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渭河兩岸
我們單位在陝西華縣和渭南縣交界的河灘買了一塊地,作為改造知識分子的農場。汽車沿著前往陝西潼關方向馳去,過了壩橋,公路還是直挺挺地躺在這秦川平原上。公路兩旁那高高的白楊樹,豎直地站在這西北大地上。像一排排祭天的蠟燭,恭恭敬敬地排列在道路兩旁。看到這些白楊樹,不由想起我家鄉的成都詩人流沙河,他第一次北上,看到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楊樹,詩人讚美它,歌頌它,把白楊樹的高大挺拔譬為高指藍天的長劍。詩歌的誇張,被人有意無意地曲解為攻擊黨,招來橫禍。流沙河啊,當初要是把這些白楊樹比為其它什麽,或許不至遭人曲解。流沙河,我總為你的現實境遇感到擔憂。流沙河,你怎麽會讓我如此掛念,看到那白楊我的心就會顫抖啊,怎麽能不思念?
還未到華縣,汽車就轉身進入那渭水的河灘地帶鄉間土路。塵土揚起,敞蓬車中的我們,個個落得滿麵塵灰黃土色。到了住宿的村莊下車,我們都像是 "泥人張" 揑揉出來的泥土娃。農人以歡喜的笑容迎接 了我們,這二十來人分住在他們的家中。也給他們帶來點微薄的收入。河灘農場還處在蠻荒之中,荒草叢中隱藏著山野雀鳥及它們生下的蛋,這些青綠色鳥蛋,毫無掩蓋地暴露在肉食動物出沒的地帶,可以想象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此外,草叢中還有善於奔跑的野兔。這些沒有槍枝的青年,他們在荒草叢中抓野兔不成,就撿回一些雀鳥的蛋,以為這也是一種野味鮮。那知,煮熟之後,一咬,一股惡惺的氣味直衝,讓搶先嚐試的人大喊:" 吃不得" ,都不想想毫無隱蔽的蛋,如果是可口好吃的,還能留著等我們這些人來嗎?這些山野雀鳥又怎樣繁衍它們的種群。這種惡惺的臭味,是種自我保衛後代的自然選擇法則的體現。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的農人,他們不侵襲這些雀鳥和它們的蛋,和平共處,保持一種生態平衡,是他們在此生存的依據。生態平衡,對人類在地球上健康活著的重要性,這群知識分子慬得太少!“上麵"說,到農村去改造這些知識分子的思想,不是指如何向農民學習保護自然環境的品質,而是要學習他們忠於革命忠於黨。生活在農民中才知道,他們中的大多數,或者說絕大多數都是知道,如何種地,以及一些生存於社會中的求生本領。他們中有不少農民的態度是少談國家大事,他們說“因為我們也不懂那些事,對革命是絕對擁護就行了”而且,都會眾口同聲“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隻有這樣說才會是忠於革命忠於黨,這是值得學習的。什麽是“生存於社會中的求生本領”,我根本就不懂得。難怪,那時宣稱“知識越多越反動”, 知識分子對待“革命”的態度,都像農民那樣該多好啊!
