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1919年5月4日,太陽東升時,一個嬰兒誕生了。
中國北方,一個村子叫柏家寨,柏家寨有一個四合院。四合院裏,一個頭戴瓜皮帽,四十多歲的男人,正在屋簷下,低頭焦急地走來走去。他叫柏純孝。他的第二個老婆要生孩子了。啊,男孩,一個男孩!老天保佑,一定要給我一個男孩!他在心裏祈禱,他在心裏呼喚!他多麽需要一個男孩來傳宗接代,重整家威!
柏純孝繼承了祖上八十多畝土地。他這一支三代單傳,人丁稀少。他已經四十多歲,還沒有一個兒子。他有田有地,卻勢單力薄。保長鄉長敲詐他,勒索他。族人眼紅他,巴他絕了後,好占他的家產。他常常受欺侮,他常常憋一肚皮窩囊氣,卻又無可奈何。他常常在心裏喊:老天爺啊,你怎麽不睜開眼看看?你眼瞎了麽!你有眼嗎?你若有眼,為什麽不保好人,老保壞人啊!為什麽你給壞人好幾個兒子,卻不給我一個兒子啊!
柏純孝有一塊八畝地,下墊是堂兄柏純義的。柏純義犁地常常戳他的墊跟。剛打起來的新墊,過不了幾年就又倒了,塌了。柏純孝為這事肺都要氣炸了。可你有什麽辦法?那天,天下著蒙蒙細雨,柏純孝信步走向八畝地,遠遠看見柏純義跟三個兒子整地。他知道柏純義要使壞心,就急急大步流星地奔過去,一看,墊上正留著新鏟的鐵鍁印子!他們正是趁著雨天,才幹這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今天饒不了你,狗日的!柏純孝站在墊上指著新鏟的鐵鍁印,火冒三丈地罵:
“他媽媽的,這是什麽!你要鏟,怎麽不鏟你媽的屁股,你鏟我的墊!”
柏純義他們早就看見柏純孝來了,卻裝得沒看見一般,正眼也不瞧他一下,繼續幹他們的活兒。一直到柏純孝站在墊上高聲大罵,這才慢悠悠地抬起頭,斜眼看著柏純孝。柏純義把手裏的鐵鍁順手往地上一插,雙手叉在腰裏回罵:
“狗日的,你罵誰?你是活的不耐煩了怎的?”
“我就罵你,怎麽的!”
柏純孝手抖著指著墊上新鏟的鍁印:“你是死了沒地方埋,給你找墳地怎麽的!你就這麽希罕別人的地?”
柏純義看看自己身旁三個熊腰虎背般的兒子,就用鄙夷不屑的眼睛瞪著柏純孝,往手心上狠狠唾了兩口唾沫,抓起鐵鍁對兒子說:
“幹活!別理他!我看誰今兒敢動我一根屌毛!”
柏純孝要破著命上了。他從墊上跳下去,猛撲過去,要跟他們來死的。柏純義的大兒子揪住柏純孝的前襟推搡著嚷:
“你罵誰?你想幹啥!我看你皮癢癢了吧?”
柏純孝跳著蹦著,氣得眼睛都紅了,破著喉嚨大叫:“我就罵你!我就罵你!媽媽的,你為什麽鏟我的墊?你為什麽鏟我的墊?”
“為啥鏟你的墊!你墊上的土掉下來壓我的莊稼,我就要鏟!你看我鏟!我不找你,你倒來纏我!”柏純義說,用鐵鍁故意在墊上亂戳。
柏純孝見這蠻不講理的樣子,氣得渾身發抖,嘴裏泛著白沫,嘴唇哆嗦,卻說不出半句話來,還眼睜睜看著柏純義他們用鍁在墊上亂鏟亂戳!柏純孝就撲過去,要奪柏純義的鍁,兩個人立馬糾纏在一起,你要捶我的額頭,我要抓你的麵皮。三個兒子一看,一擁而上。柏純孝自己也不知怎麽地,就已經倒在地上,隻覺得周圍全是拳腳。柏純孝沒有還手之力,隻有嘴巴掙紮著叫罵:“你媽的,你打!你媽的,你打!”
柏純孝好不容易抱著柏純義的腿,也顧不得挨打,就用嘴去咬。柏純義三個兒子那裏容得他張嘴來咬,就拽胳膊的拽胳膊,提腿的提腿。柏純孝盡管嘴裏罵著,胳膊甩著,腿踢著,無奈,已被那父子四人淩空提起來,刷地一下摔出去,丟在幾尺開外的泥土地上,臉蹶在泥土裏。柏純孝翻身坐地,滿臉泥土,抬頭要罵,嘴裏卻裝了泥土,就隻有不停地先吐出嘴裏的泥土來。他已經氣昏頭,他豁出來了,他爬身起來,一頭猛衝過去。柏純義趁著柏純孝的衝勁,右手抓住他的前襟一拉,左手順勢猛地一推,下麵用腳一勾,柏純孝又一個嘴啃泥地爬在地上。柏純義鄙夷不屑地罵:“屌樣兒!還能怎麽?哼!”柏純孝知道他們人多勢眾,今天來不過他們。他從地上爬起來,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啞嘶地邊瘸邊罵:
“柏純義,咱們不的畢!你等著,咱不的畢!”
柏純孝雖然氣昏了頭,卻聽得清清的,柏純義罵他:“絕戶頭!不的畢?看你還有日天的本事!天生的絕戶頭!”
柏純孝傷心透了,不是因為他打架吃了虧,而是沒有兒子,他是絕戶頭!他不能善罷甘休。他先找族叔柏敬儒評理。不料柏敬儒慢騰騰地說,你沒兒沒女的,眼睛一閉,還不都是別人的麽。爭那幹什麽呀,何必生那麽多的閑氣?後來又說,最好的辦法,是過繼一個兒子。你找一個人多勢眾的,看誰還敢欺侮你。柏逢時一聽,心裏想,誰家人多勢眾?還不是你們家?媽的,都想謀我的家業,休想!這些賊兒!沒有一個操著好心!他心裏這麽想,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隻裝著沒聽懂柏敬儒的話。直到從柏敬儒家裏出來,這才把嘴裏的唾沫狠狠地朝柏敬儒的大門“呸!”地一聲吐出去。他心裏越來越想要一個兒子,自己親生的兒子了。
村裏人看著柏純孝家人丁單少,勢孤力薄,沒有靠山後台,就都變著法子欺侮他。今兒個,他的一顆樹讓人挖了;明兒個,他的玉米棒子讓人掰了;要不就是有人把牛放到他的地裏,吃他的莊稼苗兒;或者,跟他連畔的人家,犁地時,故意犁過了犁溝。柏純孝心想,絕不能讓祖業敗在自己手裏,他一定要有一個兒子,他一定要讓兒子當官。他常夢見兒子當了官,把柏純義跟他兒子一起關在大牢裏,打他們的尻板子。給他們套上大木枷,讓他們吃夠苦頭,然後拉到集會上示眾,最後砍掉他們的狗頭!這才算解了自己的心頭之恨,才算出了怨氣,心裏才真舒坦。可是刹那間,掉在地上的頭,又長在脖子上,凶神惡煞般撲了過來。他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啊,兒子!啊,兒子!我要揚眉吐氣,我要報仇雪恨,我要有一個兒子!我要讓兒子當官!現在他的小老婆就要生產了,他坐臥不寧,心急火燎。突然,嬰兒的啼聲從屋裏傳出來。柏純孝渾身打顫,他爬在窗口,聲音發抖地問:
“兒子?可是個兒子?”
“是個兒子。”
“兒子!是個兒子!我的老天爺,你可睜開了眼啊!”柏純孝熱淚縱橫,顧不上禁忌,衝進產房,從接生婆手裏搶過兒子,抱在懷裏,睜著含淚的眼睛,顫巍巍地說:“讓我看看我的兒子!兒子!你可是我的兒子!”
這個兒子,正好在別人詛咒他斷子絕孫,正好在別人變著法子圖謀他的財產,正好在人們不斷欺侮他的時候,來到他的眼前,他怎麽能不高興得心花怒放!他抱著他的兒子,心裏想,為什麽隻有一個,為什麽不能像楊老令公有八個!要是有八個兒子,我眼裏還有誰?要是有八個,試看今日是誰的天下!他要給兒子起一個好名字。
“適逢其時!哈哈,那些王八羔子的,咒我是絕戶頭,妄想!老天有眼哩!”他給兒子起名“逢時”,來表達他的興高采烈,洋洋得意。但是柏純孝牢記“玉不琢,不成器”、“教不嚴,父之過”的古訓。俗話不也說“棍棒下麵出孝兒”嘛。他要實行嚴教。他要叫兒子讀書,好好讀書,將來做官。他要揚眉吐氣,他要榮宗耀祖,他要蓋過那些欺負他的人。柏逢時從記事的時候起,就不曾見父親對他笑過。他隻記得父親嚴肅的臉,嚴厲的眼睛,還有不時的嗬斥聲和巴掌。父親拉長了臉,反複講他如何受人們的氣,最後總是說:“要爭氣!好好用功,將來幹成事,就沒有人再敢騎在你頭頂上拉屎拉尿了!”柏逢時很小很小就開始背《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了。土地讓人們安土重遷,讓傳種接代更為強烈。土地強化的是人們內心的權力欲望,抑製的是人們內心對個性自由的渴望。
《二》 六歲那年,父親要給柏逢時娶親了。
如果是現在,六歲,原本是聽爺爺講 ,孫悟空在老君的八卦爐裏,煉就火眼金睛,手拿金箍棒,大鬧天宮;是聽奶奶講,哪吒腳踏風火輪,抽掉龍王筋;是聽媽媽講《白雪公主》,是聽爸爸講《醜小鴨》的時期。也是偎在媽媽懷裏撒嬌,或者跟小夥伴打彈子,放風箏上藍天的時期。然而,柏純孝卻要叫六歲的兒子擔負起傳宗接代的重任。他希望兒子快點生孫子,一個又一個,生一大群,個個熊腰虎背。那時,他會威風起來的。那時,看誰再敢欺負他?那時,他會是一個真正的老太爺。
冬初。白雪覆蓋著大地。凜冽的寒風掠過荒寂的原野,從樹林的禿枝中穿過,發出尖銳淩厲的叫聲。柏家的迎親隊伍,終於伴隨著朔風回來了。樂隊吹奏著,鞭炮響著。人們忙著迎新娘,看新娘。柏逢時從馬上下來,掀掉禮帽,一頭鑽到小夥伴堆裏打鬧戲耍。
“逢時,逢時,逢時呢。”有人一連聲地喊。六歲的逢時,在人群中鑽來鑽去,他手裏拿著一團紙,蘸著墨汁,正追著一個小夥伴。他臉上剛被那小夥伴抹了一團黑,他那能善罷甘休!那個小夥伴,在人群的空隙中鑽來鑽去,突然藏在一個大人後麵,從大人的兩腿中對柏逢時做鬼臉。柏逢時情急地從大人兩腿中間猛地往前一鑽,想揪住那個小夥伴,卻頂得那大人打了個趔趄。那大人趕緊站穩,一看是柏逢時,正要發作,一想今天是他娶親的日子,就隻是嚴肅著麵孔說:“你不聽有人喊你嗎?”
柏逢時一見是父親,條件反射地帶著臉上的墨跡,端正地站在那裏。這時柏逢時的舅母過來拉著柏逢時的手說:
“好我的逢時,都找你好半天啦,原來你在這兒。走,快跟新媳婦拜堂去。”
柏逢時被舅母拉著來到祖先堂裏。大堂牆壁上掛著列祖列宗的畫像,上麵是一個大匾,匾上是燙金大字。畫像前是供桌,供桌上是後代祖宗的牌位。牌位按輩分大小井然有序地排列著。牌位前是香爐,香爐上煙雲繚繞。柏逢時與新娘香芸站在祖先堂正中,在禮官的叫聲中給天地祖宗叩頭,給長輩叩頭。柏逢時感到驕傲。他得意興奮得目光灼灼。他今天是世界的中心,大家都圍著他一個人轉,就連父親對他也溫和了許多。柏逢時想起今天早上,在禮樂的伴奏聲中,給他剃頭,給他戴上插著金花的禮帽,給他穿上長袍馬褂,披上紅綢。拜過祖先父母後,在人們簇擁中,穿過人群,走出大門。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扶他上了棗紅大馬。迎親隊伍早已排好長隊,有人替他拉馬,前麵有吹鼓手儀仗隊開道。他的馬起步了,那長長隊伍,才跟在後麵走動起來。他騎在馬上,看著跟他一樣大的男孩,在地上爭著搶著拾地上沒有燃響的鞭炮。要是天天過這樣的日子就好了。沒有人管你,打你;再也不背詩曰子雲,《三字經》、《千字文》;大人們都逢迎你。他興高采烈,他興致勃勃地作揖,他飛快地爬在地上磕頭。他不時笑嘻嘻地回頭望著圍觀的人們。這恰與新娘遲緩冷漠的動作形成鮮明的對比。柏逢時眨著眼睛,焦急望著新媳婦,心裏想,你怎麽就這麽慢騰騰地,你怎麽就不快一點兒呢。磕完頭,我還要玩呢,我非要也給他臉上抹一大塊黑不可呢。
天黑了。客人陸續散去,柏家院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吃罷飯,一些近親女客聚集在柏逢時大娘的屋子裏。柏逢時的大媽和媽媽坐在炕頭,柏逢時靠在媽媽懷裏。屋子裏擠了一屋子人,有坐在炕上的,有坐在凳子上的,也有站著的。柏逢時的大娘寬厚慈祥地對柏逢時說:
“逢時,今晚可不能老纏著你媽。你得跟你媳婦睡去,聽見了沒有?”
“我才不跟她一起睡呢。”柏逢時歪著頭撅著嘴說。
“嗯——!”大娘先裝出嚇唬的樣子,然後溫和地哄著逢時,“那你娶媳婦幹啥?有了媳婦就得跟媳婦睡。有了媳婦就是大人了。你說,誰家大人還跟他媽睡在一起?”
“我大?我大也沒有我爸大!我爸能跟我媽睡,我就不能跟我媽睡!看你說的。”柏逢時歪著頭說,他把媽媽抱得更緊了。媽媽的懷抱永遠是那麽溫暖而充滿愛意。
人們忍俊不禁。年青人捂著嘴,強憋著在肚皮裏翻滾不已的笑。有的實在忍不住,就急忙轉身往外跑,屋子裏還是爆發出歡樂的笑聲。人們前仰後合地笑著。
“笑什麽!笑什麽?”柏逢時有點惱怒,他迷惑不解地環視周圍的人說,“我說的不是實話?我說的不是實話?”
大娘笑著說:“到底小,不懂事,淨說些傻話。”
“傻話?我才不傻呢,那還不是真的?”
柏逢時的媽媽笑著把逢時抱在懷裏,一邊拍著,一邊哄著:“誰說我逢時傻,一點也不傻。今晚不去就不去,乖乖兒的,媽哄你睡。”說著輕輕的搖著,拍著。柏逢時一聽媽這麽說,就從媽媽懷裏起來,要解扣子鬆褲帶。媽媽哄他說:“這麽多人,你怎麽睡?先穿著衣服滾一會兒。等一會兒,人都走了,媽好給你暖被窩。這麽多人,你都不怕別人看見你的光屁股兒。我娃乖乖,聽話,啊。”柏逢時聽媽媽這麽說,就撒嬌地滾在媽媽懷裏。緊緊地抱著媽媽。到底是折騰了一天,也實在累了,不由得迷糊著眼睛。就在他將入睡的一刹那,突然半睜開眼睛,半抬起身子,迷迷瞪瞪地大聲說:“我可不去!啊,媽,我不去!”
“不去,不去。快快睡,啊,我娃乖乖。”柏逢時的媽媽邊說,邊拍著,嘴裏“喔喔”地哄著。不一會兒,柏逢時就發出均勻的鼾聲。大家也都不由抿著嘴笑。等柏逢時睡熟了,大娘這才抱著柏逢時,輕手輕腳地送進了新房。
柏逢時被安頓到新房裏,客人也都各自安息了。大娘對逢時的媽媽說:“你也睡吧,這幾天你也夠累了。有事,我招呼就是了。”柏逢時的媽媽頓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空虛和惆悵。他的兒子,從今以後就跟另外一個女人睡在一起了。他畢竟太小,什麽事也不懂啊。可是你舍不得也沒法,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人都這麽著。
逢時的大娘,是虔誠的佛教徒。夜深人靜,她合掌跪在佛像前,為全家祈禱,為自己祈禱,也為逢時祈禱。逢時雖說不是她親生的,她跟親生的一樣疼他,護他。逢時的媽媽有時要打他,擰他,他就一頭鑽到大娘懷裏。供桌上香煙嫋嫋,菩薩慈祥地笑對人間。逢時的大娘希望菩薩能永保全家平安,能讓逢時早生貴子。她吃盡了沒有兒子的苦。因為沒有兒子丈夫罵她,鄰人笑她。族人覬覦她的家產,村裏人無端地欺負她家。她現在要燒香積德積善,為自己的來世,為逢時的今世。她希望柏家能人丁興亡,家業發達。
夜已經很深了,大娘仍然跪在佛像前合掌祈禱。這時她聽見從新房裏傳來柏逢時的喊聲:
“媽,我尿。媽,我尿。”
逢時的大娘輕輕走到庭院,側耳傾聽。逢時還小,還不懂事,香芸會悉心照管他嗎?
