嘛。男人是獵人,姑娘是小鹿,懂嗎?”

王克師長聽韓文部長這麽說,就在韓文部長胸部捅了一拳,大聲說:

“到底是文人,會用詞兒。淨他媽的給你說中啦。你在後麵追呀,追呀,你追得越緊,她跑得越快,眼睜睜看著卻連影兒也不見啦。你覺得沒有希望了,咳,她不知又從哪兒鑽出來,又偷偷地瞧著你,就像你說的,活脫脫的一隻小鹿!”王師長邊說,邊用手勢比劃。那手掌不停地上下翻飛。說完懊惱地用拳頭捶著自己腦袋,無可奈何地搖頭歎息,滿臉則是頹唐懊喪之色。

楊俊逸為自己內心的憂鬱矛盾而苦惱,為自己難以決擇而苦惱。她需要一個男人用他粗壯的臂膊擁抱她,用他大而有力的手掌撫摸她,用他滾燙的嘴唇親吻她。她也需要一個男人跟她有共同的興趣與愛好,能心心相印,能靈犀相通。楊俊逸又想起柏逢時給她朗誦詩的那些情景了。又想起她跟柏逢時在一起的那些令人陶醉美麗如詩一般的日子了。

 

 

柏逢時躺在椰樹林下,望著浩淼無垠的海洋,在心裏反反複複的給楊俊逸寫信。她酌字斟句,反複推敲,尋找最恰當的詞語來表達他對楊俊逸的思念之情。

俊逸:

我離開你來到天涯海角,覺得好陌生好孤單。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著你。隻有想念你,才使我得到安慰,感到充實。有時我往往失神地不由自主地輕輕地念著你的名字:俊逸,俊逸,我愛你,我愛你!有一次,我正在這麽俊逸俊逸地念著,冷不防一個戰士從背後拍了我一巴掌說,詩人,走路還吟著詩呀。我真不好意思。其實,你又何嚐不是一首詩,一首美麗的詩,一首縈人心懷的詩,一首讓人蕩氣回腸的詩,一首魅力獨特的詩!

俊逸,我愛你的念頭,就像燒紅的鋼絲纏在我的心裏;我愛你的心,猶如一口沸騰的油鍋,整天整天地翻滾煎熬。我思念你的情絲,真是撒滿天空,織滿心頭,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斷。你一定看得出來,我一站在你的麵前,便像割掉舌頭似的,緊張地說不出半句話來。我平日的口若懸河都到哪裏去了呢?為什麽早想好的話,一見到你,就都消失得無影無跡,蕩然無存了呢?我心裏常常為此真氣,真急,真惱,也真悔,也真恨。可又有什麽辦法?啊,俊逸,自從遇到你以來,我的心就沒有片刻的寧靜了。每遇到你,我就心跳氣喘,我就頭腦發脹,我就熱血奔湧,我就嘴唇發麻,舌根發硬,嗓子發疼,全身就像遭到電擊一般。難道這就是愛嗎?啊,這種感覺,隻有你才能給我,你叫我怎麽能夠不愛你!

俊逸,我現在才體驗到,隻要你真的愛,你就會覺得這愛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因為你有了愛,你的生命才輝煌起來,你的生命才有聲有色,你的生命裏才洶湧澎湃著充滿激情的海浪,你的心中每天都會升起一輪新的太陽,你的心田才永葆一派生機,你也會覺得你的人生前麵永遠是一片光明。

俊逸,因為有了你,我才思考了我從未思考過的,我才經曆了我從未經曆過的,我才感覺了我從未感覺過的。我的人生因為你而充實而豐富,我怎麽能夠沒有你!俊逸,你能給我一句話,一個字嗎?

深深愛你的逢時  即日

柏逢時坐在椰樹林下,在心裏這麽反複的想著,寫著。他突然覺得,一定要趕快寫在紙上,給俊逸寄去。他就急忙往回跑,在路上剛好碰見幾個戰士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看見,隻是目中無人地急步如飛。戰士不由得互相詢問:老柏有什麽急事嗎?怎麽這麽心急火燎,神經兮兮地?柏逢時回到屋子裏,急忙取筆展紙,把信寫好,趕快送到郵局。他發信回來,躺在床上,想象楊俊逸接到信時的情景。她會高興嗎?她會給我回信嗎?啊,要是那一天,我接到她的來信,那時我一定要高唱:太陽出來了,哎嗨,太陽出來了。

 

 

俊逸接到柏逢時的來信,在林蔭路上正要拆開來看,王克師長正好迎麵走來,王師長爽朗地問:

“俊逸,今天上我那兒玩玩吧。”

“我有事。”楊俊逸說。

“你生我的氣了?”王師長抱歉地說,“說真的,我早就認識你了。隻要有你的節目,我都看。現在我給你道個歉怎麽樣?從今往後,你叫我幹啥我幹啥,不叫我幹啥,我就不幹啥。你看我,還有膽子再幹啥!不啦,再也不會幹啥,白白惹你生氣幹個啥?”幾句話說得楊俊逸不好意思的笑了。

王克師長是真誠的。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真心的愛,是會感激的。也許陪王師長幾個鍾頭,也是對他真誠的回報。她同意去王師長家裏做客了。從王師長家裏回來,才發現柏逢時的信丟了。楊俊逸走後,王師長回來一看,是海南島來的,他看也沒看,就把信撕個粉碎。他下決心要占領楊俊逸愛情這個山頭。他會取得勝利。就像他帶著戰士去攻克碉堡,去搶占山頭,去占領一個城市一般,他仍然會攻無不克,他仍然會取得勝利。

王克師長在戰爭年代,是一員驍將。他帶著部隊衝鋒陷陣,猶如揮舞一把其鋒銳爽無比的利劍,過關斬將總是所向披靡。他爭強好勝決不示弱。在和平時期,他再也不能統率一支勁旅,在硝煙彌漫裏,去攻堅聚殲,去追亡逐北了。坐在汽車上指揮演習,或者看戰士龍騰虎躍般的訓練,跟真正的戰爭比,簡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裏。然而真正的戰爭,是再也不會有的了。現在能讓他焦躁不安的心靈安靜下來的,就是一個家了。以王克師長的地位和榮譽,找一個女人成家,那真是唾手可得,易如反掌。但是,王克師長在許多漂亮的姑娘中,偏偏看上了楊俊逸,他要得到她,為了得到她,他要尋找機會,不,他要創造機會。

一次軍文藝宣傳來到125師。王克師長設盛宴招待。在宴會上王師長給演員一一敬酒。演員給他敬酒,他從不推辭,總是一飲而盡,並把酒杯朝下,以示滴酒不留。人人都誇王師長酒量,王師長也以此自豪。大丈夫處世自應馳騁疆場,棄身鋒刃,或者對酒酣飲,一醉方休。宴會廳裏,滿是王師長響亮、坦誠、豪氣滿懷的說笑聲。

晚會開始,紅色大幕徐徐升起。隨著節奏明快的冬不拉的伴奏聲,楊俊逸著一身維族姑娘的鮮麗紅裝,從後台一躍而出,如閃電一般照亮人們的眼睛。楊俊逸跳得有時熱情奔放,如一團火焰;有時瀟灑自如,猶流蕩的春風。她本人恰如含露的紅杏,出水的芙蓉一樣亮麗。這個節目是王克師長親自點的,而且必須第一個演出。在王克師長眼裏,楊俊逸的一招一式,一舉手一投足,都恰到好處,都妙不可言,都沁人心脾。楊俊逸舉起雙臂,紅紗袖中便裸露出一雙渾圓修長的玉臂。隨著楊俊逸纖細腰肢的旋轉,那紅裙便如蓮葉般舒展,如紅霞般飄落,如火焰般躍動燃燒。楊俊逸那一雙如秋水般明亮的黑眼睛,隨著舞姿顧盼,更是精彩飛揚。王師長不等節目結束,便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鼓掌。大家見王師長站起來,也都站起來,大廳裏掌聲雷動。這一切,楊俊逸都看在眼裏,她既感動又快樂。

王師長還特意為文藝宣傳隊,安排了一次野遊打獵。離師部十多裏地的九龍山,山峻樹茂,景色秀麗。王師長安排了十多輛卡車,王師長跟楊俊逸坐在一輛車上。他說還是坐在卡車上,視野開闊,前後左右風景任由你看,比坐在車裏好多了。一路上,王師長不是提議這個唱歌,就是逗那個說笑話。反正哪裏有他,哪裏就熱鬧,就有笑聲,就有快活。有人反過來將了王師長一軍,大家就一起鼓掌。王師長說:“讓我唱歌?哎呀,我唱歌怕跟驢叫差不多。要不,就幹脆學個驢叫怎麽樣?”大家一聽卻相視笑而不語。王克師長真的哼啊哈啊地極響亮地叫起來,學得也真像。大家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王克師長說從小在農村裏,見什麽就學什麽。見驢學驢叫,見狗學狗叫,學雞叫,學烏鴉叫,反正沒事,玩兒嘛。大家就讓王師長學狗叫。他就學大狗叫,小狗叫,狗咬架叫,無不惟妙惟肖。他不拿官架子,他隨和,豪爽、熱情。大家在無形之中也就信任他,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頭兒,他感慨地對大家說:

“我小的時候就是娃娃頭。有一次,我領著幾個娃娃到槐樹林去捋槐葉,你們知道不?槐葉可是個好東西。能喂豬喂羊,還能漚肥。誰知道,我拿鐮刀一砍,就那麽巧,剛好砍在一個大馬蜂窩上。隻聽嗡的一聲,全是馬蜂。我大聲喊,不好,馬蜂,快跑!大家從槐樹林裏鑽著往外跑。我一看,不行,急忙喊趴下。我抱著頭貼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是手上蟄了兩下。有幾個嚇得隻是往外鑽,樹枝兒擋住又跑不快,馬蜂繞著頭隻是個蟄。回到家裏臉全腫起來,像氣球一般。家裏人心疼得不的了,就跑到我家裏問個緣由。我爸見人都到家裏來問我,以為我又闖了什麽禍,不分青紅皂白,也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朝我連踢帶打。一邊打,一邊還罵:就你一天浪得歡!我叫你浪!我叫你浪!我媽心疼我,就一個勁地嚷:跑呀,你跑呀,好我的娃,你跑呀!我偏不跑,我看著你打,你有勁,你就隻管打。我爸打得氣喘籲籲,還瞪著眼睛看我。我媽這才罵我爸:死鬼,就不是娃的錯,你隻管打娃做啥?我爸說,我就是要打!還打的輕!這回沒錯,打以後的錯。結果我的臉沒叫馬蜂蟄腫, 反叫爸巴掌打腫了。”  

王克師長講述他的故事,人們心裏直想笑,卻又不好意思。楊俊逸用手擋著嘴笑,不斷用眼睛看王師長。王克師長十分高興。他又接著說:“我爸動不動就打我,後來我參加八路軍打日本鬼子。解放後,我爸來了一回。回去對村裏人說,他克娃子,小的時候,搗蛋的很哩,沒少挨打,想不到跟上毛主席打天下,現在也是秦瓊、程咬金、尉遲敬德等一般的大功臣。現在出門坐汽車,住洋樓。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就是一樣不好,你早上想拉,得坐在那白白的瓷桶兒上,萬萬不如咱野地裏那墊根兒,心裏自在。你坐在那上麵,心裏幹急,就是拉不下。”王克師長說到最後,看到一些女演員不好意思,就立即打住,轉移話題。正在這時,一隻烏鴉從頭上飛過,王克師長掏出手槍,手起槍響,烏鴉栽在前麵的田野裏。人們急忙一疊聲地喊:“停車,停車。”王克師長擺擺手說:“停什麽?誰吃烏鴉肉。”

到了山裏以後,那迷人的景色,真讓人心曠神怡。王克師長總跟楊俊逸在一起。碰到可獵的目標,王克師長總是彈無虛發。當人們把那些毛色絢麗的雛雞拿來誇耀,楊俊逸看見那帶血的動物,心裏很是憐憫和同情。她覺得它們的死,好像都是因為自己。因為自己,它們才遭到了這悲慘的命運。

 

 

柏逢時每天都盼望著楊俊逸能給她來信。郵局每天送信來,他總急急地把厚厚的一摞摞信,從上到下一封封地察看。盡管每次都讓他失望,他早想唱的那“太陽出來了,嗬,太陽出來了”,到底也沒有機會唱出來。他盡管失望和痛苦,卻仍然耐不住繼續給楊俊逸寫信。

俊逸:

星期日早上真讓人寂寞無聊。有人借星期日蒙頭大睡,有人去遊集逛街。而我心裏隻想你。早上五點多我就醒來了。洗罷,我就躺在床上,拿本書,可那又怎麽能看進去呢?我就把書擱在胸口上想你。我想你瀟灑的舞姿,像蝴蝶,真動人,你!我在心裏,像放電影一般,把這畫麵一直放到十點。勉強吃一點兒,就又躺在床上,就又把書擱在胸口上。這樣別人來叫我,我就推辭說我要看書。我把想你當成是最大的快樂。你知道世界上有一張名畫叫《蒙娜麗莎》,是達·芬奇畫的,人們欣賞稱讚蒙娜麗莎那神秘的微笑。可是,我心目中的蒙娜麗莎是低著頭,用手擰著辮梢兒,甜柔而羞澀地微笑著的你呀。你那明媚逗人的大眼睛,你那神態風采,誰又能畫出來呢?難道聖手如達·芬奇能畫出來嗎?不能。誰也畫不出來。隻有我,隻有我的心。我就這麽在心裏描著你,恭恭敬敬,如奉神明地描。我自個兒描,自個兒看,我怎麽也描不完,我怎麽也看不夠。俊逸,我因思念你而處於如夢一般地迷離恍惚之中。你的甜脆的聲音,你的善解人意的話語,你的俊俏的麵容,你的聰穎的見地;還有,你那時嬌時嗔,既惱且柔,若即若離,亦莊亦諧的迷人風姿,總是縈繞在我的心裏,讓我既憂傷又快樂。

俊逸,我想你。可是再想也是空想。為了排遣苦悶,我就一個人到小鎮上去。我悲傷地獨行。啊,一個賣椰子的姑娘像你,我站在那裏遠遠瞧著,好久好久,不忍離去。可是那畢竟不是你!為什麽不是你?我煩惱地走到海邊,坐在岩石上,望著迷茫無際的大海,望著無精打采的白雲,望著讓人窒息和傷心的太陽,我真不知道把我的心往那兒放啊。現在我的心是荒涼的沙漠,是空曠的荒原,是冰冷的雪山冰川。愛,原來是如此痛苦。可是我想,唯有你愛的深,你才有大痛苦;唯有這大痛苦,你才能了解這愛的價值與意義。愛是如此,人生何嚐不是如此!沒有痛苦的愛不是真愛!沒有痛苦的人生就不是真正的人生了。俊逸,我愛你,即使得不到你,我也無怨無悔。在我這一生裏,我心裏因為有了你,因為我深深地愛過你,我也算是無愧於此生一行了。你將永遠是我心裏的一顆明星。照亮我人生之途,並催我奮進前行。

深愛你的  逢時  即日

楊俊逸下連隊演出,柏逢時的來信放在信箱裏,時間長了,竟然丟失了。王克師長追求楊俊逸這事已經是人人皆知的事了。人們都認為這樁婚事很好。英雄美人,正好一對兒。王克師長也慢慢認為楊俊逸是他的了。有一回實在忍不住,就把楊俊逸抱在懷裏要吻。楊俊逸不忍拒絕他,也就半推半就地讓王克師長吻了她。王克師長嘴裏濃烈的煙味和酒味逼得楊俊逸透過不氣來。被王克師長吻罷,她心裏好久的不愉快。這時柏逢時的信來了,楊俊逸急忙拆開看:

俊逸:

二十世紀偉大畫家畢卡索,一次走進雅克琳工作的商店,一眼就對她的容貌發生深刻印象。她很像拉克洛瓦的《阿爾及爾婦女》中的一位。這幅畫多年來一直縈繞在畢卡索的心頭。更讓畢卡索心神不寧的是,他四十年代畫了一些婦女,其特征竟然跟雅克琳一摸一樣。你說這不奇特嗎?曹學芹寫賈寶玉和林黛玉初次相見,兩個人也都認為在哪裏見過。看來一見鍾情有它的神秘的原因。這原因也許就深藏在你遺傳的基因裏。人們依照它去戀愛去交友,常常把它叫做緣分和命裏注定的。啊,盡管世上女人如過江之鯽,但是,某一天,隻有那一個人,才能如絢爛的彩虹,明豔的鮮花,柔麗的秋水,耀眼的太陽,走進你的心裏。你隻能愛這一個,而不會愛那一個。她早已經根植於你的情感的世界裏了。你隻能愛她,你必須愛她,她是你唯一要愛的。啊,俊逸,你就是我在不斷尋找的那個唯一的她啊。

俊逸,你還記得我們初次偶然相遇嗎?你的眼睛像朝霞一樣明亮而又變幻著光彩。你的聲音猶如小提琴上美妙的音符,常常溫柔甜脆地跳在我的心裏。我怎麽能夠忘記你,我怎麽能夠不想你。

你曾對我說過,你出身書香門第。可是你渴望過新的生活,你向往自由。我也跟你一樣,是為了自由而參加革命的。我喜歡讀書。自從遇見你以後,我再也無法靜心讀書了。可是,你不正是一部值得我終生去閱讀、去理解、去發現的書嗎?我願傾我一生之心來讀你。我相信,你這部書一定會不斷地給我以智慧,給我以靈感,給我以勇氣,給我以力量,也給我以快樂以幸福。俊逸,我愛你,我心裏除了你,不可能再有別的人了。

我永遠記著那個周末。那天,天氣十分悶熱。你的同伴,有的打撲克,有的看電影。可是,隻有你一個人,在蚊子的嗡嗡聲裏,在窒悶燥熱的宿舍裏,讀著《簡愛》。一個人不覺得蚊蟲叮咬,不覺得空氣滯熱,不覺得孤單寂寞,以專心閱讀來充實自己時間的人,一定是一個有追求有理想的人。俊逸,你的形象,就是這樣色彩鮮明得無與倫比地,烙印在我的心頭,鐫刻在我的心裏。我怎麽會忘記你?我又怎能不永遠記著你,日日夜夜地記著你呢?