幾天後,機器除掉了荒草,拖拉機翻鬆了河灘黃土,又播上高梁種子。對知識分子的改造便告一段落,隻等老天發善心下點雨,讓種子早點發芽。空閑了,這些人在村子裏遊動,有帶鳥槍的人,起個大早射擊那些剛從夢中醒來的大鳥小鳥,一槍一個,又可飽食一餐。農民們也是沒事跟著玩,孩子們都緊緊跟隨,幫助撿那些被打傷而殘廢的大鳥小鳥。這樣的改造,能學到了些什麽?又得到了些什?還留下了些什麽?買雞買蛋為物質短缺的家,市麵上食品供應稀少,我們都是傍晩時分向養雞的農家購買。在物質的補充上比在單位上班時得到的多。除了這些,還有什麽?對我而言,對大自然的認識,使我意識到自己知識的欠缺。
聽農人說,這一帶的村莊,過去是大荔縣的地方,如今又是由渭南縣管轄。這就是人們常說的 " 三十年河東,又三十年河西 "。渭河水土流失嚴重,河床常有改道,河水衝擊河堤,河堤泥土鬆弛。保住渭河堤岸的水土,是防治河水改道的一項重要措施。為了探秘,我和楊培智到河灘邊觀看,想看看大自然的魔力所在。果然,我們剛接近河岸邊,就聽到了轟隆隆的響聲。那是河岸泥土大塊大塊往河裏紮下去的響聲,水花沾起幾丈高,河岸變成了懸岸。難怪人們說,我們生活的大地是在無窮的變換之中,滄海桑田在互變。站在轟轟隆隆響聲不決的河岸上,真為這水土流失擔閑憂,有沒有辦法防治啊,這是一時的情思的擔憂。
一九九一年,我在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訪問時,住在一個中國留學生家中。傍晚聊天時,談到祖國大地,也談到大西北的黃土高原。他講了他們學校一個研究培植"防治水土流失的青草 "的洋人教授,大概叫Smith先生。他研究培植出一種適宜在黃土、紅土生長的草。這草的根係粗大,且可深入地下十幾米,能耐幹旱抗嚴寒,是防治水土流失的好草。中美建交後,中方邀請了一批美國科學家訪問。Smith先生在邀請之列,這位防治水土流失的專家,在中國的有關專家的陪同下,到了陝西考察渭河一帶的水土流失的情況。他對這塊黃土地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邀請了陪同他的專家,及陝西省的有關人員訪問美國,也參觀了他的實驗基地,贈送中方一台草籽收割機,和一噸多那種草的草籽,說一年後歸還新的草籽。( 是否簽約我沒有問,聽他講述,好像是一種義務性質的幫助。),一年後,不見草籽歸還,也聯係不上有關人士,Smith先生也忙於去非洲等地開展工作。又過了幾年,他在無人邀請的情況來到中國,去到陝西想看看他的草,也因無人陪同到不了渭河邊,此事不了了之。Smith先生也不再過問此事。其實他的這種草在世界許多地方都用上了。朋友問我想不想見一見這位教授,由於我也忙於自己的事,又對防水土流失的問題是門外漢,也就免了。
我們在村子裏就聽說,河對岸的大荔縣內有個 "沙窩 "。這沙窩很奇特,它遍布沙子和不大的石子,這些沙子、石子不隨風移動,而且那一帶很少有較大的風,雨水還豐富。它不像沙漠幹燥貧弱,也不像戈壁在石頭下保水土。這裏雖然遍地是沙是小石子,交通不便,人煙稀少,物產還豐富,盛產高質量的"金針菜",即幹黃花菜。核桃、紅棗、花生和柿子餅。在我們聽來都是家裏需要又欠缺的。我和楊培智渡過這條渭河,來到大荔縣這邊。這邊的河岸是一派很寬很廣的河畔沙灘地,沙是那種白色的細沙,如果建上幾棟樓房,開上個旅舘,這裏就可能會成度假勝地。可惜這裏什麽都沒有,過往的行人都很稀少。河畔沙灘的旁邊是一大遍西瓜地,大匹大匹的瓜葉下結著一些不大的小瓜。在陽光下暴曬的我們,這些瓜就是解去暑熱的好東西。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西瓜地,遠處隻有一個小小的瓜棚。按常理應該有好幾個守護西瓜的棚子才對,在疑惑之下我們向那個小瓜棚走去,我們剛走近瓜棚,就有人喊:" 快來吃瓜囉!" , " 好多錢一個?"," 不要錢,隻管吃 " 有人給我們解釋:" 這瓜叫'打瓜 ',放在手上,另一支手用力一拍打,瓜就裂開了,手一掰就可以啃了。"," 這種瓜的瓜籽必須留下,專門有人來收,價格還很高,……" 真的,這是名符其實的打瓜,手一拍瓜汁就往外流,瓜芯嫩而甜。很多年都沒有聽說過吃什麽不要錢的了。記得在小時候拉車去到成都附近的金堂縣的趙家渡,那裏的橘子隨便吃,不要錢。但是,要留下橘子売,也是有人來收購。我們問去沙窩的路,瓜棚裏的人覺得很奇怪," 去沙窩幹什麽?"," 去玩!","那裏有什麽好玩的 "," 為了好奇心 " 他們才啊呀,啊呀,回複,並指了去的路,還指出我們的鞋不宜走沙地。