新房裏紅燭高照。紅色的家俱,紅色的綢被,紅色的畫兒在燭光照耀下,顯得既鮮豔又溫暖。睡得迷迷糊糊的柏逢時連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他生氣了。原本不應該這樣,媽媽應該來哄他的。他要表現他的憤怒了,他閉著眼睛大聲拉長了聲音喊:
“媽——我尿——”
他拿足了勁兒喊,他生氣媽媽來得太慢。過去可不是這樣。隻要他稍有動靜,媽媽就爬在他的身邊,柔聲柔氣地對著耳朵問他,哄他。心肝兒,寶貝兒地叫著。那溫暖的氣兒吹在他的臉上、脖子上。她的手伸到自己被窩裏,溫柔地撫摸。媽媽還輕輕地擰她的屁股蛋兒,柔柔地親他的臉蛋兒。媽媽一邊哄著,一邊把他從被窩裏拉出來,抱在她熱烘烘軟綿綿的懷裏。他從不睜開眼睛,他隻感到渾身軟酥酥的,有一種醉人的舒適。然而,他卻裝著不自在的樣子,臉苦楚著,嘴哼唧著、呻吟著來延長媽媽的愛撫,來引誘媽媽更多的愛撫。然而,今天沒有,沒有人管他,理他。他終於暴怒了。他索性雙腿蹬開被子,赤條條地涼在炕上,來示威,來發泄他的憤怒。他呼喊著:
“媽——尿——”
炕那頭,十五歲的新娘香芸坐起來,不知怎麽樣才好。香芸穿著一身紅綢衣,在全屋紅色映襯中,更顯出香芸的粉白紅嫩。她羞澀而大膽地望著自己丈夫那赤裸的身子。
“當家的,他該尿啦,你哄著他。”
逢時聽大娘在窗外說話。他奇怪地睜開眼睛。啊,這在那裏?為什麽不在媽媽炕上?啊,他們騙我!他憤怒地緊閉眼睛,憋足了勁兒地哭嚎起來,他抗議大人們的欺騙。
新娘聽大娘在窗外叫她,她下意識地陡然回頭,好像做錯了什麽,她的心怦怦跳著。
“當家的,你怎麽啦?你沒聽見他在哭?”大娘語氣有點不滿了。新娘隻好從炕那頭爬過去,沒好氣地去拉哭嚎著的柏逢時。柏逢時憤怒地甩開香芸的手,想在炕上撒潑打滾。他要跟媽媽一起睡,他不跟這個生女人一起睡。新娘對這又哭又嚎的柏逢時手足無措。她想拉,手卻停在空中。她羞怯猶豫而又無可奈何。
柏逢時哭著叫著,滿院子都是她的哭聲喊聲。
“我說當家的,你是成心讓他凍著不成?你就不能哄哄他!”
新娘香芸突然用牙咬著嘴唇,猛地把柏逢時拽起來,柏逢時還想掙紮反抗,香芸隨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柏逢時被這意外的一擰,嚇得突然止住哭聲。他莫名其妙地摸著生疼生疼的屁股,茫然不知所措。他這才睜開眼睛,隻見新娘滿臉怒氣地瞪著他。他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聽新娘惡聲惡氣卻壓低聲音從嘴裏擠出一個字:
“尿!”
他立刻氣餒了許多。他還想哭想喊,可一見新娘那一雙惱怒的眼睛,就隻好哽咽著哭聲,光著屁股跳下炕。尿盆裏響起輕輕的叮咚聲。尿罷,隻好自己爬上炕,坐在被窩裏抽噎。柏逢時越抽噎越委屈,就在他正要大放悲聲時,新娘的眼睛亮晶晶地逼視著他,並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哭!”
柏逢時隻好把幾乎要奔放出來的哭聲壓在胸膛裏,偷偷地望了望新娘,不停地小聲抽噎。
“睡!”
新娘咬著牙說。柏逢時隻好順從地奉命鑽進被窩。新娘給柏逢時放好枕頭,拽好被子,把嘴對著柏逢時耳根,話從牙縫裏低聲擠出來:“再哭,掐死你!”柏逢時隻好輕輕抽泣,體驗著他的新婚洞房花燭夜之情。
大娘在窗外聽見這一切,卻也無可奈何。一直到柏逢時睡熟了,她想再也沒有事了,這才回到自己屋裏。生活形成觀念,觀念產生習俗,習俗生成製度,柏逢時的命運就這麽被決定著。
柏逢時娶了新媳婦,揭開了他人生旅程新的一頁。以前他晚上睡覺,總是媽媽給他脫衣,他睡在被窩還要媽媽拍他哄他,他才覺得安穩。早上起床,總是在媽媽的撫摸和柔聲細氣的嬌哄中,被媽媽拉起來,抱在懷裏,捉住他的胳膊穿到衣服袖子裏。他常常閉著眼睛耍賴。隻有聽到父親的聲音,這才飛快起來。柏逢時見了父親就像耗子見了老貓,膽小,畏怯,老是回避唯恐不及。可現在,他每天晚上要跟一個陌生的女人睡在一起。他再也不能撒嬌,他再也沒有愛撫。他感到憂傷。
《三》他, 柏逢時上學了。
二十年代的農村學校,學的還是《論語》、《孟子》。除了背書還是背書,背他什麽也不懂的書。他最怕背書了,怕背不會挨板子。背錯一個字一板子。有一次他一共挨了十八板子。手掌被打的圓鼓鼓的,脹得又紅又亮。那板子是用花椒木做成的。據大人說,用花椒木做的板子,打起來才又痛又麻,疼得長有後勁,效果特別好。柏逢時背書時,老先生閉著眼睛,可他一點兒也沒有睡著。你隻要背錯一個字,他就悠悠地說:“一板子。”他越這麽說,你就越心慌,你就越肯背錯,你挨的板子也就越多。等到你背完書,老先生才慢慢地抬起身子,睜開眼睛,從圓圓的鏡片後麵用嘲弄的眼光盯著你說:“會不會?不會。不會咋辦?挨板子。你以後就給我好好的瘋,瘋得上了天!瘋著美,是不是?來,一十八下,不多!不多!”柏逢時這時直急得能有個地縫鑽下去才好。柏逢時挨板子不像崔丙午,你說多少板子就多少板子。他總是兩隻手飛快地輪換著伸出去,隻聽板子輪番打在左右手心上啪啪作響。老先生打完板子,竟也喘起氣來。崔丙午雖也含著淚從老先生屋裏出來,卻也呲牙裝出笑的樣子。崔丙午說,你越伸得快,他越打不重。你越伸得慢,他才打一下是一下。盡管有別人的經驗,柏逢時還是膽怯害怕。每次挨板子前,他總是不由得把手心貼在大腿上,輕輕上下摩擦,盡量磨蹭,拖延。他用嘴唏唏地倒吸著氣,眼裏含著求饒的淚,他膽怯地哼哼著表現著恐懼和悲傷。老先生卻像黑老包坐堂,絕不寬假。他拿板子不斷敲著柏逢時貼在大腿上的手指,越敲越重。柏逢時這才不得不慢慢地抬起要挨板子的手掌,瑟瑟縮縮地伸到那讓人不寒而栗的空間裏。心裏卻想著要逃避躲閃。老先生打了一輩子頑童的板子,積幾十年之經驗,知道如何才能打得萬無一失。他先輕輕地哄著:“來啊,耍著美是不是?背書不美是不是?今兒你好好美一美。莫要害怕,輕輕的,輕輕的。”那像是在逼蛇出洞,又像是在誘魚上鉤。他一邊說,一邊用板子在柏逢時手掌下挑動。柏逢時的手隻好顫抖著慢慢伸出來。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的一點一點抬高。越是抬高,就越覺得大難臨頭,就不由得抽噎起來,是悲傷也是驚恐。老先生心裏有數。他知道往往就在你狠打的一刹那,他嗖地抽回手掌,閃你一個空,弄得不好,還打在自己腿上。老先生總是把那小手掌挑到相當高度,讓手掌和前臂成水平樣,他這才抓住時機,把花椒木板子從小手掌下閃電般地反轉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你一個措手不及。隻聽“啪”的一聲,像放爆竹般響亮,也就在同時,隨著“唉吆”的驚叫聲,忙把手掌夾在兩腿中間急急搓著。柏逢時疼痛得彎著腰,屈著腿,哭著,卻不敢大聲。老先生卻無動於衷,一點也不含糊地要一板子一板子的打夠他要打的數目。要打得板板響亮沉重他才滿意。除了打板子,還有下跪,頂磚頭、舉板凳,戴眼鏡,掛胡子。羞辱的辦法, 無奇不有
有一次,柏逢時戴了一幅眼鏡,掛了一嘴袁世凱的翹梢胡子,從學堂出來。過路的人看見了,調侃地說:“哪兒來了一個紳士!”他羞愧難當。他讓小夥伴從井邊水桶裏借口水,噴在他臉上,想洗掉那黑墨畫的眼鏡胡子,免得再讓人看見,被人恥笑。哪知水噴在臉上,沒有洗淨,留下了一道道黑印,像黑花貓的臉一樣。
柏逢時多麽羨慕大人,不上學,不背書,不挨板子,不戴眼鏡,不掛胡子。他沒有快樂,連走路都憂傷不已。一天早上,放學後,跟小白狗一起回到家裏,一個老漢正跟父親坐在院子裏。香芸正在那裏曬被子,被子上是他晚上尿的一團濕尿。那老漢看見柏逢時,笑著說:“逢時,晚上又畫地圖啦,小驢逑的。”柏逢時紅著臉,急忙鑽到屋子裏,再也不敢出來。這個世界真是冷酷無情,你永遠是人們嘲弄蔑視的對象。
柏逢時隻有跟小白狗在一起,他才真正快活。
家裏的小白狗是他唯一的朋友。每當快放學時,小白狗早就蹲在學校門口,期待柏逢時出現。每當學校門口閃出第一個孩子的身影,它就興奮起來,豎起耳朵,不斷地撲朔前爪,喉嚨裏發出輕輕的嗚嗚聲。柏逢時一閃出學校大門,它就跳起來,像箭一般躥到柏逢時麵前,圍著柏逢時蹦跳。小白狗親昵地咬柏逢時褲腳,衣服和手指。有時竟立起來,前爪搭在柏逢時肩頭,用鼻頭碰柏逢時臉頰,用舌頭舔柏逢時鼻根。柏逢時萎靡不振的精神立刻振奮起來。這時的柏逢時,忘記了父親嚴肅的麵孔,忘記了背書和板子。柏逢時拽小狗的尾巴,騎在小狗身上,擰它的耳朵。小白狗疼得尖叫,卻隻輕輕地咬柏逢時的手指,好像是祈求柏逢時輕一點兒,或者用玩耍跳躍來擺脫柏逢時的惡作劇。
“衝啊!”柏逢時興奮地喊。
小白狗聽到主人的號令,像箭一般衝向前方。柏逢時在後麵奔跑,像戰場的戰士衝鋒。一直跑到家門口,看見那黑沉沉的門樓,才突然清醒而頹喪。原來的興高采烈頓然消失殆盡。柏逢時萎頓地走進大門。小白狗善解人意,不再歡蹦亂跳,靜靜地尾隨在柏逢時背後。柏逢時吃飯,小白狗悄悄地臥在他的身旁。柏逢時吃完飯去學校,小白狗送柏逢時一直到學校門口,一直到看不見人影兒,這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小白狗,是柏逢時最忠實的夥伴, 最知心朋友。它不像那些小同學,當你挨了板子,他們全都幸災樂禍地笑得呲牙咧嘴。當你背會了書,他們卻睜著一雙嫉恨的眼睛。有時偷偷到老先生麵前告你的無頭黑狀,惹得老先生發怒,不分黑白地打你的板子。小狗不,它永遠忠實你,跟你玩耍,給你快樂。
可是最近小白狗再也不跟柏逢時玩了。他聽說小白狗發情了,他不知道發情是什麽。隻見家裏滿院都是狗。這真讓人驚異與讚歎。世界上竟然有這麽多狗。各色各樣,大小不一,神態各異。不知為什麽,它們一下子突然全都冒出來,圍在小白狗身旁,小白狗走到那裏,它們就跟到那裏。它們中,有的體形高大雄健,有的長毛油光閃亮,有的雙目炯炯發光。不過,在小白狗麵前,卻都顯得低三下四,甘做馴服的奴仆。這麽多狗,讓父親怒火中燒。他說這太騷氣。他操起棍子去打那些黃狗,黑狗,白狗,灰狗,各種毛色的狗。父親打那一個,這一個靠前,打這一個,那一個又靠前。父親掄起棍子橫掃,那些狗避開棍棒,躲在牆角,跳上雞窩和牆頭,眼睛仍然盯著小白狗。晚上,父親叫來幾條大漢,這才算把那些滿院的狗趕出大門,把大門緊緊關好。一晚上,隻聽得大門外,全是狗們打鬥的聲音,吵得人們晚上不得寧靜。誰知早上起來,院子裏竟然立著幾頭牛犢一樣的大狗,它們是晚上想方設法翻牆過來的。開門時,大門竟然被咬了個小洞眼兒。原來那力氣小的,翻不過高牆,就專心致誌地咬著木門,希望咬出一個能鑽進去的洞來。柏逢時的父親惱怒了,惡狠狠地大罵:
“全是這小母狗招惹的,看我宰了你!”
柏逢時聽父親這麽說,又難過又害怕。每晌放學,他總是跑到猴王廟裏,爬在猴王麵前叩頭祈禱:
“猴王爺,猴王爺,千萬保佑小白狗,萬萬不能讓大人殺了小白狗!”
正在這時,門上來了一個算命的瞎子。柏純孝讓瞎子算命,瞎子說:
“財主啊,你真是好人有好命。這話怎麽說?這人的屬相裏麵,有幾個屬相是屬於貴人的,龍、蛇、猴、馬、虎、狗都是好屬相。龍不用說了,蛇是小龍,猴是大王。馬是龍馬,雖然不是頭領,也是頭領的幹將,也要幹大事的。這狗雖不是虎,也是小虎,也是了不得的。所以這在朝為官的,你掐指頭算去,全是這些屬相。今年是狗年,你家又來了這麽多狗,你說好不好?大好事呀,別人求都求不來呢!人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財主是善人,那有不報的道理?老天報你,就在那一件一件的小事上,先檢驗你的心,你說是不是?這事應驗在你家以後人丁興亡,家業要發達的。人丁興亡,家業發達,都是幾代人積善積德來的,都是一輩子積善積德來的。財主這麽個善人,愛做善事,老天爺都給你在那裏記著,分毫不差的。”
算命的瞎子這一番話,正說在柏純孝的心上。他就是想多生早生貴子,他就是要家業發達。可是他也沒料到這狗也竟是一種驗證,母狗也竟是一顆福星。他就叫大娘給瞎子裝了幾個饅頭,以後給小白狗熬粥喝,再也不趕那些野狗,盡由著它們去。
那些狗,形形色色。有的像黑熊,有的像灰狼,有的雄壯如虎獅,有的鬼祟如狐狸。小白狗躺在那裏閉著眼睛,懶得正眼去瞧它們。向它求愛的太多,反而讓它心煩。狗群裏有一隻長毛黃狗,活脫脫一副老虎模樣。它蹲在小白狗身旁,睜著一雙眈眈的眼睛,不準任何一隻狗靠近小白狗。其它的狗就隻好在外圍轉悠,可眼睛都望著小白狗和黃老虎。那眼神有嫉恨的,有憤怒的,有貪婪的,有可憐的,有憂鬱的,也有裝做無所謂的。黃老虎眼裏滿是溫柔與祈求。它望著小白狗,不時用鼻頭輕輕拱一拱小白狗的屁股兒,小白狗不搭理它的殷勤。它拱了幾次,以為得手,就要上到小白狗的身上,不料小白狗卻呲著牙汪汪地要咬黃老虎,黃老虎就隻好掃興地後退,沒趣地用舌頭舔舔鼻頭,仍然表現著耐心。這時一隻花狗趁機靠前,黃老虎馬上呲牙咧嘴地,從喉嚨和牙縫裏發出凶惡的警告聲。那花狗也隻好知難而止,蹲在那裏,尋找時機。花狗有時也左右觀望,抖威風似的引頸高叫,好像它已經是當然的接班人了。狗群裏有時也突然騷動起來,一對一,一對二,一團一團地混咬混鬥,直咬得鼻青眼腫,掛紅披彩。雖然沒有得到什麽,卻也沒有一隻願意退出戰場。有一隻瘦狗,自己占不了什麽便宜,就蹶起屁股,揚起後腿,把雞毛樹葉塵土刨得滿天飛揚,把垃圾刨得烏煙瘴氣。突然,幾隻狗聯合起來攻擊黃老虎。黃老虎抖起威風,把它們一個一個擊敗。它把其中一個帶頭的直咬得慘叫哀號,夾著尾巴逃跑了,它還用狠狠的眼睛盯著那逃去的影子。它感到再也沒有狗來挑戰,才放心跟小白狗並排地臥在一起,閉著眼睛做著愛的美夢。可是風雲突變,不知從那裏竄來一隻黑熊般的大狗,直奔小白狗。黃老虎那裏容得!誰知黑狗生氣勃勃,鬥咬起來勢不可擋,黃老虎終於敗下陣來,極不情願地退避一旁,用一雙悻悻的眼睛看著黑狗熊獨占鼇頭。黃老虎雖然敗北仍不甘心,蹲在一旁,不時舔舔傷口,不時鍾情地望著小白狗,心想有朝一日卷土重來,好稱雄稱霸。柏家院裏經常是狗的惡鬥狠咬,院子裏飛著各色狗毛。終於有一天,狗全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幾個月後,小白狗生了一窩狗娃。
柏逢時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蹲在小白狗旁,看那些毛茸茸的狗娃,那些黑的白的花的狗娃,個個憨態可掬,活潑可愛。柏逢時忍不住抱抱這一隻,抱抱那一隻,把臉貼在那毛茸茸的身上,讓小狗冰冷的鼻子碰著自己的鼻子。可愛的小狗拉屎都要跑到土堆上,先刨一個坑,把小屁股對著這小土坑,拉完了屎,用嘴頭拱土把屎埋好,揚起小尾巴,在地上擦屁股眼上的屎。小狗一天一天地長大,有人在雄狗娃脖子上綁根紅繩,算是記號,那小狗就是他家的了。有一天放學回家,柏逢時急忙跑到狗窩旁,想抱抱小狗。不料小白狗卻呲著牙翹起鼻頭,喉嚨裏發出凶狠的叫聲,好像要咬他的樣子,再也不那麽友好了。小白狗把那幾隻小狗娃緊緊地抱在自己懷裏。有一隻小狗想要跑出來,小白狗急忙用嘴把小狗銜回去,用前腿壓著小狗,不讓它跑出來。柏逢時一看,原來少了兩隻小狗。小白狗一定是見人把它的小寶貝抱走了,這才心存戒意。然而,那些雄狗娃們,還是一個一個地被抱走了,隻剩下四個小母狗。農村裏沒有人願意養母狗。有一天,柏純孝把四個小母狗扔到村外的一個枯井裏。小白狗追到井旁,聽到井下自己兒女隱隱約約的叫聲,那求生的聲音一定很淒慘。小白狗急得爬在井口,把頭伸向那黑洞洞的井口,悲慘地呼叫,呼喚它的兒女。終於,小白狗忍耐不住,不顧一切地躥了下去。柏逢時知道後,來到井邊,還能聽到井下狗的叫聲,可他不敢求父親把小白狗救回來。最後井裏什麽都聽不到了。柏逢時以後再也不去那個地方。柏逢時感到這個世界真是殘酷無情。
《四》 北方,冬天睡覺,兩個人總是腳對腳地鑽在一個被筒裏。這樣可以互相取暖。香芸跟柏逢時也是腳對腳睡覺。剛開始,誰也不挨誰。時間長了,總要你碰著我,我碰著你,碰著碰著也就習慣了。夜深了,人靜了。香芸睜著黑亮黑亮的眼睛,聽著柏逢時輕輕的鼾聲,一夜到天明。香芸終於忍耐不住了,就伸腳輕輕地蹭柏逢時屁股兒,柏逢時雖然瘦弱,那屁股兒,卻圓圓的,綿綿的,富有彈性。等柏逢時伸直了身子,香芸就用腳趾頭小心翼翼地去碰去逗他的小雞雞兒。那小雞雞有時竟奮然而起,堅硬如小辣椒一般。香芸急急縮回腳,又驚,又喜,又羞,心怦怦地直跳,臉熱熱地直紅,心裏卻老想著那個,讓她好奇,讓她心跳的小雞雞兒。昨天晚上,香芸腳剛碰著柏逢時那硬棒棒的小雞雞兒,突然,那雞雞卻射出尿來,香芸急得一動也不敢動,任憑那尿射在他的腳上。那尿,熱乎乎的,濕漉漉的,像泉水一般。被窩裏立時熱騰騰粘糊糊的一片,立刻就又變得冰冷冰冷的,濕粘濕粘的。柏逢時醒來了,又濕、又冰、又粘的被窩,實在難以安眠,就輾轉反側。香芸側耳傾聽著,心怦怦跳著,終於忍耐不住,輕輕地喊:
“濕了,這頭幹,過來!”