深愛你的逢時  即日

楊俊逸讀完柏逢時的來信,突然覺得自己找回了自己最為珍貴的東西。她奇怪,為什麽這麽長時間,竟然把它丟置一旁,全然不顧。楊俊逸把信貼在胸前,潸然淚下。是的,隻有柏逢時才深入到她的內心世界。他們之間才真正會有思想感情的交流。王克師長英俊雄闊堪稱英傑,然而隻有柏逢時才是自己真正能夠去愛的人。

 

 

柏逢時從未接過楊俊逸一封回信。他想念俊逸,他想得到她,可是得不到她。晚上淨做惡夢。有時竟然分不清醒時夢中。……溝  狼   跑  跑   跑 爬  一個人  沒有臉  拿著槍  對著頭  槍響  頭裂了  頭裂了  死了  跑  跑 懸崖  往上爬   怕  掉下來   不能落地    懸在半空中    落到地上    蛇  蛇  跑  跑 跑 鞋掉了  跑  石塊  跑  荊棘  跑  河  遊  遊 淹死了   啊  俊逸  伸出手  手貼在臉上   多柔多軟多嫩多綿多滑多細多白   好美麗,醒來,睜開雙眼,什麽也沒有。他隻覺得臉上還有俊逸那手柔滑細膩的感覺。他空虛失落地躺在床上,頭腦暈脹。……病  癌  哭   哭   哭  死了  醫院   太平間   棺材  悶  悶   悶  姑娘揭開棺蓋  手拉他  起來 啊  俊逸  一雙眼睛   含情脈脈……柏逢時醒來,那一雙眼睛在哪裏?他咬著被頭哭了。……沙漠  太陽  渴  渴  渴  沙  沙  沙  沒有路  渴  水  水  水  下雨了  伸出舌尖 滴不到舌頭上  急  急  一個舌頭伸過來   甜   潤   甜  潤  啊,俊逸,是俊逸的舌頭,她在那裏?她在那裏?柏逢時睜開眼,隻感到疲勞,隻感到不盡興的甜蜜,隻感到沒有俊逸空落落的傷心和痛苦。柏逢時不願再受噩夢折磨,他穿好衣服,一個人走到屋外,望著東方。海天相接處,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弧線。弧線上好像塗上了一筆淺淺的紅色,那紅色好像燃燒起來。啊,俊逸從那火裏走出來,走過來了,她款款地搖曳著走過來了,輕盈地嬌娜地走來了……

“老柏,走,打球去!”

柏逢時猛地一驚,幻影頓時消失。柏逢時不由得對喊他的人怒目而視。原來是王老虎跟李二牛,早上晨練,碰見柏逢時,就順便喊了一聲。柏逢時對著這兩個不識時務的家夥,不由得怒火中燒,就凶狠地大聲喊:

“討厭!球,球,球!就知道打球!蠢,蠢,蠢!聽見了沒有?蠢!蠢到了極點!蠢!”

王老虎李二牛看著柏逢時大發雷霆,莫名其妙地聽著,到底也不知道柏逢時說些什麽,就用奇怪疑惑的眼睛看著柏逢時,心想老柏是怎麽啦。柏逢時用盡全力大聲喊了一陣,這才喘著氣,有氣無力地坐在那裏。過了一會兒,他才抱著歉意說:

“今天我有點不舒服,想休息休息,你們打去吧。”他感到自己好疲乏好疲乏。王老虎李二牛走到柏逢時跟前安慰地問:

“老柏,你沒什麽事吧?”

柏逢時搖了搖頭,用手捂著臉。他想哭,但他不能哭。他不能當著王老虎李二牛的麵哭。王老虎擔心地問:

“老柏,你真的沒有事?”

“沒有。”柏逢時已多少從頹喪的情緒裏恢複過來,就苦笑著說,“沒有事的,你們去吧。”李二牛有點不放心地說:“那我們走了,啊?”柏逢時強裝著笑臉說:“去吧,去吧。”王老虎李二牛走了。柏逢時的眼淚這才無聲地流了下來。柏逢時回到宿舍,不由得又給楊俊逸寫信。隻有寫信才能讓他稍感安寧,才能減輕他的悲傷,才能使他無著的心靈有些許安頓。他這樣寫:

俊逸:

如果有人問,什麽是愛?那就是,他必定日夜縈懷地想你,記你,疼你。他在心裏總是溫柔地輕輕地自言自語地呼喚你的名字。他處處為你著想,時時希望你好。他隻想奉獻不求回報。隻有你才能點起他心頭熊烈的火焰,隻有你才能在他心頭集成甜甜的蜜,隻有你才能在他心頭釀成醉人的酒。他的心因為你而如春天般嫩綠,如夏天般熾熱,如秋天般充實;他的心對你,也如冬雪般純潔,卻絕對不會冰冷如鐵,這是真的。

如果有人問,什麽是愛?不是別人,隻有你才能供奉在他心裏。不管分離在天涯海角,不論別期是多麽地天長地久,他仍然能夠感到你磁石般的力量;你的無形射線,總能從遙遙的遠方時刻穿透他的心靈。隻有你,才能給他那種感覺:交織著樂與悲,喜與哀,甘與苦;猶如火山岩漿般滾燙,好似尖錐刺心般疼痛,恰如濃酸漬心般酸楚的感覺。即使你把無情的利箭射進他的心頭,他的心滲著血,他也仍然要對你不停地傾吐他的縷縷情思。那種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苦苦深情,已牢牢地纏繞在他的心頭。他會默默地撫摸著傷痛愛你,他唯一的愛你,他隻能愛你,他僅僅愛你,他不能不愛你。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有人問,什麽是愛?他願意坐在你的身旁,緊握你的雙手。他不再像堅強的男子漢那樣希望征服你,他早已被你征服。他憔悴不堪地隻希望你用愛來滋潤他幹渴龜裂的心。他多麽喜歡對著你的眼睛,他多麽喜歡傾聽你的聲音。你的眼睛裏有那麽多青春和生命的光彩,你的聲音裏總跳動著甜潤如春鳥、清澈如綠水般的旋律。如果萬籟俱寂,隻有你在他的身旁,兩顆心一起跳動,兩顆心交融無間;隻有這樣地,哪怕隻有一朝一夕,也勝過那沒有你的灰黑暗淡的日日夜夜。啊,你知道嗎?你是他愛的天空裏輝煌的太陽,溫柔的月亮,閃光的星星。那滿天璀璨的星星,都是你的明眸,都是你的讓人叫也叫不盡,喊也喊不應的名字。他滿眼裏都是你,你的光輝;他滿心裏都是你,你密密地綴在他的心裏。如果他這一生,不曾有過愛,不曾有過一個人那麽時時緊緊地揪著他的心,那他的心靈的天空該是多麽地灰暗,他的心靈的大地該是多麽地荒蕪。他的心曾經因為你,常常有愛的雷電交夾,愛的風濤咆哮。但是,他更想你能給他以愛的風和日麗,愛的垂柳彎月,愛的碧水綠茵,你能給他嗎?隻有你才能給他。他那一顆倍受渴望煎熬的心,無時無刻不在等待你的愛,能如甘霖春雨般,從天空淋漓地沛然而降。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絕對是真的。

那個他就是我,那個你就是俊逸。啊,俊逸,俊逸,俊逸,我的心,我的心,我的心!

深愛你的逢時    即日

柏逢時把信寫好,正要寄出去,這時軍部來電,命令他迅速返回。他終於可以看見楊俊逸了。他多麽想見她!他想象站在她身旁如沐春風一樣的愉悅,如睹春花般的快樂。因為他出色的工作成績,當地部隊領導給他記三等功。他跟領導與戰士戀戀不舍地告別。他想,這一切,是可以作為一束美麗的愛情之花獻給楊俊逸的,啊,俊逸,我歸心似箭,現在你又在哪裏?

 

《四》

柏逢時坐汽車,換輪船,乘火車,日夜兼程返回軍部。他匆忙去軍部報到。他碰到熟悉的朋友急忙去握手問好,卻明確地感到人們在敷衍應付。有人老遠看見他急忙回避,裝著沒有看見他。甚至有的麵對麵走過,也假裝視而不見。原來有人檢舉他誇獎過魯藜的詩和路翎的小說,還跟綠原通過信,正是要清查的重點對象。組織對他實行隔離審查。他突然像掉在冰窖裏。

主管審查的是政治部人事處的王篤厚。柏逢時一個人一個房間,不準跟外界接觸。自己每天必須寫一份交待材料。他心地坦蕩,覺得自己跟胡風那些人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他想,人們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了。實際情況很簡單。一切很快就可以說清楚了。他希望快點把問題說清楚後,好去看楊俊逸。他就靜下心來,仔細地回想他跟胡風那些人交往的全過程。早在抗戰時期,他就喜歡閱讀胡風主編的文藝刊物《七月》。《七月》跟延安來的書刊放在一起,成為他最喜歡讀的書刊。《七月》經常發表艾青、田間、魯藜的詩作,他也喜歡這些人的作品。這些人說出了他想說卻不敢說,說不好的話。他也想如他們那樣去說。他就是這樣,在《七月》影響下喜歡文學,並開始了詩歌創作。偶爾獲得的稿酬,成為他困苦生活的一個經濟來源。柏逢時一直沒有機會,接觸這些他心目中景仰的作家。解放後,綠原主編文藝副刊,他因為投稿跟綠原有了聯係。綠原來信對他鼓勵有加,他對綠原也就有了一種知遇之感。後來,借出差機會去看望綠原,兩人一見如故。綠原平易樸實的作風,深刻獨到的見解,給他的印象很好。他據實寫出材料,並交出綠原來信。那些信無非是鼓勵他刻苦努力。當他把交待材料與綠原的信交出去後,心情頓感輕鬆。他認為審查可以結束,他可以自由了,他可以跟同事朋友交談,他下基層的新鮮感受;當然,他更想去看楊俊逸,並告訴她,他立了三等功。

然而,卻沒有回答。也沒有人找他談話。隻是說,每天仍然必須寫一份交待材料。他開始焦急不安,他這才體會到跟社會隔絕,一個人處在孤獨的處境裏,是多麽憋悶和痛苦。他心急火燎地像要爆裂一樣。他多麽渴望回到人群中去,跟人們交談,跟人們一起吃飯散步工作學習,跟人們一起下棋打球。他越是這樣想,那盡快解脫的願望就越是強烈。他覺得那漫長的時間,好像故意嬉戲他這個急切渴望自由的人,就猶如貓嬉戲自己捉住的老鼠一般。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房間裏響著隻有他一個人的走動聲。他要打破這單調這沉寂,就故意碰椅子,碰杯子。可是那單調的聲音響過後,仍然是一片讓人焦急的寂無,這寂無無窮無盡,似乎是永遠沒有盡頭一般。

 

王篤厚來找他談話了。他既激動又高興。他想,組織一定慎重地研究過他的問題。正因為慎重,才需要時間,自己幹嘛那麽著急?再說,王篤厚跟他很熟,為人隨和厚道。他對篤厚是信任的。可是出乎柏逢時預料的是,王篤厚鐵著臉告訴他:他寫的材料不老實,有意隱瞞了一些問題。希望他老老實實把問題交待出來,爭取寬大處理。現在組織把時間給他,什麽時候想起來,就什麽時候寫,想起來什麽就寫什麽。但是,時間也不是無限期的。總之,不老實交待,就要加倍處罰。

聽了王篤厚的談話,柏逢時想迅速解脫與自由的,如火焰燃燒一樣的欲望,就像被突然澆了一瓢水,頓時心裏就如憋著的濃煙一般。他的焦躁與痛苦真是難以名狀。但是,他的理智告訴他,他現在麵對的是強大的組織,組織讓他繼續交待,他隻能繼續交待,他不能有什麽其他辦法。可是他心裏充滿了憤怒:我不老實?我哪裏不老實?你可以指出來呀!過了幾天,他稍微平靜一些以後,就自己安慰自己:組織告訴了你,還要你交待什麽?可是,我難道疏忽了什麽嗎?他苦思冥想,卻也再想不起什麽。他不能欺騙自己。

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又焦急又頹喪。他看著房間,房間裏隻有床褥桌子墨水鋼筆飯盒臉盆毛巾瓷缸牙刷牙膏笤帚灰鬥和垃圾。他隻感到孤獨單調沉寂焦急煩躁灰心喪氣壓抑憤怒悲傷無奈又無望。他抬起頭,憂鬱地望著窗外的陽光,陽光下綠色草地,望著天空,天空的白雲。他聽著孩子天真的笑聲,他看著女人動人的身影。他又想起楊俊逸了,啊,俊逸,你現在幹什麽,你現在在哪裏?

他一想到楊俊逸,就有一種要瘋的感覺,就有一種既感到憋悶又感到爆裂的感覺。啊,楊俊逸還會愛我嗎?他想到楊俊逸輕盈的步履,自如的舞姿,羞怯的微笑,俊俏的雙眉,明亮的眼睛,讀書時的全神貫注,談話時玲瓏剔透。柏逢時憤怒了,你們這麽沒完沒了,你們果真要像虐食者一般,如吃烤小豬前那樣不斷地烤我,讓我不斷地焦渴地喝著你們調好作料的湯,然後再來屠宰我嗎?

王篤厚給他送來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柏逢時反複地仔細閱讀,不論他如何仔細推敲,他也不能從中找出胡風等人是反革命分子的證據。他們的私房話,是過於尖刻,但那能構成反革命罪嗎?他想起了戴名世案、查嗣庭案、胡中藻案、王錫侯案、尹嘉銓案、戴如煌案……他眼前突然幻出了一個帝王般的權力,他猛然覺得天空裏有一個漫天大網撒落下來,他不由得頭上冒出冷汗?他感到一陣冷顫,心裏感到極端恐怖。他覺得自己恐怕是在劫難逃,恐怕要遭到滅頂之災了。他也感到惶惑。《七月》雜誌發表過不少揭露當時社會不平的憤慨之作,當時的社會寬容了它,為什麽到了新社會,它反而得不到寬容?不但不能寬容,反而以反革命罪論,這是為什麽?

他必須解脫,他不能跟胡風聯到一起。原來他必須按照那材料的編者按的邏輯來推理:我們是新社會,新社會是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誰要是反對新社會誰就是反對人民,誰反對人民誰也就是人民的敵人。誰是人民的敵人,當然誰也就是反革命了。他感到這種邏輯的霸道,但卻沒有能力對抗它,誰對抗它,誰就會粉身碎骨。柏逢時為了解脫和求生,準備順從它了。知識分子就這麽在批判胡風這個典型中,自覺地給自己的思想套上枷鎖。

 

柏逢時心懷恐懼,他現在希望解脫,則是為了擺脫令人喪膽的滅頂之災。我跟綠原有過交往,我當然要受他的影響了。他是反革命分子,我受的影響當然是反革命的影響了。他從階級立場,政治思想方麵,給自己戴了許多大帽子。材料送上去以後,他急盼盼地等了好久,王篤厚才來找他談話。他隻是冷冰冰地告訴他,他寫的材料隻不過戴了些大帽子,意圖是從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他必須老老實實交待具體事實。柏逢時太急於解脫了。他就想用推理來虛構事實。他想增加些事實。但他又想把這些事實寫得讓人相信又不加重他的錯誤。他寫綠原曾當著他的麵發泄對黨的不滿,他當時就感到不對勁兒。他寫了兩頁,突然想,這不明顯跟自己以前的不一樣嗎?既然你已經看出綠原有反黨言論,當時為什麽不揭發?這不是明擺著自己早就跟綠原是同心同德的嗎?他覺得自己為了尋求解脫,而向別人身上潑汙水豈不是過於卑鄙了嗎?他再看看自己剛才寫的那些子虛烏有之詞,連自己也感到羞愧了。一個參加過延安整風運動的老同誌告訴他,運動中最大教訓就是不能瞎遍亂造,那樣既害人又害己。他想,如果你編一點,他們還是認為你不老實怎麽辦?那豈不是一點二點三點的沒有一個完嗎?你自己給自己背的黑鍋,誰能給你卸下來?絕對不能自掘陷阱,自投羅網。他急忙把寫好的紙揉成一團。可是這紙團該往那兒扔?他捏著那一團紙,心裏害怕了。這寫在白紙上的黑字不正是確鑿的證據嗎?他也不能燒掉。燒紙要冒煙,紙灰又如何處理?他也不能壓在床底下,扔在牆角裏。他環視周圍,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他恐慌地站在屋子裏。他不由自主從門縫裏偷偷窺望。他伸著耳朵仔細諦聽周圍動靜。他惴惴不安地捏著那紙團,就像捏著一個小炸彈,小炸藥包一般。導火索已經點燃,絲絲地冒著火星,隨時都會爆炸。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危險一分一分地增加,恐慌一步一步地接近。柏逢時心跳,冒汗,手心冰冷,他像一隻已經被夾板夾住尾巴的狐狸,焦急,恐懼……突然,他腦子一亮,廁所,對,廁所!把紙撕碎扔到廁所裏。他拉開門縫,用一雙驚惶的眼睛瞧著外邊,沒有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鎮靜了一下自己,這才急急向廁所走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急急的樣子,豈不是欲蓋彌彰?就又故作鎮定地放慢了步子,抬起頭,卻不由自主地在左顧右盼,心裏隻怕別人發覺看出破綻來。他覺得這一段路好長好長,好不容易來到了廁所,急忙蹲在便池上,把那紙撕得粉碎,丟在水道口,突然又怕衝下去堵住水道,但已經拾不起來,就狠心拉水衝了下去,迅速離開廁所。心裏想著,萬一堵住了水道如何應對。他回到屋子裏,向上帝祈禱千萬不要再節外生枝。一直到第二天,沒有動靜,這才放下心來。心裏慶幸自己幹得利索,不留一點痕跡。正在得意高興時,突然想,要是查對紙張數目,又該如何?這樣惶惶不安地想了好一陣子,突然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瓜,我就說上廁所擦了,死活就是這一句,看他們還有什麽辦法!當一個民族的知識分子,個個心懷恐懼,那就已經是道德的墮落了。

 

 

終於進行麵對麵的批判和鬥爭了。王篤厚主持會議。他用手壓著一厚摞材料。那似乎是一種精神震懾:你敢不老實嗎?我們早已掌握了你很多材料。在批鬥過程中,人們根據情況提出或明確、或隱晦、或旁敲側擊,或虛張聲勢的各種問題;有時,則突然從他寫的材料中找出矛盾或漏洞質問。柏逢時這時就想,怪不得叫我天天寫材料,用心原來如此!有時故意設置圈套來引誘,有時則誇大其詞來恫嚇。有時一個人質問,其他與會者則高呼口號來呼應來助威,以造成一種氣氛,形成一種壓力,讓被鬥者知道,隻有交待,才有出路;若不交待,就要加重處罰。柏逢時經過一個多月痛苦的思想折磨與鬥爭,最後才明確了一個原則:說真話。他不能做問心有愧的事,他要對得起自己內心的良知。鬥爭者,現在已經挖好了一個陷阱,讓你站在這陷阱的邊緣,然後在眾人的吆喝與威逼中,讓你自己不由自主地跳下去。有許多人,正是經受不了這呐喊,這斥責,這威逼,這引誘,終於跳了下去。因為似乎隻有跳下去,你才能從那悲傷不安的困境中解脫出來。那時你即使是一隻狼,當你聽到周圍那震天般的喊聲,當你看到那火把,那湧動的憤怒的人群,你也會喪膽失魄,夾著尾巴,嗒喪著耳朵,跳進那陷阱,以擺脫那讓它驚惶失措的困境。可是,一旦跳了進去,你就成了異類。柏逢時現在就站在這個陷阱的邊緣上,經受著心理上的折磨。他有時也真想橫下一條心,什麽都承認,明知那是陷阱,跳下去!跳下去就可以閉著眼睛休息,就可以從這疲憊不堪中解脫出來。即使那是暫時的也好。但是你跳下去,必然也會拉著其他人也跳下去,你說的如果不是真話,那不僅要陷害你自己,還要陷害別人。那麽你終生必將由你的良知來承擔這道德責備,你也要每天麵對這內心良知的不斷拷問,柏逢時看到許許多多的人已經喪盡天良了。然而他不能。他終於振作起自己的精神,僅僅依靠內心的良知支撐著自己的勇氣,與巨大的權力對峙著,相持著。結果是,開始還是其勢洶洶的會議,因為毫無進展,銳氣頓減,越來越沒有勁兒了。