沙窩,真的沒有固定的路可走。來人說,這裏是走三步退兩步,我們的鞋也不得勁。很吃力的走了一段,都是靠著身子向前傾用的力,差一點都象是在爬行囉。走著,發現前麵的沙麵上,有一層厚厚的金黃色的細細的草,而且形成網狀。手按上去很得勁,用腳踏上去感覺是比較踏實,於是我們就踏著這種草網向前走。大約兩三個時辰後,見到有樹,是一些棗樹,估計前麵會有人家。翻過一道沙梁,一個好大的庭院就在不遠處。遠遠望去,那庭院埋沒在層層樹木之中,庭院由土坯牆圍住,大得有點像個"地主莊園"。沙梁下麵不遠處,有一條路,一條沒有沙石的路。在沙石中走路實在太煩人了,走三步退兩步,比不上烏龜的爬行。見到這正規的路,說不出心裏有多高興,我們急忙下到這條正規路上。庭院確實很大,圍牆上有兩扇厚厚的黑漆大門,顯示出這庭院的莊嚴。院內綠樹成蔭,站在門外就己經感到十分涼爽。我們還未來得急敲門,門已開了一條縫,主人好似“毫無戒意”地讓我們進入院中。而且有茶水招待,非常友善。這裏好像是可長住久安的好地方。主人是一對老夫妻,看上去身子骨還很硬梆,走路敏捷,十分健談。關切詢問來此的用意,當我們談到是為了“好奇”來沙窩時,他倆都笑了,還說,“隻有你們這些讀過書的人才有這份好奇心,為了生活奔波的農民就不會有這份閑心” 這才把剛才的“好似沒有戒心”的心放下了。讓我們參觀了他們的家。庭院寬敞,地麵平坦踏實沒有沙石。房屋成兩三個四合院串聯組合而成,前庭種有滿庭花草果樹,是兒女們的住房和客房,倆老住中庭,院中是些奇花異草,後院是廚房,牲口棚及農具庫房。看得出家境是殷實厚重的。空閑之時,倆老在家擺弄這些奇花異草。他們的生活,在我們看來是過得很順心的。後院兩口深水井,供飲用和澆灌農作物,圍牆是土坯牆,後牆是用一捆捆的柴火堆積而成。牆外是他們的片片農田及果樹林。他們世代居住在此,生活自給自足。很少出外,他們的兒女現在都在外麵做事,很少回家。出走在外的兒女應該知道,他們的家就是人們夢寐以求的世外桃園。話又說回來,他們家的兒女們當然更知道:這個沙窩是不是表麵看起來的那麽平靜,那樣的與世隔絕。在中國的那個時候,不能幻想有個沒有政府管轄的“世外桃園”。大概是我主觀的一種渴望,渴望遇到個沒有滲透政治的安靜地方。主人告訴我們,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在沙窩深處還有好幾家,由於交通不便往來不是經常。
此行買了些核桃、紅棗、花生及幹的黃花菜。見識了"打瓜"和"沙窩"這些我不曾見過的世界。這世界讓我想到了些什麽?回到渭河邊的村莊,久久不能入睡。生活在城市的我們,生話物質由政府控製,思想活動受政治約束。來到農村似乎鬆快了一點,去到大荔縣的河灘西瓜地,在沙窩見到世上少有的寧靜,思想也得到片刻的安寧。那倆老人的兒女,懷著對外界的奇思幻想,飛出了那安靜無憂的世界,他們的見識得到滿足嗎?沙窩就真的像看起來的那麽寧靜嗎?這一切我都在想,這一切都是中國文化大革命中的現實生活,我的見識在這小小的天地中,也得到了一點小小的擴充。外麵的世界何止如此啊!短見而己,是否就很真實?那怕是親眼所見。
其實我們住的這家農婦還有許多話想說。她家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在西安工作,小女已經十六,兒子是村裏有名的"二癩子",好吃懶做,也是有名的惡棍。家裏的男人為了這兒子,要將小女賣掉,為兒子取媳婦。小女的媽媽托我們請假回趟西安,把她家的事告訴大女,讓大女悄悄把小妹妹帶到西安藏起來。那個可鄰的母親在怏求我們時,她的聲音,她的苦臉,她那不時痛苦抖動的身影,......讓人不能不幫她。她那始終藏在陰暗角落中的小女啊,讓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把一個正常的人賣掉,為了那些惡棍般的男人去傳種接代,讓惡人能代代相傳?這好象是這個族群的文明?是順天理的啊?這些也擾得人睡得不夠安穩。在這渭河邊的農村中,讓我明白地認識到:中國的窮人分布太廣,窮的日子是沒有盡頭的。城裏人有城裏人受不完的窮,沒想到農村人還更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