柏逢時從又濕又粘又冰又冷的被窩鑽出來,爬到香芸這頭。香芸往裏挪了挪身子,打開被頭,柏逢時立刻感到一股溫暖熱氣,就順勢鑽了進去,躺在香芸身旁。
這是他們結婚三年後第一次同眠共枕。
香芸18歲,柏逢時9歲。
盡管隻有9歲,柏逢時卻能感到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有的氣味。那氣味媽身上有,香芸身上也有。那是一種讓人溫馨,讓人留戀的氣味兒。那是一種讓人沉醉讓人安穩的氣味兒。第一夜,香芸給予柏逢時那種威嚴,那種淩厲沒有了,現在有的是柔軟的身子,溫暖的氣息,安穩的感覺。柏逢時用手抓住香芸發育飽滿的奶子,驚訝地大聲嚷:
“哎呀,你的奶頭兒跟媽的奶頭一樣大,一樣綿軟!”
“聲小一點!”香芸急忙用手蓋住柏逢時的嘴。
香芸把柏逢時緊抱在懷裏。啊,他已經長大了,他會長大的!他會很快長大的!長得跟村裏的小夥子一樣大,胳膊粗,腿粗!像那些小夥子一樣有力氣!她用手貪婪地撫摸柏逢時,輕輕的擰他的屁股。突然,她瘋狂地親吻柏逢時。柏逢時把臉從香芸的親吻中掙脫出來,喘著氣說:
“我氣都出不來了,都快把人憋死啦!”
《五》 時光過得真快,柏逢時長大了,讀中學了。在農村人的眼裏,讀書的盡頭就是做官。柏家出了人才。人們不再挑畔,處處表現出和解。
逢時上學後,香芸的閨房寂寞而冷靜。香芸每天照例是燒火做飯,洗鍋刷碗,織布紡線。香芸的歎息聲,不時地伴隨著紡車聲、織布機聲,灶房風箱的響聲。
1936年的夏天。驕陽如火。莊稼一片碧綠,今年會是一個豐收年。柏純孝需要人手。有人介紹了一個山東人叫阿大。柏純孝看這人手腳粗大,麵容憨厚,心想是個幹活的,就留下試試。第一次吃飯,阿大拿起饅頭,一連吃了五個。柏純孝想,這人倒是個吃家,不知幹活如何?阿大一共吃了八個饅頭,米湯喝了四碗,直喝了個鍋底朝天。那樣子似乎還沒有吃足興,肚裏還有空兒。香芸想,這個人真是個餓死鬼變的呢。柏純孝見阿大似乎沒有吃盡興,就說:“以後盡飽吃,隻要活幹得好,盡飽吃。”阿大卻不計較,好像他這肚皮,多吃一兩個,少吃一兩個,多喝一碗兩碗,少喝一碗兩碗,也並不算什麽。
吃完飯,柏純孝並不指派他幹活。阿大自己就尋筐擔擔土填圈。柏純孝想,這人好勤快,有眼色,能尋著活門,心裏就喜歡。香芸從廚房裏出來說:“我給他鏟土。”柏純孝和大娘都笑了。他們知道香芸想試試阿大的力氣。牲口圈在大門外,長工住在大門外牲口圈旁。香芸大娘柏純孝都出去。到了土堆旁,香芸拿起鍁往筐裏鏟土,鏟得滿滿的。阿大一點也不在意,直到香芸住手,這才用擔鉤掛住筐梁,鑽到擔下,把擔放在肌肉塊塊飽綻的肩頭,抬頭笑了笑,一點兒不費力地就直起腰板。走了幾步,擔吱吱響著,阿大急忙用兩隻大手抓住筐梁,飛快地跑到圈裏,一眨眼功夫就從圈裏出來,把筐放在香芸麵前。不一會兒,香芸就喘著氣,額頭上已滾著汗珠了。
“還是我來。”阿大從香芸手裏接過鐵鍁,三下五除二,就是滿滿一筐,跳起重重的擔子奔走如飛。香芸大娘和柏純孝都笑了。柏純孝見了人就誇阿大:“好手,好手,一把好手。就是能吃,就是能吃。”
有一天,一個人牽了一頭七尺多高的騾子,經過柏家寨去趕集。人人見了都不由得誇獎:“好一頭騾子!”有人問:“多少錢?”拉騾子的人說:“三萬,便宜不?”可是越便宜,人越是懷疑。有人不放心地問:“怎麽這麽便宜?”拉騾子的人說:“是便宜,卻不是偷來的,也不時搶來的。有人可能說,那要不就是有什麽壞毛病。老實說,毛病倒是沒有,就是性子烈,一般人使不住它。我不給主人家幹活了,主家說,這騾子就你能使喚它,那你就給它尋個好主人家,能懂得它,愛惜它,也不枉這騾子給咱家出過力。人常說,男怕進錯行,女怕嫁錯郎。今兒個,我要像嫁女兒一樣賣騾子。誠心誠意地給它找個好主人家。一是能使住它的,它性子太烈;二是會使它的,心要好。它是畜牲卻通人性。你隻要會使它,它也像人一樣,可聽話, 可懂事呢。可千萬不能一個勁打它,說實在的,打它,我心裏疼。再說,你越打它,它越不服。這跟人一樣,越有本事的人,越難領導。你隻要會使它,它也是聽話的。便宜就便宜在這上頭。”
“叫阿大!”柏純孝聽賣騾子的這麽說,就提高嗓門,一疊聲地喊。
阿大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柏純孝急急地用手向阿大打招呼,高聲說:
“快來呀,你看看,這頭騾子你能使喚得了?”
“嗯?”阿大好像沒有聽得十分清楚。
柏純孝急得不得了,生怕這頭騾子被人牽走了,就又大聲吆喝:“問你能使喚不能,你怎麽老是嗯嗯嗯的,還不快一點兒!”
阿大不吭聲地走到騾子身邊端詳著。隻見那騾子毛色黑油光亮,一雙竹削般的耳朵,俊俏機警,一雙特亮的眼睛桀驁不遜。
“來。”阿大慢騰騰地說,從拉騾子的手裏接過韁繩。
“這騾子欺生,你千萬要小心!慢慢哄著它,甭欺負它。”拉騾子的人擔心地叮嚀,說完了,這才把韁繩遞給阿大。
阿大接過韁繩,那騾子突然撒開長蹄,像箭一般衝了出去。阿大冷不防被拽得跌了個踉蹌,終於爬在地上。阿大急速抓緊韁繩,被擦著地皮拉了幾尺遠。就在人群驚惶連連喊叫時,阿大趁機從地上一躍而起,跟著騾子跑了幾步,雙腳趁勢蹬往一塊大石頭,死死拽住韁繩。狂奔的騾子被韁繩拽住,沒法子掙脫,就狂暴地揚起前蹄,盡力前衝,卻無奈被阿大死死拉住。騾子沒法掙脫,就掉轉屁股,噴著粗氣,死死後拖。人跟騾子對峙著。賣騾子的急得對阿大說:“慢一點,甭急,甭急。它跟你熟了以後,乖得很呢。”韁繩似乎都要扯斷了。阿大慢慢收緊韁繩。騾子狂躁不安。阿大趁騾子不防備的一刹那,猛地衝前一步,抓住轡頭,用強而有力的胳膊肘頂住騾子的脖子,騰出左手擰住騾子的耳朵。騾子憤怒了,狂暴地蹶起後蹄狠勁地蹄。圍觀的人急忙避開。阿大任憑騾子亂蹄,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阿大讓騾子蹄得乏了,就把韁繩牢牢地拴在樹上。
“取鞭子。”阿大說。
“這騾子隻能哄,越打越生。”賣騾子的有些心疼。
“我不會亂打它,你放心。”阿大接過一個小孩遞過來的鞭子說。阿大拿鞭子在手裏,端詳著騾子。人群靜下來。香芸也在人群裏觀看,手裏拿著活計。她隻見阿大猛地揚起鞭子,小拇指粗的牛皮鞭,宛如一條銀蛇,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隨著“啪”地一生脆響,閃電般地落在騾子的後胯窩裏。騾子屁股立即往下蹲縮,打著顫兒。人們仔細瞧,鮮血從胯窩滲出來。阿大又轉向另一邊,騾子驚恐地轉著屁股,又蹲又縮想極力回避。
“阿大,你別打了!”香芸剛才還替阿大擔心,現在突然心疼起騾子了。就在香芸喊出第二句話時,阿大又揚起鞭子。香芸下意識地急忙轉臉低頭閉眼,隻聽“啪”地一聲,那鞭子像抽在自己心上。好一會兒,她都不忍心看那騾子。當她轉過臉,隻見騾子身上大汗淋漓,像潑了水似的。騾子渾身肌肉抽搐打顫。香芸不忍心看下去,咬著牙狠瞪了阿大一眼,跑回家去了。
柏純孝滿意這頭騾子,更滿意阿大。
中午吃飯,是麥麵條。香芸掌勺舀飯,柏純孝特意大聲交待說:
“大碗給阿大。”
阿大端起碗,用筷子一挑,全是稀湯。阿大用嘴吹了吹,咕嘟咕嘟全喝下去,把碗遞過去。端來又是一碗稀湯,一連喝了四碗,又把碗遞過去。
“還要?”柏純孝問。
“嗯。”
“快給阿大舀飯。”柏純孝大聲說。
“沒有飯了。”香芸說。
“拿饃來。”柏純孝又說,他很看得起阿大。
“饃剛完。”香芸說。
阿大隻覺得肚裏的稀湯直晃蕩,就說:
“我去看看,鏟點兒鍋底也好。”
“你去看看,別見外。”柏純孝笑著說。
阿大走到灶房,揭開鍋蓋,吃驚地說:
“咦,這麽稠的半鍋!”就給自己盛了溜尖一碗,坐在那兒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香芸比了比嘴,也不好再說什麽。
吃罷飯,一家人都去看新買的騾子。騾子綁在槽上。香芸心疼地去撫摸,騾子張著滿是粗板牙的嘴,噴著粗氣,背著耳朵,刨著前蹄,香芸隻好縮手。香芸想了想,就去舀一碗黑豆給它吃。不料騾子用嘴一拱,豆子灑了一地。香芸罵道:“死鬼,不識好歹。”阿大走上去,嘴裏“籲,籲”地叫著,顯得又威嚴又親切。騾子像聽懂話似的,用嘴頭拱阿大的手。阿大輕輕地拍騾子的前額,把豆子倒在槽裏,騾子低頭乖乖地吃著。香芸瞟了阿大一眼,用牙咬了咬嘴唇,嫉妒而又讚賞,不由地笑了。
阿大的力氣好像永遠也使不完。他什麽活都幹。他一個人能幹兩個三個人的活兒。他不多說話,見人總是憨厚地笑笑。每次從地裏幹活回來吃罷飯,從不歇息,不是幹這就是幹那。倒是柏純孝心裏過意不去,老叫阿大歇息。阿大跳水,像小孩玩耍一般。他把擔放在肩上,兩隻大手,一前一後抓住桶梁,腳下帶著一股小旋風。走到水缸邊,就這麽分別用左右手把水桶提起來倒在缸裏。他丟下水桶去掃地。把那角角落落,打掃得幹幹淨淨。阿大上山打柴,回到家裏,把柴截短劈開,整整齊齊,一摞一摞地碼起。他幹活,比你想得還要好。夏天,阿大總是光著膀子幹活。汗水把那黑黝黝的皮膚塗得明光油亮。他胳膊肩頭的肌肉隨著用力滾動著。香芸看著阿大幹活那輕巧勁兒,利索勁兒,心裏讚賞不已。她愛看阿大幹活,愛跟阿大在一起,也愛逗著阿大說笑話了。
《六》
二十六歲的香芸,有一頭烏黑的秀髪,白裏透紅的臉兒,一雙逗人的眼睛。阿大能夠感覺出香芸的魔力,就像磁石吸引鐵屑一樣。兩個充滿欲望的生命,兩個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生命,不用挑逗,不用碰撞,心裏就已經產生了互相吸引的火花。那火花在閃爍,在跳動,終於變成火苗。但還沒有變成強大的火勢,兩個人都企圖控製它。
阿大心在想,人家是啥,咱是啥?咱是個土疙瘩。人家是主人家的媳婦兒,萬萬不能存這個心兒。那會辜負主人的厚意,打碎自己的飯碗兒。阿大有意回避香芸了。他幹活,香芸來了,他走開。香芸在那裏,他偏不在那裏。這反而讓香芸想著他了,牽腸掛肚地想著他了。她需要男人愛她,她也要愛一個男人。她愛看阿大幹活。阿大幹活的虎勁兒,她喜歡。她愛跟阿大說話,阿大的局促,阿大的憨態,阿大的癡樣兒,讓她快樂。她總愛逗他,拿他開心。晚上,她一個人在屋裏做活,她感到空空兒的,她感到悶悶兒的。她多想跟阿大在一起,跟阿大說個話兒,逗個樂,但是不能。她夢見阿大了。她跟阿大坐在一起,阿大精光著脊梁,她總想挨著那脊梁,可總是挨不住。阿大總像往遠處飄著,飄著,似乎很近,又總是很遠。猛然,她醒來,炕上,她一個人兒。夜,靜靜的,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屋裏空蕩蕩地,隻有自己的心跳。她的男人在學校裏,她的男人胳膊腿兒像幹柴,她的男人不會幹活兒,她的男人沒力氣……她睜著黑黑的眼睛,睡不著覺兒。她隻覺得空,屋裏空,心裏空。
早上,她看見阿大有點羞了。她不由地避著阿大了。她氣他了,無緣無故氣著他了。她找著借口罵他,奚落他,指責他;她說他這不對,那不好;她說他這沒做,那沒幹。阿大一聲不吭,隻是默默的幹活。香芸罵他不挑水,他放下手裏的活兒,趕緊去挑水。香芸說他院子沒掃幹淨,他就重掃一遍。香芸不管咋說,說得有理沒理,他都一聲不吭。香芸咋說,他咋做。過了不久,香芸又心疼阿大了。她看阿大幹活,可是心裏不再快樂。她眼睛憂鬱了,她感到悶悶的了。阿大要挑水了,香芸總是在廚房裏。她慢悠悠地洗鍋,她慢悠悠地刷碗,她慢悠悠地擦案擦罐子。她不看阿大,可她的心在等他。香芸終於忍不住了,一次,阿大往水缸裏挑罷水,正要走,她對阿大說:
“阿大,你立住!我給你說個媳婦,你要不要?”