 

 

柏逢時終於明白,迅速解脫是不可能的。他也終於明白,他要失去許多東西了。顯然首先要失去的就是楊俊逸了。他現在必須麵對現實,他冷靜地想,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他傷心地閉著眼睛。他在想象中給楊俊逸寫斷絕關係的信:

俊逸,俊逸,在我看來,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個名字更好聽,更動人,更神聖,更能讓人刻心鏤骨地記著的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在心裏就不斷地念著這個名字,就像佛教徒念佛,基督教徒念上帝,回教徒念真主那樣。我不相信宗教的神,但因為我愛,我能理解宗教徒求神的執著。我能理解宗教徒求神時的那種忘我和入神的真摯與幸福了。

我現在正交待問題。即使在這種痛苦的糾纏和折磨中,我哪裏又能忘記你呢?我不會忘記你!我怎麽會忘記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也許你會,但我不會。即使你把我忘得一幹二淨,我也永遠記著你,永遠灼熱灼熱地記著你。

你知道嗎?你像一朵光彩奪目的玫瑰,總是無比鮮明地開在我的心裏。我一想起你,我心裏就蕩漾著燦爛的春光,伴隨著春光的還有那溫柔的春風,春風就是你的眼睛;伴隨春光的還有那春鳥婉轉的鳴啼,婉轉鳴啼恰如你的聲音。隻要一見到你的身影,我的情感便不由自主地就如波濤洶湧,就如暴雨傾灑,就如狂颷回旋。這些隻有我知道,我又能給誰傾訴?俊逸,隻有給你,隻有給你。

回想去年的這個時候,你的倩影,我的癡迷;因為愛,令宇宙陶醉,讓世界低徊。我現在是多麽地想見到你,焦心地,望眼欲穿地——柏逢時的思緒嘎然而止。他責備自己。這些話,哪裏是在解釋跟他斷絕關係的理由呢?為了她,離開她吧。你必須離開她!柏逢時強迫自己下定決心。他想起楊俊逸著一身綠色的軍裝了。啊,俊逸,你那綠色身影,讓我想起了滿是綠色的春天了。那春天裏,綠的葉,綠的林,綠的山,綠的水。俊逸,你身上洋溢著綠的神韻,跳動著綠的音符,回蕩著綠的旋律。你的回眸巧笑,你的輕盈美妙,無不像在向人們演奏著春神之歌。啊,我怎麽能夠不想你——柏逢時滿含著眼淚,他不能把握自己了。但是,殘酷的現實告訴他,清醒的理智告訴他:跟俊逸相愛,隻不過是一個美麗的夢。再美麗的夢終久還是夢,都是虛無飄渺的海市蜃樓。現在必須結束這個夢。一個人不必給自己更不必給別人,尤其不能給自己所愛的人,增添無謂的煩惱。人生的道路很長很長。看來還會有很多的荊棘與坎坷。那麽,你為什麽要拉上別人,讓別人跟你一起去走上那充滿荊棘與坎坷之途呢?

 

 

盡管柏逢時不斷地告誡自己,跟楊俊逸斷絕關係。可是,那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強勁的力量,支配著他,控製著他,使他的掙紮,顯得徒勞無益,使他的決戰,成為敗葉殘雲。柏逢時內心處於激烈交戰中,他因為這交戰而心力交悴,疲憊不堪。柏逢時現在對自己可能有什麽樣的結論和處理,再也不像以前那麽敏感與焦灼了。在以後的批鬥會上,他隻是木然地沉默著。他兩眼無神,兩頰凹陷,頭髪蓬亂。他對別人的質問、假定、懷疑、推論,再也不辨白不憤怒。他這種無所謂的呆木形狀,使批鬥他的人感到意外而莫可如何。他前言不搭後語的回答,往往讓人莫名其妙的麵麵相覷。楊俊逸是他心裏的太陽,唯有楊俊逸才能撫慰他倍受摧殘的心,才能讓他枯萎的心田煥發生機。然而,現在卻必需由他親手摘掉她。摘掉他心中的太陽。他常忘記吃飯。他隻是焦渴地喝水,不停地喝水。後來竟至於虛弱疲憊地躺在床上,手哆嗦著。有一天王篤厚來到他的房間,口氣溫和地問:

“你應該老老實實說清楚自己的問題嘛。”

柏逢時閉著眼睛,腦子一片混沌。他聽天由命,他沉默不語。

“你為什麽不說話呀?組織從來也沒有不準你說話,也還沒有給你下結論呀。“

柏逢時仍然沉默著,好久好久才無力而悲傷地說:“我無論說什麽,你們都不相信。“

“你怎麽知道組織不相信你呢?”王篤厚嘴上這麽對柏逢時說,可心裏對自己說,形勢就是那,誰也沒辦法。沒有人敢替你說話。就是敢說也沒有用。柏逢時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他什麽也不想說。他也再不願質問,不屑論辯。他再也沒有惶惑,沒有恐懼,也不再憤怒。他隻有用他疲憊和虛弱的身心,脆弱地承受著他那滿心的悲哀與絕望。

王篤厚好像在安慰柏逢時:

“你要知道,弄清事實需要時間。我希望你能接受組織考驗,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相信組織。”王篤厚這次主持了對柏逢時的審查。在審查過程中,他也害怕柏逢時在壓力下胡遍亂造,但他不能說出來。在主持批判鬥爭大會時,麵對群眾壓力,他有時也大聲施壓以證明自己立場堅定旗幟鮮明。現在上級看了柏逢時的交待材料,通過內查外調,暫時覺得還沒有什麽大問題。初步認定柏逢時隻不過在思想上跟胡風反革命集團有聯係,還未發現建立組織聯係的確鑿證據。不過政治上顯然不可靠,建議開除黨籍,限製使用,在適當時候讓其複員或轉業。王篤厚這才鬆了一口氣。說到底,王篤厚自己也不過是那個運轉著的大機器上的一個部件而已。

後來不久,結論下來了,說柏逢時不是胡風分子,不過有嚴重的政治錯誤。不久通知他複員,複員前,支部開會,開除了他的黨籍。

 

《五》

柏逢時接到通知,一時之間惘然若失。他在這個集體裏戰鬥生活了八年。其中固然有不如意,有痛苦,但也有讓人戀戀不舍的緊張而又快樂的回憶。在情感上的確一時還難以割舍。還有,他將要去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呢?他將要幹什麽呢?他悄然離開部隊,他心痛地離開楊俊逸。他帶著介紹信,他住在中原一個大城市的招待所裏,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地去聯係工作,都沒有成功。現在他穿著跟別人一樣的服裝,跟別人一樣地走在大街上,心裏卻感到孤單無依。他一生都在追求著,卻也在漂泊著。晚上,窗外是萬家燈火,這跟從高揚的書房裏看到的景色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再也聽不到刺耳的警車的叫聲,而是高音喇叭裏播放的高亢雄壯的革命歌曲。他一個人坐在旅館裏,感到天涯的失落,感到無緒的茫然。他猶如一片貝殼,他曾在大海裏,他曾經隨著洶湧的波濤,現在卻被遺棄在寂寞的沙灘上。他又想起了楊俊逸,那將是永遠不可磨滅的,然而回憶起來,卻又讓人傷神痛苦。對過去的留戀與傷感,對未來的迷惘與惆悵,在柏逢時的心靈深處交織成一幅令人悲痛傷懷的圖景。

柏逢時也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他曾經親身經曆了那個社會的黑暗腐敗與不義,反抗乃是必然。他雖然還缺乏站在曆史潮頭瞻望曆史進程的眼光與氣魄,但他能接受曆史所加給他的不公正。在法國大革命中,被推上斷頭台的固然有路易十六,王後瑪麗,但也有美麗多才的羅蘭夫人。丹東是被自己的同伴送上斷頭台的;結果他的同伴羅伯斯庇爾、聖鞠斯特也上了斷頭台。上斷頭台的固然有政治家,也有曠世絕才,當時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拉瓦錫。不論是非如何,人們永遠談論著法國大革命。在鮮血流淌,頭顱滾動中,法國人試圖讓曆史轉換與新生。然而,人類真的沒有能力通過理性和平地推進曆史發展嗎?在曆史中,一時之間善惡難辯,有時小善孕育大惡,有時大惡卻能鑄造善果。既然如此,什麽樣的政治設計與安排才是恰當的呢?柏逢時不由自己地胡思亂想著。

柏逢時原本想去文藝部門工作,但未能如願以償。後來,他被分配到黃原縣中學教書,成為一名中學教員。

 

 

柏逢時教完書,常一個人在宿舍誦讀古典詩歌。他沉侵在古代詩人描寫的天地裏,所創造的意境裏了。他在誦讀中,常常忘記了他所經曆的人生痛苦。他在想象裏跟詩人交流,與詩人溝通。他享受著詩的豪放,詩的婉約,詩的雄闊,詩的纖麗之美了。碰到心神交會處、碰到精美絕倫處,他不由得拍案叫絕,繼之以擊節吟誦。一天,他誦讀曹植的詩:“卒迎回風起,吹我入雲間。自謂終無路,突然下沉泉……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複存。”他讀著曹植的詩,想著曹植的經曆,他感到自己與曹植一樣,有著身輕於鴻毛,謗重於泰山般的,提心吊膽與驚懼不安了。

正在他胡思亂想間,聽得有人敲門,他拉開門,驚呆了!楊俊逸竟然站在他麵前!這是真的嗎?這難道不是夢嗎?他急忙揉了揉眼睛,真的,真的,這是真的。柏逢時驚喜得口吃起來:

“你,你怎麽一個人能到這兒來?”

楊俊逸進到房間裏,不由得生氣地質問:

“你複員,為什麽不吭一聲?為什麽就這麽一個人走了?你說,這是為什麽?這是為什麽?你說!”

“我覺得,我沒有希望了。真的,我沒有希望了。”柏逢時傷心了。

“混,你真混!”楊俊逸用拳頭恨恨地捶著柏逢時,她捶著捶著爬在柏逢時懷裏嗚咽起來。柏逢時用雙臂緊緊地摟著楊俊逸。這是他夢寐以求的,這是他日夜縈懷的,這是他苦思冥想而難以求得的。他流著淚說:

“我還以為,我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噢,你一個人跑了,你就能見到了?”楊俊逸抬起頭,淚眼盈盈,嬌怨無限。

柏逢時扶起楊俊逸坐在床上。楊俊逸說,她聽到柏逢時從海南島回來,因為胡風問題隔離審查。她相信柏逢時不會有什麽問題。可是當她從下麵巡回演出回來,卻聽說柏逢時已經複員了。她也要求複員,很快就批準了。她從別人那裏了解到柏逢時的消息和工作地址,就尋到這兒。柏逢時抱著楊俊逸的肩頭說:

“我在心裏一直想你,如果楊俊逸成為我的妻子,我一定要天天為她做一件事。”

“什麽事,這麽鄭重?”楊俊逸嬌嗔地問。

“洗腳。”

楊俊逸飛紅了臉說:“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是這——你也真……下作。”

“不。我看你跳舞,走路,心裏就想,真棒,那一雙腳!如果有一天,我能給她洗腳,那該多好!這,為什麽是下作?這不跟給愛人梳頭畫眉是一回事麽。為什麽梳頭畫眉就能傳為佳話,洗腳就是下作?難道人的器官還分等級不成?俊逸,今天你別動,就讓我給你洗洗,了卻我這一樁心願好不好?以後我就天天給你洗,好不好,啊?”

柏逢時說罷就去倒水,用手試了試水溫,把水盆放在楊俊逸腳前,這才一條腿跪在楊俊逸前麵,把楊俊逸的一隻腳放在自己另一條腿膝頭。楊俊逸見柏逢時認真起來,急忙把腳收回來說:

“誰真的讓你洗啊。傻瓜,跑了一路,好臭啊。再說,讓別人知道了要笑掉牙的。”楊俊逸用指頭戳著柏逢時的額頭嬌媚地說。

“不。”柏逢時緊緊地抱住楊俊逸的腳說,“我願意,我喜歡,我高興,我管它別人怎麽說!”柏逢時睜著一雙祈求的眼睛。楊俊逸動情地把柏逢時的頭抱在懷裏,用手指梳著柏逢時的頭髪,眼裏含著盈盈淚水。柏逢時突然伏在楊俊逸膝頭,忍不住輕輕啜泣。他嗚咽著說,“俊逸,我愛你!不論你的什麽我都愛,隻要是你的!真的,你,沒有什麽不讓人愛的!”說罷,爬在楊俊逸膝頭,用牙齒咬著,輕輕地,像一隻小狗一樣。

“哎喲,好癢癢喲!”楊俊逸說。

柏逢時抬起頭,眼裏含著淚,臉上帶著笑說:“我現在給你洗。”說罷,就為楊俊逸解鞋帶。楊俊逸無可奈何卻也深受感動。她雙手捧著柏逢時的臉,情也深,意也切。她因為愛而顯得嬌豔無比了,她沉醉在那愛的幸福裏了。她用一雙濕潤的眼睛看著柏逢時說:

“你呀,幹什麽事,都那麽當真!”

 

 

柏逢時在黃原中學教語文。楊俊逸教音樂兼管學生的文藝活動。柏逢時從親戚那裏知道家裏有一個兒子叫忍生。忍生後來隨親戚也來過幾次。柏逢時對香芸沒有再婚感到惋惜,經常為此感慨不已。柏逢時就跟楊俊逸商量,每月給她母子倆寄十元。每次從郵局寄錢回來,楊俊逸總把寄款收條給柏逢時看,柏逢時笑著說:

“嗬,還向我匯報,你是大掌櫃嘛。”

“我隻不過是讓你放心。她們母子倆可真是夠可憐的。”楊俊逸同情地說。柏逢時聽楊俊逸這麽說,感到她真是豁達而又善良,通情而又達理,也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我這一輩子那怕做錯了一千件一萬件事,但是,因為我作對了一件事,我也算沒有白活。”

“嗬,你做了一件什麽樣的大事,就能頂得了那一千件一萬件錯事?”

“娶了你。”柏逢時雙手搬著楊俊逸的肩頭。臉對著臉萬分欣賞地說,“你不僅臉蛋漂亮,心地也漂亮。”

楊俊逸有點兒不好意思說:

“是你娶了我?要不是我在後麵——”

柏逢時猛地把楊俊逸抱在懷裏,似乎是怕她飛掉似的。“所以我才更愛你。我現在好幸福、好幸福。徹裏徹外,徹上徹下,徹前徹後的。”柏逢時沉浸在自己的幸福裏。當自己的人生不斷遭受挫折,這愛才更為珍貴,才更讓人感到溫暖。因為這愛,他才能夠逃避孤單與寂寞,他才能忘掉那人生中的苦難。把那苦難拋得遠遠的,拋到九霄雲外。他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端詳著,他再也不奢求什麽了,楊俊逸就是他的一切了。有了楊俊逸,他就什麽也可以不要了。

 

 

社會主義改造和建設的浪潮一浪接過一浪。柏逢時每天從報紙上都能看到新的消息。今天這個工程開工,明天那個工程上馬。他心裏十分高興。國家的繁榮富強指日可待,外國再也不敢欺侮我們了。國家的事是大事,個人的事是小事。報紙上發表的消息令人鼓舞,可是市場供應卻日漸緊張。做為家庭主婦的楊俊逸,對此感受最深,有時不免埋怨幾句。柏逢時則寬慰她。他認為一個大的國家搞建設,總會有困難的,不過這一定是暫時的,困難很快就會過去的。柏逢時一天從新華書店出來,碰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伸手乞討,他一下子愣了。怎麽?要飯的?他想起他第一次去省城上學讀書,乞丐伸手圍住他的情景。他回到家裏看見楊俊逸躺在床上看《安娜·卡列尼娜》,就急急地說:

“俊逸,我今天看見一個要飯的。”

楊俊逸一聲不吭,仍然看她的書。柏逢時又提高了聲調說:“俊逸,我今天看見一個要飯的。”楊俊逸仍然看她的書,一點也不理會他說的話。柏逢時有點兒生氣,就走過去奪 掉楊俊逸手中的書說:

“我說你怎麽不聽?我今天看見一個討飯的!”

楊俊逸從柏逢時手裏把書奪回來說:
“聽見了,聽見了。不就是一個要飯的麽?”

柏逢時愕然。他沒有想到楊俊逸竟然這麽無動於衷,竟然連一點兒同情心也沒有。他生氣地把書奪過來扔在床上說:“你懂嗎?”

托爾斯泰一生都在關切俄羅斯農民的命運。如果沒有一顆同情的心,讀他的書有什麽意思。柏逢時心裏這麽想,卻不能說出來。楊俊逸還從來沒有看見過柏逢時生這麽大的氣,就又委屈又生氣地說:

“就你懂!我不懂!我沒有文化,我笨!就你聰明,就你有水平,就你高啊!”說完了,眼淚也出來了。柏逢時知道自己的話是狠了,他心疼她了,就急忙連連道歉。楊俊逸躺在床上,柏逢時就去親楊俊逸,楊俊逸故意抱住頭。柏逢時想了想,就不斷搖著楊俊逸。楊俊逸原來還防備著他什麽,後來也就由著他搖。柏逢時搖著,看看楊俊逸放鬆了,就趁她不防備,搬她個仰麵朝天,把他的嘴緊緊地栽在楊俊逸的嘴上。楊俊逸裝著生氣的樣子,推開柏逢時,穿上鞋子要出去。柏逢時急忙堵住門口,求情地說:

“還生我的氣呀?好我的心肝兒,寶貝兒,要不,這裏沒有人,我給你跪下。”

“好,你跪下。”楊俊逸說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柏逢時急忙把楊俊逸抱起來放在床上。柏逢時解釋說:“真想不到,解放這麽多年了,還會有要飯的。如果是這樣,那革命又為的是什麽呢?”

“什麽想不到!誰沒有看見?就你看見了?”

“你看見了,一個老頭?”

“老頭?!小孩,婦女都有!還大驚小怪不?”

“真的?”

“我還哄你不成?我還不了解你那一點兒同情心?我給你說,你能想出好辦法?你還生氣!”楊俊逸說罷噘著小嘴,用眼斜瞧著柏逢時。柏逢時沉默不語,沉重地低著頭。他還是忍不住又問:

“婦女?小孩?我怎麽沒有見過?”

“啊呀,你這個人,天塌下來也不管。你上街,隻知道單單往書店跑,哪裏都不去,你怎麽能看見?要飯的,不在飯店門口要,跑書店要?你在書店門口看見,那隻是偶然罷了。”楊俊逸說。

“應該向上級反映!”柏逢時憤然了。

“反映,還用反映嗎?那麽大的人放在那兒誰看不見呀!”

