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河堤
我家住在西安郊區的白廟村附近。住處是一排堆放建築材料的工棚,經粗略改造而成的兩排平房,住的多為單位的科室裏的年輕人。住處的西邊有一塊紫雲英農田和一個蘋果園,再往西是寬闊平坦的田野,田野上有條河堤。河堤高出地麵大約兩三來米,上麵有些高大的喬木,在河堤上排列成兩行,看上去好像真有一條小河。上得河堤,那來什麽河,兩排樹木之間,是一條很少有人走的小路。小路上滿是青草和小灌木叢,灌木叢中有不少的枸杞。小路兩旁是一些楊樹、槐樹及柳樹。春末夏初,是楊花柳絮四野紛飛的時節,槐花也隨風蕩漾,散發出陣陣清香。這時來河堤漫步,你定會沉浸在河堤的美景之中,站在河堤上瞭望四野,南麵的青山在雲霧中深藏,誘你前往。向西望,那遼闊無際的田野,一直伸延到地平線的邊際上,真可謂“芳草碧連天”。河堤上總有微風在耳畔掠過,樹葉也在沙沙地著響。河堤兩邊的斜坡上有密密的野花野草。斜坡是極緩的斜坡,要是躺在向陽的草坡上看書,唱歌,或約幾個朋友來此談天說地,那是絕好的地方。這裏陽光充沛,空氣新鮮,環境幽靜,常常伴有碧藍的天。在文革前的那幾年,我常獨自一人躺在這斜坡草地上,讀我的聖賢之書,思考工作中的技術問題,累了,我會唱一唱那些心中的歌。
也是過年,在這大西北的黃土地上,也是 “北風那個吹呀,雪花那個飄” 年來到。在過年這天,我和幾個四川老鄉來到河堤上,我們回憶家鄉的過年,他們都是在農村長大的,過年會有許多趣事,多為童年的故事。談著那往日的故事,自然就想念各自的父母,有人開始流淚了,氣氛十分沉重。如果還繼續談過年,大家都會哭出聲來。為了生活,我們都是離鄉背井的一群,人人都有辛酸事。有人說,我們來唱歌吧。拿出了那時流行的"歌片",我們唱山歌,唱情歌,有人說," 草原之夜"這首歌, 是我們的現況,我們也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真的沒有“ 郵遞員” 來傳情。他們在家鄉的父母,都盼他們有個心愛的姑娘,這姑娘在哪?他們需要愛情,想有個家。父母年歲已高,身體又欠佳。要是有個姑娘做媳婦,那才是最真實的願望。但是這也太難了,姑娘,姑娘,你在何方?“在遙遠的地方” 的那個姑娘太漂亮,我們愛不上。想著說著,他們哭了,向著四川方向跪下,喊到:“爹媽啊,我們多想回家過年。我們想念媽媽的玉米粥!……”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都有個家。為了那些在農村的老父老母的家,我的這些四川老鄉,有的又回到家鄉的山裏,侍奉著父母,有的為了讓在鄉下的媳婦得到城市戶口,去到偏遠的湖北山區。在文革開始不久,這些朋友都離開了,離別留下一些悲情,我失去了生活中的朋友,生活的群。在我失去自由之前,那六六年的六月的某一天,我強攜一瓶酒來到河堤上。沒有朋友,沒有歌,隻是芳草依舊碧連天。
這初夏的河堤,寂然幽靜。人們離開了田野,離開了工廠,離開生產的地方,去 " 抓革命 "," 促生產 ",也進入到造反的行列。我被" 橫掃 "了,麵對黑黑一片的走廊牆壁,一派胡言亂語的牆壁……,思往事,易傷肝,心中有歌亦收斂,以防人腸斷。酒入口,愁苦還淒慘,點點滴滴淚連連。我無計,隻想入醉思故鄉,耳際有風微微響,是媽媽聲聲地呼喚麽?兒在西北正受難……。在那斜坡的草地上,我躺下,陽光雖然照在身上,還是全身無力,心身都十分疲乏,眼淚從心裏流到臉上。微風輕輕從河堤上麵吹過來,在斜坡草地上,從臉上掠過,像一支輕柔的手撫摸著我淌滿淚水的臉,悄悄問我:“你怎麽啦?” 我痛苦而恍惚地道:“我醉了酒”。在這人跡罕至的河堤上,這是一次多麽不易,獨自領受那難以置信的憂傷。文革,河堤成了我的家園,成了我可以放聲痛哭而難以忘懷地方。躺在草地上的我,輕輕地撫摸著身邊的草,哎,人活到這個地步,還不如這些無人管的小草。這是為什麽?