“要,可是,我哥還沒有媳婦呢。”
“你哥沒有媳婦,就不興你要媳婦了?”香芸生氣了。阿大見香芸生氣,擔桶要走。
“往那裏走?立住!給你說個媳婦不要花你一分錢。”香芸小聲說完了,牙咬著嘴唇。
阿大不吭氣,低著頭。
“怎麽不說話?木頭!”香芸說,心裏的弦緊緊繃著。
“要,咋能不要。”
香芸盯著阿大,心跳著,心裏想說,卻不知該怎麽往下說,終於聲音輕輕的,溫柔的連香芸自己都覺得吃驚:“跟我一模一樣。”
阿大聽到這一句話,頭嗡地一下,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裏的血液奔流澎湃起來。他的心髒像重錘敲大鼓一般。他是男人,一個站在那裏像鐵塔一樣的男人。他身體裏的血液原本就如燃燒著的鮮紅的火山岩漿一般,現在聽香芸這麽說,那血液像要衝破他的身體爆發出來,噴射出來。但是,他隻是低著頭,停了一會兒他說:“我走了。”香芸眼看著阿大擔著水桶急急走了,她心裏一下子充滿了憤恨的哀怨。她隻覺得這個世界空蕩蕩的,她的心裏空蕩蕩的,連她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多餘的了。她想哭, 放聲痛哭.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突然清醒過來,急忙擦了擦眼淚,把沒有幹完的活幹完,回自己屋裏去了。
每年麥收,是農村最忙的季節。龍口奪食,必須分秒必爭。柏純孝親自領著雇工在地裏幹活,整天都不回家。柏純孝的大老婆小老婆在場裏料理。香芸做飯,做完飯也到場裏幫忙。地裏割好麥,用牲口馱回來,一把一把騰開曬幹,搭成垛。等到地裏的麥全收完了,這才把那麥垛扒開,攤在場裏,不斷翻曬。曬幹了,再套上牲口,拉著碌毒,一圈一圈地碾,把麥粒脫下來。麥粒脫淨了,把麥秸起掉,把脫掉的麥粒堆在一起,趁風揚去麥糠,把麥籽淨出來。最後是一遍一遍的曬。一直到曬幹,幹到把麥粒放到嘴裏咬得幹嘣兒響,這才用布袋裝起來倒在囤裏。一年的莊稼這才算收打完畢。收尾工作是把麥秸垛起來,做牲口的飼料。一切完畢,光景好的人家就炸油條,幹活的人,吃著油條,蘸著蒜水兒,真是其樂融融。
阿大的任務最重。他先是趕著兩頭牲口把割好的麥子往回馱。一晌罷了,卸了牲口,給牲口喂水喂草,還要急急擔上擔子給地裏幹活的人送飯。在地裏跟大家一起吃完飯,把擔子送回來,這時牲口剛好吃飽,就又拉牲口去地裏馱麥。他還要忙中偷空兒給缸裏挑水,掃院子,給牲口墊圈,省得圈裏濕,還能積肥。若有空,他在場裏幫大娘他們料理。收麥期間,隻有他最忙,活最重,也隻有他不顯勞累模樣。他心裏快活,嘴上吹著口哨兒,身上有使不完的勁頭兒,大娘二媽一見阿大,心都樂,直誇他好。
有時,阿大馱麥回來,香芸要在,就幫著解麥馱子。若是剛好兩個人,香芸就變著法兒罵他,嘲弄他。阿大喜歡她罵人時那辣味兒,她嘲弄人時那逗味兒,還有那眉眼裏的俏味兒。她罵他,他高興,他喜歡。他順著她的心來,他挨著她的話來。有時他瞅著香芸笑。正嘲罵著他的香芸,臉反而紅了,不吱聲了,不由得背過臉。阿大從場裏出來,騎在騾子背上,拉開他的野嗓子,唱起曲兒,連一二裏以外的人都能聽見。人都知道那是柏純孝家的夥計在唱。他抬頭望,天上的老鷹在飛,他眯著眼睛,好久好久地看著那老鷹。有時,他放開騾子奔躥起來,心裏開花般快活。
香芸舀飯拾饃時,阿大立在旁邊,香芸問:
“我做的飯好吃?”
“好吃。”
“真的?”
“真的。”
“我看你是什麽都好吃!我給你一泡豬糞也好吃?”香芸說。阿大哼哼地憨笑著。等香芸收拾好飯菜,阿大就擔著擔子往地裏送去。阿大走了,香芸的心空了。她的情緒沒了,她的勁也沒了。不過,她又馬上鼓起勁,麻利地收拾好廚房,來到場裏,她想等阿大。阿大回來還早,若沒有事,香芸就納鞋底兒,大娘二媽都誇香芸勤快。
收麥遲早就要結束,人們都要從地裏回到家裏。香芸一想到這兒,就覺得世上這麽多人都妨礙著她。收麥完了,她再也不能跟阿大兩個人,單獨在廚房裏,碰巧在麥場裏。一天,她做好了飯,天氣太熱,身上濕漉漉的,盡是汗。她端了一盆水回到自己屋子裏。她用手巾擦了擦臉,就脫去長衫,擦了擦胳膊。接著,解開小衣兒的扣子,擦背部,擦胸部,擦肚皮上的汗珠兒。阿大回來了!阿大卸牲口。牲口打滾兒。阿大拿水擔。水擔鐵鉤兒響。水擔鉤住木桶。阿大腳踏在地上,咚咚咚地響著。他的腳好重。阿大給水缸裏倒水,水嘩嘩地響。阿大放水桶,放水擔,水擔靠在牆上。香芸心怦怦地跳,手停在胸前。院子裏很靜,很靜。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香芸想喊,她嘴好幹好幹,嗓子好緊好緊。世界像一麵鏡子,薄薄的,隻要稍微一動,都會打得粉碎。
“掌櫃的,”阿大問了,“飯好了沒有?”
香芸內心裏湧動著強烈的欲望,這欲望壓迫她,讓她喘氣。她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她喘著氣大聲說:
“阿大,你過來!”香芸的聲音嘶啞了。
阿大聽香芸叫他,就大步走過去,猛地推開門。香芸猛地轉身,臉色蒼白,眼睛裏滿是哀傷的欲望,祈求的欲望。阿大看見香芸解開的小衣兒,反射似的雙手把門拉住。兩個人,一個門裏,一個門外,隻隔著兩扇閉而不關的門。香芸再也沒有力量喊出第二句來,她眼裏慢慢滲出淚水。阿大手足無措。他沒有勇氣推開他雙手緊緊抓住的門扇。他腦子裏隻是閃動著香芸渴望的眼睛,雪白的胸部。
香芸排山倒海而來的激情,終於如潮水般退去。她扣好小衣兒的扣子,穿好長衫,平靜地說:
“阿大,把水倒掉。還要趕快給地裏送飯呢。”
阿大這才輕輕推開門,低著頭,端著臉盆出去。香芸從窗戶那一方玻璃裏,看見阿大把臉盆放在地上,蹲在臉盆旁,雙手放在臉盆裏,呆楞楞地蹲在那兒,有好大一會兒,突然把水撩在自己臉上,最後索性端起臉盆把那水傾倒在自己頭上。
《七》
柏逢時從學校回來了。
在農村,即使富裕人家,平常也很少吃肉。隻有逢年過節,才殺雞買肉。大娘特地讓人割了點豬肉,做好,隻讓柏純孝和逢時兩個人吃。柏逢時跟父親在一起,總感到拘束和壓抑。柏逢時低著頭,隻顧自個吃,不說一句話。盆裏有一塊肉,柏純孝正要去夾,不料柏逢時卻夾了去。柏純孝很不高興,臉上頓時顯著慍色說:
“沒有人跟你搶著吃!長這麽大了,一點禮數不懂,一點規矩不懂,將來怎麽應酬?還虧你上了中學。上了中學還是這樣!吃飯是要坐正,孔夫子割不正,尚且不食呢。看看你,坐沒個坐樣,夾菜時一筷子抄一個菜頂子。要從盤子旁邊夾,一回少夾一點兒。不要把筷子伸的那麽長,顯出你八輩子沒吃過東西。長輩喜歡吃的菜,不要動,要讓著些。像你這樣子,將來還想幹大事?”
柏純孝的嘮叨,讓柏逢時感到煩躁。他嘴上不敢說什麽,可在心裏卻不斷反駁:我跟誰搶著吃?上中學又怎麽啦?菜在碗裏,我怎麽知道別人喜歡吃什麽?吃飯跟幹事有什麽關係?真正的煩人!真正的豈有此理!柏純孝早已看見柏逢時滿臉不快之色,就更加生氣;心裏越生氣,就越要說,非說不可:
“吃飯把菜汁滴在桌子上,叫人看著好?多盯眼!一回少夾一點麽。你沒有聽見孔聖人說過,……”柏純孝一下子想不起孔聖人說過什麽,就咳嗽起來。咳嗽了一會兒,這才說:“人說起來,你不愛聽,可你就沒有想想,你對不對?不對,還不愛聽人說!人常說,苦口良藥利於病,逆耳良言利於行麽,別人誰說你?說你,還不是為你好?老人言,沒虛傳嘛。”
柏純孝見柏逢時不說什麽,隻是低著頭吃,心裏更生氣了。就狠狠瞪了柏逢時一眼,從碗裏夾了一塊肥肉,夾起來在菜盆上方上下掂了幾下,好讓肉汁滴在盆裏,省得滴在桌子上。他把肉塊放到嘴裏前,又故意瞪了柏逢時一眼,意在示範,做個榜樣,讓柏逢時知道吃飯的禮數。因為肉煮得太爛,又夾得時間長了,往嘴裏送時,發現肉快要夾斷了,也就顧不得從容嚴正,急忙伸著脖子,揚起下巴,張大嘴巴去接那眼看快要夾斷的肉塊,可還是差一點,沒來得急,肉塊跌下來,擦著下巴,從衣襟上滾落到地下。
“你光會說別人。”柏逢時小聲嘀咕。
“放肆!”柏純孝勃然大怒,把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惱羞成怒地站起來怫然而去,一邊下意識地用袖子不斷拂著被肉汁沾汙了的前襟。家裏人聽見柏純孝憤怒的嚷聲,逢時的大娘從屋裏出來問:
“逢時,又惹你爸生氣啦。”
“我沒有惹他。”柏逢時小聲說,一肚子不高興。
“你呀,”逢時的大娘對柏純孝說,“孩子不常回家,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吵個啥呀?”
“以後永遠也別回來!”柏純孝大聲說。
“他不對,興你說他,那能不讓他回來呢?”逢時的媽媽出來勸柏純孝。
“都是你養的好兒子!”柏純孝向小老婆發火。他是一家之主,他必須有權威,有尊嚴。
柏逢時自己也不清楚,父親為什麽不滿意自己。是因為自己留一個洋式頭嗎?是因為自己穿了一雙皮鞋嗎?柏逢時氣惱父親看他時那種眼神,說話時那種聲調。就是大娘和媽媽也讓他厭煩。那過分的關心,不停的叮嚀,反複的囑托,嘮嘮叨叨,讓他心裏感覺不勝其煩。他有另外一個世界,他跟他同學的那個世界,他從書裏所了解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是他的父親,是他的大娘、媽媽所不了解的。
柏逢時暑假回到家裏。暑假後,他將到外地求學。白天到地裏幹幹農活。有空就讀書。他強烈地感到,農村的落後和閉塞了。他也強烈地感到,自己跟周圍人的格格不入,從而也感到自己的寂寞和孤獨了。他不時地翻開日記,邊讀邊回憶自己近幾個月來的經曆和感受。常常不由自主地閉目靜思那曆曆在目的種種情景。
二月二十日 天氣晴
今天讀完巴金的《家》。我覺得我就是覺新。背叛舊家庭,反抗舊社會,難道不是現代青年的責任?我應該做覺慧覺民。
我在閱覽室又碰見她了。她穿著長裙從我眼前一閃而過,好亮眼!她讓我想起春天輕捷的燕子,夜空閃亮的星鬥,五月照眼明的紅石榴花。每當她從我眼前閃過,我的心就怦然跳動。我每天都想看見她。
三月一日 天晴
在閱覽室,她坐在我身旁。這是偶然的嗎?她注意到我了嗎?我的呼吸似乎要凝結停止了。我的耳朵裏滿是我心髒的咚咚的撞擊聲。我的血管擴張,全身膨脹。我幾乎要逃離她了。可是,我仍然泥塑木雕般地,大氣也不敢出地,坐在她的身旁而不知所措。一直到她離開,我竟然沒有膽量看她一眼。
三月十日 天晴
春天來了。綠草如茵,柳色如煙。
我恨家庭加在我身上的枷鎖,尤其是婚姻這個枷鎖。不知什麽時候,他們就已經給了一個我不愛的女人。我整個地被捆綁,被束縛。我沒有自由,我要爭取自由!
在借書窗口,我剛好站在她的背後。我好高興好高興。我故意把我的氣息吹進她黑亮的長髪裏,嗬在她修長細膩的脖頸上。她能感覺出來嗎?
她借的是曹禺的《雷雨》。
三月二十日 天氣稍陰
今天,在牆報上看見她寫的文章。她的文筆很美。看來,她讀了不少書。一有空,我就站在牆報前默默誦讀。真讓我百讀不厭。讀她的文章真是妙不可言,讀後回想真是餘香猶在口,韻味仍無窮。她是一個才女,真是一個才女。我總是在尋找時機能碰見她。她不僅俊美如花,而且氣質也超凡脫俗。
我感到,我跟她的心靈已密切地契合在一起了。可是,我卻感到她是那麽高不可攀,離我又是那麽遙遠。
三月二十五日 小雨
早上起來,才知道下了雨。天空飄著的朦朦細雨,總算把幾天來狂風吹起的灰塵壓下去了。空氣固然是清新了,我的心卻更寂寞了。飯後,我一個人從學校後門出去,站到破舊的城牆上,望著滔滔的黃河後浪推前浪地滾滾東去,不由得想起唐人的詩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人的生命難道就是這樣的嗎?
我想她。她在幹什麽?她現在在那裏?
三月三十日 小風
跟她正麵相逢,我總不敢正眼瞧她。我總是從背後偷偷地欣賞她。她的身材苗條,她走路的姿態輕捷明快。那長長的辮子,隨著她搖曳的身姿,在脊背臀部悠然擺動。啊,她已經是我思想的中心,感情的中心了。可是她知道我嗎?我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啊。
我要努力學習,我要勤奮讀書。我要在學校裏出類拔萃,我也要在牆報上發表文章。我不能默默無聞,我要讓她知道我,注意我。
四月四日 小風
今天清明,雖然沒有令人淒迷的細雨,我卻已經因她而斷魂了。喝酒而讓自己在沉醉中遺忘,那是我不願意的。我寧願她在我心裏,雖然有因相思而綿綿的痛苦,卻也有無盡的甜蜜。吃罷晚飯,我走出校園散步,朝陽處的小麥已經抽穗,碧綠的大地上開著許多無名小花。啊,花,昨晚我在夢裏,夢見亭亭玉立的她,手裏拿著花圈兒朝我微笑。突然,她把花圈扔過來,恰巧套在我的脖子上。我全身立即泛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我興奮地笑著,我帶著笑聲從夢裏醒來。
我睜著眼睛一直到天明。我心裏又快樂又憂傷。
四月六日 晴
我在想象裏吻她。
她的雙唇像圓潤的櫻桃,像美豔的桃花,像熟透了的石榴顆兒。那吻,讓我感到她的柔嫩,感到她的甜蜜,感到她洋溢的青春活力,感到她醉人的力量。那吻,讓我想起了罌栗花的芬芳,簫管裏飄出的悠遠的樂聲,天空裏震撼心靈的閃電與雷鳴。那感覺由嘴唇向全身彌散,我似乎處身於二月的春風裏,五月的驕陽裏,八月的月光裏,臘月梅花的幽香與雪花的清爽裏。我似乎赤身躺在那溫柔的流水裏,躺在那藍天的白雲裏,躺在那萬紫千紅般的花朵與黃鸝清脆柔和的叫聲裏。我心裏燃燒著灼眼的燦爛的火花,那是愛她的火花。
我願意永遠處於這想象的夢裏不願醒來。
四月八日 早上風,下午晴
一個人不論是其所愛的對象,或者是其所愛的方式,一定是來自於他生命的最深處。不然,為什麽我隻愛她一個,除非她,我不能愛其他任何人。愛的風暴盡管整天在我的心靈裏飛旋升騰,折磨著我,讓我永無寧日,可我卻不敢當著她的麵說出來。豈止說出來,寫信我也不敢。我隻怕傷著她,得罪她,她不高興!唉,我雖然愛得情不自主,如醉如癡,卻因為膽怯,難以表達而痛入骨髓。可是,歌德不是把他絕望的愛變成了驚世傑作《少年維特之煩惱》了嗎?不是把他不能實現的愛變成了纏綿有力的《馬麗恩巴德悲歌》了嗎?
我一定要好好學習,我一定要博覽群書。
四月二十日 天陰
我看見她跟一個男生靠在一起又說又笑,我立刻妒火中燒。我心裏立刻布滿了烏雲,憂傷的烏雲。我自慚形穢。因為那個男生人高馬大,有一雙大眼睛。更讓人可恨的是,他還是學校籃球隊的中鋒,投籃高手。他是運動場上的明星,許多女生心中的偶像。我真想捅他一拳頭。可我那裏是他的對手?我開始天天吊在單杠上做引體向上,希望我雙臂的肌肉能塊塊膨脹飽綻起來,練了十幾天,可那胳膊仍然像柴棍一般精瘦得令人失望。
她是我心中的神明,我心甘情願的向她頂禮朝拜,可她離我卻那麽遙遠,想到這一點,真讓人無限憂傷。
四月二十二日 陰
熄燈以後,談論最多的是女生。在黑暗裏,男生肆無忌憚的談著女生的眼睛,頭髪,臉蛋,皮膚,屁股,抱起來的感受,然後再給她們打分。當人們談起她,我就心跳,可是人們隻給她打了85分,這讓我憤憤不平。他們全無眼光,全是有眼無珠。我多麽想跟她說話呀,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好了要對她說的話,可是一見麵,我隻覺得我像觸電一樣,頭嗡地一下,那些話全沒有了,那些話全無影無蹤了。我暗暗地眼巴巴地,望著離我而去的她的倩影,我隻覺得我的麵目可憎,嘴巴幹禿,舌頭又大又硬,喉頭又緊又痛。我因愛她而恨著我自己,恨我自己的呆和傻,呆傻得就像一根立在那裏的木頭。我恨我自己的一切。
啊,她那輕捷明快的步態是多麽地美啊!