“在封建社會還有人敢為民請命,何況現在?下麵這些歪嘴和尚,應該好好整一整!”柏逢時義憤填膺地說。

“對啦,對啦。你連你自己都管不好,還有心勁管國家大事。像這種事,如果要反映,早有人反映了,還用得著你反映嗎?你就別操那份閑心了。你說我不懂《安娜·卡列尼娜》,”楊俊逸把書扔給柏逢時說,“著,給我講一講。”柏逢時了無心緒,低頭沉思不語。楊俊逸靠在柏逢時身上撒嬌地說,“說呀,怎麽不給我說呀。”柏逢時不知為什麽,突然覺得女人的愛也並不完全能讓自己安然。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也就不能不思考自己賴以生存的這個社會和這個世界,可是,楊俊逸竟然對此無動於衷。楊俊逸用手指給柏逢時梳理頭髪。他懂得自己丈夫心情憂鬱是為了什麽。但是,她也憑直覺知道,這事誰也管不了。追求權力是人的本性。美好的德行,必然會在絕對權力的享受中腐化。曆史中,誰又能例外呢?

 

1957年,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永遠記住,刻骨銘心地記住的一年。那一年,毛澤東號召“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連續召集全國各種會議,專門講話,鼓勵大家鳴放,好像不鳴放,不說兩條意見,就是不支持黨似的。柏逢時洋洋得意起來了,他拿著報紙,用手指點著說:

“你看,中央讓放了不是?你平常也太膽小怕事杞人憂天了。你說,既然是人民當家作主,人民為什麽不能說話?你說?”

“批判胡風你總還記得吧?”

“胡風?”柏逢時聽楊俊逸說,心裏猶豫了一下,不過他還是把事情往樂觀方麵想,他辯解,“胡風是反革命,他,曆史是有問題的。”

楊俊逸看見柏逢時興衝衝的樣子,心裏很不以為然。她雖然不懂國家的大政方針,但是解放後,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她心裏還是覺得不說為好。她就提醒柏逢時說:

“你知道以後會怎麽著?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可都是整人。”

“嗨——”柏逢時閉著眼睛不以為然並充滿自信地說,“你放你的一百條心好了。你怕什麽呀。毛主席都發話了。你說說,封建時代還有個諸子爭鳴,難道革命成功了,反而不讓人說話了?是真理不是真理得要爭嘛。愈辯,真理才愈明嘛。還有,官僚主義,歪嘴和尚念經,這都得要人去說呀,不說,行嘛?共產黨難道是羅馬教皇,封建帝王嗎?我們男人是‘外麵人’,你們女人是‘屋裏人’,你悄悄的,甭管!”柏逢時在房間裏背著手,閉著眼睛,吹著口哨,輕輕踱著步子,他覺得自個兒全身整個兒都輕鬆起來,他沉醉在他自己那其樂融融的世界裏。

晚上,躺在床上,柏逢時抱著楊俊逸左親一下,右親一下。楊俊逸說:

“看你,胡子也不刮,把人都能紮死。”

柏逢時心花怒放地笑起來,說:

“我好像永遠看你不夠,愛你不夠似的。怎麽,紮紮下麵怎麽樣?”

楊俊逸笑起來,突然她靜著臉說:

“先甭,你聽我說一句話!”

“啊呀,什麽話,偏要這個時候說?”柏逢時有點掃興。

“你隻說你聽不聽?”

“你說,我什麽時候沒聽過你的話?”

“以前的不說,隻說今兒個。”

“聽,你說。”

“學校開會讓你提意見,鳴放,你甭管別人說不說,你千萬甭說。”

“啊呀,說個話,還能犯了彌天大罪?”柏逢時很不以為然。他想了好多意見,要一條一條地說出去。

“不。你先說我這話你聽不聽?我說逢時,全國這麽多人,缺不了你那一張嘴。有你說,不算多,沒你說,也不算少。這時候,你得聽我的。你說,你聽?倒還是不聽?

柏逢時還沒有看見楊俊逸臉上有過這種表情:深深地祈求與期待。他歎了一口長氣說:

“聽你的。”他有一點無奈,所以又補充說,“你怕什麽呀。”

楊俊逸見柏逢時答應她了,就逗柏逢時:

“你剛才說什麽來”

柏逢時有點迷糊地說:” 不就是聽你的話,大會小會不提意見麽?”

“看你的記性!” 楊俊逸風情萬鍾地用指頭點著柏逢時的額頭說。

柏逢時恍然大悟興高采烈地對俊逸說:

“俊逸,我們今年一定要生一個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爭鳴’,如果是女孩,就叫‘百芳’。我倒希望生一個女孩,就像你一樣。那樣,咱們家就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都是我愛的了。你說我高興不高興。”說罷,把頭埋在楊俊逸懷裏,一邊蹭一邊不斷地說,“你倒說我高興不高興!你倒說我高興不高興!”楊俊逸覺得癢癢,就推開柏逢時說。“你真膩人,去,去,去。”柏逢時聽楊俊逸這麽說,興頭更來了,就緊緊地抱著楊俊逸說:“你說我膩,我偏要膩!你說我膩,我偏要膩!一下子膩到你的那裏頭!” 柏逢時一邊說,一邊脫了楊俊逸的小衣。柏逢時把臉埋在楊俊逸那白嫩的雙腿和幾乎沒有毛的陰阜下麵親著。他邊親邊說:” 俊逸呀,你不論那裏我都愛,你沒有我不愛的地方。” 柏逢時像新婚之夜那樣,在楊俊逸全身吻著。當他進入後,就邊晃邊喊:

“百芳,百芳,我的百芳!”

楊俊逸急忙用手蓋住柏逢時的嘴,笑著說:

“聲再大些,讓全世界都聽見!”

柏逢時可笑地說:” 都怪你!誰叫你讓我快樂得忘乎所以了。”

柏逢時感覺他是一個仙人,抱著他的白天鵝,飄飄然正飛翔在春風與白雲裏。他想:” 世界如此美妙,我不想要更多的了。”

 

不久,《人民日報》發表了《<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說前一個時期讓鳴放,是為了引蛇出洞,讓毒草出籠。柏逢時讀著讀著,從頭頂冷到腳跟,接著是頭上脊梁上不斷地冒虛汗。緊隨著,全國就開展了聲勢浩大的反右派鬥爭。他這才萬分慶幸自己聽了妻子話,沒有亂說,要不然可真闖下一場大禍了。說實在,那時看別人暢所欲言,自己喉嚨還真的有些發癢,有點兒咯咯待鳴的感覺。不過,他恪守對愛妻的諾言,再加上楊俊逸每天叮嚀,他想,意見隻要提了,何必一定要言從己出,也就強憋著不說了。當時萬萬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種情況發生。他真不明白,平常不太關心國家大事的妻子,竟能不幸而言中。現在,他既慶幸又羞愧,有時還真不敢正眼瞧一下妻子。現在,他每天看報上揭發的那些右派分子的言論,差不多都是自己心裏想說的話。他越讀越是惶恐不安,他越讀也越是迷惑不解。他想,如果一個民族不能,不願,或者不敢說出真話,那麽這個民族將會是什麽樣的?柏逢時想,現實中的大部分人,隻著眼於實際生活中的種種利益。隻有少數人,或者能高瞻遠矚地,或者能洞燭幽微地,發現或提出問題,這對國家絕對是一件好事。看來,現在則要割掉這些人的舌頭,堵住這些人的喉嚨了。柏逢時感到鬱悶。他在家裏一個人常常悶坐著,不由得長籲短歎。楊俊逸碰到他歎氣搖頭,就警告他:

“喂,聽我說,到了人多的地方可別這樣。讓別人看見什麽意思?”柏逢時聽妻子這麽說,飛快地瞟了妻子一眼,再也不敢多說什麽了。

反右派鬥爭在黃原中學激烈地進行。右派分子不斷地被揪了出來。有人鳴放時不發言,抓不住把柄,但因為領導看著不順眼,就說他是啞巴蚊子,雖然不叫,但咬起來仍然是狠的,心仍然是毒的,還是劃成右派來批判來鬥爭。柏逢時為了保住自己,他不得不違心地發言批判別人,貼大字報揭發別人。他所謂的揭發,也不過是寫別人早已揭發出來的事實,雖然不願意寫,但還是得寫。他感覺到那權力的力量了。那權力不僅僅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還深入到人們的心靈裏。任何人試圖反抗,它都會以雷霆萬鈞之勢與泰山壓頂之力,讓你粉身碎骨,讓你家破人亡。你不能不怕它?柏逢時為自己的懦弱無力感到頹喪。他既內疚又恐慌。這個社會,現在是先讓人背叛自我,然後再去出賣朋友。先讓人們做原罪檢討,再去揭發與告密。人喪失了道德良知,也就自然會成為權力的馴服工具。即使有少數人,還有道德良知,卻也隻能在政治權力無情的鐵輪之下掙紮呻吟。麵對政治權力的勢不可擋的巨輪,人間的真誠與正義全都顯得蒼白無力。

賢惠的楊俊逸看出丈夫的憂鬱,怕他愁出病來,就盡量給他做好吃的,逗他說笑,但逗出來的也隻不過是苦澀的笑而已。柏逢時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呆楞楞地看著天花板,想著幾個月來政治形勢的風雲變幻,心裏不是個滋味。楊俊逸輕輕地躺在柏逢時身旁安慰地說:

“看你一天,不知操那麽多閑心幹嘛。”柏逢時沒有心緒回應,仍然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裏。楊俊逸臉對著柏逢時臉說,“你不是說你永遠看我不夠,怎麽不看呀,你敢情說的是哄人的假話吧。”柏逢時理解妻子的心意,就勉強地苦笑了笑,把楊俊逸抱在懷裏。可楊俊逸能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他的勉強應付。那幾天,那種興致衝衝而不可遏止的樣子,一下子消解的無影無蹤。那個時候她擔憂,現在她也擔憂。她不論想什麽法子,也不能使柏逢時興致勃勃起來。柏逢時理解妻子的用心,也想逢迎妻子,但他心裏煩惱酸澀,他的強打精神也讓自己感到自己是在做戲,是在欺騙與假裝。他不僅僅感到自己的虛偽,他還感到他現在不得不麵對一個虛偽與殘酷的世界。打擊異見,即在打折民族的脊梁。可是他們卻聲稱隻有他們才是愛國者!隻有他們才握有真理!

 

柏逢時在社會大潮中,迅速調整自己。他再也不過問政治。政治現在已成為少數人手裏的,讓人望而生畏的大棒。他隻好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到教學中去,再就是幫俊逸經營小家庭。柏逢時為了消解苦悶,學拉二胡彈三弦。楊俊逸搞文藝活動,柏逢時幫忙編排並撰寫修改台詞。柏逢時對節目,對音樂舞蹈,對相聲小品,也常能提一些中肯意見。楊俊逸心裏自是高興,也因此而自豪,但,她偏說他說的不一定對,尋找許多理由反駁他。柏逢時欣賞妻子反駁時的聰明,碰到胡攪處,則寬容地一笑。楊俊逸心領神會,感到男人的厚實和寬廣。柏逢時讀《莊子》了。他希望能從中找出一點超脫精神。當他讀到一次莊子走在山裏,看見一棵大樹枝盛葉茂,伐木工人卻不采伐。莊子問那原因,伐木工人說,那樹不是可用之材。莊子感歎說,這樹因為不成材,才能盡其天年啊。後來,住到一個朋友家裏,朋友高興,讓仆人宰鵝。仆人問,一個能鳴叫,一個不能鳴叫,該殺哪一個?主人說,就殺那個不能鳴叫的。第二天,弟子們問莊子,昨天山裏的樹,因為不是可用之材,而能盡其天年;今天主人的鵝,卻因為是不能鳴叫之材而遭殺戮。同是一生一死,先生說說,到底應該如何處世呢?莊子笑了,他說他將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柏逢時想,顯然,莊子的哲學,隻是為了解脫與逃避,而不是為了複活與超越。為了在險境中求生,因為心懷恐懼,害怕慘遭不測之命運,他才選擇了材與不材之間。他原本聰明絕頂,卻讓自己糊塗起來,真是難得的糊塗。現在,你可以觸類而旁通地理解,莊子為什麽寧願做生而曳尾於途中之泥龜,而不顧做死而為廟堂之上之貴骨了。因為他害怕他成為喜怒無常的權力的犧牲。莊子小心翼翼地像保護刀刃那樣保護自己的生命,在人生險惡的有限空隙裏求生,並為自己這可憐的遊刃有餘而慶幸。看來,在一個有著絕對無限權力的政治框架中,知識分子常常不得不在驚懼中求生,常常不得不在惶恐中逃避,那麽,淋漓盡致地表達這種求生與逃避心理的哲學,怎麽能不成為心靈處於驚懼與惶恐中的知識分子的最佳安慰呢?柏逢時從自己的人生體驗中來參悟莊子。他從莊子的哲學中似乎看到了中國知識分子自己迫使自己,自己使自己的生命了無新意的悲苦命運。從知識分子的命運,柏逢時也似乎看到了中國曆史那死水微瀾般的、無法創新的、循環往複的、悲苦的命運了。

柏逢時不能從莊子中找到解脫之道,現實也不給他逃避的可能。反右派鬥爭開展以後,批鬥右派的方式,很快由教師之間擴展到學生之間,以及學生與教師之間。人們為了保護自己,全跟著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一邊倒地向被批鬥者頭上噴糞,以表現自己的覺悟與積極。人們之間彌漫著嫉恨與猜忌,人們已經不敢思考與交流。柏逢時不由得又思考了。一個鼓動著嫉恨與猜忌的社會,還會充滿生機嗎?一個不能思考與交流的社會,還會發展嗎?如果鼓勵通過批鬥別人來獲取個人利益,難道不是在鼓勵道德的淪落嗎?

 

《六》

一九五七年領導黃原中學反右鬥爭的那個校長,解放前參加過三青團,政治上有點問題。為了表現自己進步,就整得特別凶,打擊麵也特別寬。到了反右鬥爭後期,縣上派劉璞擔任黨支部書記兼校長,順手給原校長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戴上,讓他下了台。

抗戰時期,劉璞在村裏當民兵隊長。解放戰爭時期參加支前,任民工隊大隊長。後來由民工轉到部隊,從班長一直做到團長。轉業以後任黨校校長。57年加強黨對學校的領導,就調到黃原中學任黨支部書記兼校長。

劉璞知道,要建立自己的威信,先要抓好幾件事。這就是叫的新官上任三把火。那先抓什麽呢?教學是自己不懂得的,人最關心的莫如吃,人每天三頓跟嘴打交道,夥食是人最容易有意見的地方。劉璞自己當過炊事班長,後來又抓過後勤,裏麵的窟窿眼兒,他全清楚。他覺得抓夥食,自己是行家裏手,那就先從夥食抓起。

劉璞鑽到夥房裏,下米下麵,他要親自看著你稱,買菜他要親自核價,成本他要親自核算。收回來的飯票他要親自看著點清。然後再看看是餘是欠,下次再作調整。每次菜做好了,他用勺舀一點菜湯,對著嘴唏留一下,馬上就能說出鹹淡,立刻作出指示。不出三天,夥食就大為改觀。人們不由嘖嘖稱讚。原來老提意見的老大難問題,三下五除兒,解決了。還有一個問題是,吃飯時秩序混亂。一到開飯時間,學生一起湧到飯場,時間又緊,有些個頭大的就不排隊,往窗口硬擠。麵對那些大塊頭,個子小的學生幹瞪眼,心敢怒而嘴不敢言。劉璞看到這種情況,就下命令:一,事前要做好充分準備。下課鍾“當”的一響,一切要準備停當。炊事員要各就各位,不準拖拖拉拉。有時學生甚至排好隊,飯菜還沒有準備好,這種情況絕對不能允許。二,增加窗口。三,他跟一些領導都到飯場監督。劉璞到了開飯時間,穿了一身退了色的舊軍裝站在窗口,很不起眼,不了解的人還以為是個打雜的。下課以後,轟地一下,學生全湧來了。有的大塊頭是擠習慣了的,就一仍舊貫往窗口硬插,恰巧碰在劉璞眼裏,劉璞就大聲阻止。不料那幾個大塊頭原不認識劉璞,並不聽他的。劉璞頓時性起,大大的暴怒起來,就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大塊頭的領口,從亂哄哄的窗口揪將出來。那學生冷不防,就惱怒地扭回頭,一甩手,大聲說:“怎麽啦?怎麽啦?”劉璞火爆地一跳三尺高,用粗粗的指頭點著那學生的腦門兒,用打雷一般的嗓門喊:“站好!手放下來!怎麽啦?你說怎麽啦!龜兒子的,還想造反?”他這一吼,不但震住了那個學生,整個飯場都被震住了。全場的秩序立時井然有序,鴉雀無聲。他讓那學生站在那裏,他兩手插在腰間,兩條腿像柱子蹬在地上,怒目圓睜,環視飯場,儼然一員虎虎生威的大將。學生端著飯,都要瞅一眼劉璞,心裏都肅然起敬起來。後來一打聽是新來的校長,心裏都不由得說:“嗬,還怪凶呢。”

不久,到了五一勞動節。劉璞決心在五一要大大改善一下,以顯自己不凡身手。平常的學生灶是不吃肉的,因為買來了肉,炊事員總要趁機大吃特吃地吃上一頓,到了學生碗裏,就是星星點點,徒然增加成本。炊事員自己把肉吃了,就多用醬油燒紅蘿卜塊山藥蛋來頂。學生好不容易吃一次肉,興衝衝地排了半天隊,端上醬紅醬紅的一碗讓人垂涎欲滴的紅燒肉。誰知道,嘴一栽一個蘿卜塊,再一栽一個山藥蛋,又掃興又生氣,卻也無可奈何。這時,炊事員一邊舀飯,一邊打著飽咯兒嘬著嘴笑,笑得眼都擠住了,笑娃娃們錯把蘿卜土豆當肥肉,卻沒有仔細看那碗裏多是蘿卜塊和土豆蛋,先高興,吃時卻掃興。

劉璞聽學生這麽反映,心裏想,龜兒子的,這一回我要看誰敢搗鬼。劉璞下令:五一殺豬,讓師生們好好吃一頓。殺完豬,豬肉送到夥房裏。劉璞來了,打眼一瞟,心裏不由“哼”了一聲,龜兒子的,搗鬼了,槽頭肉讓割去了。他不動聲色地問管理員,肉就這麽多?管理員說就這麽多。劉璞又問,肉沒有少?管理員說肉沒有少。劉璞說,肉不準動,隨即命令打集合鍾。正在上課的老師學生不知有什麽緊急事情,就急忙下課集合到操場裏。隻見會場桌子上放著兩個豬頭,幾扇豬肉,心裏不由得納悶兒,開大會,擺這豬肉幹什麽。

劉璞見各班都來齊了,隊伍站好了,就站到講台上大聲說:

