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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爾多瓦清真寺

(2023-06-23 12:11:35) 下一個

科爾多瓦(Cordoba)在今天不過是西班牙一個中等城市,可是在中世紀,在穆斯林哈裏發的治下,它曾經是西歐最大的城市。 十一世紀阿拉伯史學家Al-Bakri 記述,十世紀時的科爾多瓦城方圓10公裏,有清真寺471座,平民住宅21萬3千棟,貴族府邸6萬零300棟, 商店8萬零455間,這些建築中最大的就是保留到今天的大清真寺。

那個時候的地中海世界和十七世紀後的相反,地中海南岸的非洲是相對開放,富裕,穩定的社會,北岸的歐洲被戰亂破壞貽盡,連羅馬也隻剩下幾萬人口。對比之下,科爾多瓦的繁榮就像是另一個世界。

 

圖一 科爾多瓦清真寺

上圖中清真寺右下麵的牆是朝向麥加的,稱為qibla牆。與之垂直布置的十九開間的禮拜堂,總寬度有130米。看到這張鳥瞰照片,想起上學時的一次建築製圖課,老師出題是一個建築平麵,由幾個矩形錯動組成,要求配上坡屋頂。老師在教室裏踱來踱去,看見有些同學已經出錯,遂提醒道“不能有水平天溝啊”。可是看看這個屋頂,全世界的水平天溝都排在這裏了。我曾在寺裏麵找了找,也沒看到任何排水管從屋頂下來,古代伊斯蘭建築師真有辦法。抑或伊比利亞半島就沒有什麽雨水?

這麽大的清真寺也不是一次建成的。兩百年間始建,擴建了四次,下圖中粉色部分是公元785年初建的十一開間。一年就建成了。綠色部分是833年至848年建成的,藍色部分是961年建成的,最後的棕色部分是987年-988年建成的。每次建設的速度都很快,除了第二次以外,都在一年完成。這大約是因為模數化的施工,可以全麵鋪開,所有開間同時同步建造。另外所有的柱子都是取自在清真寺原址的古羅馬建築,和西哥特人教堂。省了不少時間。

圖二 清真寺建造分期示意。

十三世紀天主教王國征服伊比利亞半島後,一直醞釀拆除大清真寺,建天主教堂。1523年開工後,拆掉了清真寺中央63棵柱子,建主教堂。當時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兼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起初也是首肯了。後來他到現場一看,後悔不已,說你們建的東西到處都有,你們拆的東西卻是獨一無二的。

天主教堂的建設持續了84年,到1607年完工。這段時間正是從意大利文藝複興盛期,到手法主義盛行的歲月,教堂的三代建築師是Hernan Ruiz I,Hernan Ruiz II 父子,和Juan de Ochoa。前兩位還是大致堅持了哥特風格,第三位受到手法主義,和巴洛克的影響。他們的職業生涯真是一點不值得羨慕,攤上這麽個費力不討好的工程。這個教堂因為建在廣大的清真寺中央,從外麵任何方向都看不到外立麵。 費心費力近一個世紀,結果成了梁山好漢焦挺,江湖諢號沒麵目是也。內部空間呢,既要體現宗教征服者的優越,又因為皇帝對清真寺的肯定,盡力糅合風馬牛不相及的摩爾風格和哥特風格,在清真寺的水平空間和教堂的垂直空間之間掙紮。不但沒有得出對比的美,從兩個風格自身看去,相互的損害大於激蕩共鳴。

很多年前,我到過一個偏遠的地方。那裏有一個據說是火山爆發時熔岩在地下衝出的幾十公裏長的大洞。 打著火把進去,洞時而像地鐵隧道,時而廣大看不到邊際。走了很遠,忽然明亮。那是一處洞頂崩塌了,向上麵的天空和森林打開圓形的大口。落下的砂石堆成一個高高的圓錐,圓錐尖上生出一棵不大的樹,青翠欲滴,天光下爍爍然懸浮在半空,天光通過樹和圓錐石堆向周圍優美的散射開來。四下的黑暗一下充滿碧綠的光芒。科爾多瓦清真寺/大教堂本來也是有類似機會的,在昏暗的水平空間和明亮的垂直空間相互滲透上塑造獨特的空間整體。然而建築師們囿於主教堂的型製, 沒有把握住這個機會,殊為可惜。

 

圖三 科爾多瓦清真寺/大教堂內部。清真寺的標準結構是雙層拱,下為馬蹄拱,上為圓拱。注意這裏的天花已是天主教堂改建過的。清真寺原有的天花板是暗色的水平木天花。

 

圖四 這是原有的木天花。

 

圖五 木天花精美的彩畫。

 

圖六  天主教堂改造過的天花,摩爾圓拱上起哥特交叉尖拱。

 

圖七  更高等級的哥特交叉尖拱天花,摩爾拱上也加了花邊。

 

圖八 大教堂和清真寺過渡開間的細部。感覺頗為吃力卻沒什麽靈機。

 