四月二十五日 風夾雨
數學突然小考,我答得一塌糊塗。成績出來後,老師叫我到他的辦公室裏,用迷惑而生氣的眼睛瞪著我,手裏抖著我那可憐的試卷,厲聲質問我成績何以考得如此之糟糕!?我低頭閉嘴一言不發。盡管我喜歡幾何那簡明的圖形和無懈可擊的論證。可是上課時,她那一雙眼睛更好看更有吸引力。那一雙眼睛總是重疊在老師畫的圖形上麵。不知為什麽,那一雙眼睛盡管如秋水,卻又似乎如籠罩著憂鬱的秋霧一般。我又看見那一雙眼睛了。……
“啪!”“聽著!”炸雷一樣怒氣衝衝的喊聲隨著響亮的拍桌子聲,讓我陡然驚醒。我知道老師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這才讓他怒火中燒,說不定還很傷心。我悔恨交加,我想老師肯定是認定我不可救藥了。
“去吧。知道嗎?你很聰明!一定要好好學。”聽了老師鼓勵的話,我也下定決心要好好學。我心裏酸酸的,我流出了感激的眼淚。我剛走出辦公室,心裏不由地想,她的眼睛為什麽那麽憂鬱?我多麽想看見她!我不能不想她!
五月一日 陰雨
同學在一起情緒激昂地談“九·一八”談“一·二八”,但也悄悄談紅軍的神出鬼沒。談完了,各自還是各自。我心裏仍然是孤獨和寂寞。我原本是喜歡讀書的,可是讀書,仍然填充不了我那空蕩蕩的心靈。我的心裏總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渴望,一種需要耕耘,需要慰撫,需要有東西生長在裏麵活動在裏麵的渴望。她能夠在我的荒漠與陰鬱的心靈裏就好了。可是不能夠。這真是一種苦刑。可是在這樣一個充滿苦難的時代裏,我卻甘心情願地受這愛的苦刑是應該的嗎?
五月二日 大風
她的影子總是無聲無息地就來到我心裏。那是驅趕不掉的。我沒有力量驅趕她,我也不打算驅趕她。因為她既讓我感覺得不到她的痛苦,但同時卻也讓我享受到我在心裏常常想她的充實與快樂。盡管那是焦渴中含著苦澀的快樂。傍晚,我一個人坐在城牆上,聽著呼呼的風聲,望著從遠方奔流而來卻又奔流而去的黃河,不由得想哭起來。我一直想哭,有好幾次似乎要哭了,卻沒有哭成。這次是個機會,我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原本是要放聲大哭的,一哭為快!可是一想,萬一有人來聽見了,豈不成了笑話?想了想,還是不敢大放悲聲,就隻是低聲抽泣,不斷地用手背抹去滾在臉上的淚珠。我為愛而哭,我心裏有愛,但卻不能去愛,因為我家裏有一個我不愛的妻子。
我怨恨著我的家庭了,我怨恨著我的父母了。
五月六日 天氣晴 萬裏無雲
我今天非常快樂。
每次下課後,我都要跑到她的教室門前,總希望能看她一眼,那個地方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一有機會就去。課間,她出來了,我急忙扭轉頭,拿著好大勁不敢正麵看她。等她從我身旁走過去,我急忙偷偷地看著她的背影。這麽看著,我心裏暢快。不料,她竟然回頭朝我嫣然一笑。那眼光似乎別有一番情意。我萬萬沒有料到,有這麽大的收獲。我既惶恐又驚喜,就興高采烈地蹦著跳著跑回教室,在教室還跳個不停,蹦個不停。那個發狂的神經病勁兒,直讓許多同學莫名其妙且側目而視。那一節課我什麽也沒有聽進去。我心裏隻有一個聲音:她看我了!她對我笑了!她看我了!她對我笑了!……下課了,我突然害怕到她的教室門口去了,盡管我心裏是多麽的想去那兒,想看她,想讓她再看我,想讓她再對我笑。她的笑,多美呀!
五月十日 天氣晴朗 太陽明亮耀眼
最近,我的作業做的特快,我上課反應特別靈敏。我爭論起來,真不知那兒來的那麽多好詞兒。我的語言的鋒芒真是銳利無比,所向披靡。下起棋來,總是我贏的時候多。我感覺我很聰明,真是一個小天才。很明顯,在班裏我是個尖兒。有同學憤然地罵我: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我一笑了之。我寬容罵我的人。也許我有點狂,可有點資本的人,誰一個不狂?我專找戀愛的詩來讀。徐誌摩的詩尤其好。我邊讀邊背邊想象。啊,她的眼波是風,是那麽溫存,吹得我好迷醉好迷醉;她的眼波是歌聲,不斷地激蕩入我的心靈,我的心靈裏滿是愛的鬆濤般的響聲;她的眼波是雪花,帶著清香,飄落在我的衣襟,貼近我柔波似的心胸。啊,我多麽想懷抱著撫摸著她纖纖的身形,嗅著他的香肌,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那該是何等的鮮豔芬芳!
我感覺我也想寫詩,能寫詩了。
六月十日 天氣悶熱
一個多月沒有寫日記了。
她永遠不會再來學校了。聽說她的父母親要強逼她嫁給縣黨部書記做二房。那個男人有勢也有錢。那個男人的老婆不會生育,要娶個二房給他生兒育女。她哭了三天三夜,可是沒有辦法。我聽了這個消息,直如五雷轟頂。隻覺得心裏酸楚,嘴裏苦澀。一個月來,我心口上,一直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不想吃不想喝。我感到身心疲憊,無精打采。我總是低著頭走路,常常閉著眼睛歎息。社會太黑暗了。我個人是多麽渺小和軟弱無力。社會應該有公正和正義,一定要改變這個不公正的社會,一定要打碎這個沒有正義的世界。
我讀鬱達夫的《沉淪》也讀蔣光赤的《哀中國》。祖國呀,你還有多少兒女在那裏受苦啊!我的悲哀的中國啊,我不相信你永沉淪於浩劫,我不相信你無重興之一日!
六月十五日 陰雲
回家,隻覺得香芸粗俗,隻覺得母親嘮叨,隻覺得父親如仇敵一般。我一定要離開家,去尋找一個更好的世界。
六月二十日 早上起風 更熱
昨晚躺在床上,回想白天差一點淹死,直讓人心跳出汗。近來常常跟同學吵架。雖然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卻想大吵大鬧一番。沒有人理我,我也不想理任何人。我感到鬱悶,我感到孤獨,我感到悲傷。中午午睡,躺在床上又悶又熱,我就不顧學校禁令,悄悄跑到黃河邊,脫掉衣服,跳到黃河裏。那裏本是黃河淺灘,過去常去,沒有危險。跳下去,水剛齊腰。誰知道走了十幾步,突然一下子沉到沒底的深淵裏。暈頭暈腦地嗆了幾口混水,就本能地狗扒窩式地向岸邊遊,我隻會狗扒窩。可是一股急流硬是把我衝向茫茫的翻著濁浪的河中心,我隻好拚死力掙紮著逆水往岸邊遊。我知道我處在生死關頭,我知道上岸才有生路。有好幾次,我已經抓住岸邊了,可是岸上的泥土軟軟的塌下來。就這麽,我像一隻蝌蚪不斷的被激流衝向下遊。眼看著再往下十幾丈河岸就是峭壁,那就再也沒有上岸的希望了。雖然我死力的去抓岸邊的泥土草根,還是連連地可憐地失敗了,好不容易地爬到岸上,我軟軟地癱在河岸上,口裏不斷吐著渾水,頭腦裏一片空白。
我穿好衣服,疲軟無力地走向學校。心裏想,人隻不過是一棵小草,今天還在,明天就沒有了。人隻不過是濁浪裏的一棵草根,上下飄浮著漂浮著,一會兒就不見了。我差點兒死了。可是,生對我是多麽寶貴,多麽重要啊。
六月二十一日 天氣晴
我愛她,我願意為她獻出一切,可是我什麽也沒有做,也不能做。沒有她,我很痛苦,我很悲傷,可是,沒有她我也活著。我不能想象她躺在別的男人的懷裏。她是我的,她天生就是我的,她應該躺在我的懷裏,讓我緊緊地抱住她。可是她還是要躺在別的男人懷裏。她也照樣要活下去。生命的意義到底在那裏?生命的意義難道不就蘊藏在個人生命裏嗎?生命存在是生命的第一意義,生命存在的方式不就是從生命存在中派生出來的嗎?
六月二十三日 天陰轉晴
今天在街上突然跟她迎麵相遇。我原以為她會很悲傷很痛苦,她會麵容憔悴,首如飛蓬。讓我驚訝的是,她竟然跟在學校時一模一樣,隻是穿著更講究了。難道她已經向惡屈服了嗎?我幾乎要恨著她,在心裏萬分鄙視著她了。我想,如果她原本不是那麽聖潔,我就可以大膽的跟她說話,甚至可以摸她的臉蛋,親她的嘴了。我更加地想她了。
我覺得我欲望鄙俗,我不斷地譴責自己!
六月二十五日 熱風
我不斷在心裏罵自己醜惡和卑劣,可是,我還是禁不住想她,強烈地想。我在想象裏,解開她的紐扣,鬆開她的褲帶,脫掉她的褲子,她掙紮,她反抗,可她眼睛裏閃著渴求,又不斷給我機會。她哭了,她求饒,可她又貼在我身上。我欲火中燒,我渾身顫栗。終於她屈服了,屈蜷在我的身體下,雙手握著臉,跟我一樣,渾身打顫。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真的是,她要嫁人了。她要躺在一個四十多歲男人的懷裏。我簡直不能容忍!可是我還是得容忍,不容忍又有什麽辦法!我恨我自己了。恨我自己軟弱無力,無所作為,沒有出息,恨我自己老想著她,想著她的肉體。恨我自己竟然是如此之下流墮落,我必須跟我自己鬥爭。我必須讀書,好好讀書。我要讀好多好多書。那就先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吧,那就先讀高爾基的《我的大學》吧!
逢時啊,你振作起來吧!
柏逢時終於翻膩了那本日記。一天,他把日記藏在閣樓上的一隻箱子裏。他要埋葬他的那一段記憶,割斷他跟那一段生活的聯係了。他希望新生,他要到外麵去尋找一個更好的世界。
《八》
晚上,柏逢時打開書本,那是他最喜歡讀的巴金的《家》。夏天,天氣很熱,要不是柏逢時回家,香芸會坐在院子裏乘涼,因為柏逢時在燈下看書,她才坐在屋裏陪他。油燈光線微弱,天氣寧靜而悶熱。隻有柏逢時翻書的聲音,隻有香芸做活拉線的聲音。香芸邊做活邊打量自己的丈夫。他的胳膊細細的,身子瘦瘦的,脊背和肩胛骨高高地凸現出來。她想,他要是長得像阿大那麽壯實該有多好。她感到愧疚,她不應該想別的男人。我整個兒是他的。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桌子上放了那麽多書,可她不識字,她不懂。阿大也不識字,也不懂。香芸這才覺得自己的丈夫還是比阿大強。逢時會讀好多好多書;阿大不會。阿大隻會幹活,永遠一身塵土,兩腳泥巴。
“你還不睡?在學校念書,回家還念書?那書裏都說些啥呀?”
柏逢時沒有回答。他覺得香芸永遠不會懂得這些書,給她說也沒有用。香芸見丈夫一臉不高興,就又問:
“你是在生爸的氣嗎?”
柏逢時不高興香芸問他,打擾他。他心裏不愉快,也不完全是父親經常無緣無故地訓他。他回到家裏,找不到一個可以深入交談的朋友。找不到一個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小時候玩耍的朋友在一起,常常是沉默著無話可說。小時候是那麽親密無間,現在互相之間,似乎是越來越疏離,越來越陌生了。他現在向往一個新的世界,一個跟農村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要離開這個家!”柏逢時歎息著說。
“啊,為的啥呀?”香芸吃驚地問。
“我要出去。再說,日本人已經進軍關內,中國人以後不會再有太平日子過了。”
“日本人?”香芸想,日本人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她想,日本人可能跟咱不一樣,不過再不一樣,他也是人,就說,“不論是誰來,你還總得種莊稼,是不是?老百姓總還是老百姓,你說呢?”
“你懂得什麽?難道你願意當亡國奴嗎?”柏逢時生氣了,對香芸的無知生氣了。香芸萬萬沒有想到男人生這麽大的氣。她說的不是實話嗎?她很傷心。她不知道她那裏說錯了。她心裏委屈。她哭了。屋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可是兩個人之間猶如兩塊石頭,不能靠近,也不能互相了解。她的男人,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熱心話兒,悄悄話兒。她跟鄰裏的年輕媳婦們在一起做活兒,她們大膽地述說著她們男人的恣意逗笑,浪言狂語。她們男人晚上的強悍和粗魯。說到高興處,個個笑得彎了腰。她們有那麽多的快樂,唯獨她沒有。香芸含淚的眼睛裏,突然現出阿大模糊的影子。阿大充滿肌肉的膀子與胸脯。阿大憨厚的笑。香芸急忙擦幹淚水。她覺得自己不該這麽想,這麽想一定是造孽造罪的。香芸強顏歡笑,贖罪似的對柏逢時說:
“看你,怎麽就生那麽大的氣?睡吧,你在學校裏書還沒有看夠?你不瞌睡?”柏逢時仍在看書。香芸自覺無趣,就慢慢脫掉自己的衣服,自個兒獨自去睡。柏逢時仍然低頭讀書。他沉侵在《家》所描寫的那個世界裏。他抬起頭,他眼前桌子上的大鏡裏,映照出搖曳燈影裏變幻著的香芸赤裸裸的身影。香芸取下銀簪,光亮的如絲黑髪便如瀑布一般瀉在香芸凝脂般的胸前。香芸滿臉愁雲,她用手抹著眼角的淚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悲傷的歎氣聲,深深地使柏逢時內心受到震動。突然像劈開山崖石壁般地,他看到了一個,從未曾注意過的世界,香芸的感情世界。她為什麽憂鬱而哀傷?她為什麽哭泣?他突然覺得應該了解她,慰撫她。為什麽自己從前就沒有想過去關心她,了解她?自己從前是太冷落她了。
“你怎麽啦?”柏逢時站起來問。
“沒有什麽。”香芸淡淡地說。
柏逢時脫掉衣服,香芸往裏挪了挪身子。結婚十多年來,柏逢時第一次感覺到他的女人那複雜的豐富的感情世界。第一次,有一種欲望,去擁抱她,慰撫她,了解她。柏逢時既發現了他人,也發現了自己。他發現妻子的淒傷與美麗,他自己的孤陋與冷漠。
柏逢時要離家到省城去讀高中了。柏逢時帶著對香芸的留戀與歉意離開家鄉。
說留戀,是因為柏逢時感受到香芸對他的關懷、體貼與溫柔。說歉意,是因為柏逢時感到自己對香芸的冷淡,漠然與傷害。盡管如此,他還是要離開這個家,離開他的家鄉。一個更廣闊更神秘的世界在召喚他,一種要衝破落後與閉塞的精神鼓舞著他。他要走出去,他要做舊世界的叛逆者,他要追求光明與自由。他要走到一個更新的世界裏去。
柏逢時坐在火車上,火車馳過原野,穿過山巒,飛過長橋。柏逢時眼前不斷幻出香芸離別時那腸回九轉的傷痛,那抽泣中的悲戚與酸楚。香芸,你為什麽要哭泣?你為什麽如此悲傷?
香芸給柏逢時打點好行裝。她要把一雙襪底上繡著彩花兒的襪子放到箱子裏。她要她的男人穿在腳上,時時想她。結婚十多年來,她的男人現在才算知道關心她。熱熱的親她,緊緊地抱她,跟她說笑,她有了快樂。可是現在他卻離她遠行。家裏又剩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又剩下她一個人,在靜寂的晚上聽老鼠的吱吱聲,又剩下她一個人徹夜不眠地,望著窗外天空的銀河,望著天空裏無言相對的牛郎與織女,又剩下她一個聽著淅瀝的雨聲,無聲地流淚,淚水沾濕了枕巾被頭。她突然恨著什麽了,她隻是握著臉淒楚地抽泣。柏逢時坐在香芸身旁,輕輕地把手搭在香芸肩頭,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有好一會兒他把襪子從香芸手裏輕輕抽出來說:
“在外邊是不穿這種襪子的。”
香芸聽柏逢時這麽說,就從柏逢時手裏奪過襪子,緊緊地攥在手裏,狠勁地撕,可那裏能撕得動呢?香芸撕著撕著,再也忍耐不住,就失聲痛哭起來。是因為他不希罕自己費盡心思繡縫的襪子嗎?是因為男人撇下她一個人,她不得不一個人煎熬著,又要度過那孤寂的漫漫長夜嗎?
“好吧,別哭了。”柏逢時安慰香芸。他從香芸手裏抽回襪子放到箱子裏。柏逢時這才看見襪子紫紅的血痕。那是香芸傷心地趕活兒,不小心叫針戳破手留下的。柏逢時也感到傷心。他把香芸的手緊緊地抓在手裏撫摸著。香芸突然爬在逢時懷裏,緊緊地抱住柏逢時,以一種撕人心肺的哭聲說:
“我等你!我能守住!我等你!我能守住!”
香芸幾乎用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喊著這幾句話。柏逢時既悲傷又感動。
柏逢時還想起自己離家時,一家四口人為他送行。香芸紅腫著眼睛攙扶著大娘,不停地哽咽抽泣。大娘說:“香芸,好孩子,你別傷心。逢時又不是不回來。你哭,你大娘聽著也傷心。別哭,好孩子。”大娘安慰香芸,自己先就不由得不停地抹著眼淚。逢時走出村口好遠好遠,回頭仍然看見一家四口人站在村口的大樹下,遠遠地望著自己。柏逢時自己突然覺得父親、大娘、媽媽是那麽單薄和蒼老。他們好像被風一吹就會飄然跌倒一般。他後悔自己不能寬容父親,不能體貼大娘和母親。自己也不曾給香芸以更多的溫存與關愛。
可是,柏逢時不能不離開自己感到狹隘的這個世界,到另外一個更廣闊的世界中去。現在,這個世界有他所愛的,有他所依戀的。另外一個世界又是怎樣的呢?他現在感到既自由又孤單,既無拘無束又茫然迷茫。但他立即對自己說,我必須不斷地往前走,隻要你不斷地往前走,你就能看見光明,你就能尋得自由!