“同學們,我們五一勞動節要好好改善一下生活,殺了兩頭大肥豬,”學生一聽,頓時雀躍歡呼鼓起掌來。不過心裏犯著嘀咕,改善就改善唄,幹嘛還要展覽那豬頭豬肉?劉璞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這才接著說,“可是,豬是殺了,有人等不及,先偷偷地割了幾塊子去。”他臉色陡然一變,厲聲問管理員,“豬槽頭肉那裏去了?”管理員心裏一驚,他怎麽就知道我割了槽頭肉?心先怦怦地跳了起來。劉璞並沒有糾纏事實,他心裏已認定那是確鑿無疑的鐵釘釘鐵板的鐵的事實,就大聲嗬斥,“告訴你這小子,好好交待,什麽事情也沒有,還幹你的管理員。若不老實交待,撤你的職,查你的帳,批判鬥爭,送公安局,判你的刑,勞動改造去!聽見了沒有?”劉璞講話那氣勢確實有威懾力。管理員的夥食帳原本就不清,人常說算不清的夥食帳嘛。重要的是,他想,劉璞唯一要求的是要承認他割了豬的槽頭肉,那肉他誠然是割了去的。但隻要承認,雖然丟人,卻沒有什麽大事,仍舊是做管理員。若不承認,認真追究起來,那還了得!管理員心裏這麽一轉,就隻好低著頭,彎著腰,老老實實承認,並讓人把藏在自己房子裏的那幾塊肉拿了出來。學生一看,高興得不得了,心想,劉校長就是中,要不是劉校長,誰查得出來。管理員老老實實承認了,事情已經水落石出,劉璞覺得自己臉上有了風光,就眉開眼笑地講了一陣子,五一如何讓大家吃好,過好勞動人民自己的節日的話後,讓隊伍解散回去上課。並叫管理員自己提著兩個豬頭回去。管理員隻好左右各提一個豬頭,走在隊伍裏,垂頭喪氣地。學生從管理員身旁走過,都用幸災樂禍的眼光來瞧他。心想,怪不得用蘿卜塊土豆塊給我們頂肉塊兒。原來那肉都叫你吃了,平常不知刮了我們多少油水,今天才算露出原形來了。

劉璞走在人群裏,掏出煙鍋兒,用嘴吹了吹,給煙鍋裏按上煙絲,銜在嘴上,掏出火柴盒,摸出一根火柴,“嚓”地一聲擦著火柴,對著煙鍋,唏地一聲吸了一口,得意洋洋地把煙吐出來說:“這小子,敢不承認?我爺爺殺豬,我爸殺豬,我殺豬殺到二十三。哼,你能瞞得了我?我眼一瞟,就知道槽頭肉少了。咳,那個地方的肉,好吃,好吃!”說罷,嗬嗬地笑得眯著眼睛。

人們聽劉璞這麽說,又好笑又佩服。

管理員吃了這次虧,以後暗地裏給劉璞送油送肉送麵,劉璞也就不再說什麽,夥食就又跟原來一樣了。低標準時,劉璞一家沒有餓著肚子也靠這管理員。低標準時,劉璞為了巴結上級領導,曾經把圈裏的豬全殺了,開吃飯誓師大會,以證明自己關心群眾生活。領導們坐在席上肥肥地吃了一頓,師生們開了一二個鍾頭的會,卻得了一碗稀湯,上麵飄著幾點油花兒。大家雖然悄悄地小聲嘟噥,卻也不敢大聲說什麽。因為那時候,誰說領導不好,誰就要犯攻擊共產黨的錯誤,誰還敢再說什麽!權力等同真理;權力跟流氓強盜也就相差無幾了。

 

 

學校換了領導,許多教師趕快去匯報工作思想,以表示親近和忠誠。柏逢時隻是盡心搞好自己的工作。豈不知,在一個權力至上的社會裏,向當權者進行感情投資,是絕對必需的。要知道,工作是國家的社會的學校的,感情卻絕對是私人的。你跟領導建立了感情,有了好處,才能挨上你。你若跟領導沒有感情,你的工作再好,不僅有好處挨不上你,還要瞅個機會整你。整出個問題,他才安心。所謂武大郎開店,正是權力社會的必然特征。難道僅僅是個別領導的品質問題嗎?

柏逢時跟同組的李格非關係不錯,現在在一起,雖然不敢再說什麽國家大事,但談談文學藝術方麵的事,還是有的。李格非常常能談出個人的獨特感受。但是朋友往往也就是對手。李格非對柏逢時在學生中的威信不免心生妒意。當聽到學生誇獎柏逢時,臉上雖然笑著,心裏卻老大的不愉快。

有一天,李格非去給劉璞匯報工作思想,劉璞對李格非說:

“柏逢時這小子,學生反映不錯啊。你們當教師的嘛,還不就是靠的兩張嘴皮子。隻要會吹會噴會諞會侃,不就行了嗎?”

李格非心裏當然不同意劉璞這種說法,但是心裏對劉璞說的,學生反映柏逢時教課好,卻覺得老大不自在。雖然如此,臉上卻堆著笑,點著頭,嘴上附和著說:

“柏逢時平時喜歡讀書,知識麵還是比較廣的。”

劉璞一聽讀書就不耐煩了,因為他從來就不讀書,也不知那書裏都印了些什麽。他對讀書很有一種天然的反感,就說:

“讀書?讀書有什麽用?我不讀書不照樣當校長?農民不讀書不照樣種地?工人不讀書不照樣做工?當兵的不讀書,不照樣打仗?本事得靠幹。我當團長就是靠幹出來的。當然,你們做教師的,要靠賣嘴吃飯,不讀一點兒怎麽賣嘴呀?——就是,你們除了賣嘴還能幹啥呀?”劉璞說完,哈哈大笑。那些厚厚的書,他是看不懂的。他不僅僅是看不懂它,嫉妒它,懷疑它。它也從實用的角度否定它。當官的有幾個識字的?識字的有幾個當官的?當秘書才識字,可秘書不是官,秘書隻不過給當官的寫個稿兒叫當官的念。識字的寫稿,當官的念稿。他也是個官,不識幾個字,可不,現在管著一大堆識字的。他壓根兒看不起那些讀書的,文縐縐的,酸溜溜的。

李格非原本就有點嫉妒柏逢時,這會兒就順著劉璞的話說:

“柏逢時那人,能力有一點兒,就是有點驕傲,——”

不料劉璞聽到驕傲兩字就發起議論來:

“驕傲?誰不驕傲?我打仗抓了兩個俘虜。哼,媽的,我心裏整個驕傲了兩年。我想,龜兒子的,這下該提拔我了吧?可是你越想提拔,他就是越不提拔!做人呀,光翹鼻子不行,尾巴得夾著點兒。後來,我學精了,經常去給領導匯報匯報,這不,提拔啦!”

李格非耐心聽劉璞說完,心想著撿劉璞喜歡聽的說。看看周圍沒有人,就裝作漫不經心地說:

“剛才我說柏逢時這人驕傲。好像凡事他都對,別人都不對,比如說,這次劉校長來了,抓夥食,誰不翹起大拇指連連說好,可老柏——”

“啊,他怎麽說?”劉璞急急地問。

“他說,來了個胡屠戶能把學校辦好?”

李格非知道,像這種談話,一般是沒有人去對證的,但卻很有殺傷力。趁這機會搞一下柏逢時,省得他在領導眼裏太大,壓住自個兒。誰知他剛一說完,劉璞就大著嗓門兒說:

“什麽?糊塗糊!他說我糊塗?誰糊塗?我糊塗嗎?狗屁!誰敢說我糊塗?”劉璞自以為精明,對李格非的話很不以為然。李格非隻好解釋:

“他說你是胡屠戶。胡屠戶是小說裏的一個人物,是殺豬的,柏逢時的意思是說,你一個殺豬的,沒文化,不能領導學校。”

“放屁!你看我領導!我非領導不可!我領導不了你?龜兒子的!”劉璞聽李格非這麽說大為光火,接著說,“去,你給我把柏逢時叫來!我領導不了?看我今天領導領導他!”

李格非一聽,糟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劉璞竟然這麽地沉不住氣,這當麵一問,當麵一對證,不正好把自己兜出來了嗎?心想,以後還真不能在這土包子麵前隨便說什麽,就對劉璞說:“劉校長,你說這點兒小事,就興師問罪,有人會說你沒肚量。還有,別人有問題給你反映,一反映你就喊出來,以後誰還敢私下向你反映問題?”

劉璞聽到李格非這麽說,就用巴掌摸著自己的下巴上的黑裏巴碴的胡子嘟噥著說:“嗬,這小子,倒沒有看出來?——嗯,不整整他還真不行呢。”這麽想了,就對李格非說,“李老師,我叫柏逢時來,隻不過想找個碴兒整整他,打打他的威風。我能那麽沒有水平嗎?我好歹也幹了十幾年的革命啦,也當了這麽多年的領導啦,經驗還是有的,做領導的理兒還是懂得的。以後有問題快來反映,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劉璞原來聽說柏逢時在部隊幹過,原本有點惺惺惜惺惺之意,希望他來談談,接近接近,自己下麵也好有個基礎。沒想到,左等右等他不來,心裏已經先有幾分不快了。現在聽李格非這麽說,就打消了跟他接近的念頭,反而想找個機會整整他了。

李格非從劉璞屋子裏出來,剛好碰見柏逢時下課,就說:

“我剛才去劉校長那裏,劉校長說,同學說你課教得好,看樣子,劉校長對你印象挺不錯呢。”

柏逢時笑了笑。他並不十分在意這些。讀書思考才是他的樂趣所在。他並非不知道編織人際網絡的重要。但是,當他一放下課本,他就不由得鑽到書裏,跟曆史上那些智者哲人對話交流。那樣,他才算找到真正的快樂,從而也就無暇顧及去編織人際網絡,尤其跟領導建立特殊關係了。他在別人眼裏,也就顯得清高和落落寡合。別人暗地裏中傷他,算計他,他也就全然不覺了。其實,不在於有沒有人中傷他,算計他,也許那一個社會都避免不了這種情況。關鍵在於這種算計和中傷能起多大作用。孤獨地去思考人生也未必就是唯一的或者說最好的人生。問題在於,社會能不能容忍這種孤獨的思考的人生。社會不能容忍孤獨的思考者,無疑地,會是這個社會的悲哀。因為隻有孤獨的思考者,才不害怕一個陌生與未知的世界。他們總在不斷地敲擊陌生與未知世界的大門,僅僅這敲擊聲,就已經使平庸與無知感到不安和驚懼了。顯然,寬容孤獨的思考著,就有可能為社會的未來發展展示出多種可能性。社會發展並沒有什麽必然性,美好的社會總是由那些能夠允許創造的民族創造出來的。打開世界地圖,各個國家的社會發展水平全然不同,其中的道理不是昭然若揭的了嗎?

 

 

已經是1958年了。

有一天,柏逢時替別人上曆史課,講的是巴黎公社。他講,法國拿破侖三世,妄圖借拿破侖餘威稱霸歐洲。當時的普魯士,也想向外擴張,結果就爆發了普法戰爭。拿破侖三世在普法戰爭中戰敗投降。這時,巴黎人民組織起來,在1871年3月18日起義……正準備往下講時,劉璞推開教室門進來。柏逢時急忙停止講課,走下講台,問劉校長有什麽事。劉璞擺擺手說:“沒有事兒,轉轉,你講,我轉轉,你講。”

柏逢時隻好站在講台上往下講。劉璞就在教室裏轉悠。他一邊轉悠,一邊小聲跟學生交談,引得許多學生回頭觀看。劉璞並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合適。既然他是校長,他來教室轉悠有什麽不可以。他小的時候,常常到瓜園裏轉轉,揀個中吃的瓜,打開了吃。人閑了,不也到市集上轉轉麽。部隊最嚴了。士兵操練,他也在操場轉轉,指示指示。劉璞覺得,到課堂上轉轉,是深入基層檢查工作。正在他轉悠著時,突然他聽到柏逢時講巴黎公社長,巴黎公社短,他就轉過身來,揚起手,對柏逢時說:

“停停,停停,什麽?巴黎公社?哪裏來的巴黎公社?怎麽不講人民公社?”

柏逢時解釋說,這是曆史課,巴黎公社是曆史課要講的,政治課才講人民公社。劉璞沒有聽柏逢時說完,就大聲說:

“什麽曆史課,什麽政治課!都要給我講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好嘛!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嘛!人民公社是新事物嘛!人民公社是人民創造的嘛!人民公社是毛主席說的嘛!為什麽不講,要講!不講人民公社,講什麽巴黎公社,巴黎公社能有人民公社好?”劉璞講完了,這才斜著眼睛看了看柏逢時。劉璞心裏想,看起來還怪老實的嘛。不過又想,這讀書人的心你是猜不透的,整他還是要整的。他這時雄糾糾地走到講台上,故意把柏逢時冷落在一旁說:

“同學們,我不識幾個字,我是大老粗。可是這革命就是全憑我們這些大老粗革出來的。我們打日本,打贏了!打蔣光頭,打贏啦!打美國鬼子,雄糾糾氣昂昂,開過鴨綠江,打贏了!我們打一個,勝一個。不要看我們粗,可是我們會革命!”劉璞的話讓同學們覺得新鮮,教室裏氣氛十分活躍。劉璞的勁頭來了,他就勁頭十足地說起來,“今天,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這消息就是,我們學校也要成立人民公社!我們的名字就叫‘黃原中學人民公社’。”學生一聽立刻歡呼起來,好像一改名字,天地都變了樣兒。學生們雖然並不知道人民公社是什麽東西,但有一點兒可以肯定,它是新東西。劉璞見學生愛聽他講話,就又接著說,“我們不僅僅要成立人民公社,我們還要大煉鋼鐵!”

“好!”教室裏爆發出同一個聲音。同學們熱烈鼓掌,歡呼雀躍,整個教室沸騰起來了。確實是,一天六節課,三節自習。整天是做不完的作業。作業做不好,還要挨批評,有時還當著學生的麵批評,真讓人丟臉。現在煉鋼,那該多好!再說,他們從照片上看見過,那工人站在煉鋼爐旁,看著鋼花飛舞,多棒!現在他們就要跟那照片上的工人一模一樣了。劉璞看見學生歡騰雀躍,就更加興致勃勃,他把右手舉起來說:
    “同學們,你們可能以為自己沒見過煉鋼,心裏沒譜。說老實話,我也沒見過。可是沒吃過豬肉,難道都沒見過豬走?我們殺豬,不管你殺頭殺尾巴,殺死為準。重要的是先要殺起來。邊殺邊學,邊學邊殺。隻有先敢殺,才能殺死。豬沒有殺不死的。幹革命也是一樣,先要革起來,革命是革出來的,不是講出來的。我剛參加革命,除了殺豬,什麽也不懂。現在我什麽不懂?打仗種地,當兵當領導,樣樣行。就說打仗。我剛參軍,先當炊事員。有一次給前線送飯,正碰上吹衝鋒號。我腰裏別了兩顆手榴彈,衝上去,走來抓了兩個俘虜。”同學們聽得高興,不由得鼓起掌來。學生覺得聽這事真新鮮。劉璞繼續說,“我參加革命,組織叫我幹啥,我就幹啥。這不,在部隊幹到團長,現在幹到校長。所以我說,本事不在書本兒上,本事就在鐵鍁钁頭,殺豬刀,槍杆子,手榴彈上。你們說說,是我本事大,還是你柏老師本事大?”同學們聽到劉校長這麽突然發問,都瞪著眼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劉璞也不等學生回答,就說。“當然是我本事大,我是校長嘛。現在我們說正事,我們要組織一個煉鋼突擊隊,誰願意參加?”同學們聽說,就都舉起手,站起來。有學生怕劉璞看不見,還站到板凳上。大家爭先恐後地嚷:“我報名,我報名!”

枯燥古板的學校生活,讓學生處處覺得束縛。學生們在無意識裏時時都準備打破這束縛以獲得自由。當然,並非所有的學生都想去煉鋼,但是在學生中經過不斷的批判鬥爭後,誰還敢再發表不同意見?人們各種思想傾向已經被鬥得表麵上一致起來,各種傾向失去了互相製約從而也就失去了平衡。現在是隻要上麵有一個口令,下麵就一邊倒,一窩蜂,一聲吼起來,整個社會已處於一種顛狂狀態之中。劉璞看到氣氛熱烈,柏逢時尷尬地站在一旁,自己心裏十分得意。他看到學生情緒高漲,就伸開雙臂,像雄鷹展開翅膀上下閃動,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等到同學們安靜下來以後,劉璞就提高了聲調,拉長了聲音,一詞一頓地說:

“同學們,共產——主義,馬上——就要——實現了。”同學們聽見萬分興奮地:“啊,啊”地呼叫起來。劉璞繼續大聲說,“到那個時候,我們——每頓都有,雪白,雪白的,大饅頭,都有,又肥,又大的,肉塊子!那時,每頓都有,隻要咬一口,都會滿嘴流油的,大肥肉塊子吃!”劉璞講完最後一句,突然右手猛地往前一伸,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抓住共產主義似的。劉璞講完話,教室裏一下子爆發出火山噴發一樣的掌聲。一個民族,如果,把無知當高貴,把貧窮當神聖,把暴力當正義,把權力當真理,難道真地可以自尊地文明地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嗎?

 

劉璞得意地離開教室。離開教室時,他用眼睛瞟了柏逢時一下,沒有跟柏逢時打招呼就走了。但是他在路上卻想著巴黎公社這回事兒。他回到他的辦公室裏,打發人把李格非喊來,不動聲色地問了問李格非近來的工作,還讓他匯報他了解的教師的思想情況。他覺得彎子繞得差不多了,這才問:

“李老師,我考考你,什麽叫‘巴黎公社’?”

李格非就恭恭敬敬講了巴黎公社的來龍去脈,還說馬克思給巴黎公社很高的評價。劉璞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原來巴黎公社比人民公社還早,怪不得柏逢時說曆史課才要講它。這時劉璞就以書記的身份對李格非說:

“以後要好好學習啊,毛主席還說,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呢。如果你連巴黎公社人民公社都分不清,那不成了笑話?我再問你,巴黎在哪一個省?”