太陽西下了,那夕陽中的河堤,是那麽的靜,那麽的靜,是該返回的時候了。我卻難以起身!望著這驅趕我的斜坡草地,河堤啊,不知什麽時候,我還可以再回到這裏?我離去,卻留下淡淡的悲涼。走走,又回頭望望,河堤啊,我舍不得你,眼淚再次湧到臉上,…… 是啊,無可奈何夕陽下,不知夕陽幾時還能回?
又過了許多年,我已經有了家。帶著孩子來河堤玩耍,春天的河堤上,生命是躍躍然,隨處可見。你看那蒲公英的小白球,經風一吹,變成一群飄散在空中的生命種子,延續著它們的後代。自然選擇的魔力對現代人,已失去了魔的力量。似乎在人類形成以後,在中國,人的命運己不在上帝的掌控中了。他們的一生將注定要在那險惡的政治浪潮中飄蕩,誰也不知道自己將飄泊到什麽地方,又將有何下場,往事不堪回首或己成為曆史。現在或者說近十幾年,年輕人會說:"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往日時光 "," 隻要想起往日的時光,你的眼睛就會發亮 "。多麽美的往日時光,多麽好的願望,如果人們都有那美好的幸福回憶,我的祖國就是人間天堂。我渴望,他渴望,你也一定希望是這樣!
孩子們來到河提,是那麽的興奮,她們首先看到那些紅紅的枸杞,蹲在那裏慢慢的采摘,慢慢地吃,吃得滿嘴通紅。然後在草坡采集蒲公英的嫩葉,一片一片地鋪在她們的小紙盒中,對我說:" 你知道嗎,蠶寶寶可喜愛吃這些嫩葉 "," 你們有那麽多蠶寶寶嗎?"," 同學也需要嘛!你真管得寬"。她們對這裏的野花野草沒興趣,而愛上這裏的"草蝸牛",這裏蝸牛個頭大,把它放在手板心上,用草莖逗弄,看它一伸一縮的樣子,孩子們哈哈地笑個沒完。玩累了就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有時也帶鄰居的孩子來這裏采"薺薺菜 "。這裏的薺菜肥大鮮嫩,是包餃子的好食材,河堤上還長有野蒜苗,白磨菇,聽說這種磨菇很好吃,我們也沒有膽量嚐試。孩子們都長大了,也離開了西安,她們對河堤的懷念,常常引我靜靜的思,悠悠的回想啊!
在離開西安前,我的那幾個四川老鄉稍來個口信:" 你的書進北京城了嗎?" 這麽久了還想著我的亊,這是多麽溫溫暖暖的問候。這問候,把人帶回到了河堤上。我回複:“你們還唱歌嗎,還留有當年那些歌片嗎?”唱歌會使人忘掉不快和悲傷(我的書,是一本科學技術書,1980年國防工業出版社,在北京出版)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渴望再看看曾經溫暖過我,安撫過我的河堤。初夏的河堤,在楊花,柳絮紛飛的時候,它還是那個模樣嗎?在槐花香溢的河堤上,還有人歌唱嗎?你要知道,這裏還是可以讓人悄悄流淚,或可以哭出聲來的隱秘的地方。二十多年後的2011,我回到西安,河堤卻消失在這片黃土地上。這裏的一切都變了模樣。沒有了河堤,沒有了紫雲英農田,也沒有了蘋果園。這些變,也變了對故土的情意,一切都變得陌生。懷念大概隻會存在於我的心上。感性認知的欠缺,不可能回複較多的舊時情感的再現,這是不可改變的哲理。河堤,我心中的你,將永遠不會在記憶中消失!你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