圖九 大教堂內部,拉丁十字的四翼是哥特風格,中心的穹頂已然是橢圓形的,呈現出明顯的手法主義設計傾向。

大教堂的修建也不是一無是處。正是由於大教堂的建立,清真寺得以保存至今。而北非一帶曆史上類似的大清真寺大多沒有留存下來。清真寺內除了大教堂和一些邊角地方,原來的建築都保存完好。特別是朝向麥加的聖龕(mihrab)等原清真寺的精華部分,曆經十個世紀,分毫不差,一塵不染,極為難得。

 

圖十 聖龕(mihrab) 和環繞的私密性隔斷(maqsura)建於962年。供當時科爾多瓦的哈裏發Al-Hakam II祈禱使用。

回到十世紀的全盛時期,這個大清真寺東西19開間,南北36列柱,中間沒有教堂的阻隔,沿著180米的對角線望去,圍牆在層層疊疊的柱子和拱後麵遙不可及,天花在搖曳燭光和繚繞煙霧中漂浮上去,整個空間的邊界模糊消失,無限延伸出去,展現出震懾心靈的神秘美感。這種由標準支撐結構單元無限重複擴展的大空間具有的抽象構圖,在其他文明裏極少能夠成就。

其他文明對大型室內空間的追求也各有特點。古羅馬的浴場,文藝複興後的基督教堂都遠為高大,哥特教堂更是著重於垂直尺度的發揚。日耳曼民族對這種水平延伸的大空間是有憧憬的。史詩《尼伯龍根之歌》裏描述了國王埃策爾的兩個宮殿大廳,一個可容納9000名客人,另一個可以有9000名武士在其中戰鬥。二十世紀密斯的會展中心大概源出於此吧。

 

圖十一 密斯 芝加哥會展中心構想。

這些年來,中國的學界常常探討華夏民族的空間感。從考古學到地理學,從語言學到戲劇,論證我們如何熱愛圍合,與自然一體。其實定義一個事物,除了看它是什麽,另一個方法就是看它不是什麽。科爾多瓦清真寺就是這樣一個反證的顯例。因為在華夏曆史上這樣的空間既沒有出現過,甚至也沒有人想象過。而且這種缺失沒有任何工程技術,或功能上的理由。 從工程技術上,我們最擅長的木框架結構是建構這種建築的最佳手段。水平天溝,防火都不是技術障礙,況且中國古代工匠一向是模數化施工的高手。從功能上講,祭天地,祭孔,祭祖,都是千百人參與的活動。怎麽就沒有一個廟如此建造呢?進一步說,就是真有這麽一座建築,古代中國人也會抵觸,不適的。按照陰陽理論,就庭院這樣的開敞空間,和屋宇這樣的遮蔽空間論。見得天日的室外開敞空間為陽,遮蔽的室內空間為陰。科爾多瓦清真寺這樣廣大的室內空間一定會被認為是至陰之所,不可居遊。因此,中國建築史上大尺度室內空間的空缺不是儒教節儉規範,或不追求永恒的新陳代謝思想的結果。對大尺度封閉室內空間的排斥,忌諱實是華夏民族空間感的一個特征。

一棟傑出的建築,總是會揭示出人性的某些本質。

 

圖十二 科爾多瓦清真寺使用的古羅馬柱頭。

 

Manuel de Falla (1876-1946).  Serenata Andalu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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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申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zjz' 的評論 : 以後再去科爾多瓦一定仔細看看清真寺的排雨裝置。Mihrab的朝向很有意思。朝向依文化傳統而定在建築學上是把世界本土化。朝向依麥加的地理位置而定是本土的世界化。前者的文化大概比較強勢。
jzjz 回複 悄悄話 以建築學的角度聊大清真寺,很難得,謝謝分享。那張鳥瞰照很直觀,可以清晰地看出大清真寺的原始構思以及後來天主教的改動。我猜大清真寺肯定有隱密的排雨裝置,阿拉伯人是最會利用水的民族,灌溉,引水工程都在當時領先,隻要看看Alhambra 的花園便可知。不知博主有否注意到橘庭裏的橘樹有意種植在寺內的柱陣的延伸線上,使室內空間在室外得到有效延續,很聰明。大清真寺當年四週都有出入口,並沒被封死,有光透入,要比現在亮堂。大清真寺的細柱很美但不能承受太重的份量,摩爾人用了雙層拱,既解決了承重難題,又因為細柱加馬蹄拱而營造出了神秘的異域情調,宛如進入了一千零一夜的世界。大清真寺真是中古世界的一大奇觀。按說Mihrab需朝麥加的,此寺卻是朝南,緣與故土情節。白衣大食來自敘利亞,那兒的清真寺都朝南因為麥加在其南。
申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最西邊的島上' 的評論 : 能在Cordoba多住幾天真好。
藝術家治國的記錄也頗有汙點,宋徽宗,希特勒,。。。 嗬嗬。
最西邊的島上 回複 悄悄話 我們去年兩牙遊時在Cordoba住了三晚,很美麗的一個城市。去之前對大清真寺有很高的向往和期待,去了以後有些失望。兩個風格自身有各自的美,但被迫放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所以同意你說的:相互的損害大於激蕩共鳴。

曆史要是能由藝術家們來決定就好了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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