李格非怕招劉璞嫉恨,就假裝說自己不知道,出去查一下,回來再給書記匯報。到外麵轉了一圈,這才給劉璞說。他查了以後,才知道巴黎是法國的首都。劉璞心想,巴黎原來不在中國,但又不好再問什麽,就帶著悶葫蘆說:“好吧,你去吧,要好好幹啊。”

縣上打電話給黃原中學說,又有一批右派名額分給黃原中學,要在三天內完成。劉璞就讓人寫材料補劃了幾個報了上去。那幾個都是看著不順眼的,裏麵當然也有柏逢時。那理由無非是說,他們不滿意共產黨的領導,不滿意社會主義等等。後來縣上要把問題嚴重的右派集中到峽石石料場勞動改造,劉璞就開了個名單,把柏逢時也寫在上麵。他想,還是把他打發得遠遠的,省得他背後說自己個什麽,降低自己威信。

 

《七》

全縣問題比較嚴重的右派分子,分別坐在五輛卡車上,送往峽石石料場勞動改造。臨走前,楊俊逸已細心周到地為柏逢時準備好了衣物用具。沒有人送行。顯然,人們已意識到,送行會給家庭帶來更大的麻煩。柏逢時坐在卡車上想,楊俊逸這幾天感冒發燒,她懷孕已經三個月,可是,她仍然沒有請假,還是要去背礦石。柏逢時知道,汽車要經過黃原中學的煉鋼爐旁,他早就挺起胸膛,伸長脖子,向前張望,希望能看到楊俊逸。這跟周圍人的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形成鮮明的對比。汽車到拐彎處,他剛好看見楊俊逸背著一筐礦石,低著頭,從一個坡往上爬。他猛地站起來,張嘴想喊又不敢喊,就在他猶豫的一霎那間,汽車已飛速地奔馳而過,一團團塵土與煉鋼爐裏的黑煙,遮住了柏逢時的望眼欲穿的眼睛,隻留下了心裏的悲傷和不盡的掛念。……

公路兩旁紅旗招展……我的俊逸一個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的孩子……“小旱小豐收,大旱大豐收”……俊逸感冒發燒……“社會主義時代,一天等於二十年”……俊逸孤零零地做飯……“超英國,壓美國”……今天晚上,俊逸一個人……“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柏逢時眼前閃過一幅又一幅標語上的毫言壯語,腦子裏閃過一幅又一幅,他的妻子孤零零悲戚戚的畫麵。汽車行駛在公路上。公路上行走著獨輪車,架子車,小毛驢,拖拉機,汽車,還有背著礦石的人們。路旁不時出現深挖地的人群,冒著濃煙,閃著火光的小高爐群。有時則出現敲鑼打鼓的向黨報喜的隊伍……柏逢時的思想處於混亂之中,他分辨不出這是群眾發動起來後的熱情爆發,還是因為靈魂驚懼麻木而表現出來的虛假的瘋狂?

 

 

1958年食品供應已開始緊張,到了1959年,連國家定量供應的食品也不能保障。夥食越來越糟。人們已處於饑餓狀態之中。在勞改場裏,已有人因營養不良浮腫而死亡。即使如此,柏逢時也盡力幹活,有時幾乎是折磨自己地幹。他不斷地受到表揚。他開始受人們的嫉恨了,受人們排斥了,受人們無端的指責了。他明白他的處境。他知道他受人們嫉恨、排斥、指責、歧視的原因。他不管這些,他不在乎不計較。他心裏隻有一個目標,表現好些,快些回到楊俊逸身邊。他不能把楊俊逸一個人留在家裏,他要跟她在一起,他想念她,日日夜夜想念她。

他聽到他的孩子流產的消息後,雖然傷心,但更多的是慶幸。隻要有楊俊逸,什麽都可以不要。生活這麽困難,如果再加上一個孩子,俊逸的日子該怎麽過?他想,楊俊逸孩子流產了,身體一定十分虛弱,應該有人照顧她,但沒有人照顧她。一想到這裏,他就感到愧疚,他對不起她。他發誓,要盡快回到楊俊逸身邊,他發誓,以後更好的愛護他,他發誓……他想發很多很多誓,可是現在她隻能一個人,孤零零地悲傷地留在家裏。他自己現在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用艱苦的勞動折磨自己,加大自己的痛苦,縮短勞動改造的時間,除此以外,他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有一天,柏逢時咬著牙,背一塊大石頭,慢慢地往前走。汗水一道一道流在撲滿汙塵的臉頰上。他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他:

“逢時,逢時!”

柏逢時順著聲音望去,一個人小跑著步子過來。

“你?高揚!”柏逢時帶著詫異的目光看著高揚。高揚幫柏逢時把石頭放下,柏逢時不解地問,“我是右派分子,你來幹什麽?”

“我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啊,我比你低一等。”柏逢時苦笑著說。

“你看看別人,你這麽幹不行。現在生活這麽不好,還是保護自己身體要緊。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體累壞了怎麽辦?我看,能不能想辦法,給你換個別的活幹幹。”

“你能有什麽辦法?你處境也不妙啊。”

“我比你高一等呀。”高揚本來想幽默一下,可話說出來卻充滿了苦澀味兒。高揚解釋說,“我比你的處境還是要好一點兒。我們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頭兒楊凡在這兒,剛好,這裏的負責人曾是他的部下。有些事還是可以商量的。”

“是黃原縣的那個楊凡?”柏逢時問。

“是啊,你知道他?”

“黃原縣誰不知道他?因為他參加革命,他的家都被抄了。他可是1927年參加的老革命呀!”

“彭德懷資格不老嗎?”高揚說。

“啊,彭德懷也犯了錯誤,為什麽?”

高揚長長歎了一口氣,拍了拍柏逢時的肩頭說:“還能是為了什麽,反對毛主席唄。”

兩個人凝神沉思,心情憂鬱,不說一句話。

 

 

1960年,生活更加困難。石料場大部分人得了營養不良的浮腫病。死人的事幾乎天天發生。有一個人,餓得實在頂不住了,跑到夥食房裏,舀了一勺醋,揚起頭就喝。喝下去,胃立即疼痛起來,急得在地上打滾。沒有人敢抬去醫院搶救,眼看著胃穿孔死了。領導說,這也是階級鬥爭。

柏逢時也得了浮腫病,高揚接濟他一些糧票,情況能稍好一些。當時因為楊凡的原因,高揚給石料場的農場看莊稼,可以有點額外的油水兒。

秋天到了,農場的花生已經結角兒要成熟了。高揚和柏逢時一起到花生地裏,把花生蔓旁的土輕輕刨開,成熟的角兒就露了出來。兩個人把成熟的角兒摘下來,再把土埋好,高揚說:“我們倒像《地雷戰》裏掏地雷的鬼子兵似的。”兩個人不由得都笑起來了。

兩個人回到屋子裏把花生煮熟吃飽後,躺在床上,柏逢時問:

“高揚,你那時跟你爸爸到香港,到南洋,到歐美,現在會是什麽樣子?起碼能吃飽肚皮吧。我現在總覺得,我的肚皮大的很,我有時對著石頭就想,就是這石頭放在我胃裏,我都能消化得了。我現在什麽都不想,隻想著能飽飽吃一頓,就什麽都滿足了。隻要能填飽肚皮,那怕是樹皮草根也行。其它什麽榮辱得失都是小事了。你說呢?”

“你能丟下你的楊俊逸?”高揚問,柏逢時不吭氣了。的確,他心裏丟不下她。看來,人並不僅僅是,隻要吃飽肚皮就可以滿足的,他不僅僅想他的楊俊逸,他也不能忘掉思考。

“我不後悔。”高揚沉默了好一陣子說。“你自己選擇的,你後悔有什麽用?個人應該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也不應該後悔。現在我要走,我還能走,但我不走。”

“當時,咱們可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呀?”柏逢時說。

“我們當時確實想得過於簡單。我們對我們這個社會認識,的確也太膚淺了。不過,當時,我們是懷著改造社會的一片熱忱的。我們既然要改造這個社會,我們怎麽能逃避到這個社會以外去?難道我們當時想法錯了嗎?如果沒有錯,逃避它幹什麽?做為中國人,誰能逃避得了?”

“逃避是誰也逃避不了。可眼下這難過什麽時候能受完。你說?”柏逢時又想起他的家,他的楊俊逸了,他歎息地說。

“目前這難過日子就是代價。有代價就有收獲。”高揚似乎很有信心。因為他處在高層,他看到高層中的不同意見。

“那麽你說說,這收獲是什麽?”

“其實,每個社會,每個時代都有它的罪惡,這罪惡來源於不完美的人性。過去,我們對這一點實在沒有看清,沒有看透。相對來說,美國的那些開國者卻對這一點有清醒的認識。他們認為,人往往總有一種墮落傾向。不論是誰,隻要有權,就總想增加和擴張他的權力。野心和貪婪,讓他總想對他人施加暴力。美國的開國者們,一方麵有廣博的學識,另一方麵又老於世故,精於算計。他們處處為自己打算。他們討價還價。但是,他們鑒於他們對人性的認識,終於建立起保護自己利益的權力製衡框架,但是,確立的原則卻富有遠見卓識。他們或許從本質上把權力看成一種惡,這種惡又是社會必須的惡。正因為它是惡,才要製約它,使這惡受到限製。看來,將來的變革,首先是製約權力。是把這含有暴力的權力,限製在一個合理的範圍以內。”

“噢,”柏逢時若有所悟,自己平常多讀文學藝術方麵的書,沒有想到高揚對權力的分析得這麽鞭辟入裏。他接著高揚的話說,“正因為權力是惡,絕對權力專製權力,就成為社會上許多惡的一個來源。正因為如此,那絕對權力專製權力也就會必然製造一個對立麵:極端主義。法國和俄國就是例子。法國大革命中的過度暴力,未嚐不是對法國專製的一種懲罰,俄國革命也可以作如是觀。這也可以理解中國人為什麽總要以法國為訓,以俄國為師了,因為,中國的專製傳統跟法俄類似而跟英美不同。”

“是這樣。人類的認識能力實在有限。誰也不會成為真理的所有者。我們麵對永恒與無限,往往顯得無知。我們既然如此無知,卻又使用無限權力,那結果就是災難。”高揚補充說。

“我們現在就承受著這以無限權力為後盾的無知所造成的災難。”柏逢時說,“讓阿Q來改造世界,那世界就隻能是阿Q的世界。無知被激情驅使,暴虐就會橫行。暴虐所製造的必然是虛偽、欺騙,懦弱。整個民族將被抽掉脊梁。”

他們再也不說話了。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高揚想的是,自己因為說了真話而挨整。當時自己的確想說真話。但如果真的知道挨整,也許自己就不會說那真話了。人行動以前,總要仔細籌劃,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人在權力威逼之下,往往變得可憐狡猾而又無奈與懦弱。柏逢時想起,自己在反右鬥爭中,惶惶不可終日。為了逃脫那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厄運,自己還被迫貼別人的大字報。自己在會上發言批判別人,表現自己。自己心裏明明知道那是指鹿為馬,是胡說八道,可是自己仍然照說不誤。自己還為自己辯解說,那是為形勢所逼,萬不得已,那也算不得落井下石,助紂為虐。那隻不過是打死老虎,人人都在打,反正老虎已經死了,你打也是那樣,你不打也是那樣。麵對愚昧無知與支持它的無限權力,你要麽苟且偷生,你要麽遭受滅頂之災。柏逢時選擇了苟且偷生,終於成為了一個艱難的,心裏有著說不盡的悲苦的苟且偷生者。天才從來就是危險的、反叛的、異端的、珍稀的、常人難測其奧秘的。麵對無所不知的權力,還能有天才嗎?

 

柏逢時從高揚那裏回來後,夜不成寐。晚上,他爬出窩棚外,仰望蒼穹,蒼穹裏滿天星鬥。那些星鬥,似乎並未感受到人間的種種痛苦與悲哀。在無限與永恒中,地球誕生了。地球上有了生命。地球上已經走過了猿人、類人猿、原人、古人。現在人類則正在廝殺惡鬥中繁衍生息。也許有一天,地球也會在突然一聲巨響中消失,人類所創造的一切文明,就在這一刹那之中灰飛煙滅,永歸於無。也許在無限與永恒之中,某一點,某一刻,又誕生了一個星球,偶然之中又產生了生命,又產生了智能,然後,最終也歸於寂滅。在這不可知的無限與永恒之中,人類又算得了什麽,個人的命運又算得了什麽!那麽這生命的意義又在哪裏?也許宇宙中發生的這一切本無意義,人類由於思考,才發現了那意義,不,才賦予了那意義,人類再通過體驗來豐富那意義。我的痛苦,隻有我自己能體驗得到。我的思考,隻有我自己才了解它。因此,我自己的生命,隻有對於我自己才是有意義的。生命的誕生純屬偶然。不僅偶然而且短暫。那麽,我的短暫的生命對我而言,那意義就在於聽從我內心的召喚,成為我應該成為的那樣。一輩子,隻做奴隸隻受奴役,一輩子甘心窩囊,最後就這麽永遠消失,我會甘心嗎?我隻有有勇氣成為我自己真正應該成為的那樣,我才能對得起那屬於我自己的生命。柏逢時想,過我自己想過的那種生活,那就是我生命意義和價值之所在。柏逢時終於理解尼采了。尼采由於自己是一個弱者,由於他痛恨自己是一個弱者,他才痛恨人類中的弱者。因為懦弱,人們才不敢探索真理,才屈服於各種不義誅求,才活得不像自己,才活得對不起自己。由於人們的懦弱,才縱容惡,才讓惡泛濫,才成為惡的幫凶。那強者之惡,正是由於弱者的縱容才更加地飛揚跋扈起來。如果每個人都挺起胸膛,去做一個強者,強者之間的對抗,就可以製約人類中那種恐龍野心家對人類的肆意踐踏。人人都成為強者,對借美妙言辭,所實行的騙局,所掩蓋的謊言,也就可以洞若觀火了。那麽尼采憎恨弱者,歌頌強者與超人,不也是給人類指出了一條路了嗎?這當然不是唯一的一條路。因為除了尼采以外,還有康德,還有叔本華,還有黑格爾,還有密爾,等等。人類文明才不過五千餘年,人類有能力會讓世界變得更為合理。我是人類中的一員,我努力地成為我自己的過程,不僅僅彰顯了我自己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那也是人類生活更加合理化的進程的一部分。所以我的法則,也是人類的法則,也是宇宙的法則。正如每顆星星,都發出自己光輝,這蒼穹才顯得燦爛輝煌。柏逢時在思考中找回了自己,在思考中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了。這思考,也讓他暫時忘掉了人生中的苦難。這思考,也讓他體驗到了思考中的快感。他在思考中,構築著他內心裏那個,充滿希望的世界。他的那個世界是美好而和諧的。他可以遨遊沉醉在那個世界裏了。他通過思考來消除焦慮,來創造幻想,來逃避現實。但他不會寂滅自己生命的欲望,他將在自己生命的欲望中,去發現去尋找自己生命獨特的意義與價值。那意義與價值,首先是他自己的,但也是人類與宇宙的。他已經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人類的命運之中,融入到宇宙的法則之中了。他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立足點,找到了一條可以不斷超越的道路。是的,鮮明的個性,總勝過民族特性;獨特的思想,總超越民族之上。

 

《八》

再過兩天就要過春節了。柏逢時躺在草棚裏百無聊賴。每逢佳節倍思親,他想他的楊俊逸了。他想起他們在柏樹林的初逢,在月光下握手凝立,在花叢中相視而笑。但是,他更想起楊俊逸佝僂著身子背著一大筐礦石,那時她正感冒發燒,那時她正懷著三個月的孩子。他悲歎著他不幸的命運了。為了減輕自己的悲傷,他借屈原流放終沉汩羅,司馬遷因諫而受宮刑,來安慰自己了。如果把自己跟他們相比,自己的痛苦實在不算什麽。自己還會回到楊俊逸身邊,還會築起一個溫暖而安寧的家。他想自己為什麽不學學蘇軾呢?蘇軾因詩案被捕,很可能遭殺身之禍,可他還能談掌故,說笑話,幽默詼諧,讓哭得死去活來的妻子破涕而笑。蘇軾也有不滿,有時不免摸著肚皮,歎息滿腹經綸學問,竟然皆是不合時宜。但他卻能撇開痛苦,快樂達觀地活著。他能從生活與自然之中,找出樂趣與美感,以自得其樂。他能居高臨下地麵對人生中的得失樂苦,而超然物外。我自己隻不過是芸芸眾生中微不足道之一員,何必想那麽多,何必自作多情,負載那麽多的痛苦呢?柏逢時希望從自己的生活中發現快樂,柏逢時希望從大自然的讓人賞心悅目的景色中尋找解脫之道了。然而,隻有楊俊逸才是鮮活的有血有肉的。啊,她的笑,她的嬉,她的惱,她的怒,她的嬌,她的柔;啊,白天是她的溫柔體貼,晚上是她的婉轉呻吟。啊,俊逸,你在哪裏?我想你!他還是痛苦地流淚了。

“柏逢時,柏逢時!”有人一連聲地喊。柏逢時假裝沒有聽見。

“你猜誰來了?你家裏人來了,還不快去?”跟柏逢時同窩棚的葛輝鑽進來,隻見柏逢時閉眼睡在那裏,就揪住他的耳朵喊。

“討厭!”柏逢時推開葛輝的手,他一肚子不耐煩。他以為別人是拿他來窮開心。

“你老婆來了,你還睡?誰哄你是狗熊!”

“真的?”柏逢時一骨碌爬起來,從葛輝身上往外爬,腳蹬在葛輝臉上。葛輝握嘴不及,隻好用手背狠狠擦著鼻子上嘴上的腳臭氣。葛輝爬到窩棚外,不斷地唾著臭烘烘的唾沫。窩棚外,下著大雪。人門聽說柏逢時老婆來了,都出來觀看。柏逢時看見楊俊逸一身雪花。高興地笑著搓著手不知該說什麽好。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急忙拍俊逸身上的雪花,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飛舞,輕輕地落在銀白色的大地上,落在楊俊逸身上。楊俊逸站在柏逢時前麵,站在眾人前麵,真是紅妝素裹,分外妖嬈。人們怎麽也沒有料到,柏逢時會有這麽一個如此漂亮的妻子,而且在這樣一個大雪紛紛的時候來看他。柏逢時在人們心目中驟然間高大起來。人們投以欽佩和羨慕的目光,柏逢時自己也飄飄然欣欣然地自豪起來。

葛輝一邊不停的擦嘴,不停地唾著唾沫,一邊高興地給大家發布新聞:

“剛才,我們幾個站在雪地裏,看著漫天大雪。有人說,今兒個路上不會有人吧。明天過年,誰這麽大雪往外跑?正說著,咦,看見一個人影兒,一點點兒。一點一點好像往這邊移著。大家說肯定是男人,誰知道,越看越像個女的。大家談論,怪,大雪天,一個女人家跑出來幹嘛呀,大家說,既然往咱們這邊走,說不定是來探親的。可是,又是來看誰的呢?有人猜,說不定是小趙他媽。小趙是獨生子,寶貝的不得了,可憐天下父母心,說不定是看小趙的。”

小趙站在一旁,聽葛輝這麽說,臉上不由得由好奇頓時化為悲傷,不由得眼淚順著臉流下來,再也擦不幹。他哭著說:“我媽就我一個兒子,供我上學。我剛從學校畢業就犯了錯誤,當了右派。我過年回不了家是小事,可我媽心裏該有多難過!”小趙越說越傷心,最後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小趙的一番話,引得大家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真是酸甜苦辣在心頭,各自有家不能歸。葛輝很是掃興,自己心裏雖然也不是滋味,可是覺得,既然是過年就要打起精神,就大聲嚷小趙:

“哭啥呀?不準哭!聽我往下說。”可是小趙也不管葛輝,隻顧自己委屈,越想越傷心,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獨個兒走了。葛輝見小趙走了,就強打起精神繼續往下說,“有人猜,說不定是老孫的老婆。老孫成天價吹他的老婆有多賢惠,有多溫柔,對他有多好。人長的又漂亮……”老孫原本就鐵青著臉,蹲在地上狠著勁兒絲絲地抽煙,那拿著煙的手不覺地微微抖著,顫著。老孫原本心裏就不高興,現在聽葛輝拉上他,這大傷他的自尊心,認為這是拿他來現開葷,就把煙頭狠狠地甩到地上,氣急敗壞地罵:

“扯你媽的蛋!說你娘個屁!我操了你的老祖宗了,你拉我?”老孫邊罵著邊憤憤地走了。葛輝聽老孫罵他,生氣地大聲質問:

“你罵誰?你罵誰?”