柏逢時坐車來到省城。他提著行李,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車站外的廣場上。廣場口停著許多人力車。二三輛小汽車,一輛破舊的客車。一輛小汽車從他身邊開過,車後噴出一股嗆人的汽油味兒。柏逢時站在人流中,望著匆忙的人群。其中大多數穿著襤褸的衣服。有幾對西裝革履與燙發旗袍的青年男女,十分惹人注目。有許多乞丐伸出烏黑的手,翻著白眼,向行人乞討。沒有人理睬他們。柏逢時走著,一個乞丐走上來,伸著手。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柏逢時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幣放在那女孩的手裏。周圍的乞丐便都圍上來,伸出他們烏黑的手。柏逢時好不容易擺脫乞丐的糾纏,才坐上了一輛人拉車。他想,這是一個多麽不公平的世界。
由於日本人發動了盧溝橋事變。學校裏彌漫著濃烈的抗日氣氛。學生組織演出、講演、宣傳、慰問等活動。學生在晚會上、在街頭慷慨激昂地朗誦著田間的《給戰鬥者》:
我們
複仇的
槍
不能折斷
因為
我們知道
這古老的民族
不能
屈辱地活著
也不能
屈辱地死去
我們一定要
高舉雙手
迎接——自由
自由,自由!“五四”一代反抗的是舊道德,大革命時期則跟軍閥鬥爭,現在則跟蹂躪我們的日本侵略者鬥爭,這都是為了自由。舞台上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揚著鞭子的老人,皮鞭下的女孩子,是一個多麽悲慘的世界。我們必須戰鬥。同學們唱著《義勇軍進行曲》。雜誌的封麵上,印著戴著鋼盔的戰士,在長城下持槍躍進。是的,我們的民族會在戰鬥中複興與新生。當他讀著艾青的《北方》,目睹現實的窮困與腐敗,他問:這裏沒有日本人,為什麽在北國原野的鐵道旁,卻有伸著手的乞丐在北風中哀號?他想尋找答案。他搜讀各種書籍,尤其是西方的曆史哲學文學如饑似渴地閱讀。從延安來的書刊和消息讓他鼓舞。在想象裏,那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延安窯洞的紡紗車,南泥灣裏墾荒的戰士,寶塔山頭的號兵,都讓他向往。他想象,在晨光裏,那號兵握著飄著紅綢的銅號,吹出昂揚響亮的號聲。那號聲彌漫在天空裏,回蕩在層巒疊嶂間。大地在號聲中蘇醒過來,東方升起一輪紅日。在紅日光芒的照耀下,一支支軍隊扛著上了刺刀的長槍奔赴抗日前線。中國是有希望的,帝國主義是打不倒我們的。不久日寇南侵,省立高中流亡,柏逢時隨著學校流亡到大後方。抗日戰爭中,他進入一所大學。依靠補貼過著艱苦的生活。他積極參加學校的各項活動,再也沒有可能和機會回到家鄉去了。
《九》
香芸送走柏逢時,一個人獨守空屋。她要堅守對丈夫的誓言。她悔愧對阿大的感情。阿大識字嗎?阿大能念書嗎?他有遠大的前程嗎?不,隻有柏逢時才是我的男人,我不能對不起他。香芸不再跟阿大說話,她有意回避阿大了。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香芸總感到她生活裏似乎缺少了什麽,她隱隱地感到她需要著什麽。那是什麽,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她的日子過得乏味,過得空虛。她隻知道,她活得沒有勁兒,活得沒有意思。香芸臉上沒有笑容了。鄰居那些女人跟香芸在一起,羨慕地說:“你嫁了個識字的,我們的命咋能如你呢?等到那一天,你的逢時回來,騎著高頭大馬,或者竟坐著八人抬的大橋,那該有多威風! 你這一輩子享的福,我們八輩子都享不完哪!”香芸也曾做過,戲台上那戴鳳冠穿鳳袍的夢。然而生命的本能在躍動,她不得不承受這生命本能的苦楚煎熬了。香芸恨自己了。她恨著自己所過的這個日子了。每天晚上,她一個人躺在炕上,望著窗外屋頂那一方狹小的天空,望著那一方天空裏冷冰冰的星星,更感到自己的孤獨和寂寞了。有時貓頭鷹突然發出淒厲的怪笑聲,讓香芸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她睡不著,就一個人擁被呆坐,呆坐更讓她痛苦。她為了打發那漫長的不眠之夜,就無奈地做活。常常是不由自主的歎息聲,伴隨著單調的行針走線聲,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黑夜。香芸極力在這種生命的空虛寂寞孤單與痛苦裏掙紮。唯一能安慰她的,是對未來的期望。她期望著,終於有一天,柏逢時學上成了,當了官,榮歸故鄉,一切都成為過去。
人正因為有了期待,才能安寧,才能經受生活的種種煎熬與磨難,才能進行艱苦卓絕的奮鬥。社會因此而受益,而曆史也在這期待中緩緩前行。然而過長的期待,則使期待由美麗變得可憎。一旦期待成為騙局,原來期待中的快樂也就變成了無謂的痛苦。香芸已經感受到這無謂的痛苦了。
香芸無意中又跟阿大在一起了。跟阿大在一起讓她愉快,讓她開心。盡管心中難免還有一層揮之不去的烏雲,但她有了笑容了,她臉上的憂傷慢慢地消失了。她再也阻擋不住自己去想阿大了。她終於放開她思想的柵欄,毫無顧忌地想著阿大了。
這是一個悶熱的夏天的夜晚。
柏純孝家的四合院是那麽寂靜。天要下雨了。大娘跪在佛像前祈禱。柏純孝躺在炕上聽妻子搖著紡車。香芸拿起活計,卻了無心緒,隻好歎息著,把活計放在一邊,呆呆地望著窗外。窗外月亮已被烏雲遮蓋,黑洞洞的。她想起阿大的鞭子。啊,他好凶,他怎麽能有那麽大的勁兒。再蹦跳的牲口,到他手下都乖乖兒的。他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香芸突然醒悟過來,她盡力禁止自己去想,想那不過是自尋煩惱。香芸前麵亮了一下,耀眼的閃電後接著一聲悶雷在屋頂爆炸,爆炸的雷聲從屋頂滾向遠方。今晚上隻有阿大一個人,他睡著了嗎?他聽見這雷聲了嗎?這雷聲有多嚇人!他不害怕,那麽搗蛋的騾子他都不怕……又是阿大!香芸咬著自己的手,她哭了。她感到自己的需要了。
風呼呼地刮起來。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瓦楞上。閃電夾著悶雷,風聲攪著雨聲。雨水從天上瓢潑般下來。香芸心跳起來。今晚隻有他一個人,他該在幹什麽呢?她從炕上跳下來,她想阿大。可是她又坐在炕沿上全身顫栗,不能自持。不能,不能,她頭上流著汗,屋裏太悶熱。香芸輕輕拉開門扇,門響了一下,香芸心裏一驚。風聲呼嘯著從屋頂像千軍萬馬般奔騰而過。雨嘩嘩地從天上潑下來。簷水已由線連成水幕。她一下子感到冰涼的風,冰涼的雨水。漆黑的夜裏,隻有雨聲風聲。閃電已經消失,雷聲已經隱去,風聲雨聲掩蓋著一切。香芸靠在門上,她想他。她要讓那滿天的雨水平滅她的欲望,她衝到院子裏,雨水潑蓋在她的頭上身上。她又退回到屋簷下。她想退回到屋裏去。屋裏等她的是漆黑的悲傷與孤單,她再也不能忍受那孤單,那悲傷了。她閉著眼睛,扶著門框,頭暈得幾乎昏了過去。終於,她嘴裏呐呐地喊著阿大,不顧一切地衝到雨中,跑出前院,拉開大門,猛地推開阿大的門,撲到阿大炕前。阿大赤裸著身子,四肢伸開,鼾聲均勻。香芸又難過又悲傷又憤怒又怨恨。她不由得打他,擰他,咬他,掐他,她恨他,她恨他!阿大從夢中驚醒過來,迷迷糊糊,茫然而莫名其妙地問:
“啊,啊,怎麽啦?怎麽啦?啊,啊!”
當他清醒過來,當他突然明白是怎麽回事,他猛地翻起身,用兩隻粗大的手,把香芸提到炕上,用粗壯有力的胳膊把香芸緊緊地抱在懷裏,壓在他的身子下麵。香芸暈過去了,昏厥在阿大的懷抱裏。她閉著眼睛,如在夢裏一般,嘴裏呐呐地輕輕地說著一句話: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
阿大發現香芸還穿著褲子,就翻轉身子,喘著粗氣,粗大的手抖著,迫不及待地扒掉香芸濕漉漉的褲子。阿大渾身如著火一般,有的隻是膨脹欲裂的欲望。阿大暴怒的龜頭,在香芸大腿中間胡亂撞擊,猶如一頭尾巴著火的公牛。那龜頭終於火辣辣地刺進香芸柔軟濕潤的最琛處。就在那一瞬間,香芸啊地呻吟了一聲,兩腿蹬直,似乎釋放了所有壓抑,享受著男人的所有美妙。阿大使著全身狠勁,要把整個兒自己壓縮到他瘋狂的龜頭上,鑽進女人的身子裏,融化到女人的身子裏。幾億年之前,兩個原生物,正因為饑渴難耐,這才奮不顧身,彼此吞食。不料,兩個細胞核卻因此融合,產生了一個嶄新生命。生命的演變的靈魂,難道不就應該是這樣一個,充滿饑渴欲望,且又必須冒險的曆程嗎?
人跟人,有時是那麽遙遠,中間似乎隔著萬水千山。可突然之間,萬水千山消失了。兩個人輕而易舉地抱在一起合二為一,又是那麽的近,近得不能再近。有時你顧慮重重,好像你往前稍跨一步,就會跌進深淵,可是你真的跨出來,卻如平地一般。有時你麵前好像是側立千尺的峭崖陡壁,你以為稍稍觸動一下,就會傾壓下來,讓你粉身碎骨。當你真地觸動它,卻原來不過是黑幢幢的嚇人的影子。行動猶如一盞明燈。燈沒有點亮,黑暗森然可怖。燈亮了,一切可怖的景象竟然在突然之間全部消失。
香芸經過痛苦掙紮,毅然投入阿大懷抱就是這種感覺。她在阿大懷抱裏度過她人生中最輝煌的幾個時辰。她準備付出最沉重的代價,結果卻什麽也沒有發生。
香芸覺得人生是美好的令人陶醉的了。野馬一旦脫韁就難收回。香芸享受生命給予她的快樂。他們偷偷約會。約會中的驚險不能盡興,更強化了他們繼續約會的願望。香芸與阿大共享著一個隻有他們兩人共有的秘密世界。他們逗笑、述說,追問,罵俏。香芸時而興高采烈,時而切齒痛罵,時而熱情奔放,時而矜持冷漠。阿大永遠摸不透她。正是這種變幻的神秘莫測,更使香芸顯得光彩奪目,更讓阿大如醉如癡。阿大即使在稠人廣眾之中,也總要用他灼灼的目光,穿過人群,射到香芸心裏,讓香芸怦然心動。香芸總是避開他逼人的目光,低著頭,嫌他過於膽大妄為。但是她的心裏開滿了鮮花,享受著令人消魂的快樂。阿大像一座火山。青春的欲望原本就像熾熱的岩漿在胸中翻滾,一旦衝破地殼,必定是迅猛而又熱烈。
柏家有一個果園,園子裏栽著各種果樹。每到秋季,各種果子慢慢熟了,真是五光十色。其中有幾顆棗樹,棗子紅了,閃光紅潤,猶如一串串紅色的瑪瑙寶石。那棗吃起來香甜清脆,一想起它,就不由得饞延欲滴。香芸常來園子爬到樹上摘棗。一天,香芸爬到樹上,一邊摘著,一邊吃著。她往下一看,隻見阿大仰著臉呆呆地望著自己傻笑。香芸心花怒放地想,這個呆子什麽時候來的,怎麽我一點也沒有發覺。就隨手摘了一個棗子打向阿大。阿大並不回避,也不用手去接,隻是憨笑。香芸索性揪著棗子一個一個去打阿大。棗子打在周圍的地上,打在阿大的身上。阿大故意仰著頭,眨著眼睛,任憑香芸飛打。突然,阿大脖子往前一伸,用嘴接住一個棗子,逗得香芸咯咯咯地笑。正當香芸移腳要換到另一枝上。阿大猛地跳起來,抓住香芸的腳腕,把香芸猛拉下來。香芸冷不防,驚惶地“啊呀”喊叫了一聲,嚇得聲音都變了,不料卻被阿大緊緊抱在懷裏。香芸氣得翻身爬在阿大肩頭狠狠咬了一口。香芸突然覺得自己咬狠了,抬頭看阿大,阿大卻安詳地笑著。
“痛了?”
“不。”
“真的?”
“真的。”
“那我再咬一下。”
“你咬。”
“狠狠地咬,咬掉一塊肉。”
“你咬,隨便。”
香芸用眼睛深情地瞪了阿大一下,解開阿大的扣子,翻開衫子,肩膀上印著兩道深深的齒痕。香芸心疼地用手撫摸:
“差一點咬破。”
“你能咬破?”
“那我再咬。”
“你咬。”
香芸裝著去咬,卻把臉貼在那齒痕上。這個阿大,真讓人又驚、又恨,又疼、又愛。她緊緊地摟著阿大,閉著眼睛,沉醉在幸福裏。
“我想啦,掌櫃婆。”阿大小聲對著香芸耳朵說。
“怎麽?”香芸似乎沒有聽清。
“你摸摸。”阿大提起香芸的手摸摸他的褲襠。一根硬棒棒的像鼓棰一樣的東西,隔著褲襠向外頂著。香芸的手像燙了一下趕緊縮回。他從阿大懷裏掙脫出來,哧哧地笑著。
“我脹的好痛啊。”阿大求著香芸。
“叫它脹破才好哩。”香芸飛紅了臉說。
“你這個妖精!”阿大要抓香芸。香芸笑著在前麵跑著擋著躲著。阿大躬著腰在後麵追著抓著。好不容易抓住香芸。香芸沒法子掙脫,就躬著背,跪在地上,用手牢牢抓住前麵的褲腰。阿大就從後麵拽開香芸的褲襠,伸手進去摸著。香芸回頭用挑釁的眼光似乎在說:“看你今兒個還有什麽法子?”阿大摸著香芸的屁股蛋兒,哄著,求著。香芸從阿大軟軟的祈求中,感到自己的權力,感到自己能夠賜予的快感。不過,今天,他阿大別想。她今天似乎在報複,似乎也在尋求補償。她要用今天的拒絕來擺平那天她的主動。她為她的主動感到羞愧。阿大那像火山岩漿一樣的欲望,在身體中翻滾沸騰。他再也忍耐不住,就掀翻香芸,把他又長又粗的指頭猛地戳進香芸濕漉漉的洞中。香芸猝不及妨,惱羞成怒,飛也似地翻轉身子,順手朝阿大臉上就是一巴掌。阿大反射似地護著臉,一時性起,心想立時要把香芸剝個精光。可他看著香芸那一雙怒目圓睜的俊眼,他的心怯了,軟了。他心裏幹著急卻拿她沒一點轍兒。正在這時有人敲門。香芸急忙整理衣褲,用手梳理頭髪。拍著身上的塵土,蹲在地上裝著拾棗。阿大慢慢地去開門。大娘拄著拐杖,躬著腰,一步一步走過來。一直走到棗樹下,這才顫巍巍地說:
“這棗個頭大,又脆,又甜。咱村誰家蒸棗糕,都用咱家這棗兒。棗兒,棗兒,誰不想早點生個兒子呀……“
大娘沒完沒了地說著。香芸也不敢大大方方抬起頭來。大娘看著地上的棗兒快拾完了,就說:
“香芸,你上去再打些,再打些。”
大娘說罷,這才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到園子外頭,一扇一扇把門拉上說:
“阿大,把門關上。省得誰家的豬兒,羊兒,牛兒進來,糟蹋這落到的地上的棗兒,這些棗兒多好呀。”她一直等到阿大把門關好,這才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馬倒是好馬,可怎麽不下駒兒呢。”阿大聽見這話,說給香芸聽,香芸聽了這話,不由得紅了臉說:
“看你再浪!”
晚上阿大躺在馬廄的炕上,用巴掌握著他那個硬起來的東西,一晚上,瞪著兩個圓圓的眼睛就是睡不著。他真想把香芸緊緊抱在懷裏,把他那一門朝天大炮裏所有的東西,狠狠地向香芸那裏麵射去……
香芸睡著了。夢裏,她手裏拿一個棍子,去趕跑到園子裏來吃果子的豬兒、羊兒、牛兒,可怎麽也趕不走。有一頭牛兒,那額頭上隻長著一隻角兒,偏偏又不怕她,一頭朝她頂來,把她挑上了天。她在天上飛呀飛,怎麽也落不下來。突然天上卷起烏雲,閃著電,打著雷,她嚇得叫阿大。她猛地從天上掉下來,她以為這下要摔死了,誰知落在阿大懷裏。她手裏拿的棍子,卻長在阿大的肚子上,一下戳到她的那裏麵。她驚醒了。她感到全身都饑著,渴著,酸著,軟著……
一天中午阿大躺在樹下乘涼,看見香芸提著筐去玉米地。玉米灌漿後,掰些不論煮著吃,燒著吃,都香得很。阿大看著沒有人,就尾隨著香芸。香芸走下墊,阿大在上墊,香芸一點也沒有發覺。阿大看著香芸掰下玉米,一棵一棵放在筐裏。又把那玉米杆拔下,來整整齊齊放在地裏,手腳簡潔利索。香芸穿著花格衫子,淡青褲子,身材勻稱,全身散發著引誘男人的味兒。阿大在心裏罵道,真真她媽一個好母羊羔子。阿大嘴裏咽著唾沫,就從兩丈高的墊上突地跳下去,“騰”地一聲立在香芸麵前。香芸正低頭用力拔玉米杆,冷不防嚇了一跳,一看是阿大,就罵道:
“死鬼!看把人嚇的,跑到這兒來幹啥?”
