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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

(2019-11-08 17:49:36) 下一個

這天很暖,也無風,入夜後樹林在月色下都象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致。如雨一樣蕭蕭而下的楓葉卻任是再好的天氣也挽留不住,秋深了。

 

華夏民族及其先人據說從非洲遠徒到這個四季分明的溫帶已經生活了十萬年了,傳到我們這兒已經鬧不清到底是秋天讓人悲傷,還是關於秋天的文化傳統認人悲傷。現在科學昌明,小孩子都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地球自己的軸沒有擺正,每公轉一圈輪到我們走背字兒的時候,就要小小的體驗一下生命的輪回,怨不得誰,無關喜悲。可是文化呐,自有它的傳統。

 

小時候聽一個紡織娘的故事,說一個年輕媽媽帶著心愛的孩子終日遊戲,秋天到了,夜裏冷了,她說明天就織布,天明了秋日又是明媚,於是就又和孩子玩了終日,夜裏更冷了,她又許願明天織布,天明又玩的忘了。如此再三,終於一夜孩子凍死了,母親追悔莫及,悲痛而死,變成一隻昆蟲,終日唱道”明天就織布”。這個故事對兒童實在很殘酷,原來父愛一樣溫暖的秋日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最最可靠的母愛力量微小又缺乏智慧和理性。秋天,真是想不哭都不行。

 

事實上秋天的悲傷並不是普世的,特別是對那些不知秋天為何的人們。我曾經的一個朋友是牙買加人,他對我說在他的家鄉樹永遠是綠的。我們認識的那年的秋天是他在北溫帶的第一個秋天,也許是他人生的第一個秋天。望著窗外焦黃的一片,他幾乎有些驚恐的自言自語”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這樣?”惶惶不可終日。這於他是非常奇怪的行為,他是一個非常快樂的小夥子,一天到 晚總是笑,從來不曾如此莫名其妙。我觀察了幾天才明白了,原來他不會也不懂什麽叫憂愁,他對生活的態度,或則喜,或則怒,黑白分明,沒有灰調子。麵對自然強加給他的秋天,他在自己的文化中居然找不到一個對應的情緒態度,這才是惶恐的原因。

 

同在北溫帶的地中海是另一番景象。法國人費爾南.布羅代爾的《地中海世界》一書說“地中海人過完冬天後就直接進入夏天,並就此循環下去。”他引用十七世紀威尼斯元老院的曆史文件“9月9日,夏天終於結束; …9月23日,冬天已經到了。”人們在這幾天裏要解下大戰船,大帆船,和小戰艦的帆檣索具,遣散士兵,根本沒有夏冬之間的季節; 北方的人們就更可悲了。北歐的史詩《貝奧武甫》(Beowulf)中把十二年稱為十二冬。原來1500年前的盎格魯撒克遜人認為一年隻有一個季節,就是冬天。大概他們覺得一年裏忍過最冷的那幾個月,其他不甚冷的日子就是記憶模糊的暖冬了。又過了幾百年,英語裏才有了第二個季節“Summer”。這個來自德語的詞意思不過是”一半“。 就是冬天過了一半吧。跟這種灰暗的冬夏紀年比起來,我們中國人3000年前就把一年分出春秋兩季。 見麵互問年庚,道是“春秋幾何?”桂影桐蔭下小女子緋紅了臉一揖, 荷香中一句奴家年方二八,那樣的斑斕情致,羞煞英倫百代先人。可憐2000年的春花秋月,俱拋做了4000份寒鐵冷風。

 

象一切孩子的少年時光,華夏民族初時並不懂得秋天有什麽憂心處。詩經305首詩歌,無一聲悲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寫的是悠長的思念和秋天的寥廓。“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是《小雅. 四月》一段,此詩從初夏抱怨到隆冬,把各個季節數落一遍,其滿腹委屈實在與季節無關。 楚辭中雖然偶有“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也不過是屈原時時刻刻擔心懷王老去,與季節無什麽關係。文學史稱宋玉的九辯之“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 ……”開了憂愁的頭,經漢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魏晉阮瑀(臨川多悲風,秋日苦清涼),劉楨(秋日多悲懷,感慨以長歎),等等,成為涓涓細流。及至盛唐之後,杜甫一聲“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悲秋終成民族意識的主幹之一,中唐以降,宋詞,元曲是無秋不悲,無悲不秋,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文化心態一旦形成,想改就難了。要是你以為把杜甫發配到牙買加會讓他快樂起來,那基本不可能。有例為證的是唐代的詩人們到了四季如春的嶺南,在碧野鮮花的十月裏,李紳寫到“長安別日春風早,嶺外今來白露秋。莫道淮南悲木葉,不聞搖落更堪愁。”。宋之問到欽州所做《始安秋日》說是“桂林風景異,秋似洛陽春。晚霽江天好,分明愁殺人。” 葉落愁,葉不落竟更愁。到了要哭的日子,美好如春的山川也挽不回來。

 

若要將人生比作季節,在少,壯,中,老的曆程中,每一季的情致你不親曆是難以體會的。人之將老,對歲月的感悟就會進到另一個境界。一個民族要等人們的壽命能活到中年以上,它的詩人才會注意到天氣轉冷時節的別致。秋天,除了必須生活在溫帶,遠離地中海之外, 還要在這個世間過上個四,五十年方能體會。

 

這幾天夏時製結束後,秋日更覺出短促,下班時候天已完全黑了。大樓門廳耀目的燈光透過高高的玻璃牆把外麵石墁的地麵染一層柔和的光輝。對麵博物館臨街的屏幕映出遙不可及的世界,非洲原野上奔騰的斑馬,火山裏的煙火,土星的圓環;一位灰裙灰襪的姑娘在花壇邊上等人。推開玻璃門的一刻,女孩抬起眼睛望過來,眸子明亮的如秋夜的星星。忽然,那些久遠年代裏的希冀和欣喜,憐惜和意會,象金色的葉片,從深不見頂的記憶蒼穹裏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藍天一樣無拘無束,太陽日日新生的好日子,歌唱著回來了,

 

“Under the new made clouds and happy as the heart was long,

In the sun born over and over,

I ran my heedless ways,

My wishes raced through the house high hay

And nothing I cared, at my sky blue trades, that time allows

In all his tuneful turning so few and such morning songs

Before the children green and golden
Follow him out of grace,”

 

然而,一如Dylan這首《Fern Hill》詩歌暗示的,那些曾經感覺永無盡頭的幸福時刻轉瞬即逝。時間帶來燦爛歲月,時間又帶走一切。不知覺間,青春激蕩的心境漸漸就從這次生命輪回中消失了。若有所失,若有所釋,收拾起萬千世界的晶瑩碎片,走進溫暖的秋夜裏。

 

 

Glazunov  -  The Seas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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