大家看著老孫憤憤地走了,消失在雪幕裏,就都想著自己的家,再也沒有心事聽別人的新聞了。那一種莫可名狀的孤獨無趣和惆悵,不由地滋生彌漫在人們心頭,人們也就一個一個悄然無聲地走開。葛輝想想自己,也攪得了無心緒,頓感無趣,也就不再發布新聞,自行結束,黯然傷神地離去。

柏逢時現在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現在,隻有他的女人來看他,而且在眾人眼裏,她是如此漂亮,她讓人如此驚異、羨慕與欽佩。他感到由衷地自豪了。看來,幸福隻不過是一種對比中的主觀感覺。從絞刑架上放下來,免其一死的囚犯的幸福感,一定會超過那施刑的劊子手。處於饑餓煎熬痛苦中的人,獲得野草根的快樂,也必定超過富人飽後獲得鮑魚海參的快樂。在雜技團裏,馴獸員讓黑熊永遠處於半饑餓狀態中。這樣,黑熊才能騎著雙輪車轉圈,因為每轉一圈,它就能獲得一小塊麵包,來平滅那饑餓煎熬的痛苦,從而享受快樂與幸福了。黑熊正因為處於半饑餓狀態中,它才容易享受快樂,它才有更多機會去享受快樂,它才有動力騎著雙輪車去追求快樂。人不也是這樣的嗎?那些野心家獨裁者都是洞悉人性的專家,他們為了穩固他們的統治,他們就必然地要讓他們的人民困苦恐懼無知,然後他們隻要稍施恩惠,他的人民就會由衷地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晚上,葛輝把位置讓出來給楊俊逸。窩棚裏隻有楊俊逸和柏逢時。朔風從棚頂呼嘯而過,也從縫隙裏鑽進來,發出尖利的哨音。柏逢時此時的幸福一點兒也不亞於那輝煌宮殿裏的王子。草棚被窩裏,兩個人擁抱的溫暖讓人陶醉。柏逢時把楊俊逸緊緊地抱在懷裏說,你還冷嗎,把手放在我胳肘窩裏暖著,把腿放在我腿中間暖著。柏逢時用他熱烘烘的身體來溫暖他的愛人,溫暖他愛人冰冷的手,冰冷的腳,冰冷的身子。他現在是一無所有了。他所有的就是他熱烘烘的身體,熱烘烘的胸膛,熱烘烘的心。他應該給她一個家。這個家裏有跳躍著火焰的鐵爐,有輕柔溫暖的被縟。這個家,在北風呼嘯與冰天雪地中,讓人感到嚴實與溫馨,在工作與辛勞後,讓人感到安寧與舒適。但是,他沒有能夠給她。柏逢時感到自卑,感到萬分的愧疚了。如果柏逢時曾經是冰屋裏的愛斯基摩人,曾經是帳篷裏的印第安人,曾經是非洲原始森林中的俾格米人,那麽,他也許十分滿意於他目前的處境了,但他不是。他曾經有過豐衣足食,他曾經為反抗暴政與精神自由鬥爭過,他也就必然為他目前的處境悲傷了。

“你瘦了。”楊俊逸說。

“你也瘦了。”柏逢時說。

沉重的黑夜是如此寂靜,語言已成為累贅。他們互相撫摸,輕輕的,那是愛憐。他們互相擰著,重重的,那是渴望。曾經讓他們那麽痛苦和煩惱的世界,似乎已經遠去。現在,隻有歡樂的生命在躍動。經過了種種磨難,這短暫的相會,才顯得如此寶貴,才顯得如此豐富多彩,才顯得如此地讓人心蕩神馳。

“我真想點著燈看你。”柏逢時說。

“不!”楊俊逸緊緊地依偎在柏逢時懷裏。她用她纖細的雙臂用力地摟著她的愛人說。她厭惡燈光,黑暗讓她安寧。她一個人在有著陽光的人生戰場上奮鬥掙紮,現在她要閉上眼睛,在這黑暗裏休息。她曾如一棵斷根的飛蓬,被狂風吹轉在天空裏;她也猶如一葉孤獨的小舟,被洶湧的波濤顛簸在海洋裏。現在,她終於像飛蓬落在堅實地土地上,像小舟停在平靜地港灣裏。她現在在她愛人的懷抱裏。她的愛人的撫摸如輕風,她的愛人的親吻如柔浪,她的愛人的擁抱如藍天如大地。她現在什麽都不要,她現在什麽都不想。她隻想永遠永遠這樣。輕風是那麽讓人舒適,柔浪是那麽讓人沉醉,藍天大地是那麽廣闊深厚。在經曆了人生的種種殘酷無情後,久別重逢的愛,才使她有沁入肌膚的痙攣,滲入骨髓的呻吟,才使她有幾乎失去知覺般的迷醉。她感覺著,她似乎一下子從波濤洶湧的海麵沉入到平靜的海底深處,享受到了她不曾享受過的寧靜。她希望永遠這樣,永遠,永遠……

啊,永遠永遠地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該有多好,可是,她又回到了這個世界,雙雙一起回到這個世界。窩棚外狂風長號,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冷酷世界。這個窩棚原始簡陋卻也溫暖醉人。他們知道,即使沒有人強迫他們,他們也會自覺地走出窩棚,回到那嚴酷冰冷的世界裏去。人,不可能離開他生存的社會,盡管那社會裏滿是荊棘坎坷,滿是屈辱悲哀,滿是嫉恨痛苦,你還是要回到社會中去。因為人是社會性動物。你必須參與那社會生活,不論那社會是什麽。你若要離開社會,除非你是野獸,或者是上帝。柏逢時不願做野獸,不能做上帝,那他隻能生活於社會之中。不過,柏逢時想,難道人隻能做被社會驅使的動物嗎?

 

 

生命也許就是一係列感覺,一個連一個。任何這一個永遠都不能代替那一個。柏逢時和楊俊逸雙雙躺在窩棚想心事,一個世界又變成兩個世界。

楊俊逸愛他,怨他,又可憐他。她愛他,因為他博學多識,體貼入微,忠厚真誠。她怨他,因為跟上他,她才受委屈,受孤單,她才失去她的孩子,她才一個人過著淒苦難言的日子。她也可憐他,不知為什麽,他總是受批判,被鬥爭,像是生命注定不能逃避一般。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再沒有人關心他,心疼他。柏逢時心裏想,她太好了。他為能有這樣的妻子感到驕傲,同時也感到擔心。這樣的日子,不知何日才是盡頭,俊逸真的能長久忍受這孤單這困苦嗎?她周圍的男人,真他娘的,都是好子兒嗎?他心裏煩躁不安起來。他不能沒有她,但他卻不能可保無虞地擁有她。他感到恐懼不安了。他感到難以名狀的嫉恨了。因為這愛是如此地深入到自己的心靈裏,是如此地難以再求,但卻是如此地難保無虞。楊俊逸想起自從柏逢時到料石場勞改後,人們見她唯恐避之不及。開會時劉璞校長不是批評這一個就是批判那一個。不是點這一個人的名,就是點那一個人的名。教師之間互相批鬥,學生之間互相批鬥,學生批鬥教師,人人處於提心吊膽與驚惶恐懼之中。她流產以後,隻休息了兩天就去參加煉鋼。她是右派的妻子,她必須加倍地表現自己。她必須大聲的批判別人,別人痛恨她;別人也批判她,她也痛恨別人。她的內心世界是混沌一片。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卷在人生的急流旋渦中,奮力掙紮,以免滅頂之災。她不能指望別人救援,沒有人能夠救援。每個人都自顧不暇,都同樣地處於惶惶不可終日之中。每個人都如驚弓之鳥,每個人都杯弓蛇影。她感到太累太累。可是她隻能負載這這超重的心理負擔,艱難地困乏地走著。她覺得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倒下。她已經疲憊不堪,她隻想休息,今天她終於躺下來,躺在自己愛人的懷抱裏。她已經鬱結了多少想說卻沒法給別人說的心裏話,現在她卻覺得都用不著說了。她疲困地躺在愛人的懷抱裏,隻想聽聽自己愛人的貼心的讓人感到溫情與慰籍的話語。柏逢時抱著楊俊逸,好像抱著一隻隨時都會飛走的鴿子,他不放心的問:

“我走了以後,你想我嗎?”

“怎麽不想?想。你的信,我每看一回哭一回。”楊俊逸說。

“有男人對你不老實嗎?”柏逢時輕聲問。

“沒有,誰還顧著那事兒。”

“我看,會有人對你不老實的。”柏逢時試探著。楊俊逸無法證明。隻好沉默。柏逢時卻誤把這沉默當作默認。柏逢時為了證明自己猜測正確,就加重語氣說:

“你給我說,都是誰對你不老實。”

他們分開這近一年多時間是一個謎。柏逢時想猜卻猜不透。他極力想從楊俊逸的話裏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來,他好像引誘似的說:

“如果有,我不在乎。”

聽柏逢時這麽說,楊俊逸心裏感到酸楚與怨恨。她一個人冒著風雪來看他,等到的不是溫暖人心的安慰,卻是“我不在乎”。難道男人關心的僅僅就是這個,難道女人的價值僅僅就是這個嗎?她輕輕地推開柏逢時說:

“我感到悶。”她從被窩出來披衣坐著,她孤獨得傷心。柏逢時覺察出楊俊逸生氣了。柏逢時拉楊俊逸睡下,她不,她一個人就那麽坐著。柏逢時隻好自己也坐起來。用自己赤裸裸的身子抱著俊逸,溫暖著俊逸。楊俊逸心疼地說:

“小心凍著,要感冒的。”

“你不躺,我也不躺。感冒就叫他感冒吧。”

楊俊逸無奈,隻好躺下。柏逢時明顯地感到楊俊逸的冷漠。他後悔不迭,他心裏疑惑卻也不敢再問。他俯身把臉貼在楊俊逸臉上說:

“我愛你,我實在愛你。我害怕失去你,我不能沒有你。”

他的淚水流下來沾在楊俊逸臉上。楊俊逸感到丈夫的憂慮。她緊緊地抱著他算是安慰。

“我想回西安。”楊俊逸停了一會兒說。

“回西安?”柏逢時緊張不安了。他既不放心楊俊逸一個人留在黃原中學,又怕楊俊逸回西安後情況有變。因為楊俊逸的父母親,壓根兒就反對他跟楊俊逸這門婚事。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怨恨起自己來了。他怨恨自己隻知道讀書讀書,不會巴結領導。如果他學會了巴結拍馬阿諛奉承,他還會在這裏嗎?他還會受這麽多苦嗎?他還會擔心失掉他的俊逸嗎?真的是,在這個社會裏,有了權力就有了一切,喪失了權力,就喪失了一切。他滿腔憤恨卻又感到頹然喪氣。

 

 

第二天是春節,隊裏通知開會。柏逢時去開會,卻原來是批鬥小趙。小趙因為看見楊俊逸來看望柏逢時,觸景生情,想起孤苦伶仃的老母親,想起老母親一心指望自己長大成人。自己好不容易從學校畢業,結果卻成了右派來料石場勞教。前後一想,不由得爬在窩棚裏號啕痛哭起來。右派頭頭知道後,匯報給領導,認為這是他發泄對黨的不滿情緒,要進行批判鬥爭。大會開始,先讓小趙站在中間檢查。小趙檢查完畢,人們爭先恐後地發言批判。這些右派鬥起右派,一點兒也不心慈手軟,總說他避重就輕,檢查不深刻,問題越說越嚴重。說著說著,有人竟氣憤填膺地用手推搡著小趙。會場上鴉聲一片地嚷:要老實交待!要老實交待!柏逢時嘴唇抖著,也隻好跟著大家喊。他害怕人們說他同情小趙。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他有楊俊逸,為了她,他也需要大聲地喊。有人開始動手動腳了。柏逢時看著小趙驚惶失措的神情,心髒因同情驚懼咚咚咚地跳著。小趙被右派分子圍在中間質問著,斥責著,推著,搡著,有人用腳踢著。有好一會兒,右派頭頭才讓大家坐下來。柏逢時心裏想,為了活下去,人們是多麽可憐。人們已經被逼到用拳頭去戳別人,用腳去踢別人,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來逃脫不知什麽時候就會降臨的災難。人們在互相爭鬥中逃避,就像圈裏將要被宰殺的羔羊一般。人們已經不敢再去明辨是非黑白。如果內心已經失去是非黑白,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標準,他還能過著一種道德的生活嗎?一個新的社會難道會建立在缺乏道德生活的基礎之上嗎?柏逢時難過地想,陳獨秀說過,中國人隻有有了倫理變革的覺悟,這才算是有了真正最後的覺悟。這倫理的覺悟,難道不是覺悟到自我尊嚴嗎?現在,人們為了能夠生存,已經不顧一切地撕去了自己的麵具,卻一點也不感到愧疚。柏逢時無可奈何地感到悲哀。鬱達夫在《沉淪》裏呐喊,祖國啊祖國,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可是,難道讓你的兒女自相殘鬥,你就能富起來強起來嗎?難道必須要讓你的兒女道德沉淪,你才能富起來強起來嗎?

 

 

陰曆正月初二,楊俊逸要回學校去了。

在那個年代,講開門紅。大年初一都要大幹苦幹,楊俊逸怎麽能一個人在窩棚裏安心呆下去呢?早晨天氣放晴,雪在陽光裏閃著刺眼的寒光。凜冽的寒風,嗖嗖地吹著,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臨行前,張師傅送來六個饅頭,六個饅頭在遍地饑荒的年代裏,該是多麽珍貴的禮物。

“張大師,這,人人都有定量。”柏逢時感激地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高揚給我說了。你愛人要坐一整天火車。現在吃的東西在路上不好買。這饅頭是送給你愛人路上吃的。高揚已給了糧票的,你就拿上吧。”張大師把饅頭裝進楊俊逸的包裏說,“其實這麽大的灶,也不在乎這十個八個饅頭。你這麽老遠的來看老柏,大家都誇你好。這年頭,男的有了問題,離婚的多著呢。像你這人樣兒心底兒都好的,真是難得。唉,來這兒的,都是有學問的人哪。”

柏逢時對張大師這番話感到意外。在這個世界上,敢於說真話的,竟是那些處於社會底層而又無所求的人。張大師的話如一股暖流,溫暖了他的整個身心,使他對社會的未來仍然抱著信心。

柏逢時楊俊逸兩個人,黯然傷神地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路上。寒風從山穀吹來特別強勁,掃起的雪塵飛揚起來,撲擊人麵,鑽進人的脖子裏,冰冷冰冷的。柏逢時給楊俊逸緊了緊圍巾。楊俊逸淒楚地低著頭走在柏逢時身旁。她很不情願地離開愛人,要回到她極不情願回去,又不得不回去的那個地方。兩個人眼裏滿是憂鬱和哀傷。

春節期間的小火車站空蕩蕩的,冷冷清清。他倆默無聲息地靠近火爐坐下。楊俊逸疲乏地閉著隻想哭泣的眼睛,斜靠在柏逢時的肩頭。柏逢時直起腰板,挺起胸膛支撐著,好讓楊俊逸靠著休息。他現在所能給予他愛人的,就隻有這個了。在火爐旁還有三個人,一個是穿著軍大衣的中年人,一個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另一個是老人的孫子,大約八九歲的樣子。小孫子穿著襤褸卻不失少年兒童的天真活潑。他跟一個鐵路工人的兒子快活地玩耍奔跑,一會兒推門進來,一會兒推門出去,把門掀得吱吱響。冷風從不斷開合的門口刮進來,鑽入人的衣服裏。

“過來!”老人怒氣衝衝地命令,用他渾濁的眼睛瞪著孫兒。孫兒不理睬爺爺,照玩不誤。心裏膽怯的老人,擔心孫子來回奔跑惹惱周圍的人。“我說,你過來不!”老頭兒揚起手裏的拐杖,卑怯地看了看周圍的人,又大聲說,“你給我跑!你都不看著你是什麽身份兒。”

那中年人一隻眼睛失明,斜著那隻好眼睛卷了一支煙,就著火爐點著,閉著那一隻眼睛香噴噴地深吸了一口,看了看瑟瑟發抖的老人,不由得緊了緊自己的軍大衣說:

“我得感謝共產黨解放軍。我在部隊裏開山放炮,火藥熏瞎了我的一隻眼,幹不了事兒就複了員。臨走時,營長送了我這件軍大衣。要不是這件軍大衣,今兒個,可要把人凍日他了。喂,老人家,今天的日子怎麽樣?”

“啊,我剛從哈溪那邊來。”老頭兒把破布袋張開送到那斜眼睛的中年人麵前,裏麵是各色各樣的,一小塊一小塊饅頭。“你看,到處都有好人,到處都有好人。”

這時,孫兒跟鐵路工人的孩子從門外猛跑進來,隨著吱吱的門響聲,一陣冷風吹了進來。老人急得舉起拐杖喊:

“我說你,你就是不聽。你尿泡尿照照,你是什麽身份兒?你敢跟人家國家人玩!你一點兒眼色也沒有。你都不看這是什麽地方。你隻顧興蹦兒瘋似的,你不見人家在睡覺麽。我說說一棍子捋死你,看你再跑!好,等到今天晚上,咱再算帳。你就拿著勁跑!”老人一邊罵著孫兒,一邊瞟著眼睛看柏逢時兩口兒。隻怕他倆生氣氣來,趕他爺兒倆出去。

小孫兒不理會爺爺的羅嗦,他還體會不出爺爺話裏的膽小卑怯和辛酸。他不能體會出爺爺懦弱的心靈對外部世界某種神秘力量的恐懼。他隻憑本能尋找快樂。爺爺終於無可奈何地放下拐杖,歎息地說:

“唉,心口好涼啊,要喝喝熱水就好啦。”

孫兒對那鐵路工人的兒子說了說,不一會兒,那鐵路工人的兒子就提來一個暖壺,拿著一個瓷缸,對老人說:

“老爺爺,你喝吧!”