“來。”阿大捉住香芸的胳膊說。
“不行。”香芸甩掉胳膊說。
“不行都得行。”阿大把香芸抱起來。
“看,有人。”香芸推開阿大,從阿大懷抱裏掙脫出來。
“沒有人,我都看了。”
“我不願意。”香芸心想由不得你,就去提筐子。阿大用他鐵箍一般的左手抓住香芸的手腕,右手把筐從香芸手裏奪下來仍到地上。左手隻輕輕一擰,香芸身不由己地轉身緊緊地貼在阿大胸前。可她偏說,“不,由了你才怪呢。”阿大什麽也不說,緊緊地抱著香芸親著,親得香芸喘不過起來。香芸還想掙紮,阿大說:
“我真想把你捄死!”說著兩隻胳膊用力捄著。香芸覺得她的五髒六肺都要被捄出來,她的肋骨要被捄抹斷了。
“哎呀,你放開我!我氣都出不來啦。”
“不。”阿大稍微鬆了一些。
“再等一天。”
“不。”
“我身上來了。”
“你哄我。”
阿大不容分說把香芸掀翻在玉米杆上。香芸用腳蹬阿大,用手捶阿大,擰阿大,掐阿大。阿大一聲不吭,隻管用他粗粗的指頭戳香芸的肋骨,用他的大手搓香芸的奶頭,摸香芸的屁股。也不知怎麽著,香芸的頭發散了,紐扣開了,褲帶鬆了。香芸小小的肚臍兒露出來了,園園的奶頭露出來了。香芸黑油油的陰毛在白白的大腿間一閃一閃的,急得阿大恨不得一口活吞了香芸。香芸氣喘籲籲地罵道:
“死鬼,大白天的!”
“大白天,才美!” 阿大趁香芸不防,抓住香芸的褲腿一提,香芸的身子白刷刷地涼在玉米杆上。阿大從來沒有大白天見過女人的身子。在耀眼的陽光裏,香芸白亮白亮的身子,照得阿大的眼都要花了。阿大跪在那裏楞著,瞪著驚異的眼睛,張著傻不幾的嘴巴。香芸正羞得沒法子,卻不見阿大動靜,就氣急地擰了阿大一把,罵道:
“死鬼,還不快一點,是巴不得叫人看見,怎麽的!”
阿大這才醒過神來,驚歎地說:
“我的媽呀,你的身子比那棉花瓜子都白!” 說罷,揚起巴掌在香芸屁股上響亮地撇了一下,“你的屁股比那大年初一的白饃饃,看著都綿軟都香!” 阿大急急脫掉自己的短褲。香芸看見阿大的那個,像個小紅蘿卜一樣顫微微地挺立著,吃驚得緊閉著嘴。隻見阿大一下子撲到她身上,說:“看我今兒個日死你!”
由於天氣熱,阿大心裏火一般地急,臉上的汗直流。香芸邊用衣服擦著阿大臉上的汗邊說:“說說讓你脹死,憋死!看你再浪!”
阿大剽悍、粗獷、勇猛。常常不知什麽時候就躥到香芸身邊,冷不防嚇她一跳。香芸故意反抗,往往失敗,她甘心失敗。她享受著阿大給她的驚奇,擔心,受怕和快樂。她罵他,笑他,卻又想他,依他。在他的征服裏,香芸興奮充實地過著日子。現在他倆在碧綠的玉米杆上,在藍天之下,在燦爛的陽光裏,膠著在一起,心蕩神馳在一起。他們全都忘了自己,隻狠不得把我變成你,把你變成我。他們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隻有美麗而單純的欲望。這欲望一次又一次潮水般湧來。他們沉醉在那欲望的快樂裏。雄性的剛猛進擊,雌性的溫柔吸納,猶如一曲又對立又和諧的樂曲。那種酣暢淋漓,那種醉人的痙攣,似乎在表達著宇宙的本質,講述著人類的由來,論證著人類文明道德與立法的基礎。然而,麵對人的原始欲望,各個文明卻走上不同方向。印度佛教是寂滅它。中國儒家是在等級秩序中淨盡它。基督教認為它是罪。但卻從自我救贖精神中,一步一步蛻變出個人自由,個人自由又在平等競爭中,讓這種個人欲望,轉換升華為創造力,讓自身昌明,為人類造福。
《十》
已經是深秋了。
吃罷晚飯,柏純孝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抽煙。大娘又去佛像前跪在那兒念經。二媽在炕上點著燈,準備做活計。香芸在廚房收拾。她把鍋碗勺案收拾幹淨,夜幕已經降臨。香芸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跟阿大在一起了。他們倆之間已經心領神會,靈犀相通。香芸坐在灶前想著如何尋找跟阿大相會的機會。她想,去場裏裝麥秸,一定能碰到阿大。想好,就提著筐到場裏去了。
柏純孝見香芸一個人提著筐出去了,生氣地把水煙袋往桌子上一放,憤然地對大娘說:
“你隻知道成天燒香,燒香!你都不睜眼看一看!你眼睛難道瞎了不成?這,她一個人提著筐出去了。”
“去裝麥秸,難道灶火不用?”大娘說。
“真的是去裝麥秸?白天就不能去?偏偏要挑天黑去?”
“天黑了怎麽樣?你簡直是老糊塗了。逢時不在家,難道叫荒著不成?你早早兒娶了媳婦為啥?你難道還沒吃夠沒兒子的苦?隻要下崽下到我炕上,我管他是驢的是馬的。”大娘說罷,柏純孝一言不發。其實,大娘早看在眼裏,她早就想,如果真是阿大的種,倒也不錯。柏純孝也早看出來了,隻是沒有抓住什麽。他想,要不是阿大幹活沒得說,早一腳把他踢出去,那裏還能容他到今天!
柏純孝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走出大門,又悄悄來到場裏。他走到麥秸堆前,蹲下來,空筐放在那裏,人卻不知到哪兒去了。他手扶著筐梁,悵然若失,心裏不由恨恨的。他站起來,順著場往西走。西邊那塊地有一個高墊,墊跟有個窯洞。他屏神凝氣,輕輕地,躡手躡腳地走著,眼睛看著遠方,側身伸著耳朵細聽。突然地覺得腳下踩著個軟綿綿的東西,嚇得他一下跳起來。當他蹦在一邊,才看見兩個黑影從地上爬起來。
“好呀,是你!驢日的!”柏純孝看清是阿大和香芸,氣得小聲罵著。柏純孝撲上去想揪住阿大前襟,阿大光溜著上身,什麽也沒揪住,柏純孝就後退一步,甩開巴掌,左右開弓地扇阿大的耳光。阿大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他覺得自己對不住掌櫃,掌櫃應該扇他。香芸站在一邊捂著臉羞愧地哭著。她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公公打阿大,她不敢擋,柏純孝巴掌扇痛了,胳膊掄乏了,就用腳踢,踢阿大的屁股,踢阿大的腿。他想罵,又怕別人聽見;他不罵,氣又憋在肚子裏。他就咬著牙小聲罵:“滾,你媽媽的,滾,滾,你媽媽的,滾!你這王八羔子,滾,你現在就給我滾!”阿大知道事情已難以挽回,就從地上拾起衣服,垂頭喪氣地走了。香芸突然發瘋一樣去擋阿大,她不能讓阿大走。柏純孝一見,氣不打一處來,就走上去朝香芸臉上扇了一巴掌,小聲罵道:“你就能這麽不要臉!”香芸哭著說:“我就是不要臉!我就是不要臉!”柏純孝小聲喝道:“聲小一點,你還怕人不知道怎麽的!”
阿大走了,白白丟了幾個月的工錢。香芸坐在地上悲傷地哭泣。阿大走了,她的阿大走了。
柏純孝見香芸坐在地上抽泣哽咽,就說:“走!回!”香芸坐在那兒哭著不動,柏純孝心想,總不能一晚上老呆在這兒,再說,要是有人見了,怎麽辦?就去拉香芸的衣服。香芸憤怒地甩開柏純孝的手大聲說:
“別碰我!”
柏純孝憤怒地說:“你聽著,我寧願絕後,也不要雜種兒!我絕不要雜種兒!”
阿大走了,第二年,香芸生了個兒子,柏純孝給他起名叫忍生。
柏逢時離家後,家鄉淪陷,他隨學校流亡大後方。他後來參加地下黨組織的種種活動,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家裏,三個女人,一個弱兒,一個老人。沒有一個強壯的男人。
日本人來的那一天,三個女人和孩子都藏起來了。隻留柏純孝一個人在家裏看門。一個日本兵踢開大門,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大喊:
“雞子!雞子!雞子!”
柏純孝把瓦罐裏的雞蛋拿出來,雙手遞給日本人。日本人把雞蛋裝在油油的口袋裏,用凶暴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柏純孝。柏純孝的心咚咚直跳,他隻怕那個刺刀直硬硬地戳過來。他把罐子搬下來,日本人用手在罐子裏摸了摸,這才轉身。剛一轉身,看見一個竹筐,順腳把竹筐踢得滾了好遠。一直到日本人走出大門,他的心還跳個不停,腿還顫個不停。他害怕日本人,害怕日本人手上的槍,槍上明晃晃的刺刀。他害怕日本人不明不白給他一刺刀。他想念兒子了。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裏,他不知道兒子在那裏,他的兒子做著什麽。他想念他的兒子。
不久,柏逢時的大娘去世了。柏純孝也感到自己老了。他一天不如一天。他害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他把自己的愛全部灌注到孫子身上。每每逢集上會,柏純孝總背著孫子,給他買好吃的。後來背不動了,他就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帶著孫子,蹣跚地走在路上。到了集會上,爺孫倆坐在小攤旁,柏純孝用渾濁和慈祥的眼睛看著孫兒貪婪地吃食。他喜歡孫子這個吃法,男人大丈夫吃起來就要狼吞虎咽。孫子忍生從小就知道他有一個爸爸在外麵。很遠,很遠。他知道,總有一天爸爸會回來的,回來時騎著高頭大馬,腰裏別著盒子炮,一定很威風。
柏純孝問算卦的先生,他的兒子什麽時候能回來。算卦先生問了柏逢時的生辰八字,對柏純孝說,他的兒子時辰硬,出去好。出去了,省得克家裏人的命。不過,想要他立時回來,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命裏有大難,但他的命硬,不礙事的。命大,有了難,自有貴人來幫扶。他在外麵經了大難,回來就成了大福大貴之人。柏純孝回去對柏逢時的媽媽說,對香芸說,對忍生說。他想著,這年光,該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了,但願他的兒子能逃過這一難,但願他的兒子能逢凶化吉。他成天想著他的兒子。他逢人就說他的兒子,說他的兒子能回來,說他的兒子命好,說他的兒子到了難處有貴人幫他。開始時,他說得興高采烈,慢慢地說得少了。他曾經希望兒子能做大官,能光宗耀祖,能替他報仇雪恨。現在他早已把那希望埋在心裏。他隻希望兒子回來。冬天,他坐在牆根曬太陽,閉著眼睛,卻想著兒子。有時突然睜開眼睛,剛才還看見兒子來著,怎麽就沒有了?他感到傷心,孤單。還好,他有一個孫子,家裏幾代人都是一個人,看來這是命,人強不如命強。人到世上,不要裝強,命裏注定,你是沒法子的。
冬天,柏純孝預感到,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他一個人拄著拐杖,站在村口那棵大樹下。柏逢時走時,他就是站在那兒看著柏逢時走的。他站在那裏朝柏逢時走的那條大路望著,癡癡呆呆地,顫顫悠悠地,默無聲息地。他用他渾濁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那一條大路,他知道那一條大路一定跟他兒子的那個地方相連。兒子從那一條路走出去,也應該從那一條路走回來。他一定會回來。他在這兒等他回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兒子回來。他現在心裏隻有兒子。他想,他總有一天能看見兒子,從這一條路上一點一點走過來。他從不跟誰說話。別人問他,他也不說。人們隻覺得他人老了,耳朵聾了,真是一個人一個老法,不斷有人問:
“純孝叔,你一個人在這兒不冷嗎?”
“純孝叔,家裏炕上多熱,這兒風大,小心涼著!”
柏純孝沉默不語。沒有人知道老人心裏的期望和悲傷。柏純孝,隻是,木然地,固執地,站在那裏望著大路。兒子從這條大路離開,也會從這條大路回來。
孫子忍生叫爺爺回家。他那一雙黑亮的眼睛能看出爺爺的悲傷。爺爺老了,爺爺好可憐好可憐。爺爺走路時喘著氣,喉嚨裏的痰響著。他替爺爺難過。他捉住爺爺的胳膊靠在爺爺身旁好久好久,這才搖著爺爺的胳膊說:
“爺爺,走,回。這兒好冷好冷。”
柏純孝這才隨著孫兒,咳嗽著,氣喘著,半步半步挪著走回家裏。終於他躺在炕上再也起不來了。他再也不能站在村口大樹下的那個大路口了。彌留之際,他緊緊抓住忍生的手,始終睜著那一雙渾濁的眼睛。他的氣斷得那麽艱難,他還沒有見到他的兒子。他的妻子把他的手鬆開,把忍生的手抽出來,輕輕地說:
“你還等逢時嗎?”
……
“你不要等他了。他這沒良心的,你等他什麽?……”
逢時的媽媽沒有說完就自己啜泣起來。一家人都哭起來。柏純孝歎了一口長氣,終於停止了呼吸,可那一雙眼睛還睜著。妻子為柏純孝合上了眼睛。香芸和忍生為柏純孝披麻戴孝手捧紙幡送終。
埋葬了柏純孝,又過了三年,逢時的生母也去世了。
柏家隻剩下香芸和忍生,孤兒和寡母相依為命。現在全家的重擔全落在香芸的肩上。家裏沒有男人,柏純義串通有勢力的人造假地契,想訛她的地。香芸為了打官司,她不得不打點送禮。她賣地,賣首飾,隻要能打贏官司。為了贏官司,她結交了有權有勢的人。有人貪她的色,有人貪她的錢。她為了爭口氣,全豁出去了。她的家就在打官司中敗落下來。
晚上對著油燈做活,忍生在炕頭玩耍。夜裏是那麽靜,針帶著線,在沉滯與孤寂裏發出絲絲絲的單調的響聲。香芸一邊做活,一邊想著人生的艱難與委屈。她想著把她孤獨地扔在家裏的丈夫,她想著覬覦她家產的可惡的族人,她想著不講理的官府。他們眼裏隻有錢,甚至你送了錢也不給你說理,你還得把身子也貼上去。她是女人,卻還要頂個男人。她想著想著,把活計放在膝頭,望著那豆大的燈焰,好久好久,終於從她的胸膛裏發出一聲長長的悲哀傷心的歎息。這歎息真讓人肝腸斷裂,心靈顫栗。玩耍的忍生聽媽這一聲歎息,也不由得停止玩耍望著媽媽。那一聲歎息,強烈地震撼著他幼小的心靈。他感覺出媽媽心裏的淒楚和悲苦了。他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他知道媽媽的傷心了。他懂事地輕輕地爬到媽媽身旁,悄悄地抱著媽媽,緊緊地抱著媽媽,依偎在媽媽懷裏。香芸動情地撫摸著忍生的頭,母子倆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香芸眼睛濕潤了,一顆豆大的淚珠落下來了。嘴角卻泛出一絲悲戚的笑。忍生從媽媽懷裏起來,看著媽媽,用他的小手,輕輕地給媽媽擦掉淚珠。好久,他好像怕要驚動這個世界似的,輕輕地,傷心地,深情地喊了一聲:
“媽。”
屋子裏分外寂靜,忍生那一聲“媽”,雖然輕輕的卻充滿著愛意。在香芸心裏猶如石破天驚一般。那一聲“媽”是那麽嬌,是那麽柔。是那麽稚嫩,卻是那麽懂事。香芸突然覺得自己疲憊的身心有了力量,自己悲苦的世界裏有了春光。香芸把忍生緊緊摟在懷裏,把臉貼在忍生臉上,貼在自己的懂事的嬌兒臉上。他的辛酸總算沒有白受。“我的忍生。”她喉頭哽咽,“我的好忍生”。她的淚像斷線的珍珠般滾落在忍生臉上。她呐呐地說:“我娃好乖,我娃大了。我這一輩子有我娃,我這一輩子就巴望我娃。”香芸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香芸用手背狠狠地摸掉淚水,可是那淚水卻無論如何也抹不掉,抹不完的了。
《十一》
八年抗戰總算取得了勝利。八年,該有多少男兒暴骨荒野;該有多少情人生離死別;該有多少慈母望子歸來。柏逢時在夢中常常看見母親。他常常背誦《夢見媽媽》那篇文章。“我的媽媽正在撫著我的額角悲啼,猛然一聲炮響,把我從夢中驚起。媽媽你為何這樣淒慘,這樣悲傷?莫不是風雪殘年的寒霄,你卻念著天涯漂泊的愛兒。媽呀,兒此時正臥在積雪的戰場,衣單被薄,腹內苦饑;朔風吹動了兒的熱血,積雪侵透了兒的征衣。媽呀,兒此時聽見的隻有槍聲的斷續,戰馬的長嘶,寒村的犬吠,午夜的雞啼。兒此時所看見的,隻有明滅的星火,飄揚的旗幟。樹稍月冷,天上星稀。但不知明夜,此身又在何處?……媽呀,誰不夢想著骨肉團聚,誰不貪婪著家庭的甜蜜,但要實現我的理想,必先補好大地的瘡痍。看啊,那原野上躺著許多僵屍,哪一個不是他媽的愛兒!”柏逢時每當夢見媽媽,他就背誦這篇文章。那時他就熱血沸騰,熱淚盈眶。他決心要補那大地的瘡痍了。跟那些千千萬萬戰死沙場的兒女相比,自己離鄉背井又算得了什麽。目睹國民黨的貪汙腐敗,他終於參加了地下黨組織領導的各種活動,他決心為改變中國的命運而獻身了。
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人群像潮水一樣湧上街頭,狂呼勝利。柏逢時脫下襯衫,撕成布條,做成火把,蘸上煤油,點著後,匯入歡騰的人流中。中國大地上一座座城市,一個個鄉村,全都沸騰起來。日本鬼子終於投降了。我們終於勝利了。
狂歡總要過去,人總要麵對現實,現實是官場中的裙帶關係,貪汙受賄,特務隨便抓人殺人,政治腐敗而又專製,再加上通貨膨脹,物價飛漲,憤恨不滿情緒在青年學生中增長蔓延。以前的敵人是日本人,現在突然變成國民黨官僚了。李公仆聞一多被暗殺更為已經激化了的形勢火上澆油。內戰終於爆發了。柏逢時原本期望抗戰勝利後回家探親,現在他必須跟大多數年青人一起,投入到反饑餓,反內戰,爭取自由,爭取民主的大潮中去。他不能置身於時代洪流之外。他決心要為推翻橫暴腐敗而又專製的政府而戰。他想念他的家人,他的母親。現在,他則希望家人,能諒解他這一個內心懷著愧疚的兒子。革命勝利的那一天,人民過上好日子的那一天,他會回家去與親人團聚的。
柏逢時是由高揚介紹參加共產黨的。高揚的爸爸開辦幾個大工廠,是當時社會名流。高揚是學生領袖,領導著學校的學生運動。一天柏逢時跟高揚在他的書房裏談論時局,高揚說:
“遼沈戰役結束後,東北已經解放了。林彪的第四野戰軍已進軍關內。這樣,在華北大決戰已不可避免。國民黨反動派為挽回敗局,一定要穩定後方。這就很可能要對民主運動進行殘酷鎮壓,因此一些明顯的活躍分子,必須盡快隱蔽和轉移。再說,解放區也需要知識青年和幹部。”
這時,窗外響起警車的怪叫聲。高揚從窗簾的縫隙中,看著警車尖叫著疾馳而過,鄙夷不屑地說: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一幫混蛋!”
高揚坐下來接著說:“組織上決定我們第一批轉移到解放區。具體時間到時再通知。”
“是嗎?”柏逢時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幾乎要蹦起來。高揚示意柏逢時小聲點,他用手指了指隔壁小聲說:“隔壁,爸爸。”柏逢時捂著嘴做了個鬼臉,兩個人坐在沙發上,用拳頭互相捶打,發出咕咕的輕笑聲。他們興高采烈,他們將要到解放區去。那裏是一片光明,那裏充滿了自由。
“揚子,開門。”高揚的父親敲門。
高揚拉開門。柏逢時有禮貌地站起來鞠躬問好。高揚的父親看著兩個人喜氣洋洋的樣子,就問:“什麽事,這麽高興?”
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高揚說:
“爸爸,逢時找了一個女朋友,我們逗著取樂。”
“是這樣嗎?”高揚的父親坐在沙發上,用飽經滄桑的眼睛打量著柏逢時,那意思裏分明包含著:別哄我,我什麽都知道!老人感慨地說,“這個年頭,年輕人感興趣的是政治,不是情人!”
高揚的父親點著煙鬥,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把煙吐出來,好像吐出來的不是煙霧,而是他無窮的人生感慨。他望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雲,陷入了深思。似乎人生就是這一團團輕煙。當時是濃濃的一團,可是不久,就消失得杳然無跡。但是,人生又不盡如輕煙浮雲,它永遠是那麽真實。你時時感覺到人生的歡樂與痛苦,幸福和悲傷,欣慰與憤怒。也許,正因為現實人生存在著這矛盾,老聃莊周,孔丘孟軻,墨翟韓非,才要著書立說,講經授徒,以求解決之道。可是,能找出一條使人們永臻樂境之道嗎?高揚的父親不相信,能在人間建立一個沒有痛苦的地上天國。可是在高揚他們看來,能!隻要打倒舊世界,在新世界裏就會有永恒的幸福和快樂,就會有民主和自由,就能消除人間的不公和不義。高揚的父親意識到自己和年青人之間的鴻溝。高揚的父親回憶起,自己年青時跟父親之間的衝突。他不滿父親漫腦子的封建禮教,他不滿父親的獨斷專行。那時,他發誓自己將來要做一個開明的父親,能理解孩子的父親。可是,現在他卻不由自主站在他的父親曾經站過的那個位置上去了。難道他真的錯了嗎?難道僅憑政治手段就能建立一個地上天國,就能洗滌人間的一切罪惡?但他知道,現在已不可能跟兒子來討論這個問題,現在的現實問題是,他隻有一個兒子,他愛他,他要保護他,現在,他才理解當年父親幹涉他,不準他參加政治的良苦用心。他想盡力說服高揚,他說:
“五四那時,我也是激進的夠可以的了。你爺爺怕我出事,把我關在家裏,後來我還是翻牆跑了。”
“爸,可你現在就差一點沒把我關起來。”
“爸隻有你這一個兒子,當父親的不能不考慮你的安全。難道當局手裏的槍是吃素的嗎?當一群人,感到自己將要麵臨滅亡之時,是會發瘋的!”
“安全!爸爸,你看看中國哪裏有安全?再說,年青人難道隻能想著自己的安全?”
高揚的父親岔開話題說:
“五四以後,尤其是段琪瑞政府製造了“三·一八”慘案後,我們當時認為,隻有推翻北洋軍閥政府,打倒軍閥,中國才有希望。可是北伐,清黨,內戰,抗戰,現在又是內戰,打來打去,中國仍然是貪官汙吏的天下。”
“所以我們才要打倒它,推翻它,我們才要革命!”高揚截住父親的話說。
“辛亥革命那一輩人,不是也以為隻有推翻喪權辱國的滿清政府,一切都會漢官威儀起來嗎?武昌炮聲一響,有人把戲裝穿起來,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可是結果呢?袁氏稱帝,張勳複辟,軍閥混戰。你打我,我打你,把中國搞得烏煙瘴氣!大革命時期,國民黨也是眾望所歸,可後來呢?”
“辛亥革命失敗,就在於打倒得不徹底,推翻得不徹底。這一次不同,我們要徹底砸爛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高揚說。
“你聽聽。”高揚的父親寬容地一笑,笑容裏含著苦澀,“揚子跟我一見麵就是辯論。”
“伯父,是非愈辯愈明麽,孟子就愛辯論,孟子說,予豈好辯也哉,予不得已也矣。辯論好處大嘛,是非愈辯愈明麽。”柏逢時說。
“我知道,”高揚的父親笑著說,“你心裏當然認為,真理在揚子手裏,揚子是,我非了,黨同伐異,我說得對不對?”
三個人都笑起來。揚子的父親說:
“黃炎培先生去延安訪問,他拜訪毛澤東,他問,大凡一種力量,一個團體,剛開始興起,總是能艱苦奮鬥,可一到成功,往往懈怠懶惰,共產黨如何解決,其興也勃,其亡也忽,這個問題呢?毛澤東回答:民主。”
“對呀,我們反對的就是專製獨裁,我們追求的就是民主自由。”高揚接住父親的話茬說。
“可在中國實行民主是容易的嗎?我們幾萬萬國民連字都不識,又有幾個懂得民主?真正的民主要靠懂得民主的人去實行。”
高揚聽到父親這麽說,心想這又是貴族老爺的論調,他就大聲反駁父親:
“爸爸,你不能這麽輕視人民。人民,隻有人民,才是推進曆史前進的動力!”
高揚的父親對繼續辯論下去感到厭煩。他想,在一個文盲的國家裏,在一個權力的暴虐已彌散於社會的各個角落,並對民族的心靈已踐踏了幾千年的國家裏,如果實行民主,會是什麽情景?如果沒有新的心靈秩序,又怎麽能建立起新的社會秩序?用集體精神,固然可以形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去摧毀一個政權,但未來社會的發展,一定要靠個人高度的自由獨立精神去不斷創新。創造的力量是個性自由發展的自然而然的結果。可是將來能容許個性自由發展嗎?然而現在革命已經成為宗教,年輕人都要去當革命者,去進行革命了。高揚的父親感到地震般的時代變動,在這時代大變動前麵,他感到孤獨和迷惘,他一方麵對現政權的腐敗與無能,感到失望與憤怒,另一方麵又感到自己的無力與渺小。未來難以預測,他現在能做的,就是保住這個家。高揚的父親再也無心辯論,他嚴厲而果斷地說:
“別說啦,以後再也不準去參加那些跑跑鬧鬧的活動。”
“為什麽?”高揚既吃驚又生氣。
“一,現在外邊風聲很緊,我擔心你的安全。二,我想到歐美去做個考察,你跟我一塊去。”
“我不去!我絕對不會跟你去!”高揚激烈反對。
“揚子,”高揚的父親口氣緩和下來,反而含著祈求的口氣說,“國民黨這堵強是注定要倒了。可是把國民黨這堵牆推倒,總還是要建設的嘛,總還是要砌新的牆的嘛。我反複讀了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國家還是需要我們的嘛,將來國家要建設,沒有真本領不行,到外麵見識見識有什麽不好呢?”
“我不去,尤其在這個時候。在歐美考察,這不是準備當資本家嗎?我不幹!”
高揚的父親感到痛苦。飛速發展的中國曆史,總讓昨天激進的兒子,變成今天保守的父親。但是高揚的父親,堅信自己實業救國的道路,堅信中國要進步,必須要靠每個人在自己崗位上的努力。他認為,辦實業既為自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也能幫助國家民族振興發達。他希望兒子能繼承他的事業,他希望自己貧窮的國家能像美國那樣富強。現在看來,兒子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他沉重地對兒子說:
“我辦實業,也並不完全是為了錢。中國需要它!我再說一遍,中國需要它。揚子,爸爸從來沒有強迫過你。這一回你就勉其為難地聽爸爸一回,行嗎?”高揚的父親眼裏閃著淚花。他的話是真誠的,他的話有解釋也有祈求。高揚還想進行反駁,柏逢時從背後拉了拉高揚的衣服,高揚費了好大勁,才把自己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停了一會兒,才說:
“好,讓我考慮考慮。”
高揚的父親點了點頭。但他的心裏清楚,父子兩個人之間的疙瘩並未解開,鴻溝並未填平。他看著時間不早了,就無奈地說:
“時間不早了,你們休息吧。”
高揚的爸爸離開房間後,高揚坐在沙發上憋了好一陣子,才狠狠地說:
“資本家!還說自己不是為了錢!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心裏想的都是什麽呀!”
“命運在我們手中嘛。”柏逢時說。
“對,命運在我們手裏,誰也休想支配我!”高揚緊握拳頭猛地在大腿上捶了一下。
1947年秋,高揚柏逢時等青年學生進入解放區。解放區到處飄揚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聲。在柏逢時的眼裏,解放區的天,確實是湛藍湛藍的,太陽是更明朗更光輝的。就連解放軍的灰布軍裝,也讓他感到分外親切。高揚在軍城工部,柏逢時在軍宣傳部。柏逢時換上了軍裝,在雄壯的軍隊裏,興奮而自豪地邁著大步。1948年淮海戰役開始。廣闊的原野上,縱橫交錯的道路上行進著步兵、騎兵、炮隊。民工的擔架、小車、毛驢匯成滾滾的人流,支援前方。柏逢時在戰壕裏采訪,在炮火紛飛的硝煙裏奔跑。他興高采烈地望著城頭的紅旗,他背著手,看著無精打采的俘虜從他前麵走過。一個新社會,一個新的中國就要誕生了。他感到在革命隊伍與革命的洪流中,個人是那麽渺小,個人是那麽微不足道。在衝鋒陷陣中,你負傷了,你倒下了,衝鋒的千軍萬馬,從你前麵呼嘯而過。真的是,有你革命成功,沒有你革命照樣成功。個人正如一滴水珠一般,當他匯入海洋之中後,什麽也沒有了,什麽也看不見了。有你沒你,革命的海洋也同樣的雄闊壯麗。柏逢時在勝利的戰場上,跟戰士們一起歡呼,歡呼如雷聲滾過大地,地震動著大地。你更能體會到,個人如同一滴水般的微不足道。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全國進行土改,柏逢時以虔誠的心情給家鄉的人民政府寫信,支持政府土地改革政策,支持沒收他家庭的土地財產。並要求跟香芸離婚。當他把信投入信箱,感到輕鬆了許多。這時他看見高揚走過來,他大步迎上去說:
“高揚,我現在是一個無產者了。”
“組織讓我寫信,勸父親回來參加祖國建設。”
“怎麽?難道我們就不能自己辦工廠?蘇聯不是榜樣的麽?還請資本家幹什麽?”柏逢時疑惑地問。
“我也這樣想。革命不就是為了消滅剝削,不就是為了要打倒地主資本家麽。可是組織叫我一定要寫。”高揚說。
“那就寫吧,服從組織。”柏逢時果斷地說。他已切身體會到了組織的力量,組織的偉大。他知道隻有組織是英名的,組織是不會錯的。幼稚的革命者,還不懂得,摧毀私有財產,乃是奴役的起點;組織若淹沒個人,乃是暴政的開端。
《十二》
柏逢時從親戚朋友來信中知道,父親大娘母親已先後去世,家裏隻剩下香芸和孩子忍生。他心裏感到內疚,他沒有在他們死前安慰他們,侍侯他們。他欠他們撫育他的情債,他是無論如何也償還不了的。可他又想,我參加革命,也算是替你們向勞動人民償還了你們的剝削債了。我自己是問心無愧的,那就隻好請你們原諒你們這個不孝兒,如果你們地下有知,你們肯定會原諒我的。
柏純孝去世後,香芸撫育忍生,到解放前,家業已經敗落了不少,不過比起一般人家,仍然是富裕而殷實的。解放後,一切在突然之間發生了巨大變化。抗美援朝,反匪反霸,土地改革。香芸所結交的那些人,有的被槍決,有的被判刑,有的被管製。盡管柏逢時要求離婚,香芸卻未改嫁。柏家被劃為地主,香芸卻心甘情願地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因為她有兒子,她不能撇下兒子不管。村裏給她分了兩間房子,四畝坡地,香芸就這麽跟忍生一起過著艱難的日子。
阿大離開柏家,生活無著,就到山西參加了八路軍。解放戰爭中隨軍到了這兒。因為阿大在這一帶打過長工,熟悉情況,加上當時社會很不安定,就留在地方當區長。香芸聽說阿大當了區長煞是高興,但是阿大已經不能跟香芸重敘舊情了。阿大知道,自己對香芸的任何舊情流露,都會被當做階級立場不穩,遭到批判甚至清洗。阿大到柏家寨檢查工作,參加群眾大會,批鬥地主惡霸分子。香芸雖然不是惡跡累累的惡霸地頭蛇,但是也在批鬥之列。香芸雖然年近四十,但那模樣兒還在。會議開始後,阿大講話,他講完話借故有事,離開了會場。他不會忘記那一段舊情的。他不願意親眼看見群眾批鬥香芸。在戰火硝煙中,香芸曾是他重要的精神支柱。他常常回憶起,香芸的嘻笑怒罵,香芸的俊俏幹練,香芸的熱情大膽,香芸的婉轉呻吟。他們約會時,那種驚恐,那種匆匆,那種纏綿,那種焦急,全都曆曆在目。這一切常讓他惆悵不已,黯然銷魂。他愛她,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比不上她。香芸,他需要香芸,他振奮起精神與敵人廝殺,他的剽悍威猛讓敵人喪膽。他想,革命勝利的那一天,香芸就是他的那一天。然而曾是那麽熾熱的愛情呼喚,在現實麵前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夏收結束,阿大騎著馬去各村巡視。在路上突然碰見香芸帶著忍生去拾麥穗。兩人對麵相逢,阿大急忙勒緊轡頭,馬噴著氣,不斷移動前蹄。阿大緊緊盯著香芸,香芸急忙低下頭,忍生鑽到媽媽胳肘下麵,膽怯地望著那個騎著高頭大馬的漢子。
“這是你的孩子?”阿大問。
香芸點點頭。阿大看著香芸頭髪散亂,麵容憔悴,現在自己雖然是區長,卻並不能幫她什麽。他隻是騎在馬上呆呆地望著香芸,滿心的無可奈何。阿大終於收起惆悵,突然,狠狠地,揚起鞭子,馬飛馳而去,後蹄揚起團團灰塵。香芸呆楞楞地望著那奔馳的駿馬,望著騎在馬上的阿大,望著路上那一溜飛揚的塵土。真是往事曆曆在目,卻已是人仍舊,情已非。
“媽,你認得那人嗎?”忍生膽怯的問。
香芸沉默不語。她彎腰拾起地上遺落的麥穗。麥穗稀稀落落。香芸不敢抬頭,她強忍著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忍生跟在媽媽後麵,迷惑地問:
“媽,那人怎麽老看著你?”
香芸再也忍不住,她一屁股蹾在地上,大放悲聲地號啕大哭起來。地裏沒有一個人影兒,在這沉寂的田野裏,她可以盡情地痛快地放聲悲哭了。她把忍生摟在懷裏,緊緊地摟在懷裏。在蒼天之下,在耀眼的陽光裏,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天啊,天啊 !我的老天爺呀,我的老天爺呀!……”忍生驚恐而悲傷地看著媽媽,看著媽媽那撕裂心肺般的悲慟的哭喊,不由得也跟媽媽一起大聲哭泣起來。香芸一直哭到喉嚨發啞,她才停下來,她心裏才感到多少有點輕鬆,她一邊用手替忍生擦著眼淚,一邊說:
“我娃不哭,我娃不哭。媽心裏有事才哭,我娃不哭。”說著眼淚又忍不住流了下來。
香芸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拉扯著忍生,支撐著這個姓“柏”的家。她常常一個人偷偷地哭泣,她絕不讓別人看見,讓忍生看見。在20世紀60年前後,那曆史的大饑荒裏,香芸把自己那一份偷偷分給了兒子忍生。有一天,她拄著棍子,搖曳著身子,想去拽一點野菜,其實,那時地裏的野菜也難尋一棵。不過香芸仍抱著一線希望,慢慢地,一步一挪地往地裏走去。她的眼裏已沒有一點神了。她就像一個包著皮的骨架。她已經如一盞熬盡油的燈一般,挪著,挪著,一頭栽在路上,再也沒有起來。香芸為人類社會孕育後代,卻被這個社會所摧殘。在人類曆史中,無知愚蠢貪婪,以及權力欲的擴張,所造成的災難與人性墮落,遠比任何自然災難都更為凶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