老人趕緊站起來,哈著腰說:

“多好的人哪,多好的人哪。明兒個一定大福大壽,大福大壽。你看,長的多讓人心疼啊。”那工人的孩子並不理會這些恭維。兩個孩子又快樂地玩起來。老人倒了一缸開水,讓讓周圍的人,然後才吸了兩口,嘴裏不斷地說:

“好暖和,好暖和。”小孫子過來對爺爺說,“叫我喝一口。”老人用眼睛瞪了瞪孫兒,這才把瓷缸遞給孫兒,說,“快點兒。”

那個斜眼睛的中年人對喝著熱水的孫兒說:

“看暖和不?滋潤了吧。你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哪裏知道舊社會的苦?舊社會那可憐人,拉著棗棍要飯,先怕那惡狗咬。新社會不讓喂狗,先就不怕狗咬。不管是那一家,你淨放心往裏走啦。再說,舊社會那有新社會人情好。這麽冷的天,喝些熱水,心裏多暖和!娃娃,你長大,可千萬不能忘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恩情啊。”

老人臉對著孫子大聲教訓說:“好好聽著,這都是好話,好好聽著。”

柏逢時看著這一切,聽著這一切。他自己的世界跟這老人的世界是多麽地不同。他突然意識倒曆史滯遲的原因了。在一個曆史的舞台上,如果背景不變,演員不變,終久是不會演出什麽新戲來的。在這一片土地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每個人都依據自己的觀念選擇著自己的人生。每個人隻能選擇他自己能理解的所需要的人生。每個人隻有生存在他適宜生存的環境裏,他才會生存下去,他才能有安寧與幸福。你不能改變任何人,任何人都不會輕易地放棄自己已經習慣了的生活。讓更合理的觀念進入人們的腦海,從而造成一個更為合理的社會現實,對這個老人該是多麽的困難。中國需要變革,這變革必先發源於人的新的觀念。這新的觀念就是個人的自由與獨立精神。柏逢時似乎看到了自己祖國前進道路上的曲折與艱辛,困難與風險,漫長與混沌。中國首先需要的是,整個一代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覺醒。如果知識者仍然是奴隸,那社會隻能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了。不論怎麽說,如果英國人沒有培根、霍布斯、洛克、亞當·斯密、李嘉圖、達爾文、密爾,牛頓、瓦特,英國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如果美國沒有華盛頓、傑佛遜、漢密爾頓、麥迪遜、潘恩、詹姆士、杜威,美國還能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小火車站打點的鍾聲,打斷了柏逢時的思考。令人悲傷的鍾聲飄蕩在小站寂寞冷靜的天空裏。楊俊逸仍然閉著眼睛,把頭依在柏逢時肩頭。柏逢時一動不動。有好一會兒,楊俊逸小聲淒然地說:

“打點了。”

“打點了。”柏逢時說,心情黯然。

他們仍然緊緊的依靠著。沒有誰想先主動站起來。他們依依不舍,疲勞而悲傷。

火車的鋼輪震動著大地,隨著一聲汽笛長鳴,火車徐徐駛進車站。楊俊逸睜開眼睛,兩個人幾乎同時長歎了一聲站起來,雙雙無聲地走向站台。列車停在那兒,車門打開了。

“上車吧。”柏逢時說,車窗凍著一層厚厚的冰。

“跟得上。”楊俊逸緊緊地挽著柏逢時的胳膊說。

“下邊太冷。”柏逢時說。北風尖厲地呼號著,夾著雪塵從站台上呼嘯而過。

楊俊逸靠在柏逢時身上,她想永遠這麽靠著,依依不舍地靠著。信號員搖旗了。開車的鈴聲急促地冷酷無情地尖銳地刺耳地響叫起來。火車突突地噴著黑煙,一聲汽笛長鳴,列車員紛紛登上車門,就在這時,楊俊逸把裝著饅頭的小包輕輕的換在柏逢時肩頭,迅速輕捷地跨上車門。列車員叭的一聲放下車板,砰的一聲關上車門。火車啟動了,鋼輪沉重地轉動起來。楊俊逸臉貼在車門的玻璃上,含著冰冷酸澀的眼淚望著她的丈夫。這時,柏逢時猛然發現裝饅頭的小包挎在自己肩頭,他急忙取下包捧在手上大喊:

“俊逸,包!俊逸,包!”

列車加快速度,柏逢時隨著火車奔跑,邊奔跑,邊喊:

“包,俊逸!包,俊逸!”

柏逢時想尋找一個窗口。所有的車窗在凜冽的寒風裏全關得嚴嚴的。楊俊逸眼看著丈夫焦急地捧著那個裝著饅頭的包前後奔跑。然而火車已加快速度,無情地,風馳電掣般地奔馳而去,從柏逢時的視野裏消失了。

柏逢時,一個人,孤零零地,無可奈何地,傷心悲苦地,雙手捧著那個裝著饅頭的小包,茫然無望地,望著延伸到遠方的鐵軌。他,雙手終於無力地垂落下來,頹喪地低著頭,饅頭從小包中滾落在土地上。柏逢時孤寂地站在越來越猛烈的暴風雪中一動不動……

 

《九》

楊俊逸回到學校。不久,劉璞接到峽石石料場一封公函,大意說,茲有你校教師楊俊逸,跟本場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柏逢時劃不清界限,今後應加強對她的批判和教育雲雲。劉璞接到信後不以為然地摔到桌子上,嘴裏嘟噥著說,龜兒子的,老子還用得著你教訓。老婆看自己的漢子,又不是看別人的漢子,有什麽不對?他讓人把楊俊逸叫來,拿那封公函讓楊俊逸看。楊俊逸一看感到愕然。劉璞安慰楊俊逸說,你不去看自己的漢子,難道讓別人去看不成?去看看他,多多開導他,讓他重新做人嘛。你的工作很努力,以後好好幹。楊俊逸走了以後,劉璞心裏想,柏逢時雖然驕傲,也太苦了他。不過柏逢時這小子還是走運的,你看,誰的老婆有他的老婆漂亮?誰的老婆有他的老婆賢惠?

楊俊逸的父母親見柏逢時劃成右派,又去勞動改造,對女兒的命運很是擔心,就動員她調回西安。楊俊逸心想也好。但調動談何容易。這要經過學校、文教局、宣傳部、組織部,凡是與學校沾邊的部門都要研究批準。而且每個部門又有幹事,主管副部長部長,最後才開會研究。這要跑多少路,找多少人,看多少臉,說多少話,其中辛酸,真是一言難盡。

回到西安後,父母看到女兒精神疲憊,麵容憔悴,很是心疼。他們想,柏逢時已經是右派分子,這一輩子眼見是這樣的沒有好日子過了。人這一輩子說短也短,說長也長,這麽跟上他受牽連苦累總不是個法兒。除了大人,還有小孩呢。父母親戴了帽子,那一個兒女不受牽連?父母也就下決心動員楊俊逸離婚。

一開始,楊俊逸那裏肯答應。父母親就動員親朋好友一起來做思想工作。楊俊逸在家人和柏逢時之間的夾縫中苦苦掙紮。楊俊逸原本就已經虛弱的身體更加虛弱不堪了。她終於住進了醫院。在醫院裏,家人仍然絮絮叨叨地勸個不停。中國人的原則就是榮華富貴,即使享受不了榮華富貴,也總不能一輩子受窮受苦,一輩子低眉下眼,低聲下氣,叫人瞧不起。自己抬不起頭,總不能叫全家人受牽連吧。這一切都是為兒女好,她一時想不通,慢慢會想通的。過後,她就能懂得家裏人的心意。說到底感情是個啥?頂不了吃,頂不了喝,人不吃不喝,行嗎?

“俊,你爸你媽還不是為你好。”

“誰叫他成為右派?這不是你對不起他,這是他對不起你。是他犯了錯誤嘛。”

“俊,你想想,以後還要生孩子,這孩子還要受牽連,這長長的日子該怎麽過呀。”

楊俊逸呆楞楞地望著天花板獨自流淚。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虛弱到極點的楊俊逸,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和灰心。她想安靜,安安靜靜地一個人躺著。她真想對他們說,你們走開,讓我安靜好不好!可是她連喊這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即使有力氣,她也不願喊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擺脫人世間的一切紛擾和痛苦,一切憂傷與煩惱,一切怨恨與驚懼。媽媽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楊俊逸的額說:

“手續不用你操心,我們會托人給你辦理的。”

楊俊逸閉著眼睛,沉默著。她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隻覺得酸楚浸漬在心頭。她在心裏呼喊著她的逢時,啊,天哪,逢時,你在哪裏?你來呀,你為什麽不來呀?你好叫人恨你,你好叫人恨你呀!她死勁地咬著被頭,豆大的一顆淚珠從閉著的眼角滲出來,從臉頰上滾落到枕巾上。她知道她的逢時不會來,再也不會來,永遠不會來了。她曾那麽地愛他,疼他,她曾那麽日日夜夜地想他念他。現在她是懷著對她的怨恨想著他了。可是她仍然想著他,因為她痛徹骨髓地知道,現在這一切,都要了結了,正因為要了結,她才越發的怨他,越發的恨他。

 

 

柏逢時吃罷晚飯,有人說辦公室叫他去有事。他到了辦公室,有人遞給他一張離婚判決書讓他簽字。柏逢時頓時如五雷轟頂,眼前一片漆黑,幾乎要昏了過去。他死撐住呆坐在那裏,像靈魂出了竅一樣。當他從突然的打擊中恢複過來,第一反應是憤怒。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盡管他事先整天擔心,卻沒有想到這事一定會發生。啊,原來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模一樣的,隻要稍有風吹草動,她們都會背叛你,離你而去。男人把他們看作聖女一般,可他們全都無情無義,全都長著一張勢利眼,全都是黑著一顆騙人的心啊。我柏逢時能離開你,我不喜歡你,我要永遠忘掉你。柏逢時憤怒地對自己說:還留戀什麽?還有什麽可留戀的?她還有什麽地方值的你留戀?柏逢時怒不可遏,拿筆在手上,那手卻不停的抖著,好半天抖得寫不到紙上。他費了好大好大勁,才把自己的名字簽上。

柏逢時不知道自己怎麽從辦公室走出來。他眼前一片模糊。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原來那麽強烈地支撐他幹活的精神支柱沒有了。他現在不僅被社會遺棄,也被自己所愛的人遺棄。他悲傷,他憤怒,他感到被人們戲弄,他感到人生茫然地再也沒有希望。他走在路上,剛好碰見右派頭頭通知他說晚上開會。“不開!我不開!”柏逢時大聲喊叫。他現在什麽也沒有了,他還害怕什麽?他什麽也不害怕了!隨他們的便,殺也行,砍也行!由著他們去好了。他茫然地踉踉蹌蹌地走到山崖下,孤零零地靠在山崖上。周圍一片昏暗,秋末的寒風發出嗚嗚的像哭泣一樣的聲音,不斷掀起一陣陣塵土,迎麵撲來。柏逢時感到個人是這樣地渺小和無力,人生是這樣地無望和悲傷。他想哭,他竭力地忍住,他對自己說,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傷心,我不傷心。可是,他還是忍耐不住,開始是劇烈地抽泣,終於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絕望地號啕痛哭起來。哭聲和風聲卷在一起,悲淒地回蕩在山穀裏。隻有南飛的大雁發出嘎嘎的叫聲,回應著柏逢時孤獨而哀傷的哭聲。柏逢時哭喊他的俊逸。啊,俊逸,你為什麽離我而去?……你知道嗎?不論你多麽無情無義,冷酷狠心,我又怎麽能夠忘記你?……啊,俊逸,你在哪裏,你在哪裏?……為什麽隻在刹那之間,我就失去了你?永遠失去你!你現在在哪裏,你現在在那裏?……人生真是一場騙人的夢啊,是夢,為什麽偏要碰見你?是夢,為什麽偏要醒來?是夢,我還能碰見你嗎?……俊逸,你聽見了嗎?我多麽想見你!俊逸,你知道嗎?我要看見你,我要看見你!你究竟在哪裏?你究竟在哪裏?……周圍這麽多人,沒有一個人是你,為什麽沒有一個人是你!……我要看見你,你聽見了嗎?可是,你怎麽會聽見我的哭泣?你哪裏又能聽見我的呼喊!……如果你聽見我的哭泣,如果你聽見我的呼喚,你會回來的,你一定會回來的。你說是嗎?……你怎麽不回答,你怎麽不回答!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啊,俊逸,我知道你不會聽到我的哭泣,你也聽不到我的呼喚,你,哪能回來?我怎麽又能看見你?我不能沒有你,俊逸,你知道嗎?我不能沒有你?我白天想你,夢裏想你,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你好狠心啊,俊逸!你在哪裏?你現在在哪裏?……啊,我恨你,我好恨你,啊,俊逸,你現在究竟在哪裏?你現在究竟在哪裏?……

柏逢時悲痛欲絕地呼喚著他的俊逸,他用拳頭捶擊著沉重堅硬的山崖,但是,他知道,俊逸是再也不會來回,俊逸是一去,而永遠地不會複返的了。人生再悲苦,也還是要支撐著活下去。柏逢時被凜冽的秋風吹送著,搖搖晃晃地走回來,右派頭頭站在大門口擋住柏逢時厲聲質問:

“柏逢時,你幹什麽去啦?你竟敢不參加會議!你好大的膽子。今晚寫出檢查,寫不出檢查不準睡覺。明天晚上接受批判鬥爭。想蒙混過關是不行的。”

柏逢時正處於人生的悲憤與憂傷之中。他已經不屑於聲辯了。隨便!他和衣倒在床上木然睡去。他沒有寫一個字,他不準備寫任何一個字。在批鬥會上柏逢時眯著眼睛木然地站在哪裏,任憑人們激昂地呼喊,憤怒地推搡。人平常患得患失,一旦豁出來,或者突然之間什麽也沒有了,反而感到如釋重負,顧慮也往往就消除了。世界竟然變得如此簡單,甚至對自己整天惴惴如小鼠般過日子也感到不解了。當然柏逢時這種似乎是目中無人傲視一切的態度,激起了那些右派同仁們的無比憤怒。右派同仁們一個個怒形於色,抹袖揮臂,大聲喊叫,盡可能表現出跟柏逢時不共戴天的仇恨,以顯示自己的改過從新,從而企圖為自己尋找一條通往未來的安全之路。

在批鬥中,柏逢時想,人無非一死,一死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那樣倒也幹淨。柏逢時從來沒有感覺到與死亡那麽親近。死亡也並不可怕,死亡也許是對這充滿苦難的人生是一種解脫。現在死亡似乎成為他的朋友。一個人如果已經能夠無所畏懼地麵對死亡,他也就能從現實生活中的諸多困擾與恐懼中解脫出來。柏逢時漠然地麵對批鬥,反而使那些批鬥他的人無計可施。這時,高揚通過楊凡給石料場領導做了工作,說他因為妻子離婚,情緒有些失常,是個特殊情況,批鬥也就不了了之。

 

 

離婚以後,柏逢時整個換了個人樣兒。他消瘦憔悴,眼圈烏黑;他頭鬢蓬亂,胡子八查。他常常後悔不迭地說:“我當初不簽就好了。我為什麽要簽?我為什麽要簽?”他邊說邊用拳頭砸自己的頭。高揚勸他說,簽字是理智的選擇。愛情不能勉強。人世間這樣的事多的很呢。想想陀思妥也夫斯基吧。他先被判死刑,後流放西佰利亞。在苦役犯的監牢裏,有管教的體罰,有苦役犯的迫害和報複。在零下40度的嚴寒裏,他睡在四麵透鳳的舊木板床上,身上蓋著半截皮襖,兩腿露在外麵。可是他沒有灰心喪氣,萎靡不振,失去希望。他讀書,思考,他不能讓日子白白過去。當他從苦役監獄裏出來,他同時也帶出了各色各樣人物。生活雖然讓我們傷痕累累,卻也使我們更加堅強無畏。每個時代都有它的苦難,可是苦難在強者智者手裏,會變成資源,會變成開辟新路的刀劍!愛情固然重要,但愛情也不就是一切。即使沒有愛情,人還是要活,路還是要往前走。高揚盡管給柏逢時說寬心話,但他清楚,柏逢時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忘掉這一段感情的。為了幫助柏逢時度過這一段感情危機,他向組織要求,跟柏逢時一起幹活。

在工地上,人們常常講些笑話,或者互相開玩笑開心。有一天,一個人說:“老孫,是你的老婆漂亮,還是老柏的老婆漂亮?”老孫一聲不吭,他朝柏逢時笑了笑,臉上稍露得意之色,似乎是自己是一個笑在最後的勝利者。

“老孫,你一個人在這裏,說不定你那個窩早叫哪個豬兒狗兒猴兒兔兒給你拱了,給你搗了呢。要是真的把你的窩給占了,抄了你的後門,我看你怎麽著。”有人說。

“那能呢。”老孫嘴上滿自信地說。可心裏也直犯嘀咕,有些發虛,不由得頭上汗津津的。心裏想,人人都誇老柏的老婆好,可是怎麽樣?要求離婚!世上的事也真讓人擔心,再說,有一年沒有見麵了呢。誰知道我走了,她會怎麽樣呢。他心裏這麽想,就心神不寧地掃了人們一眼,心事重重地蹲在地上,低著頭,手抖著卷了一根又粗又長的煙棒子,狠狠地吸著。煙卷絲絲地響著,好像這樣才能壓住他心裏的不安。大家看了一眼剛才還興蹦蹦兒的老孫,突然像一個蔫茄子一般,就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個人大聲說:

“蔫什麽?別人的蘿卜拔了還有她的眼眼兒在,是少了什麽啦!”

大家哄地一聲笑起來。

正在這時,有人發現山坡上不斷地向下滾小石頭,抬頭仔細觀察了一會兒,一塊大石頭好像鬆動了,就大聲喊:

“快跑!那塊石頭!”

人們迅速朝四麵八方飛跑躲避,高揚跑了幾步,見柏逢時還呆呆地站在那兒,就急速一個箭步衝過去,把柏逢時推向崖壁,兩個人緊緊貼在崖壁上。沙石滾落下來,那一塊巨石也離開山坡,從山坡上轟隆隆地奔騰而下,呼嘯著從崖壁上方飛掠而過,轟隆一聲砸在他們前麵一丈多遠的地方。在塵土飛揚中,人們連聲驚呼救人救人。在卷起的塵霧中,高揚氣衝衝地罵:

“你真沒有出息!你真沒有出息!”

柏逢時木然地站在那裏,他想,世界滿是痛苦,死亡又有什麽可怕?

兩年以後,楊俊逸嫁給了西安一個區文聯主席。楊俊逸希望嫁給一個能像柏逢時一樣懂得文學藝術的男人。可那個男人是工農幹部,沒有讀過《紅樓夢》,沒有讀過《戰爭與和平》,也不懂音樂美術。有一次他審查節目,節目中有一個樂器合奏。他在下麵看得清清楚楚,有人拉拉停停,停停拉拉,有時你拉,他不拉,有時他拉,你不拉,有時隻吹卻不拉,有時隻拉卻不吹。他在台下越看越生氣。這些人太不像話,一點也不使勁,非批評不可。結束時,他申斥那些演員說:“上了台,要拉就好好拉,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不能像今天這樣,停停拉拉,拉拉停停。你拉他不拉,他拉你不拉。想拉了拉幾下,不想拉了就不拉。吹的人也一樣,想吹了吹幾下,不想吹了就放下,這行嗎?幹革命不能像犁地,驢拉牛不拉,牛拉驢不拉,都蹶著屁股不想拉,你靠我一下,我看你一下,像什麽話?這是革命,知道嗎?以後再要這樣,要嚴肅處理,”說得大家麵麵相覷。等明白過來,互相之間會心一笑,卻也不敢明說出來。更沒有人敢說他說的不對。現在誰還敢說領導有錯?難道你想要一頂右派帽子戴嗎?唉,對權力心懷恐懼的民族,會創造出現代文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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